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機隱伏、死路兩條

殺機隱伏、死路兩條

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十年,也許二十年前,鎮北小姑亭一帶,成了人們傳播謠言,製造是非的地方。當然,有人認為應該是二十二年前,宣老七宣和,帶了他那未滿十八歲的妻子吳氏,在這裏建造醉月居酒肆后開始的。

醉月居,相當富詩意的店名,宣老七想必不是俗人。憑良心說,這裏的地勢風水真不錯。當夜幕降臨時,在店外曲廊雅軒來兩壺酒幾味下酒菜,邀三五知己慢斟淺酌,等候那玉盤似的月華從浩瀚的湖心冉冉升起,灑下滿地銀光,那幽靈似的帆影從月中徐徐滑過,那情調真是美極了。

出街尾不遠是湖濱沼澤區,再往北不遠是不時幻出金光,白沙如雪的金沙洲。白天,鎮里的娃娃們在那一帶玩水、捉蝦蟹、捉迷藏、打擂台……傍晚,情竇初開的淑女和好俅的君子,也到這裏散步談心。其實這裏沒有幾位君子,也沒有幾個淑女,雖則鎮上的大戶富豪並不少,看了鎮西數裏外西山山麓一帶的亭園別墅就知道概況了。

往南,是女兒港市,也是本鎮的精華所在,哪一天沒有百十艘各式船隻進出?西面是鎮市的中心,三四百戶人家,倒有大半是各行各業的商店。

大姑塘鎮並不是大商埠,只是一座地當航運要道的小市鎮。山多田少,物產有限,以魚鮮為大宗。由於是航運要道,也是一處良好的避風港,所以在這裏設了千總衙門,駐了兩營漢軍旗官兵,鎮上的人對這些兵皆敬鬼神而遠之。

鎮上共有三條大街,十幾條小巷子。最繁榮的是湖港街,從鎮東沿湖濱伸向女兒港市,棧埠林立盡夜不斷人蹤。鎮內兩條東街和西街。南面大姑塘巡檢司衙門前,有一條大道伸向山區,通向三十五裏外的府城。那些大戶人家的老爺公子,經常駕了特製的小型輕車往府城趕。如果是雙頭馬車,到府城只要一個時辰。當然也有人乘豪華的遊艇到府城,但繞南湖嘴要行駛一整天。

沿湖濱也散佈着一些漁戶的土瓦屋,這些人才是真正的本地人,與鎮上的人相比,漁戶只算是下一等的人。

除了醉月居酒肆之外,附近還有一家清幽的旅舍,兩家販賣百貨的小店,和一家頗有名氣的糕餅店。近後面的小山坡,還有一座面向湖心大孤山(鞋山)的仙鶴觀。小姑亭與金沙洲之間,有一處佔地頗廣的沼澤區,是雁、鳧、鶴、天鵝等等水禽的棲宿地。

每當風平浪靜時,浩瀚無邊的湖面,點綴著繁星似的無數蟻舟,無數帆影穿錯,固然令人心曠神怡。但一旦風起雲湧,巨浪滔天,成群的江豚戲水,或者怪風驟至,雷雨傾盆,不時出現蛟龍行雲施雨,驚天動地有如宇宙末日,那壯觀的情景,委實令人動魄驚心。

三百餘年前,朱元璋的大軍,與陳友諒的水軍在湖上血戰,數十萬大軍戰艦數千艟,湖水被血染成淡紅色,湖岸一帶積屍數萬。改朝換代,又是一場大屠殺。先是流寇,次是左良玉,三是滿洲兵,大姑塘大概只剩下十餘間破屋。幸運的是,後面有方圓數百里的廬山,正是避兵的世外桃源,居民有一半躲入山中逃過大劫。

人永遠不會從血肉橫飛中學聰明些,反而更愚蠢,更貪賤,永遠不會記取教訓,永遠張開吃肉的嘴,睜大貪婪的野獸眼睛,等待機會把同類咬死,吞噬,撕碎。

有時,人這種東西有時也會短期的安靜下來,獸性的眼睛也會出現倦怠的神情,吃肉的嘴也會閉上暫時喘息,這就是所謂太平盛世了,偶或抓些弱小來嗅嗅血腥,也算是相當正常的事。

現在,正是太平盛世。

小姑亭一帶,每當太陽隱沒在廬山後面時,便成了鎮民休閑作樂的好地方。

雷巡檢雷廷,是一個相當正直,勤快而精明的人,每天都不會忘記穿起他的從九品官服,悠哉游哉地到小姑亭附近巡視一趟。本地的人,替他取了個綽號:神眼。他的確名不虛傳,決不會忘記曾經見過一次面的人,本地那些碼頭英雄,楊記紙坊的工人,偷雞摸狗的痞棍,甚至從廬山出來獵食的強盜,或者從湖裏出來的小賊,在他眼中皆無所遁形。

六月天,風和日麗。稻田裏已出現沉重的稻穗,漁船上有滿艙的肥美魚鮮。花十文錢,可以買到一條兩三斤重的鯉魚。

太陽已隱在廬山後面,山區里雷聲隆隆,山峰都隱沒在雲霧裏。但東面的鄱陽湖彩霞滿天,湖上美景如畫。

已經是申牌正,小站亭附近已經有無事可做也不需做事的人,陸陸續續前來應卯了。

醉月居的主人吳氏宣大嫂,老早就監督兩名店伙,把店內店外整理得乾乾淨淨。她的女兒,年方二八的小美人眉姑,也和兩名雇來管廚的佣婦,把廚下整理得清清爽爽,酒菜都準備妥當,等候酒客上門。

宣大嫂也真命苦。宣老七在七年前一個夏日裏,一陣心氣痛從此長眠不起,丟下嬌妻愛女,毫無留戀地走了。那年,宣大嫂才三十二歲,真是花開正盛之年。

第一個攻擊宣大嫂的不是男士,而是碼頭痞棍頭兒游神禹浩的妻子余春梅。這個經常在鎮上搔首弄姿的可敬女人說:要不了十天半月,宣大嫂就會反穿羅裙再嫁了。

但宣大嫂不但沒在十天半月後改嫁,七年後的今天,仍然在鬢旁戴了一朵白絨花。而且,把醉月居撐得有聲有色,比往昔更興旺。

醉月居的前面,建了一座曲廊形的雅座,共有十二副座頭,附近栽了一些花草。如果沒有月亮,就點這兩排美麗的白紗小燈籠。即使是白天,不要說附近的風景,本身的秀雅情調也足以令人陶醉。

醉月居要到申牌正才開門,申牌以前,到這裏坐坐觀賞湖景是可以的,但沒有人招待,更沒有酒食供應。

大食廳內空蕩蕩,這裏冬天才有客人光臨,平時食客都在曲廊的雅座買醉,在大食廳賞不到月的。

第一個進入雅座的人,是本區的保正楊鴻。楊保正在西面的魚尾腳山下,有一座紙坊,用竹料製造一種質料不錯的什麼官堆紙。好像是用來印書的一種不太白的紙,柔柔薄薄的,可以印細字。府城的書店瑞文堂刊印發行的千字文、增廣、四書、金剛經等等,用的就是楊家紙坊的紙。

楊保正年已半百,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四方臉袋上,吊著一根豬尾巴辮子,讓人看了有點滑稽的感覺。可是,沒有敢笑他的四方臉袋,他那大暴眼一瞪之下,真沒有幾個不害怕的人。

魚鷹陰平就是少數幾個不怕楊保正的人,最不怕他的一個。魚鷹陰平是女兒港的魚牙子,四十來歲,生得短小精悍,一雙手經常往外張垂,身材又干又瘦,外表真像一隻蹲在竹排上的魚鷹(水老鴉)。

店伙謙恭地趨前張羅,花蝴蝶似的小眉姑端著茶盤跟到,兩根大辮子走起路來有韻律地擺動,真令人入迷。

「保正這麼早就來了?」眉姑笑吟吟地說,吹彈欲破的粉頰綻起兩個醉人的酒窩:「先喝杯茶。」

「想早點來看你呀!」楊保正半真半假地在嘴皮子佔便宜:「黃山姑在後面,快到啦!」

黃山姑,聽起來像個女人名字,其實卻是一個名號響亮,水上功夫出類拔萃的一位漁船船主的綽號,姓黃,名海,是個骨格清奇瘦骨鱗的人。黃山姑,是一種魚,外形與鯰魚差不多,但背上有棘鰭,體色上黃,肉嫩味美但不如鯰魚肥壯,被捉住時三根棘鰭怒張,被刺中得痛上老半天,據說棘外有毒,因此,最好不要惹這種魚,和鱖魚一樣不好捉,不小心就會受傷。但這種魚懶得很,躲在水草的爛泥里懶得移動,手到擒來,當然捉它的人必須會捉。

從綽號估計一個人的性格、外貌、武功,多少可以知道這人的主要輪廓。

「哈哈哈……」樹籬修剪成的店門口傳來怪笑聲,踱進經營船運貨的小貨船船主齊福:

「保正大人,你那位什麼小豹,一天到晚纏着眉姑,好像去年曾經找劉媒婆合過八字。你嘴巴不乾不淨,如果日後你真的做了公公,這算什麼?」

齊福是個最精明的生意人,從不吃半點虧,所以人稱他為鐵算盤,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也不怎麼本份,據說暗地裏不時做些謀財害命的勾當。

「就是八字合不攏。」楊保正毫不臉紅地說:「你那張臭嘴,就不見得比我乾淨。」

眉姑已一溜煙走了,臉紅紅地並沒帶有慍色。

今天晚上好像大家都有空,老顧客陸陸續續來了。

楊保正這一桌有五個人,另四人是鐵算盤齊福、黃山姑黃海、女兒港的魚牙子陰平、碼頭的混混頭子游神禹浩。這五個酒友,都是一起玩泥巴長大的老親鄰,彼此在生意上沒有利害衝突。儘管他們有好有壞,有時也因一時意見不合打打鬧鬧,但友情並不因之而退色,事情過了仍然嘻嘻哈哈和好如初,頗不簡單。

