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河邊的鬼火

第六集 河邊的鬼火

太陽從遠處群山後面噴薄而出,像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那輛飛速平治

的公共汽車。黎明時分本該把車子飛馳而過的一片農村景象——肥沃的農場和放牧的牛

羊——清晰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可是,平原大地上瀰漫着一片霧氣,使人們無法看清

周圍的田野景色。公共汽車在霧氣中疾馳,像是在儘力躲避大蠶蛾追趕似的。

在一張靠窗的坐位上,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在坐位上挪動

了一下身子,睜開雙眼朝四處張望。他的眼珠烏黑,茫然,令人奇怪。他那茫然的眼神

像是那種剛從夢中醒來,但又不記得自己是誰或者自己在哪裏的人的眼神。他長著一張

蜜黃色的臉,英俊、討人喜歡,但沒有什麼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別之處。他是一個

成熟的男人,但他的皮膚十分光潔柔滑,時間沒在他皮膚上留下印記,經歷也沒在他皮

膚上刻下痕迹。

他在位子上坐直起來,理了理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色粗呢上裝。一陣抽筋般的疼痛在

他臉上一閃而過,像是他的身體在提醒他:一個晚上本該平躺着睡覺,可睡的地方卻是

一隻坐椅略微向後傾斜幾度的汽車坐位。

這個男人環顧四周,看了看車上其他乘客的頭。他發現大部分的乘客還在睡覺,或

者在閉目養神,只有小部分的乘客神色木然地盯着前坐的後背看,或者以視而不見的目

光朝車窗外看。

汽車輪子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滾動,坐在車上的乘客只覺得周圍世界僅存下兩樣東西

了:一是一刻不停的車輪轉動聲,另一個是車輛沒完沒了的震動和搖晃。此外,封閉式

的車廂里還飄溢着大小便排泄物的污穢味,使空氣變得十分混濁。這位男子轉身看了一

眼車身的後座部分,瞥見一隻關着的小隔間。他發現,小隔間里的一隻便桶已用完了它

的儲備沖洗水。

這個男人重新在坐位上坐好,然後側身朝窗外眺望。車子經過之處,只見迷霧裊裊

向上升起。偶爾霧氣消失的地方,他可以瞥見農村的一些景緻。整個曠野看上去像是埋

葬所有戰士之後的荒涼戰場。

收割已經完畢,曬乾的田野里仍可看到一些玉米秸稈豎在那裏。不過,僅從零零落

落的玉米秸稈來看,不難推測,今年的收成情況不妙。間或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可以看

到一座樣子令人沮喪的農舍和一些破落不堪的附屬建築物。銹跡斑斑的器械和破舊汽車

的殘骸亂七八糟地丟放在穀倉旁的場地上或者田野的角落處。一些牲畜——骨瘦如柴的

牛和馬、滿臉愁苦的綿羊,以及充滿希望的山羊——試圖在乾枯的草地上尋找食物,或

者用嘴舔舔乾涸池塘底下的泥土。

朝着窗外看的這個男人看上去神色痛苦,好像他在注視的不是一晃而過的景色,而

是景色背後的一幅恐怖景象。即使是當霧氣團團圍住車子的時候,他明知什麼都看不清,

還是注視着窗外。最後,好像已看夠似的,他終於把頭扭過來,開始在口袋裏尋找起什

么東西。

摸遍了全身,他終於在夾克衫裏面的口袋找到了一隻車票封套。他朝封套瞧了一眼,

發現上面用鉛筆簡練地寫了一行行字跡清晰的字。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開始讀起來,「你剛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將在

拯救人類免遭人口過剩災難上起著最重要的作用。但對此事,你記不住。你也許會在報

紙上看到有關她的成就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提及你在這件事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幾種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

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

須據此行動:你出生於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託,來到我們這個

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唯一的證據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種能力顯然是

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種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將來是可以改變的,

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採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

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麼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

與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於這個時刻,又存在於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

於未來。所以,每次變化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寫下這些東西的,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

看了一隻紙箱封口上的留言條才了解了自己一樣。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倆人

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多次了。」

這個現在有了比爾-約翰遜名字的男人低頭注視了一下那隻車票封套,好像是要否

認它的存在似的,然後,一陣厭惡之感湧上心頭,他把封套撕成碎片,扔進車廂地板上

的一堆廢棄物之中。他接着轉過身向窗外望去,只見霧氣瞬時間消失了。

車子沿着高速公路行進途中,經過了一條寬闊的河流,裏面泛著泥漿色的河水,好

像一千個農場的泥土被沖灌進了這條河流。由於這個原因,河面上浮着一層灰綠色,但

河面上和河底下都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這一帶已看不到農村的景色,進入眼帘的是一

排排簡陋的小木屋,它們像傘菌一樣,沿着河邊的一片平坦之地站立在那裏。臉色悲傷

的小孩子們,身穿破舊的衣服,挺著肚子,站在簡陋木屋周圍。他們睜大着眼睛,看着

公路上行駛的汽車,心裏弄不明白車子來自哪裏,又開往什麼地方。生活在世界的這一

角落,看汽車成了孩子們的一大樂趣。

車子再往前面行駛,簡陋木屋逐漸不見了,視野中出現的是一幢幢固定的住宅。這

些住宅曾經是像模像樣的建築,但時過境遷,這些年久失修的房子外觀已破舊不堪,不

再風光。房子的牆壁看上去像是沒油漆過似的,因為原先的油漆已剝落得精精光光;房

子四周的土地一片光禿,到處堆放着被扔掉了的廢舊雜物,如舊箱子和過期的報紙。沿

河岸一帶,一些工廠搭建了混凝土和金屬薄板組成的柵欄,並通過許多粗大的管道,把

臭氣熏天的工業污水排入流水滯緩的河中。

約翰遜望着這一切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奇特的現象:這條河開始燃燒起來。火焰吞

卷著河面,像是紅綠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一般。這像是一種跡象,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不知

從哪裏突然下降,要統治這一地區。吞卷河面的火焰從遠處觀望,煞是壯觀,但當汽車

沿着高速公路駛近這條河時,約翰遜卻看到了另一幅情景:油味十足的濃煙升上空中,

穿入頭頂之上的雲霧之中。約翰遜想看個清楚,可是一陣濃霧撲面而來,使他眼前模糊

得什麼也看不見。

約翰遜閉上雙眼,把頭斜靠在坐椅上,好像要儘力把剛才看到的東西都忘卻似的。

但是,他感到車速放慢了,於是又睜開了眼睛。這時,車子停了下來,與乘客們相伴很

長時間的車輛運轉聲和車廂震動聲也突然之間一下子消失了。人們開始活躍起來,發出

陣陣的惱怒聲音,要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到了嗎?」一位年長婦女問道。

「停車吃早飯,25分鐘。」汽車司機語氣生硬地對大家說。

「這時間洗手、上廁所什麼的都不夠,」坐在約翰遜身後的一位男乘客抱怨說,

「更別說趕走這車上的那股臭味,以便讓大家有個好胃口來吃早飯。」

「25分鐘。」汽車司機又重複了一遍。說完,他打開車門,一股惡臭從外面湧入車

內。這股臭味不是瀰漫於空中的霧氣,而是工業廢氣形成的煙霧,既有看得見的煙塵,

又有看不見的其他刺激眼鼻的物質。

「反正我不餓。」約翰遜身後的那位男士說。

但約翰遜移動了一下身體,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他沿着車廂通道往外走,可走了沒

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又轉身走回到自己的坐位處,從頭頂上的行李架上取

下了一隻手提箱。

「我們就在這裏停一會兒,先生,」司機見約翰遜提着手提箱往外走就提高嗓門喊

了一聲。

正在燃燒的河邊,有一條與高速公路平行的輔助道路,那裏有一間路邊小餐館。約

翰遜下車后朝那小餐館看了看,發現它與車子一路上經過時看到的簡陋木屋和破損房子

一樣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小餐館的前門上面有一個「吃」的標牌,而它那滿是蠅屎斑

