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唯一生還者--第十章

第十章

喬在科羅拉多噴泉市的電話簿里找到芭芭拉的住址。她住在一棟屬於維多利亞安娜皇后式的小巧屋子裏,屋頂上有裝飾用的精美風車。

應門的時候,喬還未來得及表明身份時她就說:「你來得比我預期的還快。」

「芭芭拉嗎?」

「我們不要在這談這些。」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識我——」

「我認識你,但不在這裏。」

「在哪裏?」

「停的那部是你的車嗎?」

「租來的。」

「把它停到下兩個路口,在那等著,我會來接你。」說完她就將門關上了。

喬在門廊前站了片刻,考慮是否要再按一次門鈴。他把車停在二條街之遠的學校操場邊。那些鞦韆、蹺蹺板星期天都沒人使用,否則他一定要把車停在別處,因為他無法忍受孩子們銀鈴似的笑聲。等著等著,他沒看到任何一個女人。

又看了一眼手錶,差十分十點,這是太平洋時間,此地慢一小時。

八小時之內他必須趕回洛杉磯西區,與黛咪和蘿絲會面。

一輛小轎車從南方駛近,喬看見裏面有三個人。他小心翼翼地轉到車子的另一側當作掩護,以防他們朝他開槍。但他們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開過去了。一分鐘后,芭芭拉開着一輛碧綠的福特車到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漂白水和肥皂粉的味道。八成喬去按門鈴時,她正在洗衣服。

他們從學校往南行駛時,喬說:「芭芭拉小姐,我很好奇——你在哪裏看過我的照片?」

「從沒見過,」她說:「還有,叫我芭芭拉就好了。」

「好吧,芭芭拉……你剛才開門的時候,怎知道我是誰?」

「好幾年沒陌生人找上我的門,而且昨晚你在撥電話時,我不接,你讓電話至少響了三十聲。」

「四十聲。」

「最頑固的人也會在響了二十聲之後就放棄了,當鈴聲響了又響,我就知道你不是頑固,而是無法阻擋的。所以我想你應該很快就會來到。」

她大約五十歲,穿着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一件藍色條紋的襯衫。一頭濃密的白髮,修剪得很得體但並不時髦。皮膚曬得恰到好處,臉上滿布的是誠摯與值得信賴的表情。她的眼神直接而坦率,喬喜歡她處理事情的效率,以及她清脆自信的聲音。

「芭芭拉,你在怕什麼人?」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我會從別的地方找到答案。」喬說。

「我告訴你的都是實情,喬。不必管他們是什麼人,但他們的勢力是我未曾料到的。」

「他們操控了安全委員會的調查結果?」

「我認為委員會仍然是公正廉明的,但這些人……他們有能力使某些證據消失無蹤。」

「什麼證據?」

在紅燈之前緊急剎車;她說:「喬,事情過去了這麼久,是什麼事情讓你又起了疑心?整個故事聽起來不像真的嗎?」

「故事聽起來一直像真的——直到我遇到唯一的生還者。」

她茫然地看着喬,似乎他在講一種讓她聽得霧煞煞的外國語。

「杜蘿絲。」他說。

芭芭拉淡褐色的眼中沒有一絲欺瞞的神色,但聲音卻充滿疑惑。「她是什麼人?」

「她也搭上了那班飛機,昨天她去找我太太和孩子的墓地探視時,我正好在場。」

「不可能,沒有生還者,沒有人能夠生還的。」

「她也在乘客名單上。」

芭芭拉不發一語地望着他。

喬說:「有一群非常危險的人正在追殺她——現在是追殺我。也許是同一批人想要將證據煙滅掉。」

他們後面的車在按喇叭,因為交通號誌早就轉變成綠燈了。芭芭拉一面開車一面伸手把空氣調節器的風量轉小,她似乎覺得有點冷。

「沒人能夠還活着,」她依然堅持。「你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擦撞,能否生還完全要看撞擊的角度和其他因素。這次是機頭朝下的垂直撞擊,全毀,沒得救了。」

「機頭朝下?我還一直以為是翻滾才解體的。」

「你沒看報紙報導嗎?」

他搖著頭說:「我沒辦法,我只能用想像的……」

「它不像大多數的墜機都是擦撞的,」她強調說:「幾乎是垂直落地,有點像霍普威爾市那次事件,一九九四年九月一架七三七客機在飛往匹茲堡的途中,墜毀在霍普威爾市,飛機整個……毀掉。三五三號班機上的人一定……很抱歉,喬,他們一定就像站在炸彈爆炸的中心一樣,不可思議的轟一聲……」

「有些遺體根本無法辨識。」

「炸得沒留下什麼可作辨識的,結果就是……喬,那比你所能想的還要令人毛骨驚然。相信我,情況比你想知道的還糟。」

他回憶起他家人的遺體裝在小盒子裏送到他手上時的情景,這些記憶所累積的壓力,已將他擠壓成如此一付鐵石心腸。

等到喬終於能再度說話時,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有許多乘客的遺體並沒被找到,那些人……瞬間死亡,煙消雲散。」

「絕大多數都是如此。」

「也許這個杜蘿絲正好沒被……沒被炸碎,她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她獨自離開了現場。」

「走離現場?」

「我遇到的那個女人,毫髮無傷,看樣子她似乎度過了那場劫難,甚至連疤痕都沒有。」

她固執地搖著頭說:「她騙你的,喬。一看就知道這是天大的謊言,她根本就不在那架飛機上。她在跟你玩一種噁心的把戲。」

「我相信她。」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親眼所見過的事情。」

「什麼事情?」

「我不認為應該告訴你,知道了這些事……也許會把你無端卷進來,就像我一樣。我不要你去冒那些我必須去冒的險,我光是來到這裏,就已經會給你帶來麻煩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不尋常的事,你才會一直相信有人還活着。」

「沒錯,而且怪異得讓你無法想像。」

「但……我仍不相信。」她說。

「很好,那你就安全多了。」

他們已駛離科羅拉多的噴泉市,越過郊區,鄉村的景色越來越鮮明。只見東邊的高原漸漸縮小成不毛的平地,而西邊的田園和樹林則逐漸出現在霧色朦朦的山腳下。

「你不是漫無目的地在開車吧?」

「如果你想完全了解我即將告訴你的事,看看這些景色對你會有幫助的。」她看了喬一眼,眼中明顯地流露着關懷。

「你認為你控制得了嗎,喬?」

「我們要去……那裏。」

「對,如果你能控制得住自己。」

喬閉上眼,努力壓制住那股蠢蠢欲動的焦慮感。在他的幻覺中,他好象已經聽到七四七飛機尖銳的引擎聲了。墜機的地點就在科羅拉多噴泉市南方偏西約三、四十里的地方,而芭芭拉正是要帶他到七四七摔得粉碎的那片草原去。

「只要你能控制得住——」她溫柔地說。同時車子也慢了下來,她正在將車靠向路肩。

「不,」他說:「別停,我們走,我沒事。我現在不想錯過任何事情。」

下了高速公路,隨即駛進一條油滑的碎石路,然後很快地轉進一條泥土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枝葉向上伸展着,像是一叢叢綠色的火焰,當路愈來愈窄的時候,四周只剩白松木,而且樹林變得更加濃密。一路上坑坑洞洞,幾乎就要迷失方向了,好不容易道路前面展開一片草原,草原的盡頭則是一片冬青樹。

