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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資本主義國家取消了死刑的懲罰,這並不意味著那裡的犯罪活動很少。為了懲罰罪犯,這篇小說發明了「冬眠劑」的方法。這是一種新穎的想像,但不乏二十世紀醫學的基礎。小說有揭露,又有諷刺;而且還寫到了正義和愛情。它被列為美國一九七七年最佳科幻小說之一。

☆☆☆

傑克-凱斯初見冬人時瞅著有些吃驚,甚至感到不安。當時他還認不出那是冬人,他甚至不知道有冬人存在。那會兒他是在城裡的那一隅尋訪他的妻子。幾年之前他們思斷義絕,主要原因是他干空間飛行,長期離家,她和他過從最密的友人之一同居了。一氣之下他幾乎是立即返回宇航局,志願加入一次長時間的外層空間飛行。

現在,在兩年多以後一次休假時,他想再見到她。他知道,這是性格軟弱的一種表現;兩年的離別理應消除他對她懷抱的任何余情。但是,他還是希望找到她。他自省過自己的動機,確信他這樣做並不是要好夢重圓、舊情重溫,而是要驅除一個魂牽夢索的幻影。

東尋西訪使他離開鬧市到了好些地方,但一處比一處渺茫,最後線索中斷了。

正是在這樣的一次尋訪中他見到了冬人,開始懵里懵懂的,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人站在路邊,樣子很遲鈍,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正在面前嘲弄他。偶而,一個孩子會上去推他,或者扯他的衣服。

凱斯發現,冬人並非完全不能動;他對欺侮他的人也有反應,徒勞地想把他們趕開,不過動作慢得出奇。當一個孩子戳他的臉時,他費了兩三秒鐘才舉起手臂去擋;當他抬手時,肋骨上又挨了幾下。他的臉上漸漸起了一種痛苦的表情,緩慢得幾乎使人覺察不到。他開始蹲下來。孩子們得寸進尺,一團圍了上去。一個孩子動手接他的臉。

凱斯看不下去了,喝令孩子們住手。他們不聽,他就上去連推帶打了。他是個大塊頭,有的是勁。孩子們一看不妙,一溜煙逃散了。

凱斯轉身更仔細地瞧了瞧被打的人,他還蹲在地上。他的嘴張開了,發出了一聲長而又低的聲音。這聲音沒有意義,不像人在講話。

凱斯轉向一位過路的:「他好像生病了。你知不知道哪兒可以找到一位醫生?」

「他是冬人。他們有自己的醫生。」

「什麼冬人?」

「冬人。托匹,行屍走肉。」過路的說。看到對方莫名其妙,他接著說道:「如果你連冬人都不知道,那一定是離家很久了。不管怎麼說吧,他沒事,別理他!」說罷揚長而去。

凱斯又朝那人望了一眼。這時他已轉身沿路而去,動作很慢,很笨拙,一步大約要費10秒鐘;兩隻腳一下下滑蹭,並沒有從路上抬起來。

那天晚上他在一個朋友家裡問道:「今天我看到了一個人,行為非常古怪。有人對我說他是冬人,還說了其他一些詞,我也記不清了。我想,城裡不知道冬人的大概只有我了。哪一位能夠講講,免得我再一次出乖露醜?」

「你真的不知道嗎?冬人就是冬眠的人嘛!當初提出這個主意時,國會內曾有過激烈的爭吵。真怪,你怎麼沒在報紙上看到。」

「當一個人離家那麼遠時,讀報就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了。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我不知道,還是請你講講吧。」

「那好,」友人說,「像大多數科研活動那樣,開始的目的和最終的結果很不一樣。起初空間委員會設立了一個實驗室,即研究動物冬眠的機制。你知道,有些在進化系譜上相當高級的動物冬天進入休眠狀態。這時,它們的整個新陳代謝慢下來,它們的能量輸出減少,因而對食物的需求減少,單靠自身的脂肪就能維持生命六個月之久。事實上這是一種生命活動的休止。當時的想法是,如果能發現冬眠在動物體內是如何實現的,也許也能誘使人體進入冬眠狀態。假如能在一艘長途飛行的宇宙飛船內這樣做,飛行人員就不會感到那樣單調煩悶,到達目的地時他們會感到身體已得到了良好的休息;更重要的是,宇宙飛船也不必攜帶那麼多的食品--你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對了,好像是有這麼一項研究。不是還有過靠冷凍來實現的議論嗎?」

