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明(2)

第三章 失明(2)

來,龍馬,茄子!鏡頭后的不二笑得好不高興的樣子。

茄子!喀嚓一聲,一張咧嘴笑得誇張看起來有點不悅的少年,就被照相機這麼保存了下來,而少年旁邊,還有一個蜜發笑得溫柔的少年。

你照這個幹什麼?我又看不到。他知道不二在笑,而且是笑得很高興,可是他看不到。一大早就被不二叫起來,正想埋怨幾句就被他拉出來照相了。

呵,因為龍馬看不到,所以就看不到我在照片里做了什麼手腳嘛!他的語氣裏帶着點戲謔。

你又在想什麼可惡的事情了?看他這高興的,八成又在想什麼陰謀了吧!

龍馬怎麼可以這樣說呢!雖然知道越前看不到,他還是裝得可憐兮兮的樣子帶着可憐兮兮的語氣說話。人家是想說我沒有半張是和龍馬你的合照啊,現在突然想起來了就照了嘛!

照了我也看不到啊。

可是我要看啊!龍馬那可愛的樣子只有我可以看哦!

周助,在旁邊摸索了一會,越前牽起了不二的手,你今天是怎麼了,有點不太對勁啊。平常都不見他這麼有興緻,平常都不見他會這麼跟自己開玩笑。雖然他平時也沒個正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

龍馬,照片洗出來之後,把我們的名字寫上去然後過膠永遠保存下來好不好。

越前停頓了一下,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告訴自己會有什麼事發生的。嗯,好。他只能這麼答。

那龍馬,你在家裏等我,我去洗照片。我馬上,就回來。越前明顯地感覺到不二的聲音里有些顫抖,在不二轉身要走的瞬間,他拉住了他的衣角,死拽著不放。

不要去。直覺告訴自己,不能讓他去。

不二反身面對着越前,仍舊保持了笑容。我去去就回來。他的臉上,盡顯蒼白。這孩子,還真是敏感啊。

不行。我肚子餓了,你走了誰給我弄吃的?

聽也知道是挽留的借口,清楚地聽到了不二鬆了一口氣,然後對方好聽的聲音隨即傳來。吶,龍馬,我去去就回來,回來,就給你做你最愛的烤魚。乖。

不要,我就不讓你去,我肚子餓了,你得給我做飯。大概是失明久了的關係,越前越來越敏感,越來越有患得患失的感覺。

不二拗不過越前,只好點頭說好。然後,把相機放在了越前旁邊的桌子上走進廚房忙。

聽到不二的妥協,越前這才鬆了一口氣。明明,自己最愛的人就在身邊,卻覺得他離自己好遠。

當然,他知道不二很愛他,很愛很愛,非常地愛,比自己還愛自己,可是,為什麼他這幾天會有種將會失去什麼的感覺?明明,他就在身邊就在自己的身旁,卻總感覺,其實自己什麼都沒有……

這到底是怎麼了?

難道,看不到他的笑容,就這麼讓自己不安到會患得患失的地步?是,他承認,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到不二的笑容的時候真的曾經以為那簡直就是世界末日的到來,而現在,只要能感覺到他的笑容他就會很幸福。而且,自己很快就會復明了——擔任自己主醫師的手冢部長前幾天打電話來說有人願意捐眼角膜給自己。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不二,他要給不二一個驚喜,他要自己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那個自己最愛最愛的不二周助。

因此,這幾天自己的心情特別好,以致於剛剛不二拉他出去照相他沒有反對。至於照相時故意對不二說自己看不到了還照什麼的這種話,純粹是為了不讓不二發現自己有什麼瞞着他。因為是驚喜,所以不想一點「驚」都沒有就喜。

越前是這麼想,另一個人也很有默契地這麼想。只是,心情,卻是不一樣的。

越前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著不二給自己做飯。其實,自己並不餓,只是,他真的不想不二離開這裏,即使不二說話很少不算話,即使他知道不二會因此覺得自己很小孩子氣,他總有種感覺,反正就是不能讓他離開這裏。對,不要讓他離開就對了。

不……周助,他喊著,不用那麼急,你慢慢來沒關係……

話才剛說完,還沒來得及收尾音,就聞到了香噴噴的烤魚的味道。不二把烤魚端到越前面前,然後解下圍裙放到一邊道:親愛的王子殿下,我怎麼可以讓你餓著呢?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並沒有理會不二的敷衍,越前直接發問。

