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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的政治環境,現在更加險惡了。X部後方辦事處日日在風雨飄搖之中,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的命運,也和大海里的孤舟一樣,四圍的黑暗的勢力都在扳著冷眼獰笑它。四Y團和三K黨現在愈加活動起來,他們在報端上,在口頭上,在行動上都在排擊X黨X部後方辦事處和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和前方來往的函電都要受檢查了。恐怖之雲密佈在C城的各個革命機關的屋頂,那些雲在人們的心裏頭幻作一幅,一幅的大屠殺的陰影,一切在干著革命的人們心頭都感到一層重重的壓迫。

和霍之遠同住的那位貓聲猴面的陳屍人,現在大做特做他的反對X黨的文章了。他由教育救國論者,一變而為三K黨的重要份子了。他對着霍之遠很懷疑,他時常走到霍之遠的書桌前去偷看他做文章。為了這個緣故,霍之遠覺得非從速搬家不可了。

這幾天他因為X部里發生一件特別事變,忙得要命;便托林妙嬋和譚秋英把他的簡單的傢具搬到距離C城約莫二里路遠的F村去了。林妙嬋在G校也快畢業了,她便和他搬在一處同住。

K黨部中央黨部的代主席姓吳名爭公。他和X部的部長張平民是一個對頭;這時候,他便不顧黨章私下命令解除他的職務。但K黨中大多數的中央執行委員都反對他,他們都聚集在H地開着聯席會議來對付他。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X部的命運自然是在風雨飄搖中了。同時,X部後方辦事處,和X部所辦的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自然也在險惡的風波裏面激蕩著了。為應付這個危險的局面,霍之遠從晨到夕都忙着開秘密會議,團結學生的內部,策應前方的危局,對付當前的惡劣的環境;有許多時候,因為工作太忙,他覺得頃刻間便要斷氣的樣子。可是,他的精神卻反覺得異常的愉快,他的疲倦而惟黑的臉上時常溢着微笑。

過了兩個禮拜的光景,

H地的聯席會議,一時間似乎得到勝利;吳主席自動下台了。在這種情形之下,C城的政治環境,一時間也似乎稍有點新的希望。C省黨部在總理紀念周的禮堂上也會聲明服從聯席會議的決議案的。四Y團的領袖鄭萊頃近來也在極力拉攏X黨,想和X黨合作了。

這時候,霍之遠所主持的X部後方辦事處和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自然也在安穩一些的命運生存着了。

林妙嬋已在G校畢業,現在幫着霍之遠在X部後方辦事處辦事。譚秋英從事女工運動,近來忙碌得很。

褚珉秋現時住在校外一個秘密的地方,她在辦理X黨的某一部份的內部工作。和霍之遠志同道合的幾個老友,郭尚武已經從安南回來;羅愛靜現在H地X部和黃克業一道在辦事,他有信給霍之遠,說他想努力去做工人運動;林小悍在暹羅亦時有信來給他,說他在那兒和許多反對黨在鬥爭着,工作忙碌得很。

霍之遠在X黨裏面得到許多正確的革命理論和敏捷的鬥爭手腕;他在領導著一班X黨的青年團怎樣去工作,這班青年團都是他的訓練班的學生,他們都是十二分英勇。他們都是華僑運動的先鋒隊,都是預備到各個殖民地和弱小民族中間去做他們的革命領袖的。

在這樣的情境之下,霍之遠忙得發昏。他現在每晚都到外邊開秘密會議,和林妙嬋談話的機會真是少得很。他好像完全變成一架機器了,他的痴情,浪漫,文學的欣賞的情調都沒有了!他現在對於戀愛的見解,不是贊成和不贊成的問題,而是得空和不得空的問題。他覺得戀愛這回事,實在是不錯;但只是一種有閑階級的玩意兒!他現在已經沒有閑空來談戀愛了。

林妙嬋的態度仍然是痴情,浪漫;她仍然是把霍之遠愛得太厲害。她對褚珉秋的感情仍然是很好,對譚秋英仍然是有了一種誤會。不!實在不能說是一種誤會,因為譚秋英和霍之遠的確是有點太親密了!