酒來了,下酒菜也送來了,桌旁出現了笑吟吟的巡檢老爺雷廷。雷巡檢四十來歲,穿了官服卻沒有官架子,佩著的軍刀鞘和靶都擦得雪亮。

「嗨!你們好像少了一位。」神眼雷巡檢說:「也來早了些。我猜,你們都沒吃晚飯。」

「吃個鬼晚飯。」游神禹浩粗粗的嗓音有火氣:「胃口都沒有了,鬧了大半天,真他娘的見鬼。」

「八爺,坐,喝兩杯。」楊保正說:「老賀沒來,恐怕不能來了,他那艘運漁具的船被扣,很討厭。」

「公務在身,謝了。」雷巡檢拒絕坐下喝酒:「賀寶安的船,和匪船同時從府城發航,也走在一起,也同時靠岸靠在一起,涉嫌被扣並不要緊,只要他真的與匪般無關就好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鐵算盤齊福喝了一口酒:「跟來的人真厲害,飛越鄰船像大鳥,比咱們這些吃水飯的人還要高明。」

「當然高明。」雷巡檢說:「府城兵備道衙門巡防隊的高手,三劍客全來了。」

「哦!那三個狗娘養的!」魚牙子陰平衝口說:「難怪!什麼人倒霉了?」

「好像是逆匪。」雷巡檢說:「可能是天地會或者六合會的首要份子。你們喝,我要到處走走。」

雷巡檢已經在此地呆了五年,本地的人相當尊敬這位治安首長。其實,雷巡檢的權力有限,真正負責治安的人,是擁有一營兵力的李千總。這是漢軍旗的所謂綠旗兵,真正的滿州八旗兵,駐在北面江口南湖嘴鎮,而且兼管水師營。

駐在府城的分巡廣饒九南兵備道衙門,名義上是文官主事,兼管水師。但暗中卻豢養了一隊稱為巡防隊的人,專門負責秘密緝拿特殊要犯的勾當,是權力很大的特勤隊,每個人都是可獨當一面武林高手。他們沒有軍兵的身份,名義是防汛的工務吏目,卻從不管水災旱災的事。提起巡防隊,沒有人不恨的,他們抓人從不知會地方保正里正,所以地方人的口頭禪是:有罪沒罪,千萬別進巡防隊。

雷巡檢繞過了小姑亭。今晚,他覺得有點心煩。瞥了亭附近那群孩子一眼,覺得孩子的喧鬧聲也令他沮喪。

是的,他的確有心煩不安的理由。巡防隊的三劍客,追蹤船隻到他的管區抓人,這意味着這座小鎮,日後將會發生一些他耽心的麻煩事了。

這幾年來,他對地方上的治安情形,一般說來,是相當滿意的,儘管像游神禹浩、鐵鼻算盤齊福、漁具店店主兼走私販子賀寶安、以及這一代的十幾歲的年青人,不斷的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但他都可以控制得住,連山裏出來的小強盜,湖裏面出來打野食的水賊,也不敢在他的地盤裏撒野。但如果發生可以來招來巡防隊的紕漏,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了。

那不是麻煩,是災禍,可怕的災禍,他向自己說。

他接近了街左的松廬客棧,店前的幾株老松像幾條老龍張鬣舞爪。一株老松下,坐着旅客惠興隆一家三個人,正在低聲交談。

他對惠興隆惠興盛兄弟倆有點同情的感覺。這姓惠的兄弟來自贛南山區,帶了一個快二十歲的女兒惠明鳳,迢迢千里來這裏投親。

他記得,鎮西山腳下的確有一家姓陳的人,那就是息興隆的岳家。陳家是不是三十餘年前有女遠嫁贛南他不清楚,那女兒就是惠明鳳的母親。他所知道的是,陳家已在十年前賣掉了田產,舉家遷往下江另謀發展去了。十年,誰知道陳家遷到何處去了?惠興隆的妻子過世了,帶了乃弟興盛和女兒明鳳前來投親,陳家去向不明,想回贛南已經力不從心,老家的根已經沒有了,回去又能怎樣?

他有點同情惠家的人,但愛莫能助。惠家的人已在松廬客棧住了七八天,目前正在打算暫時在鎮上找房子安頓,再設法找工作謀生。

他聽到街尾有喧鬧聲,眉心一鎖,腳下一緊。

街口偏僻得很,疏落的幾棟草屋,平時就很少有人走動,晚霞滿天,這時更看不到在外走動的懶鬼,正常的人應該在屋子裏和老婆孩子晚餐了。

距街口數十步,路旁的大樹下有四個傢伙在吵鬧,氣勢洶洶,看樣子要打架。

「你們幹什麼?」他緊走幾步大叫:「楊豹,又是你。你老爹在醉月居快活,你想找苦頭吃嗎?」

三個十八九歲的粗壯小夥子,圍住了敞開衣襟,流里流氣的羅克勤,似乎已經擺出圍毆的姿態。那位特別粗壯的楊豹,楊保正的長子,衣袖已經擄起,大拳頭握緊大得像個海碗,挨上一拳真不好受。

另兩個一是游神禹浩的兒子禹日升,一個好酒好女人的闖禍小霸王,一個是漁具店店主賀寶安的兒子賀明壽,標準的花花公子。

被圍住的羅克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憑楊豹這三塊料,還奈何不了這位見過世面的羅克勤。

羅克勤是前面湖濱沼澤旁羅家的少主人,自幼父母雙亡,繼承下一些田地,一艘漁船,加上一棟三進的古老房屋。然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羅克勤十四歲,把田產交給佃戶,鎖上了大門,駕着漁船到女兒港碼頭,載了一位好像是走方郎中的人走了。然後每三兩年回家一趟,逗留十天半月又走了。據佃戶說,羅克勤在外面闖江湖,做過保鏢,做過私鹽販子,做過郎中,做過騙棍……

羅克勤是三個月前回來的。這次好像不再走了。二十四歲雄獅一樣的小夥子,在外面混了十年,一事無成鳥倦知返,連一個老婆都沒混到手。

這一個月來,羅克勤往醉月居跑得很勤,與眉姑相處得很不錯,敏感的人已經感覺得出,他已經被眉姑迷住了。

迷上眉站的不止他一個羅克勤,鎮上的年青伙子,就有不少經常往醉月居跑,閑話很多。楊豹是跑得最勤的一個,但在楊保正正在場的時間內,這頭傑傲的豹還知道迴避,畢竟有點忌諱。

看到急步而來的雷巡檢,四個人乖乖閉上嘴。

「又爭風了?」雷巡檢笑問,故意轉頭回顧:「眉姑好像不在嘛,沒有彩頭,還要吵?」

「巡檢老爺。」楊豹的話毫無半分敬意:「我們的事,你最好是別管。」

「真的?」雷巡檢也怪腔怪調地說。

「第一,我們吵的事與你無關。第二,我們身上沒帶刀子。第三,我們……」

「我告訴你,你這婊子養的!」雷巡檢的手指幾乎點在楊豹的鼻尖上:「你吐口痰,我也可以判你一個大不敬的罪。我要關你三天,差分秒也不行,知道嗎?」

「你……」

「我不想關你,我在保護你。」雷巡檢沉下臉:「羅克勤如果真要揍你,你不死也得脫層皮。」

「我要不是唬大的。」楊豹怒叫:「他是什麼東西?我要警告他,他再往醉月居跑,哼!」

「雷爺,我正要往醉月居跑。」羅克勤挪動腰帶上的荷包,臉上有不在乎的微笑:「先讓這三個狗娘養的把所有的威脅髒話說出來,等會兒我要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吞回去。尤其是禹日升這個雜種,他袖套里藏有一把刀子,準備在我肚子裏捅一刀呢!」

「刀子給我。」雷巡檢向禹日升伸出大手。

楊豹一打手式,三個機伶鬼突然撒腿便跑,腳下奇快,一跳一兩丈。

「不要和他們計較。」雷巡檢向羅克勤笑笑:「你比他們大幾歲,在外面闖蕩過,是嗎?」

「我當然不介意。」他笑笑:「但也不會示弱。雷爺,你知道,示弱是給自己過不去,沒有人看得起懦夫。」

「走,我陪你一段路。」雷巡檢往街口舉步:「聽說,你曾經在江寧混了一段時日。」

「對,在龍江關尚義門,保了幾趟跑徐州的暗鏢。」

「你真的練了武?拜哪一座山門?」雷巡檢用探索的口吻問:「尚義門不收門人,武館的招牌是讓人看的。」

「沒正式練過。」

「但保鏢……尤其是暗鏢,那可不是好玩的。」

「我不是正式的鏢師,打打雜而已。雷爺,這些事犯不着調查的,一問便知。」

「別多心,小夥子。」雷巡檢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在調查你。一句話,不要替我添麻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也請放心,雷爺。」

「那就好。唔!不陪你了,我得到仙鶴觀走走,聽說那兒有一僧一道掛單,來了好幾天了。」

「雷爺請便。」他揮手送走揚長而去的雷巡檢,稍頓自語:「這老狐狸!比私生子還要精明機警。」

他踏入醉月居以樹籬作成的店門,天已經黑了。六月十二,快圓的月亮已經高掛在湖面上空,水面反射出銀光粼粼,沒有風濤聲,僅可聽到四周悅耳的蟲鳴。

不但沒點燈籠,連燭光也免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曲廊的十二付座頭已經滿座,人聲並不嘈雜,老顧客們總算懂得月下小酌的情調。