跡的窗戶里,放着一塊霓虹燈不再閃亮的招牌,上面寫着「美食」。不管這間餐館里以

前曾提供過什麼樣的「美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它裏面什麼也沒有,只剩

下一堆廢墟。

在公共汽車停下的地方,是一個混凝土建成的汽車站台,它的兩邊各放着一排加油

泵。這個站台很陳舊,整個建築到處都是裂縫。站台邊上有一間小房子,裏面坐着一個

睡眼惺松的工作人員;他的房間邊上,還有兩間洗手間,外面分別掛着「男士」、「女

士」的標牌。「我想,我也許該把男廁所打掃一下,」約翰遜說,「也許甚至把它改造

一下。」

「35個人要用這個廁所呢。」公共汽車司機大聲向他吼叫一聲。

「我馬上就好。」約翰遜回答說,然後從司機身邊擦過,徑直朝門上標有「男士」

的洗手間走去。但有趣的是,他沒有拐進男廁所,而是一個勁地走,直到走到河岸邊。

在這裏,他發現雜草樹叢中有一條小徑。在他的左邊,熊熊烈火仍在河面上燃燒;在他

的右邊,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矮樹叢林。

那天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河邊的一個垃圾場。他環顧四周,發現每個方向都可以

看到這座城市。他現在心裏明白,自己處在城市的包圍之中。遠處的摩天高樓仍依稀可

見,但河對面的建築物,以及他從這邊河岸上可看見的大樓看上去比遠處的摩天高樓更

高大、更堅固。他現在站在那裏的垃圾場地處河岸較寬的一帶,或者是河岸被掘寬的地

方。載着垃圾的大卡車開到這裏后,把車停在路邊,然後把一車車垃圾傾倒下來,揚起

陣陣灰塵。客貨兩用車和小轎車也到這裏來,把那些不該扔放在這裏的塑料垃圾袋一古

腦兒地傾倒在這個垃圾場。約翰遜覺得這裏散發着一股腐爛、潮濕、發霉的臭氣,不同

於工業廢水和汽車廢氣的味道。事實上,垃圾場的臭味無孔不入地瀰漫於四周,身臨其

境者在它的「熏陶」下會以為世界本來就散發着這股氣味,以至於搞不清世界上應該有

新鮮空氣和惡臭空氣之分。

約翰遜放下他的手提箱,用手摩擦了一下他的肘部。他剛要在手提箱上坐下時,身

後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歡迎你來到地獄!」一個男人輕鬆地說。

約翰遜轉過身,看見身後站着一個矮個子男人,穿着一套破舊得已難以辨認出其原

樣的灰色衣服,破損的白襯衫領口上沒有系領帶。他的這身套裝向下低垂,破破爛爛,

沒有線條和樣子可言。他頭髮花白,手上拿着一隻購物袋,臉上的鬍子也已有好幾天沒

颳了。唯一給人留下好印象的是,他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碧綠眼睛,讓人覺得他是個矮

小機靈的人。

「謝謝。」約翰遜回答說,並對他笑了笑。

「你是放棄希望呢,」那個矮個子男人問他,「還是僅僅來過貧民生活?」

「我不清楚。」約翰遜說。

「在這個地方,稍許有些猶豫不決不會使任何人受到傷害,」那個人說,「不過,

大多數到這裏來的人不帶手提箱,」他繼續說下去,「一些人帶着帆布背包或者鋪蓋到

這裏來,但沒手提箱。能告訴我,你手提箱裏都放着些什麼嗎?是打算與我分享裏面的

東西呢,還是準備把它藏起來?」

「我不知道,」約翰遜說,「我是說,我不知道手提箱裏到底放了些什麼東西。」

他在手提箱旁蹲下身子,一下子把它打開了。「我將高興地與他人分享。」

矮小個子男人奇怪地朝約翰遜看了一眼。「你這傢伙很奇特,」他說,「比大多數

人都奇特。」說完,他注意起約翰遜手提箱裏面的一件件東西:幾件襯衫、幾雙襪子和

幾條內褲所有這些東西穿穿還可以,但都相當破舊了。「謝謝,」他對約翰遜說,「不

過,我還是穿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它們更合身。儘管這裏的人比外面世界的人更誠實,

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是有可能要偷你這些東西的,所以,最好當心一點你的東西。」

約翰遜關上箱子,把它平放在地上。接着,他把口袋裏的東西盡數掏出,全部放在

手提箱上:數枚硬幣、一把小梳子、一張去堪薩斯城的車票和一隻皮夾子。皮夾子裏有

五張紙幣:兩張兩元的、兩張五元的和一張十元的。此外,他還有兩張上面寫着他的名

字的塑料卡,一張是社會保險卡,另一張是威世信用卡。

「你要的話,請隨便拿。」約翰遜指了指手提箱上面堆著的東西對那小個子男人說,

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財產所有權是怎麼回事。

小個子男人斜過身子,輕輕地從那堆東西中抽出了一張一元的紙幣。「一張就夠了,

更多一點的話,會使我搞錯方向的,」他高興地說,「我過後會要其他東西的,所以,

你最好把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放到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尤其是那個。」他用腳趾頭指

了指那張信用卡,「這個東西弄不好會使一個人受到很大的損失。」

約翰遜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之後,小個子男人說:「剛才我們看了看你手提箱和口

袋裏的東西,也許我們現在該互相介紹一下了。我叫小謝爾凡斯特-哈丁-范恩斯,但

這裏的人都稱我『公爵』。」

「比爾-約翰遜。」約翰遜自我介紹說。

隨後,倆人正式地握了握手。

「你以前做什麼的?」約翰遜環顧了一下垃圾場后問小個子男人。

公爵舉起一隻白白的小手。「在這個地方,你拿走許多東西都不要緊,但有一個問

題這裏的人都不問,那就是你以前做什麼的,或者你為什麼在這裏。所有來這裏的人都

是有原因的,有的感到內疚,有的感到痛苦,也有在這裏尋找東西的人被認為是反對社

會的人。」

約翰遜聽了后什麼話也沒說。

「說給你聽這些之後,」公爵興高采烈地繼續說,「我必須馬上加一句話,『你看

上去有點迷惑的樣子。你有什麼事情要幫忙嗎?』」

約翰遜做了一個深呼吸,像是要準備說話的樣子,但過後又搖搖頭說,「我不知

道。」

「如果你需要……」公爵輕鬆自如地說了半句話,「現在,你也許想吃點東西吧。」

說着,他在自己的購物袋裏翻來翻去地找東西,終於從裏面找到兩隻蘋果。「這兩隻蘋

果上有一二處碰傷的斑痕,」他對約翰遜說,「不過,要是你講究的話,你可以繞開斑

痕吃。」

約翰遜拿起他的手提箱,倆人朝着約翰遜原先要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城市走去。

他們邊走邊大口咬着蘋果吃,約翰遜指著河面上的火焰問小個子公爵:「這火燒了有多

長時間了?」

「斷斷續續已燒了10年了。它往往是燒幾小時后自己熄滅,但後來,污染物質重新

聚集起來,於是又會燃燒幾小時。好像沒人對此關心,只是現在看上去,河面上的火燃

燒得更頻繁了。」

「沒人想辦法對此做些什麼嗎?」

小個子男人聳聳肩膀:「解決污染問題比許多其他事情都重要。哦,曾經有消防艇

開到這裏來,試圖用化學物質把火熄滅,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辦法,但這樣做似乎比任