回應的,卻是一陣很長的沉默。

吶,龍馬,如果你能看得見的話,你會想看到什麼?沒有回答,不二問。

這問題,越前以前也想過,回答可以是毫不猶豫就說出口。只是,這次,他總有點不安,他猶豫了。就像不二剛剛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那時一樣,他也沉默了很久。對方仍在耐心地等待自己的回答。

如果我可以再看得見的話,我要第一個,看到名為「不二周助」的傻瓜。他笑了。

不二也笑了。蹲下身子握起越前的手,放在臉上,手背傳來一絲冰涼與自己臉上的溫熱交融著,就像水火不相容,可是搭配在一起卻是意外地很和諧一樣,讓人眷戀不已。

吶,龍馬,記得,我愛你。臨走之前,不二深情地說了這句,相當於承諾的話。

周助……在他離開后的五分鐘,越前開始無助。

手,在不停地顫抖,一股不好的預感隨之席捲全身。這天,天氣很好,沒有颳風沒有下雨,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即使發生了,他也不知道。這一切,很平靜,真的很平靜,就連鳥叫聲也沒有,什麼都聽不到,突然間,這個世界像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一樣。一切都安靜得太不尋常了,因失明而感覺異常敏銳的越前,蜷縮著身體,不二做好的烤魚早已經冷掉了,但是,他的身體,卻還在害怕地顫抖著。

周助……

周助……

周助……

朦朧地,越前蜷縮著身體,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他只能說着那個答應過會一直說的名字,本能地只說這個名字,不顧一切地只說那個名字。是不是只要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諾言,就可以消除這莫名的恐懼呢?他猛地搖頭。他說了,他愛自己,很愛自己,非常愛自己。那麼,他會回來的,愛說出了口,就是種隱形的諾言,說了,就要兌現啊。既然他很少說話不算話,既然他很愛很愛自己,那麼,他會遵守諾言的,會的。

1,2,3,4,5……

55,56,57,58……

196,197,198……

577,578,579……

10258,10259,10260……

他一秒一秒地數着,一秒一秒地數着,數了一秒又一秒,數了一分又一分,數過了一個小時,再數一個小時,再不停地數……沒有停歇地數着數着。這真是奇迹,平常這樣數都會睡着的,可是為什麼,現在已經數了好久好久,卻是變得越來越清醒——清醒的是人,還是事。無人問起這個,自然也沒有人回答,也沒人可以回答。

十個手指頭已經來回數了好幾千回了,已經數到連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數到哪了,於是,他又重新數起,總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數完了,他就會回來了,數完了,他就一定會回來的……

他明白,自己這是在自欺欺人,自然數,沒有限數,無窮無盡地數,到頭來,終究數不完,永遠都不會有數得完的那天。可是,他承認自己很固執,可是他沒辦法讓自己相信,他沒有回來!他沒有辦法相信他不會回來!

即使明白數不完,數不到盡頭,他還是無法堅決告訴自己——他不會回來了。自他說「我愛你」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覺得到,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不會回來?心底有個聲音在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安的感覺已經充滿了全身,失去什麼東西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周助……你快回來啊……他哭了,沒有聲音地。眼淚已經止不住,沒有防備地,全數掉落在地,淋濕了那墨綠色的頭髮。

時間,真的很折磨人。

無止境地等了下去,數了不知道多少個百千萬,而那道被關上的門,始終不為所動,始終沒有開過。數了多少秒,眼眶的淚也如數湧出,但那道被關上的門,始終沒有任何聲音。

他仍然一直等。

於是,別人也在等。

當他數了第100個千的時候,他才恢復了意識。那一直閉合著的雙瞳,隱約有種很刺眼的感覺。緊鎖雙眉,對這突如其來的刺激感很排斥。自己看不見,也無所謂睜開眼睛了吧!慢慢地,眼睛對刺激漸漸適應,而耳朵,也聽到了不遠處有人向自己這邊走來,不止一個人。

聽那腳步聲,越前就沒抱任何希望——那不是不二的腳步聲。

接着,便聽見有人開門,但他卻仍然不為所動——因為開門的那人不是不二。潛意識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於是,沒有睜開眼睛,便有了以下的對話。

手冢,他還好吧。他已經昏迷了兩天了。

越前皺眉。這裏,是醫院?