芭芭拉停好車后說:「我們用走的,不超過半里路,草不會太長。」

無邊的寂靜,令人想起教學里肅穆的儀式,唯有腳下的樹枝和松針的折斷聲,才稍稍打破這周圍的沉默。

喬尾隨着芭芭拉在參天古木的濃蔭下穿梭行進,雖是大白天,樹林里卻像修道院的迴廊一般陰暗,空氣中瀰漫着松樹的芳香,以及毒蕈和腐爛落葉的霉味。

走着走着,一股涼意像冰雪溶化時的酷寒直侵他的骨子裏,穿過肉體,從眉毛,頭皮及頸背冒出。天氣很暖和,但喬脊背發冷。

終於他看到行樹的盡頭了,最後幾棵樹的外面,是一片空曠地。雖然那片森林讓人有幽閉恐懼的感覺。但此刻,他卻不願拋開這一片濃密的綠蔭,而去面對即將在他面前攤開的事實。

喬全身戰慄地跟隨芭芭拉穿過最後幾棵樹,來到山坡下,這塊空曠地由南到北約三百碼,由西至東則有兩倍長。

飛機的殘骸早已不見了,但草原依然令人覺得鬼影幢幢。冬雪和春雨為這撕裂焚燒過的大地療傷止痛,重新敷以新生的草皮。但碧綠的草原及點點的黃色野花,怎麼也藏不住大地最初最可怖的創傷——一塊橢圓形的窪地。

「這就是撞擊點。」芭芭拉說。

他倆並肩朝着數百萬磅的機身,從夜空呼嘯墜落地面的精確地點前進。喬很快就落在芭芭拉後面,他裹足不前,靈魂正在這塊大地上受着痛苦的煎熬。

芭芭拉回頭看着喬,一語不發地向他伸出手。喬緊緊地握著,然後他們再度出發。

他們到達撞擊地點時,喬看見北邊樹林有被火燒焦的痕迹。這個地點曾被郵報作為墜機照片的背景。有些松樹的針葉,已被烈焰焚燒一空,只剩下焦黑的樹枝,掛在陰暗的天空上,形成僵硬的幾何圖形。

他們在窪洞崩蝕的邊緣停住,高低不平的洞底,最深處有二層樓高。雖然窪地的四壁長滿了草,但它的底部卻是寸草不生。

芭芭拉說:「它撞擊力量之強,將數千年堆積的表層土壤颳走,也震裂了地表下的岩床。」

撞擊的力道比他預想的要大,飽受震撼的喬面對陰暗的天空,只能不斷地深呼吸著。一隻老鷹從山巔的迷霧中飛出,飛行路線精確得像是地圖上的緯線。在灰白的雲朵烘托下,它的身影漆黑得像是愛倫坡筆下的烏鴉。但當它飛過醞釀中的暴風雨區時,它又化身為白色的精靈呼嘯飛過。

「三五三號班機,」芭芭拉說:「在飛過古德蘭導航站時,航線正確,也沒什麼問題。那是離科羅拉多噴泉市東方大約一百七十里的地方。當它在此墜毀時,偏離了航道有二十八里之遠。

為了鼓勵喬跟她一起繞着窪地邊緣漫步,芭芭拉將她所知七四七客機自起飛至墜落的細節,—一詳細歸納說給喬聽。

班機離開紐約的甘乃迪機場后,直飛洛杉礬。

照說它平常的飛行航道,應該比那晚的航道更偏南一點,這是因為那天南方有雷雨,且有龍捲風警報,所以才臨時變更路線。更重要的是那天北邊航道的逆風沒有南邊的那麼強,採取阻力較小的路線,可以減少飛行時間和油料的消耗。最後,國家航空飛行路線的計劃部經理,賦予這架飛機飛一四六航線。

飛機比預定時間晚了四分鐘起飛,直飛洛杉研機場會經過賓夕法尼亞州的北邊,克利夫蘭、伊利湖的南岸、密歇根州南部、芝加哥,在愛阿華州的達文波特市通過密西西比河,然後在尼布拉斯加州通過林肯導航站。但三五三號班機將它航線向西南修正,朝着堪薩斯州西北角的古德蘭導航站飛去。

從飛機殘骸中尋獲的飛行記錄器顯示,從古德蘭到下一個主要的前進管制站——科羅拉多的布魯梅沙,駕駛員作了適當的航向調整。但在通過古德蘭導航站后約一百一十里的地方,事情有點不對了。雖然七四七並未失去高度及空速,但它開始偏離所賦予的航線,朝向西南西飛,離開一四六航線約七度。

有兩分鐘的時間,沒發生任何事。然後飛機航向突然做了一個機頭向右三度的調整,似乎駕駛員已經知道自己偏離航線了。但僅僅三秒之後,又緊接着做了一個機頭向左四度的改正。

分析了飛行記錄器里所有三十個參數,似乎可以確定航向的改變,不是因為轉動飛機,或是機身轉動的結果。

首先機尾部分曾擺向左邊,而機頭向右,然後機尾擺向右邊,而機鼻向左,在半空中滑行,就像車子在冰凍的高速公路上左右滑動一樣。

墜機后的資料分析,對駕駛可能使用方向而造成航向突然的改變,也一度引起疑慮。但這是沒什麼道理的,幾乎飛機所有左右擺動的動作,都是由於尾舵的運動所造成的,但民航機的駕駛員,因為考慮到乘客的關係,向來是避免使用方向舵的。

一個劇烈的擺動,會造成單邊加速,而將站着的乘客拋到地板上,食物和飲料也將四處飛濺,進而造成大眾的驚慌。機長白帝洛和副機長孫維特有四十二年民航機駕駛經驗的老手,任何航向的改變,他們一定會使用副翼——主翼末端以鉸鏈轉動的翼板——作溫和的轉向動作。只有在起飛時引擎失效,或降落時遇強勁逆風的狀況下,才會使用尾舵。

飛行記錄器顯示,在初次擺動事件之後八秒鐘,三五三號班機的航向再度向左突然改變三度,接下來兩秒鐘后,更劇烈地向左擺動七度。兩具引擎都功能正常,不是造成此次災難的原因。

當機身前半部急遽擺向左舷時,右邊的機翼必會迅速在空氣中劃過而獲得升力。當右邊機器被升起時,會迫使左舷朝下。在接下來的二十二秒,飛機傾斜轉彎達一百四十六度,而機頭朝下也達到八十四度。在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暫時間裏,飛機從平穩的飛行到致命的翻滾,最後飛向結束。

以正副機長的經驗,應該在飛機滾翻之前,就能迅速改正擺的動作,更不可能造成這無可避免的墜機事件。在各種推測之下,專家們相信機長一定曾急速地將方向盤轉向右邊,也一定使用了一副器將七四七回復水平飛行。

要不然就是一具液壓系統失效,使得駕駛員的努力白費,造成國家航空三五三號班機以大角度俯衝而下。因為所有的引擎都是發動着的,它們栽進草原中,將數千年堆積起來的土壤像水一般地向外噴灑出去。

劇烈的撞擊,穿透了岩盤,將惠特尼公司製造的發動機鋼片,摧枯拉朽似地裂成碎片,撞擊的巨響,將遠在派克峰棲息的禽鳥驚飛起來。

在撞擊的坑口繞行到一半時,芭芭拉和喬停住腳步,仰首望向東邊天際的雷雨雲。他們想的不是即將形成的暴風雨,而是回憶一年前那個晚上短暫的雷電。

墜機后三小時,調查小組在總部的分遣隊,隨即搭乘聯邦航空署的飛機,從國家機場起飛,離開了華盛頓。那晚,帕布羅市的消防隊和警方很快就發現沒有生還者。他們往後徹退,以免破壞可以幫助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了解實情的證據,同時他們也派人在墜機現場的四周警戒。

黎明時分,行動小組抵達科羅拉多的帕布羅市,那裏比噴泉市離出事地點還要近。他們與聯邦航空局的人會合,這時航空局的人已取得飛行記錄器和駕駛員座艙通話記錄器。

這兩項裝置都會發射訊號,可以很容易地確定它們所在位置,所以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很快地尋獲。

「記錄器被我們送回華盛頓安全委員會的實驗室。」芭芭拉說:「鋼製的保護罩被撞擊得相當嚴重,我們但願這些資料都還能夠讀取。」

公路兩邊聚集了消防車、警車、救護車、聯邦特勤單位的土黃色轎車、驗屍官的車再加上與此事件有關的人、好奇的群眾及看熱鬧者的車。「總是搞得亂七八糟,」芭芭拉說:「許多裝有衛星天線的轉播車,我們一抵達時,將近一百五十個記者大聲要求發表聲明。但我們根本沒什麼可報告。」