其燃燒還要糟糕。怎麼,它使你感到煩惱嗎?」

「我看着火,像是看到整個世界在這種浪費、毀壞中慢慢走向死亡。」約翰遜面無

表情地說道,好像他與這個世界相距一百萬公里之遙似的。

「世界上還有許多其他事情與這一樣糟糕,」公爵說,「不過,我可以理解,對一

個關注未來、對未來寄予希望的人來說,這種局面是會使他感到沮喪的。你有什麼錦繡

前程嗎?」

「我不知道。」約翰遜說。

「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公爵說,並向他斜看了一眼,「不過,那是你的事情。

跟我來,我要把你介紹給這裏的一些朋友。」

他們坐在離河邊不遠的地方,背靠着一堵陡峭的河岸。由於河面上經常有火,這堵

河岸已被熏得又黑又硬。站在那裏,人們仍然可以聞到以前的大火在河岸邊留下的餘味。

公爵說的朋友們此刻已在這個河岸處煮好了晚飯,而他們用來煮飯的火與河面上燃燒的

火似乎沒明顯區別。事實上,煮飯的火離河岸只有5米,與河很近。火堆上方支著一隻

臨時性的金屬架子,上面懸掛着一隻燒得烏黑的大鍋,有人告訴約翰遜說,這隻大鍋是

幾個月前從垃圾堆中翻撿到的。告訴他的人是一個名叫史密特的男人,高大、精瘦,年

齡無法確定,有人說,史密特是拾荒者中最幸運的一個。坐在這裏的拾荒者們用舊罐頭

盒作盛器,或者把其他不同的金屬器敲打成碟子和杯子的形狀作盛器,約翰遜可以看出,

這些人剛用他們的盛器吃了飯,但在那隻大鍋里,還剩下一些他們的晚餐食物——一種

用蔬菜、魚和肉放在一起燉的大雜燴。

對這頓晚餐,幾乎每個坐在這個陡峭的河岸邊的人都貢獻了一份東西,只有約翰遜

是個例外。有的拿出了一些土豆,有的拿來了兩個蘿蔔和蕪菁,也有的提供一棵大蔥和

一瓣大蒜。此外,其他人還弄來了一塊肉、一聽罐頭盒已被壓壞了的西紅柿、一些鹽和

胡椒粉,以及其他各種調料。他們對肉是什麼地方弄來的,以及它的新鮮程度,一概不

聞不問;他們開啟罐頭食品的工具是一把獵刀;他們的調料品來自一家貯藏商店。

「這飯好吃!」約翰遜用一片變味的法式麵包刮乾淨他碟子裏的剩菜,滿意地評論

道。

「在露天吃飯味道都好,其他事情也一樣。」公爵附和著說。

約翰遜在吃飯之前已與這批逃避社會現實的人中的一部分見了面。他們中的大部分

人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男子,只有一二個年輕人,年輕人在這裏,是因為他們看不到社

會能給他們帶來光明的前程;中年人在這裏,是因為他們已經對未來不抱任何幻想,一

切希冀都已統統放棄。但不管是對年輕人來說,還是對中年人來說,未來僅僅是眼前幾

分鐘里的事情,而不是以年份來計算的。不過,這些逃避社會現實的人,對眼前幾分鐘

相當重視,總是設法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裏從事一些「有價值」的活動。

他們中的許多人,在大卡車倒下的垃圾堆中尋找一些仍可以使用的東西。找到這些

東西之後,他們儘力把它們擦洗乾淨,然後賣給二手貨商店,換取一些小錢。也有些東

西,他們撿到后修理一下自己用。他們的修理技術相當高明,常叫人驚詫不已。有一個

長相粗魯的老人,從垃圾堆里撿到東西后,會花上幾天的工夫,把它們雕刻成奇特的藝

術品。他然後把這些藝術作品放在河岸邊,直到頑皮、淘氣的男孩,或者水位上漲的河

流把它們毀壞為止。他只管自己樂此不疲地進行這些藝術創作,對它們是否遭到毀壞似

乎並不在意。他對團體性質的「大鍋飯」貢獻很少,甚至一點也沒有,但大家仍讓他一

起吃飯。

他們中的有些人到附近超市和飯店的垃圾桶里尋找可食之物。這些食物往往是由於

時間存放過長或者損壞過於嚴重以致難以出售才被扔掉的。撿到這些食物的人,會像聖

誕老人那樣,高高興興地背着滿袋食品回到垃圾場。女拾荒者在這方面做得很在行。她

們年歲大多比較大,渾身關節浮腫,走起路來因為關節炎而四肢疼痛,但除此之外,似

乎都很健康。

除了在藥品和煙草上花錢之外,這些拾荒者都不在任何其他方面花錢。當食品短缺

時,他們只好勉強地到施食處和其他慈善機構去填飽一下肚子。

他們中的其他一些人現在已經分頭到垃圾場的另一些地方去了。據公爵向約翰遜解

釋,事實上,那些人去的地方在垃圾場的另一邊,因為公爵他們現在坐着的這一邊已經

堆滿了垃圾,場地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臟物。將來某個時候,考古學家也許可以在滿山

垃圾的下面挖掘到一些寶藏。

河面上的火這時已經停止燃燒,然而約翰遜仍在盯着這條河看,好像它提供了他正

在尋找的一個答案。

「這就是你在尋找的東西嗎?」公爵問。

約翰遜挪動了一下身體說:「不是的,不過,也許它比我想像中要好一點。」

「世界上有比這更糟糕的東西,那是確定無疑的。」遠處的火光在約翰遜的臉上泛

映出一片紅潤。他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地方比這裏更糟糕。

「你們這裏的人冬天做什麼?」

「一些人像候鳥一樣,冬天去南方;一些人想辦法在破舊的老房子裏找一個地方蟄

居;還有更多的人仍在這裏逗留。冬天時,這裏的住處壞了,大家都不再修理,也不搭

建新的,因為這年頭折舊翻新都很花錢。這裏也有個別人冬天就用箱子搭成個簡陋小屋,

硬挺過來,一些人由於受寒受凍而丟了性命。但這裏對死並不感到新奇,原先的人死了,

還會有新的拾荒者來,何況,每個人遲早都會死去。」

「沒有人到這裏來看看幫忙什麼的?」

「有時,社會工作者會來這裏兜一下;有時,慈善工作者會想起我們這些被遺忘的

人,並設法把我們救出苦難;還有的時候,教會組織會派人來這裏,想辦法拯救我們的

靈魂。但更多的情況下,警察會來這裏。他們用棍棒打我們的頭,試圖趕走我們。但不

管他們怎樣做,我們總是回到這裏,因為它就是我們的家。這裏也是你的家嗎?」

「我真希望它是的。」約翰遜回答說。

「我們這裏總有你呆的地方。如果你不過分講究的話,你可以靠社會扔掉的東西過

日子。」

「我能夠理解這一點,」約翰遜說,「而且,呆在這裏很有吸引力。不過,我認為

自己有點不對頭。」

「這裏所有的人都有點不對頭,至少在我們以外的世界看來是這麼一回事,我們都

放棄了在那個世界生活的希望,而這給人感覺不錯。」

「不,我是說,照這裏的人看待事物的方法,我有點不對頭。」約翰遜沒法解釋清

楚。然後,像是要改變話題似的,問公爵道:「你能朝那個世界望一下,看看那裏的事

情將會怎麼樣嗎?」

「假如我不想往那裏看的話,我就看不見那裏的事態發展情況,」公爵說,「可我

偏偏不想往那裏看,這也是我在這裏的原因。我早已沒心思來擔心事情將會怎麼樣了:

