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我希望你說明一下,這次會談到底所為何事?」

語尾還假惺惺地加了一句:「法蘭克。」

「我有事要告訴你,也有東西要您過目。」

「是嗎?好,我願意看也願意聽,但在這之前請你把你左胸內側口袋裏的危險物品交給我行嗎?」

他的口氣彷彿在柔軟的棉花下隱藏了一塊堅硬的花岡岩,我遲疑了一下,右手才伸向胸口。

「慢一點,法蘭克,慢一點。」

我手上的東西在燈光的照明下露出全貌,那是個醜陋的黑色金屬,在燈光下散放出不吉祥的光澤。

「消音槍,大科爾八。」

小孩子要是見了此物可能會說這是一把傘,而總統將這個兇器握在手上低語,我也低聲說道。

「沒想到您會知道……」

「為甚麼要帶這種玩意跟我見面?」

「我想跟您從我手中沒收這玩意的理由相同,總統先生。」

一道陰險的目光朝我射來。

「──我先聽聽你怎麼說,你有甚麼事要告訴我?」

我的視線落在暖爐的火影上,相隔數秒后我開口道:「修克羅斯博士被殺了。」

我說完才將視線轉回總統身上,他的反應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總統的表情宛如安裝了瞬間冷凍裝置一般僵硬,只有左半面染著晃動不停的橘色光影。

經過漫長的數秒鐘后,緊閉的嘴終於開口,有如休火山再次活動一般。

「是誰殺的?」

「不清楚。但博士似乎與某個案件有關聯,可能是其他共犯殺人滅口。」

「甚麼樣的案件?」

「目前尚未查明。」

我厚著臉皮佯裝不知。

「為甚麼到現在才將這件事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得知這個消息,也盡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您,輿論界與內閣還不知這個消息,保證是剛出爐的,但詳情仍然不清楚,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博士遇害,還有由博士私人保管有關這次手術的一切資料遭人偷竊,而到底是甚麼樣的資料也無法具體得知,因為博士喜歡秘密。」

「……」

「就因為有太多事情只有博士知道,所以只要殺了博士就能有效地保密。」

火爐內部的薪材堆發出崩塌的聲響,火粉隨之飛舞,火焰搖晃,而我們兩人的影子也隨之躍動,只見火焰中有兩隻小鬼手舞足蹈。

「我要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另外要讓您看的東西就是這個……」

我拆開折成四折的紙袋,出現兩張大如雜誌的黑白照片。總統接過照片,面露狐疑的表情,以目光向我詢問。

「這是腦部的斷層掃瞄圖。」

「腦部?誰的腦?」

「兩張都是總統先生,您的腦。」

「我的……?」

這聲低語近似聲吟。

「是的,但拍攝時期並不同,這兩張照片分別標記了A與B,A是五年前,你還是參議員時拍的,由州立伊利諾醫學院所提供;B則拍攝於這次腦部移植手術過後,自然是勞駕摩爾根紀念醫院給的。」

「這兩張有甚麼不同之處?」

「要以肉眼辨別其中差異有些困難,需要做一點說明,拍攝腦部斷層掃瞄圖所使用的是CT掃瞄機,也可說是電腦斷層攝影裝置,總之使用這機器就能立體透視活人的腦部;請看照片,灰色部份是腦部本體,黑色是腦脊髓液,白色是頭蓋骨,圖形全由點所構成,這些點的正式名稱是畫素,一個畫素代表一乘一乘八毫米的立方體。」

總統仍然徘徊在沉默的山谷里,凝神注視兩張照片。

「我這麼說明您應該會明白,只要透過電腦計算這些畫素的數量就能求得腦體積的大小。」

「……」

「按照常理來看,人腦在成年後會隨着年齡萎縮,體積逐漸減少;假設一個人在二十歲時的腦部體積是一百,到了七十歲時只有九十四點五不超過九十五,腦部的老化會導致智能衰退,而且在四十歲過後體積會急遽減少,假定四十歲到七十歲的三十年間腦部減少百分之五的體積,表示腦部體積平均每年減少百分之零點一七。」