芭芭拉的聲音逐漸低沉,她將兩手插進牛仔褲口袋中。

將視線自雲端移至窪洞,三五三號班機如今只是深鐫在破碎山岩上的記憶。

「我沒事,」喬安慰著芭芭拉,雖然他的聲音有點哽咽,「繼續說,我要知道怎麼回事。」

芭芭拉沉吟片刻,她在全神思考該告訴喬多少事實。

「當我和行動小組一起到達時,」她說:「第一印象總是那股味道,那股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臭味。噴射機的燃油,悶燒的聚乙烯和塑膠製品,絕緣材料的焦味,融化的橡膠,和……

燒焦的肉體,從屍體和洗手間流出的排泄物……「

喬強迫自己的眼光停留在坑洞裏,因為他必須帶着新的力量離開此地,使他能以正義對抗邪惡,不論他的對手有多龐大。

「通常,」芭芭拉說:「即使再猛烈的撞擊,你也可以找到一些殘骸,大得足以令你一眼就認出是一架飛機。一片機翼,一段機尾、一截機身骨架。這要看撞擊的角度而定,有時你甚至會找到機頭和好端端的駕駛座艙呢。」

「那三五三號班機呢?」

「殘骸碎成很多的碎片,乍看幾乎看不出是架飛機。在我們看來,好象有一大段的機身不見了。但它們確實在這草原上,裂成碎片散佈在山坡上的樹林間,四面八方都有。都在這裏……最大的一塊不會比汽車的車門大。我所見到的殘骸,一眼能認出的是一具引擎的一部分,還有一張大的一塊,不會比汽車的車門大。我所見到的殘骸,一眼能認出的是一具引擎的一部分,還有一張乘客座椅。」「這是你見過最嚴重的一次墜機事件嗎?」喬問。

「沒看過比這更糟的,只有兩件可與其相比——包括九四年美國航空四二七號班機在賓州霍普威爾市的墜機事件,那時我還不是調查組長,但我親眼目睹。」

「這裏的屍體,在你到達時是什麼樣的情形?」

「喬……」

「你說沒人能生還,你為什麼如此肯定?」

「你不會想知道為什麼的。」當他們眼光相遇,芭芭拉避開他的注視,臉朝向別處。「這都是幻覺在你夢中作祟,喬。

他們耗掉了你部分的靈魂。「

「那些屍體到底怎樣了?」他堅持要問。

芭芭拉用兩手將白髮從額前擦向後面,她搖搖頭,兩手又插進口袋中。

喬深吸一口氣,顫抖著將它呼出,他將問題重複問了一遍,「那些屍體?我必須知道每一件我所能知道的事。任何細節可能都有幫助。就算沒用……它們也能讓我保有凌厲的怒氣。這個時代,芭芭拉,你知道,我需要怒氣讓我能繼續下去。」

「沒有一具屍體是完整的。」

「全部都不完整?」

「是的,連接近完整的都沒有。」

「三百三十具屍體,最後法醫能辨認幾具……至少能找到一些牙齒還是身體的某部分,以確定他們是誰。」

他的聲音刻意裝得平板、不帶感情,但已近乎耳語。

「我認為應該超過一百具。」

「軀體破碎,身首異處,血肉模糊。」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擊著自己。

「比那還糟,所有巨大衝擊的能量,在一剎那間全部釋放出來……大部分的殘骸,你甚至無法認出那是屬於人類的。由於血和衛生紙會傳染高危險的疾病,所以我們只好撤出,穿上生化防護衣之後再回到現場。所有殘骸的碎片,都經過結構專家編號分類再送走。當然,為了保護他們,我們沿着碎石路設置了四個消毒站。大部分的殘骸在被送往帕布羅機場內的停機棚之前,都得先在那裏經過處理。」

喬要殘忍的證明給自己看,在這件事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的痛苦將不再會比他的憤怒更為強烈。他說:「那很像將他們放進樹木的除皮機里一樣。」

「夠了,喬。知道太多細節,對你並無幫助。」

草原上一片死寂,猶如宇宙的最深處。

幾隻蜜蜂,在八月的酷熱下,有氣無力的飛著,但如此熱浪仍然驅不走喬的寒意。

「失事的原因,」他問:「就是因為液壓系統故障,還有那些什麼方向舵,擺動和滾翻之類的東西?」

「你真的沒看報?」

「我沒辦法看。」

芭芭拉說:「像是炸彈、氣候反常,和一些其他可能的因素,早就被排除在外。研究機體結構的小組共有二十九位專家,他們在帕布羅的機棚里,花了八個月的時間研究殘骸,仍然無法找到可能的原因。他們懷疑過許多不同的因素,有一陣子他們認為可能是引擎架失效,或是推力逆轉裝置故障。但最後他們排除了所有疑點,沒有任何官方鑒定的可能原因。」

「這樣尋常嗎?」

「不尋常,但有時我們也無法判定。像九四年在霍普威爾那場空難就是。事實上,在九一年有另一架七三七客機,在接近科羅拉多噴泉市的時候墜毀。機上所有人員都死亡。

所以這件事,我們也很困惑。「

喬知道她剛說「沒有官方鑒定的可能原因」的那句話里,內藏玄機。

接着第二個想法衝擊着他,「七個月前,你從安全委員會辦理提前退休。這是那位歐馬里先生告訴我的。」

「歐馬里,好人一個。他帶領『人為因素』小組調查本案。不過那離我退休,已是九個月前的事了。」

「如果機身結構小組在墜機后八個月,仍在檢查殘骸……而這位原任的調查組長,卻不留下來監督整個事件的疑問,這是不是有點……」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她承認,「當一切都變了質,當證據突然消失,當我開始嚷嚷……他們就給我壓力。起初我試着留下,但我就是不能像他們一樣欺瞞大眾。我不能又盡本分又不泄漏秘密。所以我選擇脫身。我不覺得驕傲,但我有人質在他們手上啊,喬。」

「人質?你的孩子?」

「丹尼,他今年二十歲了,已不再是孩子。但如果我失去了他……」

「他們威脅你的兒子?」

雖然色色拉是看着眼前的坑洞,但她看的是一件尚未發生的危機,而不是一件已成事實的災難。她看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安全,因此卻無法顧到三百三十條人命的犧牲。

「那是發生在墜機后的兩星期,」她說:「我人在三藩市,因為三五三號班機的機長白帝洛住在那裏。我負責督導調查他的生平資料,看能不能找到他是否有心理上的毛病。」

「找到了嗎?」

「沒有,他是個像石頭般的硬漢。那段時間也是我承受最大壓力,要對外公開事件的某些證據的時候。我住在一家旅館里,我一向是那種睡覺時很容易就驚醒的人。凌晨兩點三十分的時候,有人扭亮了我的床頭燈,一把槍對着我的臉。」

多年來,為了隨時接聽行動小組的電話,芭芭拉睡覺時已養成隨時驚醒的習慣。桌燈開關的聲音和刺眼的燈光把她弄醒。就像平常醒來接電話一樣,她立刻警覺且頭腦清醒。

當她見到闖入者時,差點叫了出來,但她卻發不出聲音。那個槍手年約四十歲,一雙像獵狗似圓滾哀傷的眼睛,一個二十年酒齡的酒糟鼻,一張貪婪的嘴。他那厚厚的嘴唇,從未合起來過。似乎在等著下一個他無法抗拒的誘惑——香煙、威士忌、點心或是乳房。

他的聲音像葬喪業者一樣的溫和且富同情,但卻不見油腔滑調。他告訴芭芭拉,手槍裝了消音器,只要她敢叫嚷,他都會射穿她腦袋。

她想問他是什麼人,想要幹什麼。

但只見他坐在她床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他與她沒有個人恩怨,他說他沒必要殺她。因為,如果調查三五三號班機事件的調查組長此刻被人謀殺,一定會引起許多閑言閑語。他那完美主義的老闆——且不管他是誰——絕不會希望此時無端起議論。