孩子怎麼啦,婚姻怎麼啦,事業怎麼啦,股票市場怎麼啦,經濟怎麼啦,國家怎麼啦,

世界怎麼啦……一旦開始擔心起什麼事情,就沒有停止下來的地方,除非你徹底不去想

它們。」

「這我能夠理解,」約翰遜回答說,「也許,就我不一樣。」

「你真的能看到將來事情的發展?」

約翰遜把他的右手放在他的雙眼前面:「我望着那邊,看到了一個連氣都透不過來

的世界:人們感到窒息,喘著大氣尋找空氣,而每做一次呼吸,他們的肺都被燒得越來

越焦。此外,那裏的食物有毒,那裏的水被污染,整個世界在燃燒着,沒有任何解決的

辦法。」

「你確確實實看見了這些,不是在想像吧?」

「我真的看見了,」約翰遜告訴公爵,「而且,我內心裏有一種急切的使命感,想

為那個世界做些什麼。」

「你真的有毛病,朋友,」公爵對約翰遜說,「你聽我給你慢慢說:在過去的歲月

里,我曾做過醫生,但我從來醫不好自己的病。不過,我有一些相識的朋友,他們仍在

行醫,其中一個是欠我一些友情的精神科醫生。明天早上,假如你能借給我25美分的話,

我會打個電話給他,看看他是否可以幫幫你。」

他倆就這麼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剛才談話的內容。這時,夜色變得越來

越黑,油污的河水則不停地把污漬潑濺到河岸邊上。突然,在遠處的垃圾堆上,出現了

一團藍火,然後,它像要把垃圾變成寶藏的小精靈一樣,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去

了。

「那是什麼?」約翰遜問,「是不是這條河又開始燃燒起來了?」

「不,那是垃圾堆引起的火,一種鬼火,有人稱此為聖-愛爾默火。以前,人們曾

經在草木腐爛的沼澤地常看見這種鬼火;現在,在這個垃圾場,當垃圾、報紙和其他蔬

菜食品發生化學反應,轉化成今天所說的沼氣時,我們也能常常看見這種鬼火。」

「什麼叫沼氣?」

「就是甲烷,它的化學符號是CH4。如果在礦里形成的話,它被稱做沼

氣。它是天然氣裏面的主要成分。有些地方,人們正在舊垃圾堆場挖氣井,以獲取可利

用的甲烷。」

「鬼火。」約翰遜若有所思地重複了這個詞。

「它還指一種難以捉摸、容易讓人上當的東西。根據傳說,過去的人們曾緊追過它,

在沼澤地一帶奔跑,直到陷入泥漿淹死為止。」

「是的。」約翰遜說,好像他同意公爵的說法。鬼火是很容易使人上當受騙的。

「你認為你的那個朋友肯幫我忙嗎?」

「嗯,在這年頭,我對『幫忙』已失去信念。問題是你有沒有信念。你有嗎?」

公爵的朋友是一位女性,一位長得十分迷人的女性。她的年齡在25~29歲之間,一

頭黑頭髮中有幾縷過早出現的灰白色頭髮。她的眉毛彎曲、又黑又粗;她的眼睛呈咖啡

色,深陷在眼窩裏;她的臉頰和嘴唇上塗抹著鮮艷的化妝品。如果她頭上繫上一根扎染

印花大手帕的話,坐在吉卜賽人的大篷車裏,人們一定會把她當做吉卜賽姑娘。她的辦

公室全是她一個人的天下。牆壁四周掛的全是她的相片,所以,病人到她這裏來看病時,

與其說是進入她的診所,還不如說是進入她的個人天地。

她的名字叫羅傑洛。她說話時,喜歡使用意思深奧、語義雙關、容易引起人們聯想

的句子,同時,她又常常做些意味深長、叫病人左猜右想的停頓。所以,病人聽她說話

時,必須根據自己的領悟能力,快速地填補她說話之間的空白。「范恩斯醫生是個了不

起的人,」她用她那吉卜賽人的聲音說,「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年齡並不大,這你知

道嗎?他最多五十八九歲,他喜歡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年歲很大的人,主要是因為這個世

界對老人不再有什麼期望了。事實上,社會對老人們一點也不關心。但就我而言,他比

我所有相識的人都好。」

「他以前是一個個人影響力很大的人。他不僅僅是一個醫生。他當然可以替人看病,

但更重要的是,他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決定了他們的人生方向。此外,他還幫助確立了

政府和工業的發展方向,幫助決定了這個城市的發展方向。我們這幢綜合樓之建成,與

他所起的作用是分不開的。他努力工作,以便使生活更加美好。他還總是幫助別人。我

在這裏工作就是靠他的幫助。我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后,我被一個貧苦人家收養。他

們有一次帶我到范恩斯醫生那裏看病,他注意到我心中的怒恨,於是決定讓我上學、接

受技術培訓。因此,他是個懂得怎樣把那種憤怒轉化成幫助他人的動力的人。他一生中

有不少悲慘不幸的事。他之所以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那完全是他個人決定的結果,而且

只能讓他自己說才最合適。要是我準備幫助你的話,你應該明白,為了他,我什麼事情

都可以做。隨便什麼事情。」

「我們曾經是情人。你能想像到這一點嗎?一個是矮小、頭髮花白的男人,另一個

是年輕、強壯、激情狂熱的女人?啊,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事實上,沒有一個人真正了

解他,即使我也不真正完全了解他。還有,沒有人知道,男人與女人相處時,男人是什

么樣子的。但不管怎麼講,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了。所以,我會幫你忙的。范恩斯醫生讓

我幫助你——他為什麼要我幫你,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們之間今天的事不談錢。」

「如果這樣的談話持續時間過長的話,你會愛上我的。那是很自然的事。也許,我

們會成為情人,但這不應該讓你感到緊張和不安。這些事情必須在正式交談之前就說清

楚。正如我必須學着了解你一樣,你也應該了解我。好吧,告訴我你的麻煩。」

面對眼前這樣一個善於傾聽他人心思的人,約翰遜似乎從她的那張臉上就得到了極

大的信任感,於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的煩惱講給她聽。她的辦公室是在一幢地處

市中心的高樓里,從里往外看,都市風景可以盡收眼底。他們倆人就在這裏投機地談開

了。她坐在一張放有墊子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張發出黑色亮光的書桌。除了一本印有平

行線的黃色拍紙簿和一技金色蘸水鋼筆以外,書桌上沒有其他什麼東西了。約翰遜坐在

書桌邊的一張包皮扶手椅上,用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向她敘述自己現在所能記住的經歷:

在前一天早晨,他坐在一輛公共汽車上醒了過來,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要到

哪裏去,只是雙眼盯着車窗外荒涼的鄉野看,直到後來找到了一張留條。

「你隨身帶着那張紙條嗎?」她問約翰遜。

「我把它撕碎后給扔了。」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那紙條好像一下子讓我覺得受不了。」

「從哪一點說它讓你受不了?」

「我不能相信它似乎想要告訴我的東西。」

「告訴你些什麼東西呢?」

「說我來自於未來;說我捲入到現在的問題,把它們解決處理好,以便使未來更加

美好;說我任何時候把事情改變之後,就忘了自己是誰;還說正因為我一直忘記自己是

誰,所以,我總是為自己留言;最後說,這樣的事情已經在過去發生好多次了。」

「假如你看看周圍的世界,你看不到如你描述的那種人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據。」

「是的,這很荒唐。」

「但從另外一面來說,」她說,「這個世界確實情況不妙。像你說的那種人真的來

到這個世界的話,那可真是個天賜之物了。」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認為他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是的,」她說,「這也是問題的難解之處。不過,一個人觀望一下這個世界的話,