這天約莫晚上七點鐘的時候,褚珉秋,譚秋英都在霍之遠和林妙嬋的家裏一同吃飯。他們都在廳上的一雙破舊的圓桌圍着,霍之遠和林妙嬋坐在一邊,褚珉秋和譚秋英坐在他們的橫對面。桌上放着一碗榨菜肉片湯,一盤芥蘭牛肉,和三兩碟小菜。桌的中間放着一眼洋油燈,照得滿室都有點生氣。

「霍先生,我和陳白灰一同到非洲去好么?他說你想派他到那邊去,他要我和他一道去呢。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還沒有答應他哩。」褚珉秋臉上燃著一陣笑容。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女學生制服,顯出他周身特別豐滿的曲線來。她的一雙美麗而稍為肥胖的手,在說話時一搖一擺,態度依舊是天真浪漫,坦白而率真。

「你自己的意思覺得怎麼樣呢!陳白灰這人我覺得有點靠不住。他以前是個三K黨的黨徒,現在我們的同志還有很多人在懷疑他,說他是個投機的份子呢。」霍之遠正用着筷子夾着一撮芥蘭牛肉向口裏送。他的態度很是閑暇而自在。

「真的啦,我也覺得他有點靠不住的樣子,他的態度很糊塗呵。和這樣的人一道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去,我心裏實在也覺得不高興,我想將來如果能夠和你一道到海外去,我倒是喜歡不過的!」褚珉秋把她的美麗的眼睛釘住霍之遠,毫不客氣的說。她的態度很自然,很真摯,完全沒有一點兒羞澀的意思。

「……」霍之遠沉默著,心裏感到一陣膩膩的快感。他望着林妙嬋和譚秋英,臉上一熱,心裏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Miss譚,你想到海外去嗎?我們幾個人將來都一道到海外去罷!」霍之遠朝着潭秋英說。

「不!我不想去!我的學識很淺,不知道怎樣去干著華僑運動呢!」譚秋英態度冷然,她把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檐角,像在思索什麼似的。

「用不着這樣客氣啦,秋英姊,你的學識比我們高得多呢!」林妙嬋笑着,把譚秋英捏了一把。

吃完飯後,洗了手臉,又是談了一會,褚珉秋便先回去了。譚秋英依舊在霍之遠房裏坐談著。

「霍先生,吳爭公這次下台,在K黨上有了什麼意義呢?」譚秋英這時把她的外衣脫去,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襯衫,坐在霍之遠面前。那天晚上演過那悲慘的一幕之後,她似乎沒有什麼芥蒂,照常地和霍之遠愛好。

她近來時常到霍之遠這兒來,晚上便和林妙嬋睡在一處,她老是喜歡和他談論政治問題,每每談到夜深。

她每星期到霍之遠家中睡覺的日子總有三四天;她在清晨將起身的時候最喜歡唱着《國際歌》和《少年先鋒歌》,她的聲音,又是悲婉,又是激楚。她因為工作太忙,和宣傳時太過高聲叫喊,有一天在霍之遠家裏早起更喀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來!

以後,她便時不時吐著一兩口血出來,可是她依舊不間斷地,干著工作,霍之遠勸她從事將息的時候,她盯着他只是笑着。

「吳爭公下台是K黨的一大轉機,我想。」霍之遠用着一種沉思的態度答,他只穿着一件ABC的反領衫,天氣又是很溫暖了。「王菁層K黨正式主席依照十月中央所召集的聯會議決議案是應該復職的;因為有了吳爭公做了黨的障礙物,使他不能」歸國。現在吳爭公既然是被打倒了,他當然是可以前來複職的。他這一來,K黨當然便有中興的希望了。不過,這話實在也很難講;是爭公和軍事狄克推出的吳計司,聽說是把兄弟,一向狼狽為奸的。他這一下台,倒難保沒有更厲害的怪劇要演起來呢!近來,聽說吳計司有驅逐K黨的總顧問,和屠殺民眾的決心;所以吳爭公下台這一幕倒像是悲劇的導火線,那可很糟了!」