芭芭拉知道房裏還有第二個人,他剛才站在靠近浴室門的角落裏,這時和那槍手各在床的一邊。

這人比較年輕,有着一張稚嫩的臉,但他的笑容像蛇信一樣的詭譎閃爍。

年長的那個扯掉芭芭拉的被子,很禮貌地請她起床,他們有幾件事要向她解釋,希望她能從頭到尾仔細聽着,因為好幾條性命決定在她是否了解而且相信他們所說的話。

芭芭拉身穿睡袍,順從地站了起來。那年輕的一個帶着陰晴不定的笑容走到桌邊,拉出一張椅子靠床腳放着,然後命令她坐下。

芭芭拉覺得納悶,他們到底是怎樣進來的,通到走廊的大門門扣及安全鐵鏈都已鎖上。現在她看到與隔壁房間相通的門——當客人需要較大空間時,此門可連接隔壁房間,變成套房——門戶已大開。但她仍想不通,因為她確定睡覺前,也將這一扇門鎖上。

在年長的指揮下,年輕人將芭芭拉的手腕用膠帶繞了數圈,縛在高背椅的扶手上。芭芭拉雖然心裏異常恐慌,但她還是不得不乖乖聽命,因為她相信,如果反抗的話,那槍手會毫不猶豫的朝她臉上開槍。

年輕人將芭芭拉的嘴緊緊封住,然後再用膠帶繞過她的頭兩次,她感到一陣恐慌,但隨即鎮定下來,他們並沒有堵住她的鼻子使她窒息。如果他們要殺她,她早就完蛋了。

那年輕人一臉詭異的笑着,退到角落的陰暗處。那槍手則坐在芭芭拉對面的床邊,兩人膝蓋相距不過幾英寸而已。

他將手槍放在起皺的床單上,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把彈簧刀,將它打開。

芭芭拉的恐懼立即上升,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短淺,使得鼻子發出林林聲。那個槍手似乎被她逗樂了,只見他從夾克口袋掏出一塊乳酪,用刀子去掉包裝的透明紙,然後剝除外面防止乳酪融化的一層紅色蠟皮。

他小心翼翼地將乳酪自鋒利的刀子上放到嘴裏,他告訴芭芭拉,他知道她的兒子丹尼在哪裏居住和工作,還念出兩處的地址。他也知道丹尼和蕾貝卡已結婚十三個月零九天又——他看了一下表,算了一算——十五小時。他知道蕾貝卡已懷孕六個月,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而且準備替她取名叫菲莉。

為了不要傷害到丹尼和他的新娘,他們希望芭芭拉對於三五三號班機內,駕駛座艙通話記錄器錄音帶的內容,必須要接受官方的說法——這種說法,在和其他同事討論時,曾被她駁回,而且她也證明這種說法的謬誤。

他們也希望她能忘掉從錄音帶里聽到的事情。如果她要繼續追查事實的真相,然後向記者透露或公開說明的話,那麼丹尼和蕾貝卡就會消失無蹤。然後在一座私人城堡的地窖中,那裏有良好的隔音及各種審訊的設備。他們會綁起丹尼,讓他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殺掉蕾貝和未出生的胎兒。接着他們會每天剁掉他一根手指,持續十天——用精巧的措施替他止血、防止他驚嚇過度或受到感染。他們要讓他活着並且保持清醒。第十一及十二天,會割掉他的耳朵,他們有一整個月富有想像力的外科手術計劃。

每天當他們奪去他身體的一部分時,會告訴丹尼,他們會釋放他回到母親身旁,不再傷害他,只要芭芭拉同意與他們合作,保持沉默就可以。畢竟,那也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此事攸關國家重大的防衛計劃。

這些話不全然是真的。關於國家利益的部分是真的,至少他們的觀點看來,的確如此。雖然他們並未解釋為什麼芭芭拉知道的事會危害到國家;而有關只要她肯合作,丹尼就會被釋放的部分,則不是真的。

因為,她一旦未遵守承諾,就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她將永遠失去她的兒子。他們一定會欺騙丹尼並向他保證,他將悲慘地度過他最後的一個月。並且對他母親為如此倔強,使他遭受此極端痛苦的凌遲之刑。最後他會在半瘋的狀態下,詛咒他的母親,盼她下十八層地獄。

那槍手繼續切割所剩下不多的乳酪,用刀尖將它送人嘴裏。他向芭芭拉保證,沒有任何人——不論是警察,聰明的聯邦探員、強大的美國軍隊——能一輩子保護丹尼和蕾貝卡。他宣稱,僱用他們的組織,有着無盡的資源和廣大的人脈,可以和聯邦政府或政府的任何特勤機構相抗衡。

他告訴芭芭拉,如果相信就點頭。

她毫無保留地完全相信他的話,他那震懾人心的聲音,惡毒的威脅,字字句句都充滿了自信及優越。這個狂妄自大的傢伙,身懷特勤單位的徽章,領取優渥的薪水及加給,而且老了以後還有退休金讓他頤養天年,真是天理何在。

他接着問她,是否願意合作?

芭芭拉滿懷愧疚與屈辱,但也極其誠懇地點頭。

審視着刀尖那一小塊像是魚肉的蒼白乳酪,他說為了讓她對剛才保證合作的事有深刻的印象,而不致冒險背棄她所作的承諾。他們決定在離開旅館的時候,他和他的夥伴會隨便選一個旅館的員工或是客人——正好經過門口的倒振鬼——三槍取他性命,兩槍在胸,一槍在頭。

芭芭拉嚇呆了,她奮力的扭動臉上的肌肉,想掙脫嘴上的膠帶。但只是愈扯愈緊,連嘴唇也被粘住了。她唯一能爭辯的方法,就是發出痛苦而模糊的聲音,向他們哀求。她不要為任何人的死亡負責,她已同意合作了,沒理由用這麼殘酷的手段來加深她的印象。

對方那雙憂傷的大眼一直沒離開過她身上,那槍手一語不發地慢慢吃掉他最後一塊乳酪,然後用床單擦拭刀鋒,將刀合起,放進口袋中,他將玻璃紙及剝下的紅蠟碎屑收集好,站起身來將垃圾丟進桌邊的字紙簍內。

那年輕人走出陰暗的角落,他的笑容不再是詭譎多變,而是固定地掛在臉上。當芭芭拉還在膠帶後面為濫殺無辜而抗議的時候,那槍手走到她身邊,用右掌朝她頸側劈下。她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傾倒,只覺得椅子朝一邊滑去,在頭尚未撞到地毯之前,她已失去知覺。

大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她夢見被切斷的手指。裝在紅色蠟封里。一張紅撲撲的臉上,掛着易碎的笑容。破碎開來,變成一串串珍珠,雪白的牙齒在地板上滾動。但在兩片弧形的朱唇之間,新的珍珠又形成,唱詩班男孩的藍眼對着她眨呀眨的。還有一雙獵狗似的大眼,像水蛙一般漆黑髮亮,她在這雙眼裏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失去了耳朵,哀號中的丹尼。

當她恢復知覺時,椅子已被扶起,她頹然倒在椅子上。

她用剪刀剪開繞在頭上的膠帶,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嘴唇上的膠帶,還好只破了一點皮。

恢復了自由又能說話了,她發現自己拿着話筒卻想不出敢打給誰,只好又將話筒放下。

似乎沒有什麼理由來警告旅館經理,說他的員工或是房客正處於險境。那槍手若是真的說到做到,要殺一個無辜的人來加深她的印象,那麼他應早已經扣了扳機。

她操著酸痛的脖子,走到和另一個房間相連的門口,推開門檢查門的內面,當初那隱藏式的門柱是安裝在一片可以移動的銅版上,再用螺絲釘將銅版固定,這樣就可以從另一頭打開鎖。