「……」

「而問題就出在這A、B兩圖上,B照片的拍攝時間比A照片晚了五年,因此B所拍攝的腦部體積必然比A減少百分之零點八,雖然多少有些誤差,但絕對不會增加;如果B的腦比A的腦大,那A與B的腦一定屬於不同人。」

「……」

「總統先生,B的腦比A大上了百分之一點五的體積!」

我不再開口,看着總統──不、冒充總統的男子,機智膽大的野心家賴瑞·凱休,企圖成為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的權謀者。

「原來如此。」

冒牌總統說話了。

「想不到還有這一招。」

聲音裏帶着豁達的語氣,完全沒有一般罪犯落網時的沮喪與內疚。

「你調查得實在仔細,真服了你,這次算我完全敗北,徹底落敗。」

凱休沒有敗者的失意,反而給人一種如釋重負、充滿活力的印象。輕快取代了穩重,人格恢復年輕。疲勞的人反而是我,我扛着一肩的重擔問道。

「你承認你不是布拉德佛登總統,而是賴瑞·凱休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

「總統先生死了嗎?」

「沒錯。」

「一開始根本沒有進行腦部移植手術……」

「不不、發言人,你錯了,當時的確動過手術,將總統先生的腦移植到麥肯尼護衛的身體里。」

「麥肯尼?」

冒牌總統的琥珀色眼眸閃爍著嘲弄的目光,重重地點頭。

「沒錯,就是移植到白人麥肯尼的身體里,麥肯尼也真倒霉,手術時他還活得好好的,因為腦波還沒消失,心臟也還在跳動,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如果擱下他不管他必死無疑;但是,切開活人的頭蓋取他的腦等於殺人,在修克羅斯博士的天秤上,一邊是醫生的良心跟護衛的生命,另一邊則是美國總統的生命與醫生的名聲,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天秤是倒向哪一邊吧。」

冒牌總統的笑聲充滿了辛辣味。

「但那個庸醫居然手術失敗,我可不認為他拿手術刀的手發生失誤是出自良心的苛責,他一定在心裏想像著自己未來備受尊榮的模樣,興奮之餘才會失手;你想想,『完成全世界第一個腦部移植手術的權威多納德·修克羅斯博士』、『挽救美國總統性命的名醫修克羅斯博士』、『諾貝爾醫學得獎人修克羅斯博士』!醫學史會把他的名字鍍金,大書特書。」

他搖搖頭。

「原本應該如此,但事實卻是殘酷的,在他眼前只有手邊兩具慘遭解剖的屍體,接下來就是面臨法律的判決,即使他有辦法推卸殺害麥肯尼的罪名,但毀損屍體的罪過是註定逃不過的,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我的存在就等於救世主的降臨。」

「提議的是誰?」

「這個嘛,你現在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吧,重要的是我跟他利益一致,他如果繼續活着就成了醫神,而我就是美國總統;雖然扮演別人卻無須改換造型或變聲整容,只要留意飲食的口味與對音樂種類的喜好,盡量別露出馬腳即可,就算出了紕漏,就拿手術後遺症、腦部與身體的意志與體質不一致等因素來搪塞,如果有人執意追究,我還有一個絕招。」

「絕招?」

「沒錯──這種人是種族歧視主義者,對黑人的憎惡導致他無法正確判斷是非,我會要求他先消除舊時代的偏見再來──」

「……」

「我不認為美國國民就應該是民主主義者,他們只是擺出民主主義者的面孔想藉此獲得肯定,他們根深蒂固地明白人種之間的優劣,卻害怕公然面對這種指責,也因此我的絕招保證奏效,雖然我不曾用過。」

應該會奏效吧,我想。但這僅限短期,我對長期使用這招的效果另有一番見解,因為有太多人擅長以大義名份的糖衣包裝卑劣的動機。不過凱休在毫無預謀的情況下單純地扮演布拉德佛登總統至今,看出破綻的只有布蘭達·瑪休茲,也就是他的愛人。愈自認聰明的人們──也就是大多數的人反而愈容易掉進簡單的陷阱,這是一項難得的教訓。