霍之遠把這段說話說完以後,才發覺林妙嬋已經負氣走到隔廳的那間房子去了。

「嬋妹!嬋妹!到這裏來吧!我們在這裏討論著政治問題呢!」霍之遠高聲的喊著。

「不!我頭痛!你們談你們的去吧!」林妙嬋咽著淚答,她把那房子的門都關閉起來了。

「唉!她真是個負氣不過的人!霍之遠低聲向著譚秋英說,把頭搖了幾下。

「她到底為着什麼?」譚秋英低聲地問,她的臉上又是漲滿著血了。

「她大概誤會我們太愛好了的緣故吧!」霍之遠在書桌上用墨筆在一張稿子上寫着這幾個字;他望着坐在他面前衣着樸素像女工一樣的譚秋英,回想到那晚的情景,覺得心痛起來。

「那我以後再也不願意到你們這邊來了!」譚秋英也用筆寫着這幾個字,恨恨地把它擲在霍之遠的面前。

「嬋妹!到這邊來吧!我們一道討論政治問題吧!」霍之遠再朝着隔房的妙嬋這樣喊著。他一面用他的眼睛安慰著譚秋英。

「不!我在這邊做着祭文呢!」林妙嬋哭着說。

「你在做着誰的祭文呢!」

「誰要你來管我!」

「告訴我吧!為什麼要做祭文?」

「我在做着自己的祭文呢,管你什麼事啊?」

「你……為什麼要做着自己的祭文呢?」

「我差不多便要死了!」

「怎麼會死呢?唉!……!」

「唉……」

呀的一聲房門開了,林妙嬋喘著氣走到屋外去了。

「嬋妹!到哪兒去!回來吧!」霍之遠着急的叫着,他的身卻仍離不開譚秋英。他把在燈光下滿面怨恨氣色的譚秋英獃獃地只是看着,心中覺得有無限酸楚。

「唉!霍先生!譚秋英說,她把身體擠上霍之遠的身上來。她的臉色完全變白了,她的眼睛裏簌簌地滴下幾點眼淚來。

「唉!秋英……。」霍之遠說,他把手握着她的手。

「……霍先生!我要回去了!……」

「不!今晚在這兒睡覺吧!……」

「唉。……」

「唉。……」

「我到外面找嬋妹去吧。你在這兒坐着;……唉,對不起得很啊!」霍之遠覺得有無限哀楚地立起身來,忙走向屋外去。

林妙嬋在屋外的曠地上走着,她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曠地上的月色皓潔,凝寒;屋瓦,林樹上,都像披着白雪一樣。霍之遠追上她,把她一把摟住。她用力推開他的手,又是向前走開去了。

「妹妹!回去吧!仔細看了寒哩!回去吧!哥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緩緩地講,哥哥當然是聽從你的說話啊!……唉!回去吧,外面這麼冷!」

「……」

「唉!妹妹!回去吧!給人家看見,太不成話了!」

她越走越遠,他越追越急。她只是抽咽著,極力抵抗他的擁抱和撫慰。她的傷心是達於極點了,在她的蒼白的嘴唇裏面時常噓出來一些肺病似的氣味。

「妹妹!」霍之遠用着暴力擁抱着她,流着眼淚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對你不住;你可以緩緩地說,別要這樣把身體糟蹋著啊!」

「我把身體糟蹋,與你什麼相干?哼!」林妙嬋抽著氣說。她仍然是極力的在推開他的手,但因為體力敵不過他,只得屈服在他的肘下。

「這話怎講?唉」霍之遠喘著氣說,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他倆這時已經走到一條小河的旁邊,那小河的前後兩面,都有蓊鬱的樹林遮蔽著。月色異常美麗,大地上像披着一幅素囗一樣。霍之達心裏覺得愈加恐怕起來,他把林妙嬋抱得更緊,他恐怕她會從他懷裏掙脫,走到小河裏面去!

「唉!妹妹!回去吧!」

「你是誰?去!魔鬼!」

「哼!我是魔鬼!

「我上了你的當了!」

「我何嘗騙過你?」

「唉!你既和我沒有愛情,又何必和我定婚?」

「誰說我和你沒有愛情?唉!」

「你為什麼每回碰到譚秋英,便丟開了我?」

「唉!這真難說!我自信對待潭秋英很平常!」

「很平常!差不多愛得發狂了!」

「那裏有這麼一回事?」

「你每天和我混在一處的時候,總是垂頭喪氣;和譚秋英在一處時便興高采烈;這是什麼緣故呢?」

「她高興和我談論政治問題,故此相見時便多說話一點;我想,並沒有其他的緣故呢!」

「唉!回去吧!攪起滿天星斗,實在為的是一點小小的誤會呀!」

「實在也是因為你是對待她太過多情了;才會惹起我的誤會呢!」

「以後我對待她冷淡一些便是,你也別誤會了!」

「唉!哥哥!這都是妹妹太愛你的緣故呢?唉!你以後別要和潭秋英那麼接近,她對你實在是很有用意呢!」

「呵!呵!我知道了!」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鐘了。譚秋英已經在一刻鐘前回家去了。她留着一條字條在書桌上,這樣寫着:

「霍先生,妙婉姊;對不住得很啊,我因為家中有事,不能久候了!祝你們好!譚秋英字。」

霍之遠看見這條字條,心中覺得像是受了一刀;他把林妙嬋緊緊地摟住,獃獃地在榻上斜躺下去。他暗暗地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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