很可能感到有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事情。這一點很可以理解。」

「是的。」

「而且,還可能感到自己某種程度上是被挑選出來,承擔這一重要使命的。」

「你是在說,我的這種幻覺是很自然的想法。」

「沒有任何幻覺是自然的想法,它們只有在不能認識和不能對付現實世界后才可能

產生。有的時候,當形勢糟糕,且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時,幻覺是一種能夠理解的反應。

有幻覺系統的人常常心情高興。而且,只要他們的幻覺與社會現實不發生衝突,他們還

能在社會中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你感到煩惱,因為你的信仰系統與你認為的現實世界發

生了衝突。」

「我認為的現實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現實有各種各樣的形態。假如說只有一種現實形態的話,沒有一個人可以確信,

人們會同意它到底是哪一種。但目前為止,我們尚無法確定你有幻覺問題。」

「那它可能還會是什麼呢?」

「這正是我們醫治它之前必須確定的東西。但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證據來支持那張

留言條告訴你的東西,不然的話,你就不會理睬它了。」

「我有——幻象,」約翰遜無可奈何地攤開他的手掌,對她說,「這實際上也是那

張留言條說的東西,而它讀上去似乎證實了我的自我感覺。」

「你的幻象是什麼樣的?」

「我在看一樣東西或人的時候,往往能瞥見它的另一種情景,只是它更暗淡一些、

更模糊一些。好像它就是未來,或者未來的樣子就是那樣,除非有人出來做些事來改變

它。看見這種情形后,使人感到很迷惘。剛出現時,它讓你感到目眩,很像你在看電影

看到一半時,銀幕上短暫地出現一個同一鏡頭但從不同角度拍攝出來的場景,叫人眼睛

一下子發花。只是過了一會兒,你的眼睛才適應它——或者說,至少我後來適應它了。

從實際情況考慮,人們對這種幻象不予理會,但這種幻象試圖要告訴你的信息,讓你感

到心神不安、煩惱不止。」

「你的幻象在向你暗示些什麼呢?」

「起初,我以為每個人都看到那樣的幻象,但我問了許多人,沒有一個承認看到

過。」

「你認為他們在說謊嗎?」

約翰遜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希望他們沒在說謊。你是否看見過這類幻象?」

「對不起,我不曾看到過,你現在眼睛裏看見幻象嗎?」約翰遜點點頭,「你看見

什麼了?」

約翰遜把他的眼睛從她的身上移開,並站起身來。他走到窗前,低頭注視大樓下面

的大街。昨天的大霧已經消失,但天空仍——,而且夾帶着一股黃色成分。馬路上

車輛川流不息,像一隻只色彩鮮艷的甲殼蟲在公路上移動;它們的車尾處,廢氣不停地

排放出來,使污染的總體程度不斷嚴重、惡化。

「工業煙霧變得越來越濃,」約翰遜用單調的語氣說,「汽車越來越少,像恐龍一

樣不斷死去,直到消失。廢料和垃圾堆滿街頭,沒人把它們從街上清除掉。孩子和老人

們死於街頭。他們倒下去了,急切地喘著大氣,最後停止了呼吸。人們遭到了搶劫、強

奸和謀殺。瘟疫爆發蔓延,人們開始四處逃離,但即使逃避到鄉村,情形也只是稍許好

一點點。最終,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羅傑洛醫生聽了約翰遜講述他眼中看到的幻象情景后沉默不語了幾分鐘。「你想不

再看到這些幻象情景,是嗎?你想從強迫自己為這些可怕的情形做些什麼的心境中解脫

出來,是嗎?」

約翰遜轉過身來對她說:「喔,是的,很想。」

羅傑洛醫生的辦公大樓是圍着一個廣場的一群建築物中的一幢。這群建築物包括一

座戲院、一個會議中心、一家旅館和數家商店。所有這些建築物由一個地下停車場為工

作人員和來來往往的人提供車輛停泊處。建築群的中央是一個噴水池,一根根水柱噴向

高空,煞是好看。有的時候,當風力較大時,從噴水池裏噴出的水,會零零落落地飄灑

到旁邊的坐椅上或者那些路經池旁的路人身上。

這個廣場很乾凈。身穿制服的勤雜工在坐椅和石頭垃圾桶之間穿來穿去,手上拿着

掃帚、橡皮管、上光布和膠袋。廣場像是沙漠中的綠洲,給人一種愉悅、舒暢的感覺,

但即便如此,由於大街上的團團廢氣從這裏穿過,再加上從經常燃燒的那條河方向飄過

來的煙和霧,廣場上空的空氣很不盡如人意,污濁的空氣瀰漫空中。

約翰遜在辦公大樓入口處的外面停了下來,好像是在適應一下從空調世界進入現實

世界的差別。空調世界是一個想像的世界,他已經把它置之腦後;現實世界是一個看得

見、摸得着的世界,他正在朝它一步步邁進。約翰遜現在看上去很整潔。在他來這裏之

前,范恩斯醫生,即那個稱為公爵的人,告訴了他怎樣用公共廁所,以便讓他在公眾眼

里不丟人現眼。范恩斯對約翰遜不需要刮鬍子修面羨慕不已。「羅傑洛不會對此介意,」

公爵對約翰遜說,「但那些穿制服的廣場工作人員,如電梯工人和接待員,也許會找你

麻煩。所以,千萬注意那些穿制服的人,因為他們總以為手中的權力很大。」

約翰遜正要穿越廣場,朝垃圾場邊的那條河方向走去的時候,一個女性的聲音穿過

建築物的混凝土和石頭的屏障,清脆響亮地傳到了約翰遜的耳邊。「比爾,」這個聲音

叫喊道,「約翰遜!」

約翰遜轉過身,看見一位女士從會議大樓那邊急匆匆地穿過廣場,朝他奔來。這是

個漂亮美麗的金髮女郎,身穿一套灰色的夏裝,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是個沉着、冷靜的

女人。她的一隻手臂下夾着文件夾子,另一隻手臂上掛着一隻灰色皮包。她長著一雙灰

色的眼睛,走近約翰遜后,雙眼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比爾,」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遠看見你時,我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能確

信。」

約翰遜彬彬有禮地看了看她,但沒辦法認出她來。「我們互相認識嗎?」他問。

幾乎在這同時,她也問道:「你認不出我了,是嗎?」

聽了約翰遜說的那句話后,她帶着一絲尷尬之情大聲笑了起來,過後馬上停住,再

朝約翰遜看了看。「你沒有變,」她說,「也許,變得比以前悲傷了一些。」

「對不起,」約翰遜抱歉地對她說,「我本該知道你是誰,但我似乎把好多東西都

忘了。這是我的神經問題,因此,我正在尋求治療。」

她把一隻手放在他夾克衫的袖口上。「唉,比爾,」她說,「你曾經告訴我,說你

會忘記我,而我當時不相信。我沒辦法相信你說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度很密切。我

還留給你一台盒式錄音機和一盒磁帶,磁帶上錄了我的一段留言。你記起來了嗎?當然,

你記不得了。」

「你看,我又在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我知道這一點。一般情況下,我可不是這樣

的。我並不是有意裝着心神不安,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確實從未想到過會再次看見你。

上次我們一起做了那事之後,我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先是憤恨,繼而悲傷,而你現在竟

然認不出我來了。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叫人受不了。」

「我理解。」他說。

「對你來說,這肯定要更糟糕。」她同情地說道。這時,人們開始在他們附近停住

腳步,懷着好奇的心情,注視這兩個非同尋常的人。「噢,不,並不是更糟糕,只是不

同而已。」她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好像是要用這種方法,不讓話從自己嘴裏蹦出

來似的,「你不知道,我好多次以為看見了你,於是就對着一個男人叫、跟在一個男人

後面跑,直到打了照面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人家都是陌生人。假如我們倆人一起呆上幾