銅版閃閃發亮,看起來仍是新的。她敢確定,這一定是那兩個人,在她住進旅館之前,用最短的時間安裝好的。如果不是暗中進行,就是有旅館的人在一旁協助。這麼說,服務生一定也是被收買或遭到強迫,才會將這個房間分配給她。

芭芭拉不是個酒鬼,但她替自己拿了雙份的伏特加和一瓶冰涼的橘子汁。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好不容易才把兩種飲料摻進玻璃杯中,舉杯一干而盡,接着又打開第二瓶伏特加,調第二杯雞尾酒,依樣畫葫蘆,仰起脖子就往嘴裏灌——然後衝進浴室全嘔了出來。

她覺得污穢不堪,距離天亮已不到一個小時了,她決定好好的洗了個澡。只見她用力的擦洗全身,然後用熱水淋,直到皮膚變紅,刺痛到無法忍受。雖然她知道更換旅館於事無補,只要對方想要,隨時都可以找到她。看樣子她無法在此地多作停留了,於是打好包,天一亮就去結帳。

怎知豪華的大廳塞滿了三藩市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官和便衣偵探。從嚇壞了的出納口中,芭芭拉得知,大約凌晨三點,一位客房服務生在廚房的走廊,胸部兩槍,頭部一槍,當場死亡。

屍體並沒有很快被發現,因為,很怪異的,並沒有聽見槍聲。

恐懼像一隻隱形的手,在背後推着她向前走。結完帳,芭芭拉叫了一部計程車,到另一家旅館投宿去了。那是個秋高氣爽的一天,三藩市著名的霧從海灣退至金門大橋的前方,從她剛住進的房裏,可以很清楚看到這有限的風景。

芭芭拉是一名航空工程師,一名飛行員。她擁有哥倫比亞大學商業行政的碩士學位,她努力工作,成為唯一的女性調查組長,為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工作,調查墜機事件。十七年前與丈夫離婚後,她獨立撫養丹尼,善盡母職。如今,她一生的心血,似乎都掌握在這個槍手手裏。

她取消了白天所有的約會,在門外掛起「請勿打擾」的牌子,拉上窗帘,蜷卧在床上。

她的恐懼終於轉化成悲傷,無法自抑地痛哭起來。

為了那不知名的客房服務生而哭,為了丹尼、曹貝卡及尚未出世的菲莉是系在這永遠的威脅而哭,為了自己的清白和自尊即將毀於一旦而哭,為了三五三號班機上三百三十條人命而哭,更為了正義淪喪、希望破滅而哭。

一陣狂風刮過草原,捲起枯黃的白楊樹葉。像是魔鬼清點靈魂后,棄絕而去。

「我不能讓你這麼做。我不能讓你告訴我記錄器上說些什麼。這會害了你兒子的。」

「喬,這不是為你所做的決定,你從洛杉機打電話來時,我裝聾作啞,是因為我怕電話已被永久監聽。事實上,我不相信他們覺得有必要監聽。因為他們知道,到目前為止,我都是守口如瓶的。」

「即使有機會——」

「而且我也敢肯定沒被跟蹤,屋子也沒被監視,我注意很久了。當我退出調查,辦理提前退休,賣了房子回到科羅拉多噴泉市。他們就把我除名了,我已被他們嚇得服服貼貼,他們也知道。」

「可是我看你並不服貼。」

她感激地拍拍喬的肩膀,「我重新恢復了一點自我。不管怎樣,如果你沒被跟蹤——」

「沒有,昨天我就將他們擺脫了。今早沒人能跟蹤我到洛杉磯機場。」

「那麼我也認為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裏,也沒人知道我告訴了你什麼。我唯一的要求,是你絕不能說消息來自於我。」

「我絕不會對你做出那種事,但你還是冒了很大的險。」

他擔心地說。

「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個月,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對我來說,最好的方法似乎是——他們也許認為我告訴了丹尼一些事情,所以他知道自己身邊險境,他會格外留心的。」

「你有嗎?」

「一個字也沒說,他們如果知道,那日子要怎麼過。」

「一定不好過。」

「但現在,只要這件事隱瞞一天,丹尼、蕾貝卡、菲莉和我,就得在恐嚇之下提心弔膽地過日子。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人將它大大地揭發出來。那麼我所知道的雞毛蒜皮事,也就不算什麼了。」

暴風雨的雲層已不再局限在東方,就像科幻電影「星際大戰」里的艦隊,那墨黑的雨層,開始分解成頭頂上茫茫的白霧。

「要不然,」芭芭拉繼續說:「一、兩年之後,就算我依然守口如瓶,他們也會為了永絕後患而除掉我。三五三班機事件已是陳年舊聞,沒人會把我或丹尼,還有其他一大堆人的死,跟它聯想在一起。這些人,不管他們是什麼來路……

會這邊製造個車禍,那邊放把火。佈置個假強盜案,來掩飾謀殺或自殺什麼的。「

喬的腦海里浮現出全身着火的麗莎,倒在地板上的嬌琴,還有躺在血泊里的查理,這些噩夢般的幻象。他無法反駁芭芭拉的論點,她也許是對的。

天空烏雲密佈,雷聲隆隆,雲朵變成嚇人的臉譜,閉着眼,張著嘴,憤怒得無法呼吸。

揭露實情,踏出命運的第一步。芭芭拉說:「飛行記錄器和座艙通話記錄器在墜機后第二天,東部時間三點鐘,被送到華盛頓的實驗室。」

「你那時還在這裏調查。」

「沒錯,明傳——他是安全委員會的電子工程師——和幾位同事打開記錄器。它差不多只有鞋盒般大小,外面有八分之三英寸厚的不鏽鋼板。他們用特殊的鋸子,小心翼翼地切開鋼板。這個機器遭到極大的撞擊,兩端被壓縮了四寸,鋼板就像紙板一樣地起了折皺,有一個角還被撞裂了。」

「還能用嗎?」

「不能,記錄器全毀。盒子內部的記憶體是鋼製的模組。

包含了錄音帶,也裂開了。模組內滲進少許水氣,但帶子尚未全毀。必須經過烘乾處理。於是明傳和其他幾個人,聚集在一間有隔音設備的房間里,從頭聽起。座艙通話器的內容,截至發生墜機時,一共差不多三小時——「

「他們就不能往前快轉至最後的幾分鐘嗎?」

「不行,在飛行中,駕駛員先前的一些談話,似乎不太重要。但或許能提供我們一些線索,以了解飛機在墜毀之前一刻,他們講的是什麼。」

「有時我們拿到的帶子很完整,但對我們毫無用處。」芭芭拉繼續說:「錄音效果很差,可能的原因不少,可能是帶子老舊受損,也可能麥克風是用手持式,而且功能不佳,加上震動得太厲害,也可能是錄音磁頭磨損變形了。」

「我認為像這麼重要的事,他們應該有每日保養和每周更換的維修吧。」

「要記住,飛機的失事率不是很高的。他們要考慮成本的花費和時間的延誤。不管怎麼說,民航事業是人的企業,有哪個企業牽扯到人的時候,還會達到理想標準的。」

「你說到要點了。」

「這一次則是有好有壞,」她說:「白帝洛和孫維特都截了耳機,附有麥克風的那種,配合頭頂的座艙麥克風,共有三個頻道可供我們研究。壞的方面,帶子不是新的,它已重複錄過許多次,磨損得相當嚴重。更糟的是水氣浸入帶子,造成部分錄音表層的鏽蝕。」

芭芭拉從牛仔褲的后口袋,掏出一張被摺疊起來的紙,但沒立即交給喬。

「明傳和其他人發現,帶子有些部分非常清晰,但有些部分則儘是沙沙的靜電聲,非常吵雜,一句話總有四、五個字聽不清楚。」

「最後一分鐘情形如何?」

「那是最糟的部分,他們決定帶子必須清理一下以恢復舊觀,經過電子強化處理后,效果應會比較好。地區調查主管布魯斯聽過整卷帶子之後,在東部時間七點一刻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錄音的情況,那天正好是復活節。他們晚上休息,早上又開始工作,很沉悶的。」

