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高戰抬限一看,只見天上忽現瓊樓玉宇,壯觀非常,心中六奇,怔怔然說不出話來。

金英得意道:「這就是我的家,媽媽的大石墓就在那樓房的後面,大哥你看好嗎?」

高戰想起兒時所聽的神仙故事,他心中雖然從未相信過,可是此刻天空無邊仙景,飄渺白雲,他真也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幻,脫口道:「英弟,你怎會住在天上?我從前聽老人家說開天門的故事,難道這是真的么?」

金英抿嘴笑道:「喲!大哥,我當真你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原來……原來……」

她見高戰滿面羞愧便住口不說了。高戰道:「我從來沒有到過天竺,這沙漠上的奇觀是一點也不知道,英弟你且說說看,這是什麼緣故?」

金英道:「我上次不是說過嗎?這海市蜃樓是大沙漠奇景之一,由於光線折射所造成,我家是在這沙漠邊緣,而且房子建築又最高大,所是常常會映在空中的。」

高戰見那樓台林園,清清晰晰立在雲端,不由嘆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英弟如果不是你給我解釋,我是怎麼也想不通。」

金英道:「大哥,別說你初至沙漠,就是在沙漠上行走的旅客商人也常為這種幻景所述。大哥你想想看,一個人如果在這種上面是高穹青天,下面是茫茫黃沙的地方行走,一旦看見壯麗建築,怎會不摸索而去,結果愈走愈遠,反來複去的繞著圈子,最後東也是自己腳痕,西也是自己腳痕,便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路子。」

高戰道:「這情形實在可怕,這沙漠放眼看去都是一樣無邊無際,真也不知道向哪走是對的。」

金英道:「當太陽出來的時候,陽光照在唐烏拉山,那山上的石頭全是金子,於是反映在空中,也不知多少人看見這金光閃爍的山顛,便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其實那天上的幻景,方向恰好與真正金山相反,因此那些人沒命的走呀走,由於光線關係,有時覺得就在眼前,有時又覺得遙不可及,終於儘力倒斃。」

高戰嘆道:「人為財死。世上能把名利拋開的又有幾人。」

他想到辛叔叔的俠行,』雖然是為仗義,可是以一敵三和南荒三奇大戰、明知敗而不退,這難道全是為了仗義嗎?這世上能像平凡上人那樣的無憂無滯,不求名利,真是大大不易了。其實他哪知道當年平凡上人為了與慧空大師斗一口氣,被慧空大師困在歸元古陣中十年,若不是辛捷恰巧飄至小戢島,平凡上人大怒之下,不知會聞出多大禍哩。

金英道:「我爹爹為此事傷盡腦筋,他命人在另一條叉道上每隔不遠便立了標誌,指引那些財迷,可是人一見財,真是至死方休,就很少人能走出迷途。」

高戰道:「令尊仁心俠行,那些人頑冥不化,那是沒有辦法的。」

金英見他對爹爹甚是尊敬,心中一喜道:「可是那金山是屬於我家的呀!爹爹常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所以他一向為此事費神,其實錢有什麼用,命都沒有了,還要錢幹嗎?」

高戰道:「英弟,你是生長於大富之家,對於錢自然看得輕啦,像我小時,為了滿足游服天下的願望,便整整作了十年苦工,這才積儲一點錢。」

金英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丰神俊朗的少年。竟曾作過苦工,她心中大是同情,脫口道:「大哥,咱們早認識幾年多好,你也不用作苦工耽誤工夫了,說不定,……大哥,以你的聰明,成了武林第一人了。」

高戰回憶兒時的趣事,那時稚子童心,一心一意想到天下去見識,賺來的錢一個也不亂花,全部存在床下撲滿內,漸漸的床上堆滿了各色各樣的撲滿,有小豬、小牛!還有笑口憨憨的光身胖娃娃,在它們的肚子里,保存著自己十年來的心血……

一個輕聲的微笑掛在高戰嘴邊,於是,他又神遊故鄉,他似乎又看到他手植那棵樹正在欣欣向榮的長著,正如同他自己一樣歡欣然力爭上遊。

「砰」,泥制的撲滿一個個被他擊破了,高戰珍惜的計算著子銀……

「那情景,我是望遠不會忘記的。」高戰心中想著,金英見他似乎在沉思不答話,便道:「再走大半天就到家了;唉!我真想回家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高戰瞧她一眼,見她臉上風塵僕僕,這兩個多月,雖然兩人都有說有笑,路途上十分愉快,可是到底過山涉水,金英消瘦了不少,高戰心想金英為自己之事如此熱心,真是感激得緊,拉著金英手道:「英弟,辛苦你啦!」