「是的,一度設想過這種可能性,但是它會引起組織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最有希望的途徑還是研究動物是如何實現冬眠這一點的。經過兩三年的努力,機理搞清楚了,必要的激素也能合成了。」

「這倒不錯,」凱斯說,「不過我仍然看不出它同我今天見到的那個可憐的人有什麼關係。」

「別性急,」主人答道,「我正要說到這一點。該激素--附帶說一下,人們稱它托匹克斯--用在較低等的哺乳動物身上,如大老鼠、小耗子,甚至猴子身上效果很好。但是用在人體上卻不能夠使人人眠。」

「你是說不管用?」

「不,不,管用的,它所起的作用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它使新陳代謝減緩到正常人的1/10以下,但是卻不能使用藥者人眠。用藥的人只有當托匹克斯的藥性自行消失之後才能回復到正常狀態。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未能製得一種解藥。」

「假如能使人感到旅程只有實際的1/10那麼長,那在空間還是有用的。」

「對。問題是它的藥性消失得非常慢。用過葯的人在突然遇險--比方說碰到隕石撞擊時,將完全無能為力。他們得飛行老長一段旅程才能恢復過來。原來的想法行不通,這方面的研究也就擱置起來了。」

「那末,它怎麼又用到了我今天在街上見到的那個人身上去了呢?」

「我正要往下說。你知道。我們正處在一個犯罪的大浪潮之中。有人說這是因為人口密度增加造成的,還有其他一些無稽之談。這些我都不相信。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反正犯人增加很快,監獄的管理費也隨之上升。大約一年之前,『膿瘡』穿頭了。大部分監獄宣告客滿,國民預算近乎1/10都花在關押這些人身上了。由於廢除了死刑,一個人一旦下獄便天不怕地也不怕了。換句話說,從進監的第一天起他們就會想方設法逃跑,不會把看守人放在眼裡。這些你大概都知道吧,報紙上經常登的。」

「對。在我上次啟程之前,人們曾對犯罪率的上升議論紛紛。」

「於是有人便想出了一個高招:假如犯人用托匹克斯治治,他們將變得易於控制,事實果然如此。假如一個人的動作慢得只有正常人的1/10,除非手裡拿著槍,是不可能行兇的。即使有槍,他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瞄準,這就不難解除他的武裝,或者先將他擊斃。當然,人權主義者又像通常那樣大吵大嚷,對強行給人注射一種葯是否正當辯論了好長時間。最後,改革運動成功了。不久又認識到,只要每個月把這些人召回去再打一針,壓根兒就不需要設監獄。他們幹不了壞事,用不著押起來。所以,你今天看到的是一個兇犯,」他的友人繼續說道:「國家用根皮下注射針不傷皮肉地一紮,他就在社會上沒有立錐之地了。他一星期吃兩三次,有一間宿舍。他要社會付出的代價不過如此。」

凱斯聽后一陣茫然。「這種懲罰厲不厲害?它對犯人本身意味著什麼?」

「正如你今天所看到的,它有點像把人銬在足枷里示眾。他逃脫不了公眾的嘲笑,甚至公眾的毆打,雖然我們並不贊成這樣做。此外,惟一實打實的痛苦就是犯人衰老機制的變化,減緩到大約只有正常狀態下的1/10。從一方面來說,我們實在是為他效勞--保持他的青春。假如他被判了10年,由於托匹克斯的延緩作用,刑滿時他才增加一歲。不幸的是,他的愛人和孩子以及所有友人都衰老了10年。噢,說真的,這還只是設想,因為誰也還沒經過10年。不過我們可以十拿九穩地說,結果定會如此。」

「所有的犯人現在都這麼處置嗎?」

「那也不是。僅僅是兇犯。其餘的仍然是罰款和服役。」

凱斯歸家時心緒如潮湧一般。久久不能平靜。

他繼續尋訪自己的妻子。怎麼找到她,他也沒個實在的主意。從他費了老大勁才打聽到的一星半點情況來看,她的景況很不妙。由於生計日蹙,和那個男人的爭吵越來越凶,被迫為租賃一間便宜的住房四處搬遷。最後,所有線索都斷了。他怕她出了事,於是又上醫院查記錄,上警察局查檔案,但都毫無結果。