分鐘的話——不過,現在也沒什麼用處了。我的心緒太煩亂了,我……」

她停頓了一下,彷彿要振作一下精神,平靜地與約翰遜交談交談。「你是比爾-約

翰遜,是嗎?」

「是的。」

「我接受你不認識我這個事實。我的名字叫弗朗西絲-米勒,是美聯社的總編輯。

我在這裏參加一個會議。會議的主題包括什麼?對了,包括污染問題。現在,我住在希

爾頓賓館。想起希爾頓賓館了嗎?在紐約的那個希爾頓賓館?……不,你當然記不起來

了。好了,我得去休息了。不過,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今晚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得

來看我。儘管你記不起來了,但為了紀念我倆一起做過的事情,你要來看我。」

「我會想辦法來的。」他說。

「啊,上帝!」她失望地說,並轉過身來不再看約翰遜,「我知道你會想辦法來的。

但這樣一句話就夠了嗎?」說完,她幾乎是跑着朝賓館的入口處走去。

約翰遜和公爵倆人又一次背靠河岸坐在一起了,觀望着河面上燃燒着的火。有時,

彩色的幽靈越過河面,蔓延到岸上;有時,鬼火似乎慢悠悠地盪到河邊,但像是它們的

魔力到了岸邊就不起作用似的,鬼火在岸邊猶豫了一陣,然後才蹦跳出來,與幽靈攜起

「手」來。

「羅傑洛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公爵說,「有的時候,激情過於火熱,也許,激情

強烈得叫人難以忍受,但我對女人身上的這種激情不介意。有的人也許會對此介意。」

「我喜歡她。」約翰遜說。

「她準備幫助你嗎?」

「她說她打算幫助我。」

「她是個自信的女人,也許太自信了一點。但問題是,她目前為止還沒有必要正視

任何失敗的事情。不過,假如你要在接受別人幫助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你必須有自信

心。」

「我能理解這一點,」約翰遜說,「假如我真的相信自己在幻覺中看到的東西,假

如我真的認為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那麼,我必須看上去有自信心,即使自己實際上並

非如此。信念是這一切的關鍵。」

「確實如此。」

「那還有污染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要是你看到它將以怎樣的方式而告終,也就是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種結局,那確

實是個大問題,」公爵同意約翰遜的看法,「但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對它們沒辦法,這樣

的情況下,你不要去多想它們。實際上,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都屬這一類。」

「但假如你能對一些事情做點什麼的,那該怎麼辦?」

「那將會是一種困難的局面,你說是嗎?」公爵說,「但污染不像是屬於這類情況

的,它是工業化的自然結果。污染剛開始時,規模不大,因而似乎不要緊。人們以為海

洋和大氣層是『存放』廢料和廢氣的『污水池』、『污氣桶』,容量無限。只是後來才

發現,『污水池』和『污氣桶』里的東西不斷增加,直至它們再也無法容納。」

「難道人們不可以停止他們開始的方式嗎?」約翰遜問道,「人們不要死,人們不

要把水、空氣和食物都用完、耗盡,人們也不要把鳥、魚和動物都斬盡殺絕。」

「但只要人們能從這些事情中得到樂趣,或者能從中贏利。那麼,他們還會照樣子

一直做下去。問題在於,從事污染活動可以賺錢,而停止污染行為則要花錢——花好多

好多的錢。任何一個人停止污染活動並不解決問題,他只會使自己破產。這就是那個名

叫格雷特-哈丁所說的『平民百姓的悲劇』。」

「以人們分享一個牧草地為例吧。在牧草地里,每個人原先要放牧多少牲畜就可放

牧多少。但假如把太多的牛放到這片牧草地上,牧草地就不能提供足夠的草給牲畜吃,

這樣一來,牧草地遭到毀壞,沒有一個人可以在它上面放牧。在牧草地上增加一兩頭或

者三頭牲畜不會損壞牧草地本身,但個人的贏利卻得到了增加。因此,每個放牧人的理

性行為選擇就是增加他的放牧牲畜,因為在他看來,他個人這樣做對牧草地的影響十分

微小,而同時他個人的收益卻得到了可觀的長進。我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

「政府怎麼辦呢?難道政府不應該想想群體的利益嗎?」

「政府當然應該。60年代和70年代的一段時間裏,政府確實為此做了一些事情,情

況因而得到了改善。但政府和人民並不是一回事。政府更關注的是各行各業的經濟、大

公司的效益,和它屬下的政府機構。相比之下,主張全社會利益的人,無論在闡述他們

的觀點上,還是在財力資源上,都難以與特殊利益集團相抗衡。何況,長期以來,人們

並不願意為了將來的好處而暫時推遲現在的享受。要知道,全社會利益是一個抽象的概

念,且沒有突出的中心;相對而言,賺取利潤或者避免損失則是更具體、更明確的目

標。」

「不,」公爵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還大聲笑了笑,「我想起著名不可知論者賴

爾夫-G-英格索爾對原教旨主義牧師的一次答覆。牧師巧妙地問不可知論者,假如他

是上帝的話,他將怎樣改進這個世界。『這個嘛,』英格索爾回答說,『我要讓大家身

體健康起來,而不是去染上疾病。』因此我在想,我們要等到能夠從污染消除方面贏利

的時候,才可能解決污染這個問題。」

他們倆人把目光從河面上的火光,移到那老頭兒做的一個雕塑身上。這個雕塑作品

是用漂流木和汽車部件等材料拼制而成的。它站立在河邊,活像一個上了十字架的機器

人。

他們倆人又一次坐在羅傑洛醫生的辦公室里。她像個女神,坐在她辦公桌做成的聖

壇邊,主持着這次「神聖」的談話;他像個女神崇拜者,虔誠地坐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

她手上一邊轉弄著一隻細長的信封開啟刀,一邊仔細地察看他的臉。她對約翰遜說:

「林德納醫生報告了一個病例,在處理一個病人時,他通過先進入病人幻覺,然後再說

服病人邏輯有謬誤的方法,醫治好了那位病人。這個病例後來在醫學界不脛而走,廣為

人知。」

「但我早已知道自己幻覺的謬誤了。」約翰遜說。

「確實是這樣,而且,你僅僅是想要擺脫這些幻覺。假如我就這樣告訴你:忘了它

們,繼續你的生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你有輕度的幻覺症,它不會對你有多大的傷

害,那你會怎麼樣?」

「這一點我能做到,」約翰遜說,「但我怎麼對待我的幻象呢?更要緊的是,我怎

么處理我的內疚感呢?」

「你為什麼要感到內疚呢?你心裏明白,你並不來自未來。」

「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約翰遜說。

「但這仍然是一種可能?」

「可不是嗎?」

「當然是的。但是,其他各種幻覺的基礎也是建立在這種很小很小的可能性上的。

問題是,當我們據此行動時,我們就會遇到不少不一致的地方。」

「我的幻覺不存在不一致的地方。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面臨那麼多的問題,他能

做些什麼呢?污染問題無處不存在,一個人能起什麼重要的作用?」

「假如每個人都這樣想的話,那麼什麼也做不成了。」

「一切與個人無關的謬論對『平民百姓的悲劇』的理論做了很好的補充,」約翰遜

說,「但我聽說過一種叫做催化劑的東西,那是一種使化學反應變成可能但自己又不參

加反應的物質。當催化劑在場時,反應便能進行;當沒有它時,什麼也不發生。也許,

人們生活中也存在着相類似的情況。也許,許多情況下,只需要一個人來帶個頭,來推

動一下,來產生一定的作用。當然,認為我自己是那種人是很可笑的,但是,知道事情

將變得多麼糟糕,或者說存在着我知道它們未來結局的可能,便意味着假如我不採取什

么行動的話,我肯定會感到內疚。」

「你知道,你的情形使我想起了什麼嗎?『上帝如此厚愛這個世界,所以他獻出了

他唯一的一個兒子……』」

「你認為,我有基督救世主的心理情結?」

「你在為人類的罪惡而忍受痛苦。」她冷淡地回答說。

「不是有意識的,」約翰遜說,「我並沒有把自己看成基督。我只是個深受煎熬的

可憐蟲,陷入在並非自己造成的心理困境之中。而且,我極想從中解脫出來。」

「『啊,上帝,如果這是你的意願,就讓這些東西離開我吧』。」她說。

「我決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約翰遜說,「除非是我有一種幻象的感覺,但我沒

什麼神聖的感覺。我並不感到自己像是上帝的兒子,或者是人類的兒子。但是,一個人

看到這個世界現在這種糟糕的情況,怎麼可以不感到內疚不安呢?」

「一定程度的內疚是心理健康的表現,」羅傑洛醫生對約翰遜說,「因為它會防止

我們去犯罪。這是社會教我們怎樣做好公民的方式,也是我們父母教我們怎樣做好人的

方式。一個沒有內疚感的人是一個喪失人性的人。只有當我們沒必要地感到內疚,或者

過分地感到內疚時,這時才會發生神經官能症。對那些並非由你造成的糟糕情形,而且

又對它們無能為力時,一個人感到內疚的話,那就是沒有必要的,或者說是多餘的。」

「謝謝你的解釋,」約翰遜說,「只是它還不夠。」

「我不喜歡推薦過激的措施,」羅傑洛醫生說,「不過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病例。你

很焦急,而我又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投入到這個病例之中。這類病例本該需要更多的時

間進行討論和分析,但我倆都做不到這一點。不過,有報道說,採取電休克或者化學休

克等無知覺性手段可以成功地治療你這種病。」

「這些方法有效嗎?」約翰遜輕聲地問。

「有效的可能性較大。」她說,並仔細地察看了他的臉。約翰遜做了一個深呼吸后

說:「我想就照你的建議進行治療。」

「你必須在這些紙上簽字,授權書,也許還有委託書。」

「我會簽的。」

「你要理解這一點,治療之後,你也許不再是原先那個你了。」

「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通常情況下,我們不是這樣說的,但簡單說來,現在這樣的你以後將不再存在。」

「我將是怎樣的一種人呢?」

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彷彿她現在眼中的他不是病人,而是一個普通人。「你是一

個善良、愛思考的人,富有理智,責任性強,又善於傾聽別人的意見。你是一個大好人,

也許只是過於想做好事而已,這實際上是一種很好的現象。假如世界上多一點像你這樣

的人,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了。傳說查理-卓別林去找一個精神病專家治療他的心理

毛病,但那個精神病醫生拒絕為卓別林治療,因為他擔心,治療好了卓別林的神經官能

症后,這位著名演員的藝術潛在創作動力將受到損傷和破壞。你知道嗎,如果我幫你治

好了你的病,我也許會感到內疚?」

「如果我是你所描寫的那種人的話,」約翰遜慢慢地說,「我也許有能力對付污染

問題。假如我真的能就污染問題做些什麼的話……」

「你怎麼知道你不能?」

「它看上去是那麼……」他嘆了口氣,「……難以解決。」

「還有另一種可能。」她似乎有點猶豫,彷彿不想要給他任何虛假的希望,「在你

失去記憶力之前,肯定有知道你的人。此外,肯定還存在着許多記錄:社會保險記錄、

信用卡記錄、出生記錄、學校成績記錄。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總是在紙上留下我們

的蹤跡,就如同蝸牛爬行時留下……假如你能夠發現一些東西,肯定或者否定你口袋裏

那張留言條上寫的東西……」

「對啊,」約翰遜說,並抬起了頭,「我能做這事,假如我知道的話,那就會有幫

助的,可不是嗎。」他說着突然站起身來,彷彿他一下子想起了什麼事情,「醫生,我

現在必須走了,去找一個人。你能跟公爵,就是范恩斯醫生聯繫上嗎?叫他到你這辦公

室里來——你午餐的時候有空嗎?」

「是的,但我不知道……」

「午餐時間離現在還有兩小時。如果你找不到他,我會想辦法把他找到的——謝謝

你的耐心!」

她抬頭朝他看了看,顯然感到很驚訝。這個辦公室里的談話,原先是由她主持負責

的,但現在,這個控制權完全被奪走了。所以,面對這改變了的局面,她點了點頭,表

示接受約翰遜獨立自主的行動。

約翰遜回到羅傑洛辦公室時,他的身邊跟着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穿着一套講究的服

裝,頭髮金黃,臉色冷漠,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羅傑洛醫生坐在辦公桌旁,但她的雙