金英笑道:「有什麼辛苦,只要我願意做的事,我從來沒感到半點疲勞。」

她說到這裡,忽然聞到烤肉的香氣,連忙跑到泥鍋邊取出牛肉笑道:「咱們只顧談話,肉都烤焦啦!」

兩人匆匆用罷早餐,金英離家愈近,愈覺歸心似箭,不住催促高戰啟程。

金英道:「我爹爹不知在不在家?他通常一出去便是幾個月,好在你也無甚急事,先用蘭九果解了體身上之毒,咱們到處玩玩,等我爹爹回來,他……他老人家見你一面。」

高戰拍手道:「好啊,我也想在天竺玩玩,也算不虛此行。」

兩人走到中午,忽見前面不遠處一大隊駱駝商隊,金英高戰迎上前去,那領隊深目挺鼻,是個天竺商人,金英對他說了幾句,那領隊十分恭敬,跳下駱駝讓金英乘坐。

金英揮手向高戰道:「大哥,咱們運氣真不壞,有這代步,省卻不少力氣。」

高戰從來騎過駱駝,他年青好奇,見那駱駝又高又壯,駝峰高起,便拉著金英躍了上去。

金英向那商人領隊道了謝,高戰騎在駝背,高高在上,心中有說不出的愉快,他一拍駱駝臂嗆喝道:「走!」

那駱駝雙眼注意舊主,並不前奔,金英用手輕撫駱駝頭上前毛,柔聲道:「快駝我們去吧。」

她對駝性甚是清楚,知道駱駝天性溫柔堅毅,可是卻有一種挺硬脾氣,千萬叱喝不得,否則惹了它的性子,任是拳打腳踢,它不肯定動也不發怒踢人,這和馬類跳脫受激天性大是不同。

那駱駝果然長鳴一聲,踏沙而去,金英得意道:「大哥,駱駝只聽我的話哩。」

高戰只覺駱駝行走甚慢,可是坐在它多脂背上,卻是軟綿綿的,別有一番情趣,隨口答道:「英弟,你真能幹。」

金英得意道:「這有什麼了不起,我爹爹說駱駝的性格和有些人一樣,要它吃苦受難,它是毫無怨言,至死方休,只是不要忘起時時誇它一兩句就便成了。」

高戰暗暗忖道:「世間的確有這類人,不求名利,只是為知己者用,不死不休,像爹爹的老長官經賂遼東大帥熊廷死就是這樣的人,為報朝廷之思,三黜三起,並未絲毫怨恨,最後為奸臣所陷,死於牢獄,他,他到底為了什麼呢?」

金英忍道:「上次我離家時,爹爹告訴我,他夜觀天象客星犯主,中原將有大亂,大哥,你天性和平,又不愛名利,乾脆搬到天竺來好了。」

高戰道:「令尊以物寓人,確是高明之士,目下滿兵據於關外,狼子野心日顯,幸賴遼東督軍袁大帥鎮邊,這才擋住滿人幾次進攻,可是朝廷對袁大帥反而多般牽制,看來大明氣數已盡,可是英弟,我們高家歷代都是持朗以衛國的武將,將來做大哥的也免不了要繼承先父遺志。」

金英回頭道:「你又不想做大官,幹麼要為皇帝去拚命打仗。」

高戰笑道:「為了全國的老百姓啊,滿洲人來了,咱們漢人還有得生路么?」

金英不喜道:「大家都是人,幹麼要分什麼滿洲人和漢人?