斷念之前,他決定另請高明。他雇了一位密探。過了4天,那人前來向他報告。

「我可以帶你去見她。」

「她挺好吧?」

「我帶你去見她。你可以自己判斷。我們過後再談。」

他們碰見她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凱斯連忙上去和她打招呼,興奮地叫著她的名字。

「尼可娜!我終於又找到你了。我們可以……」

他停住了。她的動作非常慢。他突然感到肚子上彷彿給人重重踢了一腳。他呆立在那裡直發楞,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了腦際。她也成了一個冬人。

她向他說話了。聲音很低沉,聲帶的每一下振動可以分別聽到,但是聽不出任何意思。他瞅著她,看到兩滴淚水在轉悠。他受不了了,轉身離開了她。

他不聲不響地走了一會兒,接著說,「你是不想告訴我了?」

「你得自己看看。我拿不定是否真是她,因為她已改名換姓,不過其他情節是相符的。」他說,「結果弄成這樣,我真感到抱歉。但願是我弄錯了。」

「怎麼會搞到這個地步?」

「她殺死了情夫。他要拋棄她。那傢伙和誰也長不了。她發現他另有所歡,開始要他住手,後來就求他。他到底把她甩了,害得她人財兩空。六個月之後,她登門給了他一槍。法院里審了個一目了然的案子。假如她剛被拋棄時就下手,判決可能非常輕,因為她是在一怒之下起意的。像後來那個樣子,那就是經過了6個月的預謀,因而給判了10年。」

「真可怕。她一向無憂無慮的,怎麼會這樣把自己毀掉?」

「你真的不明白嗎?她吸毒上了癮,都是他教唆的。你想必記得,兩年之前有過一陣浪漫的70年代熱。每個人都穿著70年代的衣服縱酒,有的抽煙,更糟糕的是吸毒。有些人是做得太過分了。他就是其中之一,把她也拖下了水。她離開你的原因在此--沒有麻醉品她就活不下去。這毒品好像叫什麼海洛因,好長時間都沒生產了,太危險。他顯然合成出了一些。他關於藥力的概念是從坊間的書報上得來的,並未經過什麼科學調查。在行的藥物學家誰都會對他提出警告。總之,他的愚蠢把他們兩人都毀了。」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幫她?」

「她現在有人照顧,也不吸毒了。當然,托匹克斯是不在其例的。」說著他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記得,雖說是判了10年,對她說來卻只有一年。她會熬過去。」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好吧,大體上就是這樣。我將提交一份詳細的報告,建議你讀後就把這一切忘掉。找個地方度個假,回頭再看這些事情心情就不一樣了。」

凱斯依勸度了假,但回來時心情還是那樣。他仍想和她再見面,談一談,搞清楚是什麼東西驅使她走上了絕路。也許,他也是想為自己開脫,證明他所娶的這位可愛的姑娘最終變成了公園椅子上的一個半死不活的罪犯並不是他的過錯。他回來時有了一個再去見她的主意。

使他吃驚的是,獲得托匹克斯並不費事。葯的供應是有控制的,但是使用它所打上的烙印是如此鮮明和深刻,嚴格的防範措施似乎沒有必要。凱斯從友人比爾-賽厄斯處得到了藥品。此人和他一塊在宇航局干過,由於負了傷不宜留在空間,改行到了監獄。比爾的工作之一就是每10個星期給他看管下的犯人注射一次托匹克斯。

當晚,凱斯為他的冒險進行了準備。他把自己的空間制服和設備擱置一邊,穿上了破舊的工作服,準備了生活上最必需的乾糧、睡袋、零星用品和保護衣。末了,他精心配製了一劑托匹克斯,大約能維持兩個月。

他躺在床上把胳膊露出來,紮上了針,推擠進了藥水,靜待事態的變化。

他感覺很好,完全正常。他甚至開始想,是否給錯了葯。這時他突然留意到鍾。分針的移動可以感覺出來。他開始計秒,當他數到30的時候,鐘上的針已移動了整5分。他仍然感到十分正常。

他翻轉身,把腳放在地板上,站了起來。他覺得這樣做並無困難。他向房門邁了一步。剛一動腳,啪地一聲就摔了一個嘴啃泥。他慢慢坐起來,然後抓住一個大衣櫃,撐起了身子。第二次動腳他就小心多了,一步一步朝前滑動,慢慢把重心移過去。又摔了幾跤,吃了點苦頭之後,他發現可以在房內走動了。他意識到,他正在惟妙惟肖地模仿他所看到的第一個冬人的步態。