他走向店堂,胸前敞開的衣襟已經掩上,但漾溢在外的野性氣息並未消失,明亮的大眼首先便看到正在整理酒具的眉姑。

眉姑也看到了他,晶亮的眸子湧起笑意和更亮的光彩。

「克勤,就在裏面坐好了,外面已經滿座。」眉姑放下酒具,走近親切地替他拖出桌下的凳子,着手整理枱面,臉上有動人的笑意。

「好,反正我不是雅人。」他坐下笑笑:「那大光餅似的月亮,看了一二十年,也應該看膩了。」

「你把自己看成俗人嗎?」眉姑盯着他似笑非笑:「我知道到外面住了幾年的人,有很多都學壞了。連三天兩天往府城跑的賀家老大老二,也一天比一天壞。你不一樣。」

「我怎麼不一樣?」他笑問。

「我……我也說不出個道理來。」眉姑給他送來兩壺酒,四碟乾果小菜,在對面坐下,像是自言自語:「小時候,在一起玩的人沒有你。我記得第一次在金沙洲看到你的時候,你好高好壯,帶我們那一群膽小的小女孩捉魚蝦,好和氣好有耐心。我覺得,你好像在我天上的爹爹,我一點也不怕你。記得陰家的小吉祥嗎?」

「記得。」他接過眉姑替他斟的酒:「一年到頭流着兩條又長又黃的鼻涕,見了一條毛蟲也得哭上老半天,永遠拉住他姐姐菊芳的裙子躲在後面,側着臉袋偷瞄人,真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魚鷹的兒子。」

「好,就是他,連他都被你哄得很乖,跟在你後面團團轉。」眉姑從他的臉上把目光拉回,落在自己剝花生的手上:「菊芳去年生了個胖娃娃,婆家的人對她很好,不愁不吃愁穿。你那一年只和我們玩了四五天,然後音訊全無,我們那一群好想念你,吉祥總是拉着他姐姐往你家裏跑,錘打着鎖著的大門叫你,叫得很可憐。」

「你也去了?」

「是的,去的不止我們幾個。」眉姑將剝好的花生放在他面前,凝視着他:「我不相信小時候那位值得我們敬愛,信賴的勤哥,會像楊豹、賀明壽那些人一佯,壞得不像個人。」

「眉姑,不要把楊豹那幾個人看得那麼壞。」他有點言不由衷:「有一天,他們會變成金不換,那是說當他們成了家有了兒女之後。這次回來,世康哥與仲賢小弟幾個人,都葬身在湖裏升了天,我好難過。」

「好人命不長啊,克勤哥。那一年的怪風來得真有鬼,不但我們這裏死了三十幾個人,聽說星子一帶死得更多,連那些三百石的船,也像紙鳶般被吹起摔落成了碎片,好可怕。這次真的不走了嗎?」

「還沒有定。」他遲疑地說。

「聽說前天巧姐去找你。」眉姑的臉紅雲上頰,迴避他的目光。

「我到大孤山去了,回來才知道的。哦!她不是和賀明壽很要好?賀明壽那傢伙好像比她小四歲,很合適。」

「她和每一個人都要好,尤其和碼頭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要好。」眉姑用生硬的嗓音說。

「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她真該找個可靠合意的人嫁出去收收心。她今年好像有二十四了吧?她和我是同年。」

「她從沒打算要嫁人,像你一樣不想成家。」

「成家做什麼呢?」他嘆口氣:「在外面混了十年,看穿了,什麼都不想了。雙肩擔一口自由自在,無牽無掛,一口氣接不上,兩腿一蹬,不需要有人掉眼淚,不必耽心老婆孩子挨飢受寒。人是很容易死的。」

「那你回來幹什麼呢?」眉姑幽幽地說:「你回來三個月零七天,除了擺出浪子潑皮面孔,嚇走那些想當泰山泰水的人以外,就沒做幾件討好人的事。」

「哦!你不知道想討好別人有多難嗎?」他回復一切都無所謂的神態:「做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讓所有的人滿意,如果我為了討好每一個人而活,活着真沒意思。哦!楊豹幾個人怎麼沒有來?」

「老頭子們都在。」眉姑向外面指指:「他們怎敢來?我猜,可能都在小姑亭。」

這裏距小姑亭約百十步,中間隔着樹林、鄰舍,但說話如果大聲些,隱約可以聽得到。

「他們經常來打擾你嗎?」

「你也在打擾我。」眉姑白了他一眼:「都沒安好心,你尤其可惡。」

「什麼?我……」

「你如果有心,不要傷害我。」眉姑低下頭幽幽地說:「去請黃大娘來,不然……」

她扭頭走了,匆匆進入後面的灶間。

黃大娘,指黃山姑黃海的妻子季氏。黃大娘曾經向宣大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表示,眉姑與羅克勤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羅克勤孤家寡人一個,醉月居缺乏的就是一個撐得起門面的男人,兩家並成一家理想極了,希望能撮合這段姻緣。問題是,羅克勤比眉姑大了八歲,而宣大嫂還不到四十,如果兩家合成一家,閑言閑語相當麻煩,宣大嫂又不願女兒外嫁,大好姻緣有障礙。

他的問題是不願成家,這就夠了。

「該死的!」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自語:「不能再到這地方來喝酒了,我不是為找煩惱而來的。」

他抓過酒壺,咕嚕嚕一口喝乾了一壺酒,抓了一把花生,放下一弔錢酒資,貓似的悄悄溜了。

小姑亭附近相當熱鬧,似乎有閑階級都來了。這裏,是年輕人的天下,有些大膽的十一二歲黃毛丫頭,也跟着兄長們來湊熱鬧。亭外的草地可以打滾,附近的大樹也可以爬,有人在樹上做了兩付簡單的鞦韆,可在矮樹與假山之間捉迷藏。

有個人坐在亭欄前彈琵琶,幽怨的弦聲嘈嘈切切相當感人。

「這狗娘養的居然彈得一手好琵琶。」他站在距亭三二十步的一座假山旁自語:「奇怪,他哥哥呢?」

是楊保正的次子楊彪,比乃兄楊豹小兩歲,十六歲的少年,對女人真有一手,會向閨女們獻殷勤,經常買些胭脂花粉當禮物,偷香的手段,在本鎮足可排在前三名。

他發覺先前要找他打架的三個人都不在場,深感詫異。在附近繞了一圈,月華如水,涼風習習,亭附近正是最熱鬧的時光,娃娃們的叫囂聲鎮上都可以聽得到。

他心中一動,悄悄退出。

「可能這幾個傢伙另有陰謀,我真得提防一二。」他自語,將手中的花生吃光,向北踏上歸途。

出寂靜的街口,沿北行通向南湖嘴的小徑繞出,裏外岔出一條小徑通向江濱的沼澤區,東行半里便是他的家。如果是白天,這一帶與北面的金沙洲,都是娃娃們的遊樂場,夜間改在小姑亭附近,走起來並不遠。

到了岔路口,他突然站住了。

路旁的草叢中,有東西映着月光,發出奇怪的光芒。

「奇怪!」他拾起那發光的東西自語:「沒錯,是禹日升的刀子,怎麼會掉在此地?

唔!這裏曾經發生了一些什麼事。」

很顯然地,楊豹三個人被雷巡檢唬走之後,轉而在此地埋伏等他。按常情,刀子藏在臂套內,決不可能自己掉出來。同時,拔出來使用,掉了不撿,道理也說不通,因此他知道這裏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故。

他將小刀掩藏在掌心內,脫掉上衣裸出上身,踏着如銀月色向半裏外的家走去。裸出的上身由於出汗的緣故,油膩膩的,打起架來對方想抓住真不是易事,光溜溜滑不留手,指力再強也發揮不了威力。

「六月六日龍抬頭,大姑娘梳妝上綵樓……」他哼著土腔十足的俚調,腳下顯得虛浮,醉態相當明顯。

距黑沉沉的住宅還有三二十步,扶靠在路旁的大樹上,發出一陣打酒呃的怪聲。

片刻,有嘔吐聲傳出,酒臭隨風飄揚。

半裏外的湖濱,傳來浪濤拍擊湖岸的聲音。路北面就是淺沼澤區,蘆葦散佈,水草在水面形成一片片可容水鳥棲息的草原,表面看好像水很淺,其實那種水草長有五六尺,踏下去可能會發生意外,傳說這種草可以纏死人。

傳出了呻吟聲,他在樹榦下躺下了。

久久,一個黑影從他家的天井中飛躍而起,上了瓦面再飄落在屋外。接着,第二個黑影出現。

兩個黑影站在兩丈外,像兩個幽靈。

樹下躺着的羅克勤發出了鼾聲,嘔出的酒臭刺鼻。

「這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一個黑影低聲向同伴附耳說:「咱們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工夫。」

「在這裏的年青人中,他擁有潛在的號召力。」另一名黑影說:「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人才。動手,把他先弄到屋子裏去再說。」

「他如果不肯合作……」

「那就給他安排一次妥善的意外。」

兩黑影向他舉步,進入樹下。

三岔口方向,突然傳來一聲蘆哨的異鳴。

「那邊有意外,走,這裏暫且放下。」主張把他弄到屋裏的人道,扭頭便走。

好快的腳程,兩個黑影三兩起落便失去蹤跡。

街西小山坡下的仙鶴觀其實並不遠,一條小徑穿過一些松林雜樹,老遠便可看到觀前的燈籠。

小街口,雷巡檢擋住了鎮上的李大爺和張大爺。

「兩位不要去了。」雷巡檢說:「讓老道安心做夜課,明天也可以早些起來拜天神。」

不遠處,另有兩位巡檢把守住通路。

「不必問,沒你們的事,請轉吧!」雷巡檢搶著下逐客令。

仙鶴觀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怪吼。

李大爺張大爺嚇了一驚,乖乖地轉身而走。

雷巡檢也扭頭回望,手下意識地抓住了刀靶。

離開羅克勤的兩個黑影是越野而走的,半途會合了另一個黑影,消失在仙鶴觀的北面樹林內。

羅克勤跟在三二十步后,等進入樹林,已失去三個黑影的形影。這時,聽到仙鶴觀傳來的怪吼,便本能地改變方向,悄然轉赴仙鶴觀。

接近觀北的松林,松林前人影一閃,劈面堵住了。由於是越野而行,所經處有樹有草,雖然沒有松林內那樣黑暗,但也由於月光被樹所擋,雙方相對,也看不清面目。羅克勤已用腰帶蒙住了頭臉,僅露出一雙眼睛。