在他們的頭頂上,那隻老鷹從東方返巢。在雲層反射下依舊是蒼白的光影,飛得既直又准。

「當然那一整天,都是教人覺得沉悶的。」芭芭拉說:「我們從丹佛市調來冷凍貨櫃車來存放從現場收集的遺體。

在我們開始研究飛機的碎片之前得先把它們處置妥當。這通常會開一個協調會,很累人的,因為有太多相關的單位希望處理方式能符合他們的利益,就是這樣,所以你得圓融一些,但也要強悍一點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還包括了那些媒體記者。」喬沒忘掉自我調侃一番。

「在我被行動小組電話吵醒的前一天晚上,我睡不到三個小時。甚至在從國家機場到帕布羅的飛機上,一路上連打盹的機會都沒有。就像個行屍走肉一樣,倒在床上時已是午夜時分。但在華盛頓,明傳仍在工作著。」

「就是那個切開記錄器的電子工程師?」

她望着那張從口袋掏出的紙張,「你得先了解明傳這個人,他們一家人都是越南移民,西貢淪陷后,他們逃離共黨之手,然後遇上海盜、颱風,那時他才十歲,所以他很早就知道,生活是不斷奮鬥的累積,而為了生存和成功,他必須做到百分之一百。」

「我有幾個朋友也是越南移民,」喬說:「都是種田的,他們工作的辛勤程度,勝過一匹耕作的老馬。」

「沒錯,當每個人那晚從實驗室回到家,都已經是七點一刻了,他們過了漫長的一天。安全委員會的同仁都很犧牲奉獻……但明傳做得最多。他沒離開,晚餐隨便從販賣機買了點東西果腹。他留下來清潔錄音帶,直到最後一分鐘。將聲音數碼化后輸入電腦,使駕駛員的聲音及真正飛機上的聲音,與靜電等等外來的雜音分離。靜電的圓形較特殊,所以電腦可以很容易分辨,將它除去。因為麥克風傳送至錄音機的信號很強,明傳也能在雜亂的訊號中,區分出駕駛員的聲音,結果他聽到了非常不尋常的……」

她將摺疊的紙條遞給喬。但接過來,他未將其打開,似乎有點怯於知道內容究竟是些什麼。

「華盛頓時間凌晨三點五十分,也就是帕布羅時間一點五十分的時候,明傳打電話給我。」芭芭拉說:「我交代過旅館總機不接任何電話,因為我迫切需要睡眠。但明傳靠着他那張嘴說服了總機,我喜歡將所有的會議錄下來,當作副本備存。所以我拿錄音機靠着話筒錄下我自己的拷貝,不需要等明傳將清潔好的錄音帶,差人送過來。明傳掛掉電話后,我坐在房間里,反覆聽着駕駛員之間最後的交談十二遍之多。然後拿出記事本把它們—一寫下。因為有時候,事情用讀的比用聽的,更會有不同的感覺,眼睛能明察耳朵所漏失的細節。」

喬現在知道他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了。

「明傳曾告訴我,他想通知布魯斯,然後通知委員會的主席與副主席——如果一下無法通知到委員會的五巨頭——這樣他們每個人就都可親耳聽到錄音帶的內容。這並不符合標準作業程序,但實在因為此事太怪異,情況更是史無先例。我敢確定明傳至少通知了他們其中的一人——雖然他們全都否認聽過他的錄音帶。我們永遠也無法證實,因為就在當天早上六點之前,也就是大約在明傳與我通電話后兩小時,他死於實驗室的一場大火。」

「天啊!」

「一場非常猛烈的大火,猛烈得不可思議。」

喬環視草原四周的樹叢,看看是否有幾張蒼白的臉躲在陰暗之處窺伺他們。當他與芭芭拉剛抵達此地時,此處現場讓他有一種很秘密的感覺。但此刻他覺得像站在洛杉磯市中心的十字路口一樣的暴露和危險。

「我猜那捲從后艙記錄器取得的原版錄音帶,一定在實驗室的大火中被毀了。」

「沒錯。」芭芭拉說。

「那處理數位影像的電腦呢?」

「也燒成垃圾,沒什麼可搶救的了。」

「但你還有複製的那捲錄音帶啊!」

她搖搖頭,「我去參加早餐會報的時候,將它留在房間里。因為錄音帶的內容,非常具有爆炸性,所以我不打算立即讓小組成員知道。直到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來思考,我們必須很謹慎的來選擇公佈的時間和方式。」

「為什麼?」

「駕駛員已死了,但此事攸關他的名譽。如果他遭受責難,他的家屬也就毀了。我們必須十分的確定,如果責任歸屬是在白帝洛機長,那接着引發的將是幾千萬甚至幾億美元的過失致死訴訟。我們必須謹慎從事。我的計劃是早餐后叫馬里到我房間來聽帶子,只有我們兩人。」

「歐馬里?」

「是,他是『人為因素』組的組長。那個時刻,馬里的意見對我十分重要。但就在我們用完早餐,談到實驗室的大火,以及可憐的明傳之後。我與馬里回到房間時,發現我的那捲錄音帶已變成空白帶了。」

「被人換了一卷。」

「或者根本就是用我的錄音機把它統統洗掉了。我猜明傳一定又告訴了某個人,說我曾將它錄了下來。」

「那時你一定知道。」

她點着頭說:「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其中必有內鬼。」

她那一頭蓬鬆的白髮,就像盤旋在他們上空老鷹頭頂的白羽毛似的。在此之前,她看起來不到五十歲。但此刻她忽然間老了許多。

「整樁事情都不對勁,」喬說:「但你不能相信。」

「我的一生都在安全委員會,我以身為其中的一份子為榮,到現在仍是如此,喬。他們一個個都是他媽的好人。」

「你有告訴馬裏帶子的內容嗎?」

「有」

「他反應如何?」

「我認為是很驚訝,難以相信。」

「你把抄寫的內容給他看了嗎?」

芭芭拉沉默片刻回答。「沒有」。

「為什麼?」

「我有所警覺。」

「你不相信任何人了。」

「火勢會那麼猛——一定是有助燃物。」

「有人縱火。」喬說。

「但除了我之外,沒人指出這種可能性。我對實驗室失火調查報告的公正性,完全沒有信心,完全沒有。」

「明傳的驗屍報告怎麼說?如果他是被謀殺,而且縱火是為了毀屍滅跡——」

「如果真是如此,從明傳身體僅余的部分,他們也無法證明,因為實際上他已燒成了灰。他真是個好人,喬。他熱愛工作,因為他相信他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拯救生命,避免其他墜機事件的發生。我恨死這些傢伙了,不論他們是誰。」

就在喬和芭芭拉剛才進入這塊空地的入口附近,白松木下有東西在動。一條褐中帶紫的影子,一溜煙竄進林蔭之中。喬連大氣都不敢喘,他斜睨了一眼,但不敢確定看到的是什麼。

芭芭拉說:「我認為是只鹿。」

「如果不是呢?」

「那不管我們是否能結束這次談話,我們都死定了。」她以一種事實擺明了就會如此的語調整回答。

喬說:「事實上,你的錄音帶被洗掉了,那什麼人最有嫌疑?」

「一致的結論是因為我太累了。墜機那晚只睡三個小時,然後第二天晚上被明傳吵醒之前,又只睡了幾個鐘頭。可憐的芭芭拉坐着一遍又一遍的聽錄音帶,最後我按錯了按鈕,你懂嗎?不自覺地按到錄音的按鈕,自己把它洗掉了。」她滿臉譏諷的表情說:「你現在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了。」

「會有這樣的機率嗎?」

「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喬雖然已將紙條攤開,但還沒準備讀它。

「當你告訴他們在錄音帶上聽到的事,他們為什麼不相信?他們是你的同事,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人。」

「也許有人相信——但他們不希望相信。也許有人真的歸咎於我太疲倦。到帕布羅之前幾個星期,因為耳疾把我累個半死,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體諒我這一點也許有一、兩個很明白的表示不喜歡我,但我們又有誰能討好周圍的所有人?