我是天竺人,可是你不是和我很要好么?」

高戰想到原來她誤會自己意思,以為自己歧視她是異邦人,當下連忙陪笑道:「話雖是這麼說,可是從小爹爹便對我說滿洲旗人天性凶暴,是以我對滿人印象很壞。」

金英道:「你們男人真是奇怪,一天到晚心中想的只是打殺搏鬥,其實如果你殺了別人,心中也不見得很痛快呀!滿洲人好生生在關外草原上生活,幹麼要到中原來?」

高戰道:「還不是想做皇帝,統治咱們漢人。」

金英道:「做皇帝有什麼好?我爹爹現成的天望皇帝都不想當,你瞧他現下是多麼逍遙,他說一當了皇帝便沒有這樣好玩了。大哥你說是嗎?」

高戰沉吟半刻也答不出,他天性淡泊,對於這權力二字,覺得無甚依戀,是以也不明白其中道理。

金英道:「我知道你也想不通為什麼?喂,咱們來談談別的有趣事情.對了,我剛才不是說了天竺皇帝,他有一個女兒,也就是公主,長得美極了,過幾天我帶你去看她。」

高戰道:「天竺皇帝你們認得么?」

金英道:「豈此認得,簡直就和我爹爹是老友,這北天竺都歸他管,只有我叔叔金伯勝佛他們恆河三佛和我爹爹不受他管轄.大家以朋友相稱。」

高戰道:「英弟,天就要黑了,怎麼還看不到你家?」

金英回眸笑道:「翻過唐努拉金山,才是我們家的地盤。」

高戰見她和自己接近說話,一種淡淡香氣襲襲而發,他心中一陣迷惘,忽然想到男女有別,連忙把緊圈在金英腰部的雙手鬆開。

他一向視金英為親弟,此時忽然感到她又嬌又美,心中不由怔怔然,金英指著將落的太陽道:「大哥,當太陽將落下去的時候,那是沙漠上最美的時候,可是只有短短的一刻,唐努拉山金光開始閃爍了,大哥快看。」

高戰只見不遠處忽然金光萬丈,耀人眼目,金黃色給人一種富足的感覺,他心想常人終生勞祿,不過想求得些金銀財貨,這沙漠上竟然有這成座的金山,造化之奇,真非凡人所能窺探。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奇景,心內恍然有若在夢中一般,太陽終於全部落下去了,金色的光芒也收斂了,金英輕嘆息道:「這景色雖然美,可是太短了些,爹爹說愈美的就愈短,上天安排萬物都合乎你們中原孔夫子所講求的中庸之道哩!」

駱駝在夜風中疾棄,不久便到了這名聞天下的唐拉努金山,雖在黑夜,金子仍然放出光芒,金英幽幽道:「太陽下去了,還有明天,明天又會升起來,可是我們人哩?爹爹雖有那大本事,也挽不救了媽媽的死,喂,大哥我告訴你,我媽媽是很美很美的漢人。」

高戰脫口道:「難怪你長得一點不像天竺人。」

金英婉然一笑,從懷中取出小笛嗚嗚拉拉的吹了起來,過了一會,前面蹄聲大起,迎上一隊駱駝,從駱駝上跳下四個絕色少女。

高戰以目向金英相詢,金英笑笑握手道:「我只問你們爹爹在家不,又沒叫你們來接,忙個什麼勁。」

這四個少女年紀與金英相若,聞言一齊跳下趨上前道:「婢子們一聽到小姐傳音,知道小姐回來,真是高興得很,大家一般心思,這便迎上來。」

高戰只覺這四人一口江南口聲,就和辛夫人張菁說話一般,溫柔動聽,他不由多瞧幾眼,但見這四人淡眉俊目,分明是江南秀氣姑娘。

金英悄聲道:「她們本來都是江南人,我媽媽從小心地好,又是大富家獨生女兒,也不知養了多少孤兒,後來跟我爹爹了,有些孤兒不願離開她,便跟到天竺來,這四個便是!」

高戰恍然大悟,那四個少女似乎對金英並不畏懼,一齊道:「小姐,你一定又在講婢子長短了,小姐,這位是誰呀?」

金英本想答這是我大哥哥,但一轉念,板著俏臉道:「珊珊,你別多管閑事,走吧,咱們累死了。」

那四個女婢見女主人對高戰甚是親呢,想到平日金英那種孤芳自賞的高傲脾氣,不覺甚是好笑。四人騎上駱駝在前引路,口中嘰嘰咕咕又笑又說,不時回頭對金英微笑扮相。

金英是付不能受激的脾氣,一激她什麼也做到出,當下見侍女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心中不由大氣,高聲叫道:「珊珊,你們笑什麼?」

那四個女侍齊聲道:「沒有什麼啊!」

金英氣道:「你們當我不知么?喂,告訴你們這是我大哥,再沒有什麼好笑的了吧!再笑,我就,我可要不客氣啦!」

高戰聽她們鬥口,心中覺得有趣,他不便插口,只覺金英甚是直爽可笑,那四個侍女回頭伸伸舌頭,見金英急得雙頰通紅,有如蘋果一般,她們名為主僕,其實小時既在一起,感情甚好,便住口不說了。

走了片刻,走到一處綠叢,高戰見那群植物長得很茂密,可是長滿小刺,生得又高又細,穿過那群植物,便見高樓大廈現於眼前正如晨問天空所見海市蜃樓一般。

高戰大奇道:「這沙漠上怎樣會長出這般茂盛植物來,英弟我先前還在奇怪,你說離家不遠,這沙漠雖在夜間也可一望數里,怎的還看不見建築,原來被這群植物擋住了。」

金英跳下駝背道:「你別小看這植物,是爺爺從南荒得來異種,化了許多心血這才培育而成,上生倒刺其毒無比,御防那成千成萬的餓鬼般的野狼,真是大有用處。」

高戰進了屋子,心中生出一種舒適的感覺,這數月來餐風飲露,跋涉萬里,終於到達目的地,金英匆匆入內取出一盒鮮紅果子,對高戰道:「這就是蘭九果,大哥你快服下,這一服就便可把毒藥解了。」