對方也以巾掩住口鼻,頭上戴了護辮的形如瓜皮帽的軟帽,青色夜行衣,劍負在背上。

「來得好!」穿夜行衣的人欣然沉喝,無畏地衝進,右手探出,來一記快速絕倫的雲龍現爪,只要手指一搭上,就可以發揮擒人的威力。

已無暇分辯,也沒有分辯的必要,發話必定會暴露身份,對方的攻勢太急太猛,保命第一。

雙方接觸快逾電光石火,砰噗噗拳掌著肉。黑夜中全憑經驗和本能發招,閃避變招的機會微乎其微,誰功力差勁誰倒霉,挨不起揍的人必定是輸家,看誰能先一步擊中對方的要害。

進退挪移了幾次,勁風激蕩,草木的折斷聲乍起。

哎一聲驚叫,穿夜行衣的人被震飛兩丈外,離地四五尺往後飛,半空中一聲怒叫,劍芒映月生寒,人着地劍亦出鞘,挫退了兩步,再猛撲而上。

羅克勤及時退走,側射三丈外。劍氣從他的身側拂過,他感到無形的壓力如浪潮般及體,徹骨奇寒肌膚欲裂,雖則劍距他的身軀遠在兩丈外,可怕的劍氣已有驚人的威力,不由他悚然而驚。

不遠處黑影急射而來,喝聲入耳:「老三,怎樣了?」

「有一個可怕的高手!」劍落空的人高叫,飛躍而進追擊:「快來助我……」

可是,羅克勤已經不見了。

半個時辰后,他出現在三岔路口返家的途中,一面走一面在想:這些人計算我有何用意?仙鶴觀那些人又是何來路?

對方的劍上已可發出劍氣傷人,本鎮不可能有這種人才,會不會是從廬山出來的隱世高人?

對,楊豹三個人在這裏一定出了意外。他想起那把屬於禹日升的刀子,伸手從腰帶中掏。腰帶早已從頭上解下,系在腰間作腰帶用。

驀地,他嗅到一絲淡淡的香味。這附近有不少野花,嗅到花香並不為奇。

拔出刀子,他不在意地舉至眼前把玩,目光剛落在發亮的刀身上,突覺眼前一黑,接着頭輕腳重,朦朧中,前面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飛掠而來。

後面,也傳來了雷巡檢的熟悉口音:「前面是羅家的小屋,去搜搜看。」

他手一揮,刀子破空飛出,然後傾餘力向左全速猛竄,重重地摔落,向坡下的沼澤地翻滾而下,人也失去知覺,外界的事一無所知了。

醒來時,刺目的陽光幾乎令他雙目難睜。首先,他看到有人擋住了陽光,定神一看,雷巡檢的臉孔出現在眼前。

「你醒來了,老天爺保佑你。」雷巡檢的笑容很可親:「也是你的命大,只差半尺。」

他想挺身站起,卻渾身脫力,定下神,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泥濘,身上冷冰冰,躺在草地上,四周圍了幾個他不認識的人。

「這……」他雙手撐起上身:「我……我怎麼啦?」

「你躺在下面的水草邊。」雷巡檢指著下面長滿蘆草和水草的沼澤:「幸好頭在上,露出爛泥半尺。把你拖上來,澆了幾次水才把你弄醒。」

「哦!這……昨天也……也許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想想看,昨晚發生了些什麼怪事?」雷巡檢說:「昨晚我們在你家等了一夜,天亮后往回走,在這裏發現你躺在水邊像條死狗。」

「唔!想起來了。」他坐起拍拍腦袋:「我在醉月居喝了兩壺酒,回來在這裏嗅到淡淡的怪香,起初並沒在意,後來……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沒喝醉?」

「兩壺酒會醉?開玩笑。」

「看見什麼了?」

「沒有,我是不怕鬼的。」

「前面十幾步,地上有幾點血跡。」雷巡檢向東面一指:「是人血。」

「不會是我的血吧?」他檢查自己。

「不是。」

「咦!那是……」

「你回去吧!有空我來找你談談。這幾天晚上要小心些,這一帶好像有歹徒在夜間活動,意圖不軌。替我留些神,發現可疑的人逗留,趕快告訴我。」

「好的。」他掙扎著爬起,仍感到頭昏腦脹。

四周共有六個人,有兩個他認識,是雷巡檢手下的巡捕。其他四個人像貌威猛,佩了劍,芽的是緊身夜行衣。四雙精光四射眼神銳利的怪眼,審賊似的盯視着他,令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因此對這四個人印象特別深刻。

次日午後不久,他出現在湖港街中段的孤山酒肆。

碼頭上人都在忙碌,僅偶或有三兩個傢伙偷懶,抽空跑來喝幾口酒吃幾塊豆乾解饞,要不就是沒事做的酒鬼前來喝兩杯打發日子,或者卸完貨忙裏偷閒休息喝口茶的人,孤山酒肆就是這麼一個凌亂的地方,有身份的人皆裹足不前。

酒可以拉近人的距離,上門的人多少有幾分豪氣。他進來時,已有七八個已卸完貨的碼頭工人,興高采烈地圍了兩桌鬧酒,笑鬧聲與猜拳聲震耳欲聾。

他悄悄地進來,店伙趙老六親熱地替他送來酒。

「六哥。」他低聲問:「賀家的船放了嗎?」

他拉趙老六在一旁坐下,趙老六是他從小就認識的玩伴,比他大三四歲,已經成家有了子女。

「沒有,哪有那麼容易?船由千總衙門派人看管,可能要解往府城受審。」趙老六低聲說:「賀大爺這次要倒霉了,這狗雜種走多了夜路,總算碰上鬼了。」

「是走私嗎?」

「不是,好像是私載不法歹徒。」

「哦!什麼歹徒?」

「好像聽說是會匪,大麻煩。船老大周二很夠義氣,一力承擔。」

「賀大爺難怪昨晚沒到醉月居聚會。但賀明壽仍在小姑亭做夜遊神,好像不在乎家裏出事。」

「周二爺把事挑了,賀大爺雖然是船主,但自己並不在船上。」趙老六說:「但他脫不了身,多少要破些財消災,而且絕不是一兩百銀子可以了事的,抓人的是巡防隊那些雜種,錢少了哪能擺平?」

「這裏面有問題,替我留神些。」

「克勤,你的意思是……」

「賀寶安那婊子養的表面上垂頭喪氣,骨子裏笑在心裏。他那寶貝兒子昨晚仍在小姑亭遊盪,我要知道他是怎樣逃過在他家把守的巡防隊雜種監視的。」他眉梢眼角湧上濃濃的殺機:「再就是雷巡檢應該知道賀家涉嫌重大,被巡防隊扣船封屋,禁止賀家的人出入。但看到賀明壽遊盪,居然像沒事人似的,為什麼?」

「克勤,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種事沾不得,兄弟。」

「我不希望被人陰謀陷害,不願落在別人的圈套里。」他咬牙說:「如果為了眉姑的事有人想陷害我,這就不是休管他的瓦上霜的事了。替我留神打聽,小心些。」

「這……好吧,我會替你留神的。」趙老六拍拍他的手,離開照顧客人。

店門口出現一個穿青袍的人,清瘦、修長、文質彬彬、白臉留了八字鬍。後面,是西街醬坊的東主塗貴。

「喂!夫子。」他向走近的青袍人笑着打招呼:「坐,喝兩杯,怎麼?今天散館?塗東主,也來坐。」

那是本鎮公學的塾師燕來,鎮上人皆稱為燕夫子,曾經名登縣榜,具有秀才身份,鄉試之後便連考三次,浪費了九年光陰,功名無望,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猴王,出名的道學先生,三十餘位學生沒有一個不頑皮,戒尺起不了作用,這位夫子每天長吁短嘆無可奈何,所以始終胖不起來。

「有三分之二的小畜生逃學。」燕夫子不道學了,口出粗言:「家長人不管,不散館怎辦?」

「哈哈!你的戒尺呢?」

「被哪一個小畜生偷走了。趙老六,添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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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東主像個啞巴,也像個有道的世外高人,專心一志喝酒,對外界的動靜毫無反應,似乎不知道同桌還有兩個人,對任何聲響皆無動於衷。

「塗東主,喂!敬你。」羅克勤大聲叫,向對方舉杯:「怎麼?沒打瞌睡吧?這麼吵鬧,你居然能無動於衷做白日夢?」

「吵鬧?」塗東主舉杯喝了一口,放下杯苦笑:「我家裏有一個嗓門像打雷,什麼事都要管的老婆,九個打打鬧鬧自一歲到十五歲的兒女,兩條一天到晚亂吠的狗,四隻看醬坊捉鼠,卻不斷叫春的貓。你們吵吧,這點點吵算得了什麼?小夥子,聽我的忠告。」