舉步艱難的原因他突然明白了。走路的平衡取決於肌肉控制和重力加速度之間本能的良好配合。在托匹克斯的作用下,重力仍如往常,但腳步邁動之慢使正常的行走永遠也不可能發生。他也意識到,跑步是壓根兒不可能的。

他把腳並在一起試著往上跳,但是不管如何使勁,兩隻腳仍牢牢地黏在地上。還是同一個道理:沒有辦法通過肌肉活動產生足夠的動量克服重力。他從桌上取了一本書做試驗,向房那邊的一張椅子扔去。書落到了腳邊,快到他的眼睛都來不及跟上。落地時書像金屬似的發出砰地一響。

這時他才發覺聽到的聲音很怪。鐘不是滴嗒滴嗒響,而是嗡嗡直嗚。書落地發出金屬似的錚錚聲。還有一些聞所未聞的聲音。他意識到,這一定是在正常的情況下頻率太低因而人的聽覺器官覺察不到的聲音。

發現他所進入的世界如此異乎尋常,他開始感到有點惶惶然了。第一條規則看來是:一切東西,包括他自己在內,跌落的速度都比正常的情況下快10倍,因此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大觸霉頭。

他看了看鐘,發現已快凌晨3點了,注射以後已過了快5個鐘頭。可他覺得還不到半個小時。

凱斯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慢慢吞吞地走向房門。這慢慢吞吞的步子對於冬人在社會上的卑賤地位來說是極富象徵性的。他不費周章地過了前門,朝他最初看見尼可娜的城區啟程。那一段路大約有5英里,但是他除了步行別無選擇。冬人是不讓乘坐公共車輛的,其反應又如此遲鈍,不能自己開車。

他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一看兩邊空空如也,便舉步上路。剛一動腳,遠處就亮起了車燈,一輛小車鳴著高音喇叭風馳電掣般衝來,在他前面拐了一個90度的彎,然後從一旁呼嘯而去,聲調比剛才稍低了一點。他猜想這車的時速當真也不過叨英里左右,但是他的腦子卻拒不接受他明知道是真確的事實。他停了好長時間,最後才斗膽過了馬路。他明白,如果一輛呼嘯的怪物又來了,他將無法避讓。他惟願怪物能避開他。

還沒走一英里,天就大亮了。他的煩惱這時真正開始了。憧憧的人影從四面八方向他奔來,手腳的動作是如此之快,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彷彿置身於一群在夏日的驕陽下狂飛亂舞的巨大蚊蠅中間,嗡嗡聲、轟轟聲和嘁嘁喳喳聲不絕於耳。

交通車輛川流不息,人行道邊好像有一堵金屬似的牆壁在不停地閃動。他感到眼花繚亂、六神無主,被迫退到一所建築物內,閉上眼什麼也不看,腦子這才慢慢清醒過來。

他認識到,天黑之前他是出不了這棟樓了,晚上也許能再過幾條街,向他的目標前進一段。他明白為什麼白天里很少見到冬人,也懂得為什麼不難控制他們了。

夜幕降臨了,他感到只是在天明后大約一個小時。黃昏僅持續了幾分鐘,接著便進入了一個更加恐怖的世界里:霓虹燈耀目欲眩;車輛像子彈似的一眨眼就拋射到了他的面前,看來正要相撞的時候,又奇迹般地閃開了。不一會兒,街道清靜些了,車輛少了,他又能上路了。

5英里路走了兩個晚上。他覺得每個晚上都不到一個小時。白天里,他就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等。混亂一過,他又可以穿過行人和車輛了。

正如所料,他在他們見過面的公園裡找到了她。她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慰她,兩人擁抱了一陣,忘卻了四周熙來攘往的正常人。

接著,他發現有些過路的前來圍觀他們。一看不妙,他們立即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不過不管怎麼擺,還是得不到人的尊嚴。凱斯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一群小無賴,不禁想起他所救過的冬人正是處於同一困境。孩子們似乎只以噴噴之聲學他們無意義的聲音為樂。當一個穿制服的人前來咭呱了幾句,他們隨即就散了。