「我真佩服你的細心。」

凱休再度開口讚歎。

「你對醫學並不了解,居然能提出腦部斷層掃瞄圖當證據。」

「你是指那兩張照片嗎?」

我苦笑道。

「我承受不起閣下的讚美,其實照片是假的。」

凱休露出彷彿被人摑了一巴掌的表情,我繼續說道。

「有關CT掃瞄機的功用以及腦體積減少的理論部份是真的,B照片也是真的,但A照片並不是布拉德佛登在五年前所拍的,是我想辦法向摩爾根紀念醫院借來的,布拉德佛登從來沒拍過這種照片。」

「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語氣聽起來有欽佩之意。

「法蘭克,想不到你也蠻會虛張聲勢的嘛,如果我一笑置之,還要你證明照片的真偽,那你怎麼辦?」

「我認為你不會這麼說。」

「你可真有把握。」

「有把握的不是我,是布蘭達。」

「市蘭達?」

凱休倒吸一口氣,火爐里爆開偌大的火花,在我眼前劃過一道弧線。

「原來是她。」

凱休恍然大悟,和我當初一樣,雖然她根本沒有提出任何實質證據,仔細想想還真不可思議。

「冒牌總統的下場如何?享受逮捕、審判、入獄全套優待嗎?這樣也好,這可以寫個回憶錄賺一筆。」

「不、你不會入獄的,賴瑞。」

我不疾不徐地說道。

「你這輩子永送會是布拉德佛登總統,一旦國際之間得知美國總統是個冒牌貨,勢必引來同盟諸國的質疑與共產集團的訕笑,我必須極力維護美國的威信不至於受損。」

凱休的雙眼浮現了「懷疑」二字,但在我把話說完之後,又轉變為「理解」。

「原來如此,你要殺我?」

他遏制怒氣低語道,我報以沉默,但在他眼中反而顯得更狡詐。

「不過我有我的做法,我身上有一把從你手中沒收過來的武器,我不排除押你當人質流亡到古巴。」

「你應該想想我為甚麼會乖乖把武器交給你。」

「不要白費力氣,你再怎麼虛、張、聲、勢我也不會上當,身為總統的貼身護衛必須精通槍枝與武術;我知道這把槍裏頭填滿了子彈,絕非CIA所製造的玩具,扣下板機子彈立刻乖乖地從槍口飛出來。」

「賴瑞,武器技術的發達是日新月異的。」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

凱休把槍口指着我嘲弄道,下一刻臉上突然換了一個表情。

「話又說回來,修克羅斯那個白痴天才真的被殺了嗎?」

「是的。」

「兇手是誰?」

「我認為是你。」

「別傻了,你憑甚麼認定是我?雖然我跟他連交情也沾不上,像他那種膚淺的俗人只知道自吹自擂,說甚麼他以前早就動過一次成功的腦部移植手術,只不過擔心遭嫉才緘口不提,甚麼他甚至可以做出複製人,還有甚麼修克羅斯這個名字將成為醫學史上的分水嶺,我的確是很討厭他,但我沒有殺他。」

「那會是誰?」

「喂喂、別忘了提出問題的原本是我,算了,現在沒時間談論這件事,以後找機會再說,請你站起來吧,發言人。」

我眼睛直視槍口,身體由椅子站起。

「你要去哪裏?」

「這一帶散佈着不少小型機場,我們就到其中一個包下一架飛機。」

「你想得可真美。」

「別忘了,我是美國總統,而你是白宮發言人,為了嚴守國家機密有時必須採取機密行動,凡是效忠美國的市民沒有理由不幫忙。」

「幫忙冒牌總統?」

「如果我的身份被揭穿,傷腦筋的可是你們啊。」

「……」

「這叫作繭自縛,到外面去,你負責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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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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