跡部,你說,他現在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兩個人?

喲,想不到手冢你也會有看得見那種感情的時候。明顯的戲謔聲音,原來,是猴子山大王。越前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聽他們繼續說下去。

不過,你說得是,他,現在不僅僅是一個人。戲謔的語調變成了難以形容的語氣。

那個在越前的食物里放毒的選手,什麼時候被判刑?

昨天,已經被判入獄而且終身不能再參加網球公開賽了。

聽到這話的越前,並沒有覺得太大的驚訝。這種事情,他早就料到了,被人在食物里下毒,在失明之後的第二天,他就意識到了。越前成功騙過了手冢和跡部,繼續聽他們說下去。

這樣,算是還了越前的一個公道吧。手冢站在床邊,視線卻不在這個房間。當然,這些閉着眼睛的越前,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但那是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如果不二可以裝傻的話,如果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他不拿着那些證據去找那個選手,他也不會遇上車禍!如果他沒有這麼做的話,現在根本就輪不到我們在這裏看着這個小鬼!

跡部雙手握緊,他從沒見過,像不二周助那麼蠢的天才!

越前……手冢說得無力。當他看到那金瞳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裏說出任何事的。

金瞳早已模糊,唇只是挪了挪,卻沒有任何聲音。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只是很木然,很木然。彷彿他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物。

見此狀的跡部啞然無聲。可是,現在收口,卻已經太遲了。

你們見到他最後一面了嗎?越前突然問。並未像手冢和跡部所想的那樣尋短見。

嗯。

那他,有沒有什麼要你們轉達給我的?

手冢怔了一下,等一下,他說。然後叮囑跡部看好越前之後就匆匆離去。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手裏拿着相機,還有一個藍色文件袋。

手冢把袋子和相機交與越前後,便拉着跡部出了病房。

越前覺得,自己好象平靜得太不尋常了。用手摸了摸相機,已經沒有了溫度,因為相機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心,寒了一下,於是,他接着打開了,那熟悉的藍色的袋子。

袋子裏,只有兩樣東西,一是那張整齊地寫着:龍馬,和我一起看這個世界的紙條,另外一個,則是一張,很新的照片。對,看日期,是兩天前照的。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一個墨綠色頭髮的少年說着:茄子,說得很不甘願,臉上看得出來是百般的無奈。而少年的另一邊,是一個蜜發少年,他拿着一張,寫着大大的「我愛你」的布條,對着鏡頭溫柔地笑着。這一刻,被永遠定格。

他的手,開始顫抖。

被過膠的照片的後面,一個寫得歪七扭八的字體和一旁圓潤工整的字體緊靠着,就好象,誰也不能分開它們一樣。

抬起頭,越前沒有表情,那暗淡的金瞳閃耀着,但是,更多的絕望。

原本以為,睜開眼便能看到那熟悉的笑臉,但是當願望成真的時候,連影子都看不見。只剩下一張已經被定格成永遠的照片。原本以為,看不見你的笑容那便是世界末日,可是當世界末日真正來臨的時候,我連你的笑容都不再有任何回憶。

多年後,誰也不再記得越前龍馬這一個人,也沒有再問起,越前龍馬是哪一號人物。

法國。

失明哥哥,今天也要給我們講故事嗎?孤兒院的幾個小女孩圍繞在一個年輕男士旁邊,全都萬分期待地等待着年輕男士的回答。

擁有墨綠色頭髮的男士點點頭,故事不是已經講過很多遍了嗎?

小女還們個個都搖頭,講過了還要講!鼓起鰓邦子一臉不情願。

越前的嘴角勾起一陣微笑,然後出其不意地舉起相機,喀礤一聲,小女孩們的可愛表情個個都被保留了下來。

哦,失明哥哥偷拍!

來,茄子!照相機后的藍色眼睛,朝向了驚訝的孩子。

茄子!

於是,相機里的笑容,倒映出了溫柔的身影。

忙完一天以後,越前取下藍色隱形眼鏡,那閃耀的金瞳,對上那無比澄澈的天藍。喀嚓一聲,越前笑了。

吶,前輩,我們一起看到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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