這件事使凱斯感到無可名狀的不安。他認識到,引人注目就是自找苦吃。

「哪兒有個僻靜的地方談談?」他說。

「我恐怕沒什麼好談的--在你想要談的方面。有很多事我都不願再想它。」接著,她的口氣溫和了一點,「我想,你既然來了,我最好教教你怎麼穩穩噹噹地活下去。你必定知道,這並不容易。你判了幾年?」

「我沒判刑。我是甘心情願來看你的。」

尼可娜又哭了。那一向驅使他到她身邊的感情又泛濫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又探身去安慰她,她揚手不讓他這樣做。

「說就說吧,但別挨近我。引人注目太危險。你變成冬人真的只是為了我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這也是為我自己。我想弄清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涉及我的?」她說。

他點了點頭。「我一向自認為是個有理智的人,但我現在明白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尼可娜一笑。他繼續說道:「你走得太突然,我都來不及收場。我來是想一睹你現在的樣子,以便驅除我記憶中的那個浪漫的幻影。」

「喲,你真會奉承人。我真的變得那麼厲害了嗎?」

「不,」他說,「照理是應該改容換貌的,但是你依然如故。」

「你的意思是,」她嘲謔地說,「在一年的吸毒,以及私奔。殺人、受審和在這個瘋癲失常的世界里生活了3個星期之後,我應當改換模樣了嗎!」

他感到無言以對,便接過話頭道:「才3個星期嗎?我以為都半年了哩!」

「按我的時間是3個星期。我們這兒有自己的鐘。我們得以某種方式調節自己的時間。你必定知道,正常的時間對我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她伸手去握他的手,「你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里是多麼容易受害。你到這裡來是非常愚蠢的。我得叫你怎樣活下去。」

他從她那兒得知,犯人都安置在專門的宿舍里,每3天吃一頓。只要不出城市範圍並按時注射托匹克斯,他們可以自由活動。到時不歸則進行搜捕。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很快就得手,因為他們既突出顯眼又行動不便。抓回之後就關一次禁閉。大部分人都按時報到。

幾乎所有冬人都在提供的宿舍就寢。那兒既擁擠又嘈雜。由於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別,進進出出的人總是川流不息。不過冬人知道,宿舍是他們惟一不受迫害的地方。大門口有站崗的,正常人除非有特殊通行證,否則不讓人內。在其他地方,挨打受罵就是家常便飯了。法律是禁止欺侮冬人的,但貫徹並不得力。凱斯發現,除了指定的宿舍,幾乎沒有辦法得到食品,這是防止犯人逃跑的保證之一。除非由誠心的友人窩藏在安全的地方,在外面很少有生存的可能。即便如此,由於冬人行動不便,要使隱藏的時間長到足以使藥性從體內消失也非常困難。

起初他想,這種懲罰之苦主要在生活於一個狹小的天地中,除了讀書或簡單的社交之外沒有任何形式的娛樂。不久他就發現,最令人痛苦的是,犯人知道,在注射停止重複變成正常人之前,他們的每一個親人都會衰老;孩子們會長大成人,雙親會死去,妻子會超過生兒育女的年齡,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似乎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內。

但是也有一些補償。冬人很少有生病的。在新陳代謝減緩的機體上,藥物的作用是如此之快,以致疾病在真正上身之前就霍然而愈了。除了隱蔽之處以外,男女妄想在一起生活也不會有什麼困難。托匹克斯使他們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在這個幽暗不明的世界里不會有子女。

凱斯在冬人中受到了歡迎。沒人知道他是甘心情願人伙的,他覺得也沒有必要宣揚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乖張反常的人。他和大家一塊用膳,並在宿舍里找到了一個鋪位。

大部分時日他都去尋找尼可娜。他明白,用不著多久藥性就會消失,他會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去。他希望他們的會見能產生某種結果,其形式如何他還不十分有數。

有一天他對她說:「這種生活似乎也不太壞,總比過去的監獄強。」

尼可娜的反應很痛苦。「你來的時間還短,不知道會有多糟。首先是單調。一切正常的活動都被砍掉了。我們的特殊狀態使得體力活動幾乎辦不到。想讀書的人也可以讀點書,但是讀不了多久就會感到膩煩。此外,除了大部分時間在擁擠的宿舍里睡覺和吃點粗茶淡飯之外就無所事事。還有就是拳打腳踢。你不知道我們多恨正常人。」