「什麼忠告?」羅克勤惑然問。

「千萬不要討老婆。」塗東主正經地說:「真的。」

「哈哈!你如果不討老婆,哪能保有你那間萬香醬園?」燕夫子大笑:「說不定會像昨天那幾個會匪一樣,被抓到府城殺頭。」

「夫子,昨天那幾個人真是會匪?」羅克勤有意無意地信口問。

「大概是的。」燕夫子說:「亂黨,暴民,砍他們的頭,亂世用重典……」

「夫子,亂世已經過去了。」羅克勤說:「現在是太平盛世。奇怪,巡防隊的人好像都沒走。」

「住在千總衙門。」燕夫子用權威的口吻說:「好像這裏有禍事了。我那些不受管教的猢猻,連哪一家涉嫌包庇的人都知道。山尾馮家帶走了兩個長工,現在還押在巡檢司衙門裏。」

談說間,進來了兩個人,游神禹浩和他的兒子禹日升,一前一後踏入店門。

食廳內一靜,那些碼頭工人親熱地上前巴結,七嘴八舌把神氣的游神父子納入主座。

禹日升扭頭瞥了羅克勤一眼,眼中有古怪的表情。

「不要喝多了。」游神拉開嗓門說:「府城永泰行的三部大車不久可以到達,卸了貨改載臨江來的那批貨,車要在今晚趕回府城,所以裝卸都不能耽誤。趕忙門前請,喝完了回去幹活。」

羅克勤猛地灌了一滿杯酒。

「年青人,你有什麼心事。」燕夫子說。

「對,沉重的心事。」他斟酒。

「眉姑?」

「就算是吧。」他又喝乾了一杯:「你知道,廬山裏面有很多猛虎傷人,這裏卻沒有,夫子知道為什麼嗎?」

「這……」

「因為我們這裏的人打猛虎。一頭虎如果皮是完整的,可以賣一百五十到兩百兩銀子。」他又在斟酒:「要想不受猛虎的侵害,第一,先把猛虎殺光;第二,想辦法在虎身上發財;第三,猛虎的活動範圍只有三十里,必須把三十里以內可藏猛虎的地方遍設窩弓陷阱。總之一句話,要主動去搜猛虎先下手為強,不要等猛虎侵入鎮內吃人。所以,搶制先機是必要的。」

「年青人,你的話有玄機,很難聽得懂。」

「不懂就好。」他含糊地說:「我不會等猛虎撲到身上來再設法保命。哦!喝酒。」

游神一群人散了,禹日升也隨乃父走了。

小柳巷塗家賭場,位於巷口第二家。隔鄰正街的禹家後院,與賭場僅一牆之隔,而在後廂房的角落裏,建了一座暗門通往來。當然,塗家賭場的大東主是游神禹浩,場主塗定和占的股份並不大。

賭場分三進,最後一進有偏門從左鄰出入,往來全是些本鎮有身份地位的人,賭注的規模也大些,不與前兩進的小賭客相混。這家的左鄰,就是小柳巷第一家,名義上是碼頭領班吳大牛的住宅,其實是游神禹浩的產業,前進租給吳大牛,後院仍由禹家使用,天井與賭場的三進大院隔了一道短牆,中間的月洞門是由禹家這一面閉上的,只有禹家的人才能自由出入。從吳家出入塗家第三進賭場的人,都由中進的廂房暗門往來,吳大牛如果在家,便會親自接待。不在,就由禹浩后一位死黨小七郎洪七負責。

廳堂寬廣,分隔成三處賭場,每張有兩賭桌,每桌有四五個人,每張臉都涌著興奮的神色。

四壁點着明晃晃的燈籠,空間里流着汗臭味。

他們賭得相當斯文:擲雙陸。當然,他們並沒有斯文得把這玩意當作遊戲,更不會擲一次說一段典故,或者吟一首即興詩。很簡單,誰的點子大誰贏,是純粹的賭博,不是風雅的遊戲。

五個人已擲了半個時辰,羅克勤面前,有兩錠十兩庄的紋銀,三片一兩的金葉子,五六吊錢幾塊碎銀。

東家的鄭大爺上手當庄,咔啦啦骰子丟入精緻的骰盒,掩上蓋。

「啪!」鄭大爺在聚寶盆上放了十兩銀子,再加兩吊錢,下的是大注。上庄有吃同點的便宜,鄭大爺有意吃掉今晚手氣不差的羅克勤,當庄三手押下去,運氣好有兩三百兩銀子進帳。

羅克勤毫不遲疑地跟進,再在小聚寶盤上加了一塊金葉子。小聚寶盤的注主要是針對莊家的人,其他的人有權跟或不跟進。

金子市價兌換率是一比八。鄭大爺大概認為剛才手氣好,有信心旺上加旺,放進五兩和三兩碎銀。

「你們幹什麼?」下首的魚鷹陰平冷笑:「押家當嗎?是不是打算把老婆也押上?」

「陰大叔,我還沒聚老婆呢。」羅克勤嘻嘻笑:「真到了押老婆的地步也不算壞,輸得乾乾淨淨豈不無牽無掛?鄭大爺家財萬貫,怎麼輸也不會落到押老婆的地步。」

「必要時,他連命都會押下去。」陰平打出拒絕下注的手式:「年青時在府城南浦賭館,他賭得上了火,真的和人家賭命呢。今晚上,他大概也上了火,我可沒興趣陪他玩命。」

香風入鼻,桌旁不知何時到了另一個人。

「我陪鄭大爺玩命。」悅耳的嗓音入耳:「鄭大爺是不敢把鄭大娘當賭注押的,他只敢拿自己的命來押。」

是穿了水湖綠春衫八褶裙的美麗大姑娘,那雙水汪汪令人想做夢的媚目流光四轉,隆胸細腰極為惹火,成熟女人的風韻具有無窮魔力。

「巧姐,你怎麼來鬧場?」鄭大爺咧開大嘴笑:「哈哈!想趕我走嗎?」

游神禹浩的女兒巧姐,本鎮的一枝艷桃花,她不但媚態撩人,揍起人來粉拳玉腿份量相當重。

「鄭大爺,我怎敢?」巧姐媚笑,挪著小腰兒往羅克勤的身後一靠,纖纖玉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芬芳的胴體幾乎倚上他的肩膀:「開賭場的,只怕光顧的爺們裹足,歡迎還來不及呢。克勤哥。」

「你可把我的運氣叫跑了。」羅克勤肆無忌憚地捏捏她搭在肩上的縴手:「要不得要不得。」

「對,你的手氣轉定了。」鄭人爺介面:「情場得意,賭場一定失意的,妙,全下啦!」

「看枱面。」巧姐把羅克勤面前的金銀,全往小聚寶盆中放:「鄭大爺,你如果贏了,下一注我陪你。」

「你們這是賭氣不賭錢。」魚鷹陰平苦笑:「巧姐,你不要火上加油好不好?」

「我不會和你鬥氣,惹不起你爹。」鄭大爺將金銀往小聚寶盆里放,盯着巧姐高聳的酥胸曖昧地笑:「換一處地方,我一定奉陪,任何事都奉陪。至於羅克勤,嘿嘿!他還不配和我賭氣,他只配和小孩子玩玩扮家家酒。」

「哈哈!看來,現在只有你我兩個人玩扮家家酒了。」羅克勤大笑着說:「有誰跟嗎?」

其他的人都沒下注,僅放下一兩銀子的底。

魚鷹陰平向巧姐打眼色示意要她離開,她搖頭公然表示拒絕了。

鄭大爺得意洋洋抓起了骰盒,雙手一舉,口中喃喃默咒,念念有詞,骰子搖得咔啦啦暴響,蓋一掀,拋出兩顆骰子,骰子在光滑的桌面滾動,發出悅耳的清脆響聲。

二、三,五點,鄭大爺喃喃地發出一聲咒罵。

羅克勤不慌不忙,笑嘻嘻地拾骰子放入盒內,一手抓盒熟練地搖動數下,蓋一掀,骰子跳下桌面,么、四,紅色的么亮晶晶。

鄭大爺樂得幾乎跳起來,拾骰子的手興奮得發抖。

不錯,第二把是三、六,六點紅紅得耀眼,九點已經主宰了九成勝算。

羅克勤的第二把擲出兩個五,鄭大爺臉色不對了,患得患失的心理,會把好運趕走的。

當鄭大爺第三把擲出時,除了骰子的滾動聲之外,死一般的靜,人人屏息以待。

如釋重負的叫聲乍起,陰平冷冷地叫:豹子!

鄭大爺像泄了氣的皮球,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將盒重重地丟下,吐出六個字:婊子養的有鬼!

巧姐得意地笑了,整個噴火胴體倚在羅克勤身上。

么、二,三點,鄭大爺難怪咒得那麼難聽。

羅克勤一直保持輕鬆的神態,一陣骰子響,台上出現不可能的怪點子:么、三,恰好吃定了鄭大爺的豹子。

「情場賭場兩得意,真他****有鬼!」羅克勤笑嘻嘻地說,開始收賭註:「鬼都是狗雜種勢利眼,永遠不會幫助倒霉的人。鄭大爺,你還有兩把庄,還有扳老本的機會,要不要加枱面?」

賭鬼永遠不肯服輸,鄭大爺當然不會與眾不同,從懷中抱出三錠十兩庄的金元寶,咬着牙恨恨地往枱面上擱。

引來不少看熱鬧的人。魚鷹陰平幾個人退出這場角逐。

擲雙陸這玩意輸贏得快,千萬家財也可以一擲而空,鄭大爺賭運不佳,三十兩金子作孤注一擲,金子易主。

場主塗定和早已來了,輸白了臉的鄭大爺寫下了借條畫了押,向塗場主周轉三百兩銀子。

羅克勤先前的枱面一共只有五十兩銀子左右,兩注贏下來,加上在第二注加入的一百五十兩枱面,這時,他面前已有五百兩以上啦!他根本就沒有和鄭大爺算枱面的打算,來多少吃多少。

三五兩銀子,可以馬馬虎虎過一個月,這說明今晚這場賭,已可列入豪賭之列了,難怪吸引了不少人。

羅克勤說得不錯,鬼都是勢利眼,只有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永遠不會幫助倒霉的人。兩把庄下來,鄭大爺的三百兩銀子清潔溜溜。