那絕不會是我,因為太強人所難了。不管怎樣,這都是假設性的。因為沒了錄音帶,白帝洛和孫維特之間的交談就失去了佐證。「

「你什麼時候把你抄下的句子拿給別人看的?」

「我保留了它,我在等適當的時機和情況再把它提出——最好是在調查出一些細節能夠支持我的說辭時。」

「因為你抄錄的不能算是真正的證據。」

「完全正確,當然,總比什麼都沒有好,總比只靠記憶好。但我得增加一些其他資料來充實內容。然後那兩個混帳東西就在三藩市的旅館里把我叫醒,之後……唉,算了,我已經不是什麼捍衛正義的十字軍了。」

東邊的樹林中,兩頭鹿一前一後的跳出來,是一頭雄鹿和一頭雌鹿。它們橫越過空地的一角,很快地消失在北邊的樹林里。

喬心中的疑慮未曾稍減,他先前瞥見移動中的影子,一定是這兩頭鹿。但一定是有什麼東西——也許是——驚動了它們,才會從樹林中跳出來。他懷疑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會讓他覺得安全的地方存在。他知道答案是:「沒有」。沒有任何角落是安全的,永遠也不會有了。

「你懷疑安全委員會裏面的誰?明傳和你通完電話后又打給了誰?因為那個人可能就是叫他不要張揚,然後安排殺人滅跡的幕後主使者。」

「他們都是明傳的上司,他有可能打給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也會聽從他們的指示。我認為布魯斯是不太可能,因為他層級最低。跟我們其他人一樣,他也是由基層干起,一路升到今天這個位子。委員會的五巨頭是由總統任命經參議院通過的,任期是五年。」

「政治酬庸。」

「不,事實上,過去幾年絕大部分的委員會委員都是公正無私的,他們個個善盡職守,為委員會增了不少光。至於其他的,我們只有忍氣吞聲了,他們之中的一個,根本就是沐猴而冠。」

「現任的主席和副主席人品如何?你說過明傳會打電話給他們——假如他沒先連絡到布魯斯。」

「他們不是你理想中的公僕,主席吳玫心,她是位律師,年輕又充滿政治野心,一直希望能出人頭地,我看她是不值一文。」

「副主席呢?」

「巴漢特,純粹的政治酬庸。他是個老財閥,所以並不需要這份工作。但他喜歡被總統任命,喜歡在宴會上高談闊論,賣弄他墜機的知識。我看他也好不到哪去。」

喬繼續注意著草原四周樹林內的動靜,但並未有新的發現。在東邊遙遠的天際,一條銀蛇在暴風雨的雲層中閃動。

他計算了一下閃電和雷聲之間的時差,估計這場雨離他們有五、六里遠。

芭芭拉說:「我給你的是那晚手抄下來的影印本,原稿我已藏起來了,天曉得我幹嘛這樣做,反正我永遠用不到它們。」

喬在看與不看之間掙扎著,他可以感覺到在機長與副機長的對話當中,他一定會發現他太太與小孩當時經歷另一全新的恐怖過程。

喬終於將注意力集中在第一頁上,芭芭拉則從他的肩膀後面,看着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他正在閱讀的行次。

副機長從洗手間回到座位的聲音,在他還沒戴上附有麥克風的耳機之前,他講的第一句話是被頭頂的座艙麥克風所錄下的。

孫維特:到了洛杉磯(此段不清楚),我要去吃好多(此段不清楚),雞肉餅、沙拉、起司串,還有一大盤麵條,直到撐爆為止。那是一家亞美尼亞人開的餐廳,棒透了,你喜不喜歡中東的食物?

(接下來有三秒的靜默。)

孫維特:帝洛,有麻煩嗎?

(二秒鐘的靜默。)

孫維特:這是什麼?我們是……,帝洛,你將自動駕駛關掉了?

白帝洛:他們其中一個叫鮑路易博士。

孫維特:什麼?

白帝洛:他們其中一個叫藍凱斯博士。

孫維特:在MCDOO上的是什麼?你正在操作FMC啊,帝洛?(聲音中透露著關切。)

喬看不太懂,芭芭拉說:「七四七——四百型客機使用的數碼化航空電子,儀錶上有六個大熒幕,用來顯示各種資料。MCDOO就是MCDU,也就是多功能控制顯示器。兩位駕駛員的座位側面各有一個,而且是相連的。所以任何一位駕駛員輸入資料,另一位的顯示器都會顯示出來。他們控制FMC,也就是飛行管制電腦。駕駛員將飛行計劃輸入電腦,經過MCDU的鍵盤,整個飛行路線,都會由MCDOO運轉而改變。」

「所以孫維特從洗手間回來,看見白帝洛正在更改飛行計劃,這是不是不太尋常?」

「那要看天候,亂流,不可預期的空中交通狀況,以及終點站機場的問題……」

「但這次是從東岸直接飛到西岸,天氣晴朗,每件事很明顯的照着計劃進行,不是嗎?」

芭芭拉點點頭說:「對,孫維特一定很奇怪,好端端地為何在更改飛行計劃。但我認為他聲音中的關切之情,是因為白帝洛沒有任何該有的反應,以及他在MCDOO上所看到的一些不尋常的事。有些計劃更改了,但實在沒道理。」

「哪些?」

「就像我先前說的,他們偏離航道七度。」

「孫維特在洗手間里感覺不到嗎?」

「這一切都是在他離開飛行艙時所發生的。而且飛機是以一種緩和的方式逐漸轉向,就算他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但絕沒料到變化是如此之大。」

「這兩位博士是什麼人——鮑路易和藍凱斯?」

「沒線索,你繼續往下看,越來越怪異。」

白帝洛:他們對我做了很不好的事。

孫維特:機長,到底出了什麼事?

白帝洛:他們遭蹋我。

孫維特:嘿!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啊?

白帝洛:阻止他們。

芭芭拉說:「白帝洛的聲音變了,整個過程中,這是很奇怪的地方。當他說『阻止他們』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非常微弱,好象他事實上……不是很痛苦,但精神有點錯亂。」

孫維特:機長,從現在起我來接手吧。

白帝洛:我們正在錄音嗎?

孫維特:什麼?

白帝洛:叫他們停止傷害我。

孫維特:(憂慮的聲音)你是否——白帝洛:我們正在錄音嗎?

孫維特:你現在是否好一點——一種像是重擊的聲音,接着是呻吟聲,很明顯的來自孫維特。又是一聲重擊,孫維特不再出聲。

白帝洛:我們正在錄音嗎?

像定音鼓一樣的雷聲,在東邊展開了序曲。喬說:「他出其不意地打了他的副駕駛?」

「或是用某種鈎器,也許是在孫維特去洗手間時,從飛行手提袋裏拿出來,藏在座椅邊上的。一種他預先準備好的鈍器。」

「預謀?這是在搞什麼鬼啊!」

「很可能擊中他的臉,因為孫維特當場昏了過去。他靜默了十至十二秒,然後——」她指著紙條上的字,「我們聽到他在呻吟。」

「天啊!」

「在錄音帶上,此時白帝洛的聲音不再顫抖、虛弱,反而是充滿了悲痛,令人不寒而慄。」

白帝洛說:「阻止他們,要不然我一有機會……當我一有機會時,我會殺掉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我一定會這麼做,殺掉每一個人的,我很高興。」

紙條在喬的手裏抖動起來。

他想像三五三號班機上的乘客:有些在座位上打瞌睡,有些在閱讀、織毛線、看電影、喝飲料,或是計劃着未來。

每個人都悠閑自得,沒人知道駕駛艙內正發生著可怕的事。

也許妮娜正在看窗外的繁星,或腳下的白雲。她喜歡靠窗子的位子,蜜雪兒和克莉絲則可能正在玩遊戲。

喬在折磨著自己,他已習慣如此,因為他自己認為他是罪有應得。

他強迫自己驅除這些雜念。「白帝洛是怎麼了?吸毒?