「拳打腳踢?」凱斯說。

「你必定看見過了。我們都得經受這一遭。他們知道我們不能回手,但照樣成群結夥欺侮我們。」

「那不過是少數人。」凱斯說。

「也許這麼乾的只是少數人,但是多數人卻漠然視之。古時候一個人銬在足枷里,也只是少數人向他扔東西,其餘的人在一旁訕笑。我們今天的情景可不就是一個樣。我們真恨正常人。」

「有這麼糟嗎?」凱斯說。

「還有更惡劣的。你不知道婦女在這種境況下的苦處。當一個污穢的、哇啦哇啦叫的人面畜生喝得太多而渾身上火的時候,你猜他會幹什麼?」

「不會吧!」凱斯簡直不敢相信。

「真的!我說的還不是極個別的情況。」

凱斯聽后感到一陣義憤填膺,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悲哀。這是對人類的義憤。他為她,也為人類殘酷行為的所有受害者感到悲痛。

她告訴了他下一次注射的日期。那一天,所有的冬人都得到宿舍報到,再打一針托匹克斯。凱斯設想,犯人的名單上沒有他,他不會有什麼問題。

到了那一天,街上的冬人都匿跡了,即使是冬人經常出沒的地區,一個冬人也沒有。凱斯在公園裡揀了個清靜的所在,想在那兒隱蔽兩三個小時--對他說來那就是注射的一天了。

他舒展身子躺在陽光下,裝做睡覺的樣子。突然他感到有人在面前觀察他。那人用正常人的高音咭呱了幾句,凱斯沒法聽懂。過了一會兒,別的人來了,把凱斯抓起來塞進了車裡,立即押解到一棟冬人宿捨去打針。一眨眼,冰涼涼的注射器就頂在他的胳膊上了。打完針他被扔進了一間號子。

他掉到陷井裡了。當初自投羅網時,他想也沒想過還有強迫再注射的可能性。他第一次意識到在這種境況下過一輩子是什麼滋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他一直被關到下一次注射為止。其後被釋放出來,又可以和旁人接觸了。禁閉期間他謀劃過逃跑。他可以得救。他有幫忙的朋友,只要寫信就成了。他們可以在約定的地點把他接走,照顧他到藥力消失,這樣惡夢就會告終。他隨即想到了尼可娜,便去找她。

「我有個打算,」他說,「想找個朋友來救我們。他需要做的只是在一個晚上和我們相會,把我們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照顧我們至藥力消失。我將帶你到國外去,你可以開始一個新的生活。再說……」

「你能回到飛船上去嗎?」

「現在是太晚了,不過我可以歸隊。」

「那末去吧,」尼可娜急切地說。「如果你能從這個地獄得救,那就行動吧,但不要嘗試帶我走。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嗎?」

「是的。判刑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做手術埋了東西。它是按刑期的長短事先配製好的,發出的信號一英里之外都能探測到。刑滿之前。冬人隨時都能緝拿歸案。」

「我們可以將埋人物摘除。我肯定能找到願意儘力的人。」

「埋的東西是在腦子內,」尼可娜說,「是順著一根空心針埋下去的。任何摘除的手術都是致命的。所以,」她繼續說道,「你救不了我。不管你使多大勁,我都得在這裡度過餘下的刑期。別那麼垂頭喪氣的--我已經無所謂了。我將弄點紙來給你寫信。」

第二天,她帶來了一些信紙和筆,這在他們的世界里幾乎是無價之寶。他坐下來給比爾-賽厄斯--就是那位供給他托匹克斯的朋友寫了一封信。

寫信時,他一抬頭看見尼可娜在哭。他伸手摟住她,她一邊啜泣一邊說:「我並沒想再見你,也並沒想連累你。這對我們兩人都是不公正的。」

「這一次我並未受累,」他想,「我只是為你感到難過,但並未受累。」「我將儘力幫助你。」他大聲說。

他沒有收到回信,也不作指望了。下一個注射日到了。他和大家一塊排上了隊。正如所望,注射人是他的朋友。他曾默禱比爾接信后耍個花招,由他給凱斯進行下一次注射--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讓他滑過去。正常人的動作太快,看不清楚,但是當比爾歇著的時候,凱斯覺得他的目光認出他來了,雖然並未作任何公開的表示、他拿著注射器挨個注射。凱斯隨時期待著被拉出隊伍,偷偷給送到朋友家裡去把身子養好。比爾挨得更近了,隨之到了前面的一個犯人。最後,凱斯感到冰涼的注射器又一次頂住了他的胳膊。他想把它甩脫,但是注射器一動也不動,在他的手臂開始動彈之前藥水便打了進去。