輪到羅克勤當庄,鄭大爺總算被朋友勸走了。

「跟我來,我有事找你商量。」巧姐拉了他便走:「本來我打算去找你。」

「你不敢晚上去,怕迷路是不是?」他與巧姐走了個並肩:「昨晚你弟弟就去了,還帶了一把刀了。」

「噤聲,有話出去再說。」巧姐那柔潤的手,掩住他的嘴。

他乘機抓住可愛的小手,按在頰上輕揉。

經過一道暗門,一處黑暗的走廊,再越過一座門,便到了禹家的廂院。

禹家佔地甚廣,兩廂各有院子,房舍甚多,人在裏面行走,難分方向不知身在何處。房舍雖多,但人丁甚少,大都是一些空屋,婢僕也只有五六個人,天一黑,禹家便很少看到燈火。

羅克勤對禹家不算太陌生,至少他知道賭場與禹家是有門可通的。片刻,他知道已處身在禹家的廣廈里了,但決不是內院,不是巧姐的閨房,因為所經過的幾棟房屋,沒有燈火,沒有人蹤,寂靜得可怕。

終於,他看到了燈光。

巧姐打開了一扇門,微弱的燈光入目,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房中大放光明。

這是一間寬敞的上房,但傢具甚少,打掃后不久遺留下來的淡淡霉氣在空間里流動。

那張有帳有櫃的床,精緻的草席是新的,有薄衾,有長枕。

他臉色一變,盯着那張床劍眉緊鎖。

「我這人的確做了十年浪子,對酒色財氣雖有所好,但並不太認真。」他轉向著巧姐,凝視着那雙令男人心蕩的媚目:「這是你的家,禹家在本鎮不是窮破落戶,你把我帶到有床的地方來,哼!」

「有床又有什麼不對?」巧姐問。

「在你來說,是沒有什麼不對。」他臉上有耐有尋味的陰笑,雙手按住巧姐的雙肩,虎目灼灼,逼視着那雙水汪汪的媚目,要在眸子裏搜尋什麼:「你甚至會不穿胸圍子,跑到我家躺在我的床上。」

「你……」巧姐終於臉紅了。

「閉嘴!聽我說完,你這婊子養的!」他兇狠地說:「今晚,你打算在這張床上脫羅裙。」

「你……」巧姐在他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下掙扎。

「你的媚眼中有情慾,但又有強烈的恐懼。」他雙手用了勁,知道巧姐的武功不弱:

「這張床,並不是你預定偷情的地方。說實話,為什麼?」

「昨天晚上……」

「我明白了。」他鬆了手,拖凳坐下:「原來如此,你說吧,我有聽。」

「昨晚你離開醉月居之後,到何處去了?」巧姐走到床口坐下,面向著他:「你回家也快有百日了,應該知道有關我的傳聞,我承認我不是什麼貞潔的女人,當然不會選擇床。」

「厚臉皮,你這娼婦!」他粗野地咒罵:「我昨晚醉倒在水邊的事,全鎮的人都知道了。」

「雷巡檢可不是這樣說的。」

「哦!你和雷巡檢上過床。」

「你管不著。」巧姐毫不臉紅:「說昨晚的事。」

「你希望我說什麼?說和你弟弟爭風?說和眉姑調情?你也管不著,是嗎?」

「你說我弟弟動了刀子。」巧姐從枕下取出一把連鞘刀子:「是這一把嗎?」

他接住拋來的刀子,拔出瞥了一眼,臉色一變,不錯,就是這一把,柄上所纏的絨繩花結的部位,與及刀身那塊豆大的銹斑淡淡蝕痕,昨晚他在月光下已經留意所有的的特徵。

同時,他知道自己在被迷香薰昏之前,曾將這把刀子射出。由於地上留下了血跡,他知道曾經擊中了某一個人,而且知道是割傷,不是插入的傷。

「好像是。」他沉着地說。

「我弟弟的刀子,怎麼會落在你的手上?」

「你為什麼不問令弟?」

「你說出來不是很好嗎?」

「我正想找令弟問清楚。」他冷笑:「這件事我猜想一定不簡單,希望你不要牽涉在裏面,可是你不但牽涉在內,而且陷入很深。告訴我,那人是誰?」

「你不必問。」

「我為何不能問?哼!我並沒與陌生的人結怨,鎮上的人也不會趕我走,那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令弟與楊豹幾個人要陰謀計算我,請外地的兇手作刺客。告訴你,我這人很怕死,對那些想要我的命的人,反應是激烈的,反擊也將是兇狠無比猛烈無比的,只有無情的反擊,才是保全自己性命的最佳手段。」

「這就是你秘密向各方打聽的用意所在?」

「你都知道了?看來,今晚你我皆早有準備,各懷機心,你勾引我,我來了,你我的目的都達到了。現在,你不會把秘密告訴我,我也不會把打算告訴你。」他走近巧姐,在床口並肩坐下,手放肆地攬住了那香噴噴,誘人犯罪的動人胴體:「所以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男貪女愛共赴巫山,要不要熄燈?哈哈!你不是怕燈的人。」

他已經把巧姐按倒,上身壓在那彈性極佳的飽滿酥胸上,一下抱住小蠻腰扣住敏感地帶,一手開始替巧姐解帶寬衣,一雙手熟練得很,真像個花叢老手。

巧姐臉紅似人,笑得醉人,一雙手蛇一樣纏住他的肩頸,任由他的手尋勝探幽,身軀熱情奔放地扭動送迎。

「你的打算毫無意義。」巧吐氣如蘭在他的頰旁說:「我對你的想法也毫無興趣,因為一切都有人安排好了,這種安排是我樂於接受的。」

「咦!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的手按在那裸露的酥胸上,突然停止蠢動:「誰安排什麼?你爹嗎?他想做泰山丈人?」

「你一再逃避我的情網。」巧姐放蕩地引導他的手活動:「當然我不如眉姑俏,她也沒有我媚。你也不必胡思亂想,雖然你是本鎮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我還不打算嫁給你,雖則我爹真的有意做你的泰山丈人。」

「那你……」

「昨晚被你用刀子擲傷的人,過幾天要見你。」巧姐已逐漸進入迷亂境界,渾身火熱,氣息吁吁:「這幾天是我們的,一切都不必耽心。親親,你……你在等什麼?」

他幾乎要跳起來,倏然坐起,雙手抓挾住春衫已經滑落,裸著酥胸玉乳的巧姐拉起。

「這人是誰?」他沉聲問:「這一個人,一定與令弟失落刀子有關。令弟與楊豹三個狗娘養的躲在路計算我,我回去他們失了蹤,刀子卻遺落在路旁……」

「你不必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巧姐在他的鐵腕下扭動:「我只能告訴你,過幾天你就知道了,現在……」

「你不說?」

「說什麼?我所知有限……」

「我就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事。」

「我不能告訴你。」

「真的?」

「當然。哦!你想逼我嗎?」

「必要時……」

「不要說這種話,別忘了你是在我家中,你也該知道我爹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有人注意這房內的動靜,鬧翻了的話,不論公了私了,你都不會有好處,是嗎?」

「哦!你很厲害。」他用火熱的目光盯着巧姐說。

「誇獎誇獎。」巧姐盪笑着說,拉開了胸襟。

「我會用我的手段,弄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情真象的,你說不說無所謂。呵呵!老天爺!

你這迷死人的身段,你這羊脂白肉似的胴體,你這花朵似的粉頰……」

「哦!你還沒把你真正想讚美的地方說出來……」

「用不着說,你這妖精,你這蕩婦!你這……這婊子養的!」他怪腔怪調地說:「你會說的,你會……」

燈熄之前,巧姐已成了一條白羊。黑暗中,傳出天下間最平常卻又令人感到神秘的聲息。

兩個潛伏在鄰房的黑影,悄悄地離開監視的壁孔,因為燈已經熄了,沒有什麼好看的了。天下間所有的人,除了小孩和快進棺材的老人,哪一天下在做這種平常的事?平常得沒有監視的必要。

在一陣盪人心魄的聲息中,傳出羅克勤熱切的語音:「告訴我,巧姐,是誰出了主意?

告訴我。」

「好人,不……不要……你為什麼要說這種掃興的活?我……我要……」是巧姐從動人的喘息中吐出的話。

「告訴我,不然……」

「冤家,不……不要停,我……我說。」

「是誰?」

「是……是兩……兩個女人。」

「女人,什麼女人?」

「哦!天!我……我要……」

「寶貝兒,你真是個妙妖精。說吧,什麼女人?」

「我也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人,好像是叫金鳳銀鳳,是弟弟帶她們來見我的。」

「她們要你對付我?」

「她們要我找你談談……哦!冤家……」

「她們呢?」

「明天,我安排你和她們見面,好嗎?」

「在這裏?」

「不一定。不要說了,我要你……哦!好人,好人……」

久久,燈亮了。

床上,巧姐攤手攤腳,像個垂死的天鵝,光溜溜的胴體鬆散著,仍呈現令人醉迷的線條。

羅克勤赤著上身,上衣抓在左手,眼中有奇異的陰森光芒,慢慢地喝着茶,目光落在床上的裸女身上。

「巧姐,在走之前,我有幾句話告訴你。」他臉上出現了笑意,先前眼中的陰森光芒消失了:「你最好清醒好好聽清了。」

「你要走?」巧姐疲倦地挺身坐起,那令人心蕩的胴體呈現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無遮掩:

「不,明天……」

「明天你可以向那兩個什麼金鳳銀鳳說,不要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我已經概略地猜出她們的身份來歷。告訴她們,這裏是一座平靜的、安祥的、富裕的小鎮,不需要控制、拜神、上香、血腥、陰謀。如果我再碰上什麼意外,我會把這些事告訴雷巡檢。」

「你……」巧姐驚得幾乎跳起來,赤條條地滑下床來:「你不要命了?你……」

「我要命,所以要你轉告她們。」他的手貼上那動人的高聳部份,將巧姐推倒在床上:

「她們可能已來了不少時日,昨天被捕的定是她們後續趕來的人。難怪雷巡檢對我加強監視,原來他以為我也牽涉到這件事,她們的事我毫無興趣,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哼!相信我,我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她們即使陪我睡覺,我也不會上鈎的,想利用你這婊子養的淫婦做圈套,她們算是打錯主意了。」

「你……」

「再見!寶貝兒,你的床上功夫真不錯……」

巧姐飛撲而上,大叫:「你……你不能走……」

一個光溜溜的女人撲上來,一個男人真不容易應付,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暖玉溫香抱滿懷,那麼,保證脫不了身,也不想脫身,只有白痴才會放棄這種大好機會。

可是被這裸女抱住,麻煩大了。巧姐的十個指頭半屈半伸,那是可怕的鷹爪功,尖尖的指甲扣入肌肉,那情景真令人不寒而慄。

他左手的外衣一抖,快捷地裹住了巧姐的頭面。接着,鐵掌著肉聲傳出。他不是憐香惜玉的人,毫不留情地在那赤裸的動人胴體上落掌,打擊有如狂風暴雨。

最後,巧姐被扭轉雙手壓在床上。

「不……不要打我……」巧姐發瘋似的掙扎著叫嚷。

「我不會打傷你那迷人的美麗臉蛋。」他獰笑着說:「也不會有碎骨頭需要整理,畢意你我曾有同床一夕的露水姻緣。以後,離開我遠一點,知道嗎?」

「你這畜生!狗娘養的……哎……」

「你這娼婦!」他在那迷人的大腿拍了兩掌:「憑你禹家那兩手鷹爪功,還嚇不倒我羅克勤。」

「我發誓,我要用一切手段來對付你……」

「私了你無奈我何,想公了嗎?」他放手取回上衣站在床口陰笑:「叫雷巡檢對付我?

我可以舉出一百個證人,證明你與他們睡過覺,你就是這人盡可夫的娼婦,雷巡檢能為了我和你上床而辦我嗎?何況我是付了錢的。游神的女兒為賺錢與男人上床,這件事傳出去,可真有人會把大牙笑掉呢。」

他在腰囊中掏出一錠銀子,啪一聲丟在枕旁,冷冷一笑,目光從巧姐的乳峰上移開,扭頭便走。

「你這天打雷劈的、養漢婆的私生子……」巧姐在他身後破口大罵。

距房門不足三步,他突然止步,迅疾穿上上衣,雙手一分,警覺地徐徐後退。

房門本來是上了閂的,但他發現門閂已經退出插孔了。房門徐開,一位千嬌百媚穿黛綠花裙,滿頭珠翠佩了長劍,美得令男人屏息的豐盈艷女當門而立,那雙鑽石似的明亮媚目,煥發出寒森森的光芒。

壁間傳出輕微聲息,一座暗門被拉開了,鑽入一個戴了黑頭罩露雙目,夜行衣把美好豐滿身段暴露無遺的女人,堵住了進入內間的退路。

「你們來了。」他毫不感到意外地說:「剛才在下與巧姐所說的話,兩位大概已經聽清了。床上所發生的妙事,兩位大概司空見慣無所謂啦!」

「不但全鎮的都看錯了你,連最精明的老江湖都走了眼。」踱入的艷麗女郎用悅耳的聲音說:「心硬如鐵,反臉無情,名利女色都誘不了你,你是一個非比尋常的梟雄人物,而非一個地方痞棍頭頭,你志不在作大姑塘鎮的年青一代的領袖人物。」

「好說好說,姑娘誇獎了,在下受寵若驚。」他退至不受擊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三個女人的舉動:「在下返家志在安居樂業,厭倦了江湖生涯,如果真有梟雄的才幹,在下早該在外地稱英雄了,在故鄉父老面前稱雄道霸,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姑娘的慧眼依然看錯了。姑娘,在下不過問你們的事,你們也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姑娘意下如何?」

「我不會與你干休。」草草穿好衫裙的巧姐兇狠地說:「除非你要我。」

「羅克勤,你只有兩條路好走。」艷麗的女郎說:「你已經知道我們的意圖,陷入已深。」

「哪兩條路?」

「加入我們,或者向雷巡檢告密,一生一死。」

「聽!很大方的,還有兩條路好走。」

「你明白就好。」

「在下得考慮考慮。請問芳名。「他的警戒神色鬆弛了,指指女郎髻上的金風釵:「是接引金鳳嗎?」

「哦!你以為我是這裏面的人?」艷麗女郎作出三把半香手式笑笑:「天佑洪那一套騙人玩意,成得了什麼大事?」

「你們用這種人,也不見得比天佑洪高明多少。」他指指巧姐:「那麼,你該是安清門的清廷鷹犬,府城有香堂,南昌有振武舟,這裏是你們的勢力範圍,用不着在這裏設香堂開山門。可是,雷巡檢和巡防隊為何要挖你們的底?不合情理。」

「你看我像糧幫的人嗎?」

「不像。」他率直地說:「以你們的所為來說,或稱半幫船的幫混子。據在下所知,安清門目下正屆盛期,幫規嚴密,利用女色,犯了十大幫規的第四條,與十戒的第一戒,所以……」

「你好像對江湖事相當熟悉,正是我們所迫切需要的人才。」艷麗女郎搶著說:「你就稱我金鳳好了。當然,你知道我不是天佑洪的金鳳銀鳳,也不是安清門的雙鳳人物,不必再盤根詰底,早晚你會知道的。現在,我要求你立即表明態度。」

「我說過我要考慮。」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無此必要。」金鳳鄭重地說:「告訴你,有許多人千方百計想參加我們,還不得其門而入呢。」

「楊豹他們幾個人……」

「他們只是門外的人。在這時,只有你才能當大任。」

「黃山姑、魚鷹、游神……」

「他們都老了,我們不要這種人。」

「哦!你們要的是可以大床大被……」

「不要在口頭上損人。」金鳳沉下臉:「那對你毫無好處。你罵人罵得又粗又絕,我不喜歡。」

「我以為你喜歡。」他嘻皮笑臉:「你們躲在鄰房監視,我真該把燈留下的,讓你們看個夠。好了,閑話少說,一句話,我需要考慮。」

「我也是一句話:立即表明態度。」

「這……」

「你不是喜歡眉姑嗎?還有,你也很愛惜你那些佃戶。」金鳳掏出逼他就範的法寶:

「你如果選錯了路,那麼,你所愛的人將會跟你走,他們已經在我們的人有效控制下,他們的命運,完全控制在你的手中。所以,我希望你能選擇正確的道路。」

「你……」

「要不要本姑娘證明給你看?譬如說,要眉姑上你的床。」金鳳毫不臉紅地說。

「如果我喜歡,任何時候我都可以要眉姑上我的床,用不着你牽線拉皮條。」他尖刻地說:「姑娘,不要用那些人的生死威脅我,你不是說我心硬如鐵反臉無情嗎?那該是雷巡檢的事,你威脅不了我的,哈哈!少陪……」

啪一聲響,燈被他打出的一錠銀子擊滅,房中陷入黑暗中,微風颯然,人影似電。

金鳳拔劍疾退,想堵住房門。

罡風乍起,破空飛行的銳嘯動魄驚心。

金鳳反應超人,駭然閃在門后,向下一蹲,高不及三尺,劍護住身前要害。

無數制錢飛出門外,有些打在門框附近,聲如雨打殘荷,聲勢驚人。

羅克勤的身影貼地竄出房外,快逾電光石火。

自顧不暇的金鳳看到人影,但已來不及攔截了。等兩女閃出門外,早已失去他的蹤跡。

「這傢伙身手十分迅疾,決不會是江湖小混混。鳳妹,趕快傳出信息,查他的底細。」

金鳳向戴頭罩的女郎低聲交代:「他用的暗器手法,不是滿天花雨灑金錢,像是信手撒出的,但每一文制錢皆勁道十足,可能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真才實學令人難測,將是咱們一大勁敵。」

燈破了,但妝台上還有一盞備用的燈。巧姐用火摺子燈點燃,神色不正常。

「你向他說了什麼?」金風寒著臉沉聲問。

「我……我沒說什麼呀!」巧姐惶然說:「你……你們不……不是在鄰房……」

「啐!你……」金鳳居然紅雲上臉:「我有事離開了,快把他問你的話重說一遍,不堪入耳的話省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巧姐確也記不起在如痴如醉時所說的話,正在纏夾不清,在房外戒備的蒙面女郎發出一聲暗號,隱起身形。

金鳳玉掌一揮,五尺外的明燈倏然而沒。

廊下人影來勢如電,直向房門掠來,只能看到淡淡的人影,顯然是沖先前內房內泄出的燈光而來的。

一聲暴叱,罡風呼嘯,掠來的人影斜閃,有暗器觸物墮地的聲響發出。

「該死的東西!」斜閃的人影再次叱喝,急掠而至。

錚一聲金鳴,蒙面女郎連人帶劍被震飄丈外。

金鳳恰好出房,另一名黑影也恰好到達,黑夜中難辨面貌,僅能憑經驗與本能出招。

「錚錚!」金鳴震耳,火星飛濺。

兩人同向側飄,閃動的身法極為靈活。

金鳳發出一聲暗號,立即折向撤走。蒙面女郎也貼地急竄,奇快絕倫。

兩黑影並未佔得優勢,來不及攔截,發出一聲暗號,奮起窮追。

兩個黑影從屋頂飄落天井,也向房廊掠來。一名黑影先向房內打出三枚暗器,隨暗器之後急閃而入。

房內的巧姐已經失蹤,從秘室走了。

又來了兩個黑影,扼守在廊兩端。

「到碼頭附近搜。」黑影中傳來雷巡檢的語音:「咱們來晚了,走!」

東方發白,雞鳴報曉。羅克勤大踏步越過小姑亭,出街口走向裏外自己的家。腰囊中有幾百兩金銀,心情並不因此而顯得輕鬆,心中像是壓着一塊沉重的鉛,昨晚所發生的變故令他心中懍懍。