他的腦子被燒壞了?「

「不,這些可能都被排除了。」

「怎麼辦到的?」

「每當出了事,總是最先檢查駕駛員,把遺體拿去做藥物和酒精的測試。這個案子,花了~點時間,」她說話的同時,用手指向山丘,「因為許多內臟器官都散落在數百碼外的叢林里。」

喬的眼前一陣昏暗,他用力咬着舌頭,直到流血。為了不讓芭芭拉看到他震驚的樣子,他緩慢地作著深呼吸。

芭芭拉將手插入口袋,將一塊石頭踢入坑內。「真的需要知道這些玩意兒嗎?喬?」

「是的。」

她嘆口氣。「我們找到一截手,認為可能是白帝洛的。

因為有一個半融化的結婚金戒指在手指上。相當獨特的金戒指,還有一些其他的組織。根據這個,我們辨識出——「

「指紋?」

「不,指紋早被燒毀。但他父親仍然健在,所以三軍DNA鑒識實驗室,能經由組織的DNA查出與他父親的血液檢體相吻合,因而斷定是屬於白帝治所有。」

「可靠嗎?」

「百分之百可靠,然後遺體又送去做毒物檢驗。白帝洛和孫維特都有微量的酒精反應,但那只是因為屍體腐敗的結果。白帝洛的殘肢在尋獲之前,已在林內超過七十二小時,孫維特的遺體則達四天之久。組織腐敗會產生酒精成份是意料中事。但另一方面,他們通過了所有的毒物檢驗,證明他們是乾淨且清醒的。」

喬試着從紙條上的字裏行間中找出有吸毒的徵狀,但失敗了。「還有沒有其他可能?比如說中風?」

「不可能,我在錄音帶上聽不出這樣的情形,」芭芭拉說:「白帝洛說話十分清楚,沒有含糊不清的聲音。雖然他曾說過一些怪話,但仍然很連貫,沒有前言不對後語的情形。」

喬十分氣餒,「那究竟是怎麼回事?腦筋短路?精神錯亂?」

芭芭拉的挫折感也不下於喬。「到底怎麼會發生的?白帝洛機長,會是你所見過精神最正常的人,各方面都非常穩定。」

「不是各方面。」

「各方面都穩定,」她堅決地表示,「他通過公司所有的心理測驗。是一個愛家的男人,忠實的丈夫,一位虔誠的摩門教徒,在教會裏很活躍。不喝酒、不吸毒、不賭錢,你幾乎找不到一個曾遇見過他有不軌行為的人。他不僅是個好人,更是條硬漢,而且是個快樂的人。」

雲層中隱約露出閃電,雷聲自東邊慢慢逼近。

芭芭拉指著紙條告訴喬,七四七就是在這裏突然作了一個三度的航向調整。機頭朝右,造成瞬間的擺落。「就在那一點,孫維特開始呻吟,但並未恢復意識。就在轉向之前,白機長說『這真有趣』錄音帶上還有其他的聲音,那是由於飛機突然擺動,造成一些鬆脫的小物件,四處碰撞的聲音。」

「這真有趣。」喬的眼光離不開這幾個字。

芭芭拉為他翻開。「三秒之後,飛機又作了~次猛烈的轉向。機頭朝左四度。此時飛機內除了先前的碰聲之外,又多了一種撞擊聲及震動的雜音。而且白機長正在笑。」

「笑?」喬不解的說:「他就要和他們一起栽下去了,他還笑得出來?」

「那不是你想像中的狂笑,他是……一種愉快的笑聲,似乎他很自得其樂。」

「這真有趣。」

在第一次擺之後八秒鐘,又是一次航向突然的改變,機頭朝左三度。二秒之後又是更劇烈的機頭朝右七度的轉變。

白帝治就在第一次的擺動時,發出笑聲。第二次時,他說「噢,哇!」

「這裏就是右翼升抬,迫使左翼下降。」色色拉說。「在二十二秒之內,飛機作了一百四十六度的轉彎,機頭朝下呈八十四度的角度俯衝。」

「他們完了。」

「是很麻煩,但並非絕望。仍是有機會將機頭拉起的。

要記得,他們是在二萬英尺的高空,有足夠的空間將機身恢復正常。「

因為他從未閱讀過墜機的報導,或看電視的報告。喬總是想像飛機下墜時,機體着火,機艙內都是濃煙。方才他總算了解,乘客並未經歷這種恐懼。他曾希望這漫長的墜機過程,不要像他妄想症發作時那麼可怕。但現在,他懷疑到底哪一種比較糟:在濃煙之中立刻領悟即將毀滅的命運——或是抱着逐漸減少的假相希望,希望在最後一刻能將飛機更正過來而獲得解救。

抄本上指出座艙內發出警報的聲響,一個錄音的聲音重複地警告「注意交通!」因為他們下降經過了賦予給其他飛機的空中走廊。

喬問:「這個註明『注意』的警告是什麼?」

「那是很大的響聲,讓人感到驚慌的聲音,使任何人都不會忽視它。那是警告駕駛員,飛機已失去升力,正急速下降。」

就在此時,副機長孫維特突然停止了呻吟,清醒了過來。也許他看見掠過擋風玻璃的雲霧。也許七四七下降的高度,讓他見到了科羅拉多急速上升的夜景。或許是刺耳的警報聲及六個大型顯示幕上急遽閃爍的資料,讓他瞬間了解所處的情況。只聽他說:「噢,老天!」

「他的聲音帶着濃厚的鼻音,」芭芭拉說:「這也許是白帝洛剛才打破了他的鼻子。」

甚至在讀手抄本時,喬都彷彿聽到孫維特的恐懼,以及狂亂的求生決心。

孫維特:噢,老天。不要,老天,不要!

白帝洛:(笑聲)呵呵呵,我們上路了藍博士,鮑博士,我們上路了。

孫維特:拉起來。

白帝洛:(笑聲)呵呵呵,我們正在錄音嗎?

孫維特:拉起來!

孫維特急促的喘息聲,他喉間發着咕啃的聲音,像是在和什麼纏鬥,也許是白帝洛。但聽起來更像他在努力控制方向盤。

孫維特:狗屎!狗屎!

白帝洛:我們正在錄音嗎?

喬困惑的問:「他為什麼一直在問錄音的事?」

芭芭拉搖頭回答:「我不知道。」

「他當正駕駛多久了?」

「超過二十年。」

「他應該知道座艙記錄器是一直在錄音的,對嗎?」

「他應該知道的,但他此刻腦筋不正常,對不對?」

喬繼續讀那兩人最後的對話。

孫維特:拉高起來!

白帝洛:喔!哇!

孫維特:聖母啊……

白帝洛:噢!耶!

孫維特:不要。

白帝洛:(像孩子般的興奮)噢!耶!

孫維特:蘇珊!

白帝洛:現在,你看着。

孫維特開始大叫。

白帝洛:酷啊!

孫維特的尖叫聲維持了三秒半,一直到飛機撞擊地面,終止了錄音。

凄風吹過草原,大地為之含悲。天空愁雲四布,大雨即將傾盆而下。

喬將三張紙摺疊起來,塞進夾克口袋。有好一陣子,他說不出話來。

遠處的烏雲及雷電正在移動。

最後,喬望着坑洞說:「孫維特最後一句話是叫一個名字。」

「蘇珊。」

「她是誰?」

「他老婆。」

「我想也是如此。」

在最後那一刻,不再乞求上帝的恩典。最後那一刻,凄涼地接受命運。口中呼喚的是至愛之人的名字,腦海中浮現的不是黑色殘忍的大地,而是那張摯愛的臉。喬再度的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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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生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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