其後幾天他感到心灰意冷。他的逃跑計劃失敗了。他說不上比爾是否認出了他。假如認出了的話,為什麼拒絕他的求救呼籲呢?為什麼偏要讓凱斯自作自受呢?正常人幫個忙是否風險太大?

他懷著滿腔的痛苦去見尼可娜,告訴她計劃失敗了。她聽完了他的話不吭一聲,彷彿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也許能幫助你。我沒有把握--也許有個法子。」

「什麼法子?什麼時候?」他急著問。

「別催我。我得想想。」

過了幾天,她對他說:「我要讓你知道一樁秘密,旁的人沒一個知道的。這是惟一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如果我說了,你得保證不對任何人講。」

「那當然。」

「那地方很隱蔽,我也不是經常去的,只有當我感到情緒特別低落時才去那兒。」

「一個藏身之所?」

尼可娜點了點頭。他感到大喜過望。

她帶他到了舊城的一幢房子,那兒好些年都沒人住了。窗子都碎了,屋頂也東塌西歪的,截水溝和磚牆上都長滿了雜草,排水管開裂滲水之處生著一片片青苔。走近房子時,她說:「天黑以後我帶你進去。」

她對他講,這房子原是一個女犯人的,服刑期間人死了。尼可娜托她在外面的朋友幫她買了下來。凱斯一望,覺得這買賣不咋的,可是晚上回來時他就改變想法了。房子入口處並不隱蔽,他們費了好大勁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走近跟前。

她小聲對他說:「決不能讓其他冬人知道這房子是我的。如果你要來,只能在黑夜,決不能讓人看見你。」

進屋關了前門,她感到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領他下了一層樓梯到了地下室。他照她的吩咐幫她把一個舊衣櫃挪開,牆上便露出了一扇金屬門。她用鑰匙打開,兩人進去之後她又隨即把門鎖上。裡面是一間小房,兩面牆陳列著書籍,擺有幾張安樂椅,角落裡有一張床。靠里的一面牆還有一扇門,她領他進去,看了看廚房和浴室。

「這原是一個舊地下套間,」尼可娜解釋說,「是我想留點清靜時來的地方。」

「你為什麼不藏在這裡,等托匹克斯藥力消失,然後混在人群里逃掉?」他說。

「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找到我。我已對你講過了--他們有辦法追拿我們,萬無一失。再說,當局一定知道這個地方。好在只要到時候去注射,我也並沒做什麼違法的事。這個藏身處是對正常人講的,不是對當局而言的。」

在這秘密的地下間,她對他講,她自己是樂天安命了,不過他仍然可以逃走,他可以留在她的房間內,等待藥力消失。他腦子裡沒有埋東西。假如注射的那天不去,不會有人提醒偵探去搜捕。他可以安安穩穩地留在那裡。吃的喝的有的是,不會有什麼風險。

在絕處逢生的喜悅中,他把她摟在懷裡,吻了她。她的身子在索索顫抖,他看到她的淚水又在轉悠了。這時他才感到,她設法讓他回到對她自己來說仍然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該是忍受了多大的精神痛苦啊。他親她、吻她、撫摸她,感情越來越激動。在這不為人知的小房內,他們又成了恩愛的夫妻。臨末,她說:「這也無妨,你得走。」

下一個注射日他留在那裡,細聽是否有腳步聲,終於沒人前來。尼可娜歸來時他覺得離開他遠了,彷彿他們之間新的紐結又已斷裂。他在她身邊感到拘束,很像他過去在一位看似無恙,實際上已得了不治之症的友人面前有過的那種感受。

在真實的時間過了一個月,但是對他們說來僅僅數天之後,他注意到了他回到正常狀態的最初一些確實的跡象。他們躺在一塊,她悲傷地談說著刑滿后再見他的可能性。那時她仍然很年輕,而他必定老得多了。突然他感到她的聲音似乎低了,幾乎低了八度。他明白,他們在一塊廝守的時間即將告終。