他發現大門的鎖並未扣實,僅搭住兩個門環而已,一陣寒流通過全身,似乎從湖上吹來的涼風太冷,冷得他心底發寒,掌心沁汗。其實風很小,這陣微風毫無涼意。

要來的終須會來,他必須勇敢地面對事實,這時想退縮已經來不及了,附近一定有人監視着他,他一退縮,對方將急速現身堵截的。

他深深吸入一口氣,取下鎖推開而入。

堂屋裏,雷巡檢和那四個穿緊身衣的人,四雙精明銳利的眼睛緊盯着他,眼神比上一次更凌厲,更陰森。

他警覺地扭頭回望,院子裏空蕩蕩,那沒有門的院門外,不知何時多出兩個穿着緊身的佩刀陌生人,顯然退路已絕。

「進來吧,羅克勤,不要說你不認識自己的家,目前你還是合法的主人,以後……以後就難說了,充公拍賣,還不知誰是買主呢。」雷巡檢一團和氣地說,但話中之意卻充滿凶兆:「我們也剛來,天亮了,沏茶過來待客好不好?我知道你家裏有很好的茶葉。」

「看來,我真的要官司上身了。」他走近八仙桌無可奈何地說,解下夾布制的,圍在腰上的生意人腰囊往桌上一放:「諸位請稍候,我到廚下沏茶。」

「不必了。」坐在上首那人說:「裏面已經有人生火。如果稍晚片刻,你在小姑亭就可以看到你家的炊煙。來,坐下,腰囊里有好幾百兩銀子,鄭大爺被你割得很慘。」

「昨晚竟然上了火。」他在下首坐下:「以往,我很少上火的,大概註定要走運。」

「你確是走運。」雷巡檢說:「賭運和桃花運很少一起走的,福無雙至,但你卻好事成雙,難得。小夥子,希望你繼續保持你的運氣,見見這四位爺。」

雷巡檢替他引見,其實他已經知道對方的底細了。上首那人,是巡防隊的副統領趙天容。另三人是巡防隊三劍客,青蛟解超、翻江龍封坤、神鷹車長。三劍客不但在本府聲威顯赫,在大江上下也是令江湖朋友膽寒的風雲人物。

內堂里出來一位巡捕,捧出一隻茶盤,全套茶具多加了兩隻小紫砂茶杯。羅克勤家裏所用的茶具,不是鄰府景德鎮的磁製大壺,而是宜興的小紫砂壺。

斟好茶,那位巡檢站在他身後不言不動。

「我犯了法嗎?」他鎮定地問。

「目前還沒有。」雷巡檢說:「以後就難說了。但如果你希望不犯法,那就得看你的合作態度是否有誠意啦!」

「雷爺,你知道我是個聰明的人。」他說。

「但願你真的聰明。」青蛟解超冷冷地說:「禹巧姐昨晚和你……」

「上床。」他粗野地說:「那淫婦的床上功夫,決不比府城那些娼婦差,她真該到府城去張艷幟。」

「我可以派一二十個人,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斷地和你談十天八天,不怕你不將所有的事全都說出來。」青蛟的語氣飽含威脅:「但我不希望拖下去。小夥子,你說過你是聰明人。」

「不錯。」

「所以,你最好不愚蠢,把重要的事告訴我,免得浪費口舌。說吧!她要求你與什麼人合作,或約定見面的時地嗎?」

「這……」

「小夥子,你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是與我們合作,二是與他們合作。兩條路,一生一死。」

又是兩條路,又是一生一死!

兩方面所給的兩條路,都是相反的。不管他選哪一方面的路,其實都只有一條死路。

世間沒有人愚蠢得放棄生路,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生路。

他必須自己開出一條生路來。

「我完事以後就離開了。」他擺出一付受冤屈的嘴臉:「她床上功夫不錯,但還差了那麼一點份量。我離開的時候,她癱在床上像條死魚,哪有工夫談其他的事?我身上帶了幾百兩銀子,怎敢逗留過久?」

「我們的人,沒發現你離開。」青蛟沉聲說。

「我很早就離開了,是從塗家賭場的暗門走的。巧姐唯一提到的事,是要我和她相好做露水鴛鴦。」

「你說謊!」

「皇天可以作證,我說的是實話。」

「哼!我不相信你的話。那裏面有兩個人,劍術與輕功、內勁、機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不要說你沒見過這兩個人。」

「見了鬼啦!床上能容得下多少人?煮大鍋飯嗎?」他乾脆放潑:「單嫖雙賭,男人對這種事是小氣的。解爺,你不會認為你所說的兩個人,是巧姐和我嗎?我承認我的拳腳很不錯,機智也銳敏,但卻不會劍術,也跳不過一堵牆。」

青蚊哼了一聲,打出手式。

那位站在他身後的巡捕,立即伸手擒住他的右手猛扭。他大叫一聲,順勢扭轉左肘猛攻巡捕的左耳門。巡檢想將他的手臂抬起已來不及了,只好反而向下挫,左手抄住了他的左腿,要將他擺平。他一肘落空,順勢沉肘,鈎住了巡捕的後頸,上體下壓,將巡捕的臉部壓住前頂,要將巡捕的頭壓折頭骨。

兩人倒下了,一隻快靴將他踏住了。

「哎……」他伏卧在地狂叫掙扎,手腳亂撐亂蹬。

「你不合作,我要帶你走。」翻江龍踏住他厲聲說。

以交手的經過估計,那位巡捕的身手比羅克勤差了一大截,出其不意從後面擒人仍然失手,三兩個巡捕想擒他真不是易事。

但在三劍客的手下,他成了鶴嘴裏的小魚。

「封兄。」雷巡檢替他解圍:「把他帶至府城,問不出頭緒來的,反而打草驚蛇,以後找線索就難了。」

「他一定知道一些重要的事。」翻江龍收腳回到凳旁落坐:「他也一定見過那個傢伙。」

「我跟巧姐進屋,沿途鬼都沒有半個,更不要說人了。」他掙扎著站起,呲牙咧嘴揉動被踏的腰脊:「我不知道你們到底要知道些什麼,要抓的是什麼人,看老天爺份上,不要把我牽連在裏面,拜託拜託,這些銀子:你們拿去好了,就算我又嫖又賭不成材該罰吧。」

「我們在附近的眼線,已偵查了半個月。」青蛟的神色已沒有剛才凌厲:「雖然還沒有查出你牽連在內的確證,但你脫不了關係。告訴你,你給我放聰明些。在地方上做做潑皮,大不了挨板子坐幾天牢。但如果上了他們的圈套,你算是完了,即使不上法場,一輩子也得聽他們擺佈,死了連屍首都不會被發現,你明白嗎?」

「你們到底在捉些什麼人?洪門天地會?」

「差不多,反正就是這一類玩意。」青蛟緊吸住他的眼神:「這半年來,由於安清幫兩位當家的合作,先後破獲了五處天佑會、光漢盟、三點會、雙鳳幫的香堂。」

「咦!雙鳳幫不是安清門安徽十六幫的……」

「安清門一百二十八幫半,雙鳳是安徽十六幫的頭幫。但在本府的雙鳳幫是一群極神秘的黑道男女所組成,他們的宗旨並不是真正的反清復明,僅假借反清復明的旗號設立山門,暗中不擇手段斂財,控制的手段殘酷嚴密,香堂的當家,全是些心狠手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男女。」

「你是說,巧姐是……」

「她還不配。」青蛟截斷他的說:「除非她有可以連升三等的特殊成就,不然就輪不到她拜香堂。小夥子,昨晚你看見什麼人了?巧姐是不是替你引見了幾個年青人?」

「沒有……」

「是女的吧?很美是不是?」

「解爺,不騙你,昨晚除了巧姐之外,我發誓,她沒有替我引見任何人。」他急急解釋。

他當然敢發誓,巧姐的確不曾替他引見那自稱金鳳的人。

之後,五個人輪番向他盤話,軟硬兼施,威嚇、誘話、盤駁、截誣……他小心地應付,半精明半糊塗,半軟弱半強硬,反正他心中已打定主意,不管對方如何攻擊,他始終能有效地保護自己的弱點,除了床上的事。他推得一乾二淨,不上對方的圈套。

直拖至辰牌末,最後雷巡檢用警告的口吻作結束:「小夥子,千萬記住要與我們合作,盡量設法接近巧姐與楊豹那些人,發現任何可疑的人和事,別忘了趕快去找我,這是你唯一的活路,知道嗎?以後如果有問題,我不來找你,巡防隊的也會來的,把你帶走容易,你想回來就難了。」

送走了這些官府的人,他着手準備應變。不管怎樣,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要從死路中,打出一條生路來。

黑道的人固然可怕,但如果在官府落了案,那就一切都完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必須為自己好好打算。

傍晚時分,他闖進西巷謝家的小廳堂。謝家的謝旺,在鐵算盤賀福的小貨船上做夥計,賺的錢幾乎全花在喝酒與賭博上,沒有餘錢養家餬口,家中的一妻兩女一子,總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為了填飽肚子,兩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走上了古老的苦命女人被迫走上的道路,打幾個男人混日子,比入青樓操賤業要高級些。賀大爺的寶貝兒子賀明壽,就是謝家的長女小香的恩客之一。

堂屋裏有不少人,謝家三母女之外,有賀明壽、禹日升、楊豹與黃山姑的兒子黃小蛟。

大門本來是上了閂的,七男女正在燈下進膳,桌上的酒菜相當豐盛。

砰一聲怪響,兩根門閂同時折斷,接着,兩扇門徐徐張開,羅克勤陰笑着跨入堂屋。

「咦!羅少爺,你……你怎麼打破大門亂闖?」徐娘半老的謝氏嚇得站起來問——

無涯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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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刀客有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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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隱伏、死路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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