眼則注視着牆邊的一張長沙發,因為沙發上坐着公爵。公爵今天的模樣大不一樣。他修

了面、梳了頭、穿上了一套乾淨的西裝,看上去極像他以前做醫生時的那副樣子。他帶

著歉意朝約翰遜做了個鬼臉。「我不能讓羅傑洛看見我那流浪乞丐漢的模樣。但我注意

到,你身邊有一位女士……」

「這是弗朗西絲-米勒,她說她曾經認識我。」

「這是在搞些什麼啊?」米勒大聲問道。然後,她轉過身對約翰遜說:「昨晚你沒

來看我。」

「我想,來看你只會給你帶來痛苦。此外,昨晚我全給自己的問題困擾了,所以就

無暇顧及到你的問題了。」

「所以,我走出會議廳時,你就一把抓住我。然後,就這樣……把我拉上樓梯。」

她繼續說道。

「他需要你。」羅傑洛醫生說。

聽到這句話后,米勒臉上的表情開始從憤怒轉成關注。

「他是個心緒很煩惱的人。」精神分析醫生說。

「發生了什麼事情?」米勒轉身問約翰遜。

「我自己也需要把它搞清楚,」約翰遜口氣堅定地說,「我們倆人一起做了什麼

事?」

米勒看了看坐在辦公桌後面那位充滿活力的女人,然後又朝那位坐在沙發上的白髮

小個子男人瞧了一眼。男人向她點頭作笑,女人雙眼盯着她看。「你要他們都知道我們

一起做的事嗎?」米勒問約翰遜。

「我們昨天在樓下外面的廣場上見面時,你說,『為了紀念我們一起做的事情。』

這可不是你描述個人經歷的方式吧?」

「不是,」她回答說,並朝他的臉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樣會給你造成許多問

題和麻煩的。」

「這種問題和麻煩肯定要比我現在的困擾要好,」約翰遜說,「我想,我是發瘋

了。」

「噢,沒有,」米勒說,「你沒有發瘋。你只是……」她又停了下來。

「我們一起做了什麼?」

「我們制止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她說,「是你,我,和一個名叫湯姆-洛

根的人一起乾的。」

羅傑洛醫生的辦公室里曾有許多病人說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其中許多是內

心秘密的事情,但米勒說的事情之意義重大,使羅傑洛醫生聽后不知如何反應為好。顯

然,米勒說的事情在內涵和外延上超過羅傑洛醫生以前從病人中聽到的任何其他事情。

因此,她的辦公室里一下子靜無聲息。

公爵打破了沉靜。「約翰遜,我的老朋友,你沒有發瘋,但你也許有更嚴重的問

題。」

約翰遜撇撇嘴笑了笑,好像他辨析出了公爵話里的真實意思。「我要做什麼樣的堂

吉訶德?是發瘋的那個,還是有理智的那個?」

「你準備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告訴給我聽嗎?」米勒質問般地問約翰遜。

「過幾分鐘后告訴你,」約翰遜回答說,「我將與你一起去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們

在那裏好好談談。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實際上,也沒有多少東西,因為我

所能記住的只是兩三天之內的事情。我們之間的關係決不可能像以前曾經有過的那種關

系。假如我們曾經很親密過」——她聽到這句話先是低下頭看地板,然後再抬起頭深情

地望着他的雙眼——「我對這種關係不敢抱任何希望。事實上,我連想像一下這種關係

都覺得困難。不過,就如你已經回答並可能還將回答我的許多問題一樣,我也可以回答

你的問題。」

「我們能夠把我們的關係變成以前的那種程度。」她以強硬而又堅信的口氣說。

「我喜歡你,」他以讚賞的口吻對她說,「你是一個有信念又有才華和成就的女人。

但我現在必須做一些事情,恐怕這些事情將把我們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有限關係給

破壞掉。」

「不,不會的。」她說。

約翰遜沒有同米勒再說下去,而是轉過身對公爵說:「羅傑洛醫生提及解決污染問

題時,我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幻象,看見這個世界不再胡亂地浪費東西了。我看見的東

西和你說的東西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什麼樣的東西?」公爵問,「我當然沒有想做殉道者的打算,我也不是那種為人

們提供幫助的人。」

「噢,你是的,」約翰遜說,「你只是裝作不是罷了,可你就是你,假裝不是是行

不通的。」

「這正是我一直在對你說的,謝爾維,」羅傑洛醫生對公爵說,「世界上任何假裝

的東西,對一個剛認識你幾天的人也不起作用。」

「你曾經幫過我,你也曾經幫過羅傑洛醫生。你幫助過成千上萬的人。你還幫助那

些生活在垃圾場的流浪漢們。現在該是你正式重新回到幫助人民的事業中來的時候了。」

公爵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不,決不!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叫我做什麼。我生活中

的許多事情……」

「你願意把你的生活與我的生活對調一下嗎?」約翰遜問他,「你願意每隔幾天就

把事情都忘了嗎?」

公爵啞口無言了。

「鬼火,」約翰遜繼續說下去,「是污染的象徵。但你告訴我,有些地方,人們用

沼氣做有益的事情。想想生活在垃圾場那邊的流浪漢們,他們通過把廢料變成可用材料

而生存,他們的生活來源是社會扔掉的垃圾。讓我們把他們轉變成一種可以利用的資

源。」

「你這是什麼意思?」公爵問。他對約翰遜的想法持懷疑態度,但仍在認真聽着。

「讓我們把人們扔掉的垃圾改變成一種資源,」約翰遜說,「所謂廢料,指的是人

們還沒為它找到用處的一種材料。讓我們建立起切實可行的商業性行動計劃,為廢料找

到用處。你曾說過,只有當它變得有利可圖時,污染才會得到清除。現在,讓我們尋找

方法,使它變得有利可圖。」

「那可是個大工程啊!」公爵說。

「那主要是拾荒者們的事情。你可以給他們那些人所從事的事情以一種意義和目的。

也許,拾荒者只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種人。給他們的生活以某種目的和

意義,給他們一定的社會地位,給他們一份工作做:清除污染。」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部可以用那種方法來清除的。」公爵說。

「我知道它不能,」約翰遜說,「你深信,賺錢的動機比做好事的動機更值得可信。

好吧,就按你的觀點做,尋找一個賺錢的方法。當然,它並不一定非賺大錢不可,何況,

賺錢動機本身還有另外一面:把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的需求。談到這個問題時,我們就

需要弗朗西絲-米勒來出主意、來幫忙了。」

「我?」她說。

「我確信,你們在這裏舉行的會議討論了聯邦立法問題。而且,這些討論主要集中

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程度來禁止污染。大多數情況下,污染者們總是想方設法鑽立

法上的空子,或者尋求不嚴格執法的途徑。」

「這倒是的,」米勒同意這種說法,「不過,我還不明白什麼……」

「污染者要污染,就讓他們污染,」約翰遜解釋說,「但我們要讓他們對這一權利

付錢。」

「這樣的錢怎麼能夠補償所有人的生存環境之被糟蹋?」羅傑洛醫生問道。

「等一下!」米勒插上來說,「讓他說下去。」

「在收費時,你要不斷調整,這樣,到了最後,不污染反而更合算。這樣做比絕對

廢除污染更好,因為第一,它執行起來更簡便易行;第二,它把反對污染措施的決定留

給污染者自己;第三,污染者最清楚對污染該做什麼和怎樣去做它。」

「那公爵的那批人怎麼辦呢?」羅傑洛醫生問。

「噢,這個做法,所有其他人都會喜歡它的,」約翰遜說,「因為這個方法不僅使

廢物重新得到利用,而且還能夠使廢物發揮新的作用。從污染者手中收到的錢,可用來

補助公爵行動計劃生產的產品,直到他們能夠經費自立為止。」

「你認為它能行嗎?」公爵問。

「假如有人設法使它有效地運作的話。」約翰遜說。

「它也許行,」米勒說,「我將很樂意幫忙,而且還可以說服其他新聞媒介在公共

意識和政治行動方面做些宣傳報道工作。」

「你可以做這事。」羅傑洛醫生對公爵說。

「『我們靠你扔掉的東西來發財』,」公爵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一來會促使人們

思考他們所扔掉的東西。『你的副產品是我們的原材料。』這倒會是很有趣的。」

「那你會做這事嘍?」約翰遜問。

公爵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你自己做不做呢?這可是你的主

意,你能做好它。」

「如果事情照我兩個月前看到的一份消息所說的那樣順利發展的話,」約翰遜說,

「我將在明天開始新的生活。那將是一種新的挑戰,同時,又將是一種新的危機。更具

體地說,它是對將來可能會是什麼樣子,或者應該成為什麼樣子,進行一種新的幻想和

構思。」

「不。」米勒輕聲輕氣地說,並把手伸出來去碰他。

「對那些生活上與我有關聯的人來說,這肯定是一件難於接受的事,」約翰遜說,

「但我的經歷只是在局外人看來才是痛苦的。就我而言,我從來沒辦法從外面來看自己

的這種生活方式。每過幾天,我就得到遺忘一切的慰藉:煩惱、歡樂、憂愁、喜悅,一

概忘得乾乾淨淨。只是當我懷疑的時候……」

「我能幫你醫治這個健忘毛病。」米勒說。

約翰遜回到了他三天前下車的那個路邊小餐館。在這家破破爛爛的餐館邊,他放下

了他的手提箱,坐下歇一會兒。從餐館處,他朝那條河望去。它現在不再燃燒,但毫無

疑問,它肯定還會燃燒。然而,當范恩斯醫生的行動計劃和反污染收費制度開始生效后,

或許這條河不會再經常燃燒。約翰遜環顧了一下周圍,看見丟棄的廢物仍滿處都是,而

且附近一帶的空氣里仍挾帶着一股腐爛味道。當然,大霧早已驅散,一切都可以看得比

較清楚。無疑,這純屬一種巧合。但它似乎在說,空氣已經變得更清晰了,因而也更適

宜於呼吸了。

約翰遜收回遠眺的目光,低頭看了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這隻戒指是一位珠寶商根

據弗朗西絲-米勒的具體要求而特製的。它是一隻純金戒指。在它扁平的表面上刻着

「危機」兩個字,而在戒指的裏面,則刻着「由你決定」四個字。

約翰遜十分悠閑地等待着重新開始他那中斷了的旅程,只是他的目的地在何方,他

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不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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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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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河邊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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