不久,日子顯得長了。一個星期之後他再也不能同尼可娜談話了。她又一次變成了他當初碰到的那個步履蹣跚的可憐蟲。他知道,對她來說,他已經是「正常人」,也就是她如此痛恨的「咭咭呱呱、倏來忽去的畜生」之一了。

有一天他走出了地下室,能夠聽見鳥兒歌唱了。他明白,他又生活在正常的時間中了。他趁她熟睡時離開了她。他很難相信,床上這個笨手笨腳的就是在過去幾周內和他同居一室的那個機敏熱情的女人。

其後幾個星期,他投身到了城裡的社交生活和娛樂之中。他去戲院、音樂廳、足球場、夜總會,甚至去參加正經的講演會和政治集會。他外出郊遊、縱酒,和友人爭吵,有時甚至動武。

這一切他都覺得索然寡味。他詛咒他的妻子攪亂了他的幸福,敗壞了他的興緻。每當他一轉新歡之念,她就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又無可奈何地回到地下室的小房間內。他是晚上偷偷去的,房裡空蕩無人。有一個星期之久,他每晚必至,直到開始懷疑她是否生病了,或者因為某種原因被關了起來。第七天晚上,發現她睡在那裡。他把她喚醒,緩慢地打著手勢叫她不要吭聲,然後抱她上了樓梯出了門,進了停在外面的小車。他把她輕輕放在座位上,用毯子裹住她的身體,趁著茫茫黑夜飛駛而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四方形的小房中,房內鋪著地毯,陳設精雅,但是沒有窗子;旁邊毗鄰著一間小浴室。她找到了一張紙,在上面寫道:「他們會搜尋和追拿我。記住埋的東西!」

他進房后在她身邊坐下,讀了紙條,隨即扔到了一邊。她執拗地把條子推送到他面前,於是他在她的字跡下寫道:「他們不會在此找到你,但不要離開房間。我出去後記住鎖門。」

她還想分辯,但是知道他聽不懂她的話。

當他判斷下一次注射托匹克斯的時間又到了的時候,她想像宿舍里排的一長串中沒有她的情景,以及當人家發現她不在時掀起的軒然大波。一連好些天她都提心弔膽,生怕有人突然敲門,因為那可能就意味著把她押回去。她擔心的倒不是她自己,而是他,因為他們很少能加害於她了。窩藏冬人卻是要治罪的。犯人將按他所窩藏的冬人剩餘的刑期判決。這確是很厲害的懲罰。但是並無人至。有一天,她醒來時發現,周圍的一切活動明顯地減慢了。又過了幾天,她發覺能聽房內收音機中的音樂了。想到又能同凱斯談話了,她喜不自勝。她發現她能正常走動,甚至能跑幾步了。她像個孩子似的在房內跳起舞來。

當他進屋時,她跑上去,把她的臉埋在他的肩頭。他感覺到了她的濕潤的淚水。接著她說道:「我們決不能這樣出去。他們有專門訓練的偵探,無論我們到哪兒,他們都會抓到我的。」

他莞爾一笑。「我喜歡你的聲音這樣深沉。我得讓你維持在托匹克斯的輕微作用之下,成為一個半冬人。」

「說正經的,」她急了,「地球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藏過他們。當他們抓到我時,你也會受到懲罰。」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在地球上,沒有一個地方容你藏身。」看到她滿面凄惶,他頓時感到內疚,便接著說:「我覺得你現在已十分正常,可以離開這間房了。不會有人感到你尚未完全復原。跟我來吧,我讓你開個眼界,叫你放心。」

他領她走出房間,來到一條長廊,其盡頭有一道雙扇門。當他們走近時,他大模大樣地把門打開了。

他們進了一間大廳,裡面擺了好些小桌椅。有幾個人正圍坐打牌,沒有人注意他們進來。靠牆有一排舷窗,燦爛的星光在窗外閃爍。

「一艘宇宙班輪?」她說。

「是的。看到那邊那顆明亮的藍星附近的小黃星了嗎?」

她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那就是太陽。我們正飛向第二新世界。和一個移民者一塊生活,能行嗎?」

他這樣說的時候,她明白自己的回答是什麼。她自忖:「不知未來能幹點什麼,但是從今以後我是決不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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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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