高戰伸手接過,不住言謝,金英不喜道:「大哥,你好俗氣。」

高戰臉一紅,在旁的婢女抿嘴不住,笑出聲來,金英狠狠瞪她一眼,指著另一侍女道:「快帶他去休息。」

高戰道聲別,金英甜甜一笑道:「大哥,明天你就好了,我們到大王石墓去玩!」

高戰點頭答應,隨侍女走了,耳畔還聽到金英和婢女爭吵,那侍女說什麼「現在就這麼凶,將來還得了么?」他心中一怔,推開房門,向引路侍女告別人內。

高戰取出一個果子,細瞧了一會,只見那果兒鮮紅欲醉,清香撲鼻,真是秉天地靈氣所孕育。他咬破蘭九果,吸食其中果汁后,便坐在床上運起先天氣功,過了半晌,但覺全身百脈鬆軟無比,絲毫用不出力道來。他猛吸一口真氣,數月來一直郁集在胸中一股悶氣漸漸往上移動,他知所中無影之毒已由藥力托住,從全身逼了起來,當下運氣上逼,好半天只覺鼻頭一張,一口氣直噴出來,無色無嗅。高戰再一調息,全身血道暢通,他知劇毒已解,心中又驚又喜,暗付對症下藥當真靈驗無比了。

他還不太放心,用足真力練了幾招狂飆拳法,只覺內力充沛,綿綿不絕,一喜之下,翻身上床,沉沉睡去。

高戰睡到夜半,忽聞叩門之聲,他自幼習得上乘內功,耳目自是靈敏,坐起問道:「是誰?」

一個細微溫柔的聲音道:「是我哩!大哥你好了嗎?我想到你……你身中劇毒,怎麼樣也睡不著。」

高戰好生感激,笑道:「多謝英弟,這蘭九果真是有效,一吃下去馬上便解了無影之毒。」

門外金英應道:「那很好,很好,大哥,外面月色可真好哩!

你陪我散步么?」

高戰穿好衣服,開門只見金英立在門前走廊上,身上披著一襲輕紗,連臉也罩上了,高戰心想:「她回到家,自然穿上了天竺的服飾。」

金英道:「你們漢人有一句話是說『人生苦短,秉燭夜遊。』月白風清,咱們到大王石墓上去談談天,遠勝過蒙頭大睡。」

高戰笑勸道:「英弟,你一路疲倦,好好休息一晚吧!」

他運功逼毒,體力大是消耗,月光之下更是顯得蒼白消瘦,金英也發覺了,便道:「好吧!大哥你好好去睡一覺,咱們不用去了。」

高戰見她全身披在輕紗中,月色如水,恍然有若立在雲端,小臉雖然看不清楚,可是體態輕盈,令人有一種飄然的感覺,便笑道:「英弟,你生氣了?」

金英道:「我可不像你那小氣的姑娘朋友。大哥,明天見。」

她說完便輕步走開,消失在黑暗中,那背影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樣,美麗純潔而不可捉摸,高戰心中一陣迷惘,暗暗道:「她已經是個成人了,高戰啊,你可千萬不能走錯一步了。」

他回到房中,月色透過窗上綠紗,淡淡灑在地上,高戰先前急於療毒,此時放目一瞧,但見室中布置華麗,窗台上供養著好幾盆水仙,樑上掛著一隻大鳥籠,一隻翠綠鸚鵡垂著頭也在睡覺哩!

他從小窮困,後來雖然由師父風相楊帶到遼東習藝,風家莊園的確富麗堂皇,可是都是粗枝大葉的布置,廳中燒著大爐,地下鋪著地氈,椅上墊著虎皮……從未見過江南人家養鳥習花的細綉布置,想不到在這異城天竺,竟然會見到這種布置。

水仙花香氣襲人,高戰想到自己這半年來遇合之多,真是舉不勝數,而且每每轉禍為福,平白得了不少好處。

他又想到在中原的姬蕾,心想這次回到中原又不知要費得多少唇舌才能解釋清楚,姬蕾活潑美麗,林汶溫柔婉然,還有這英弟年紀雖小,有些事似懂非懂,可是她那一腔純潔情感,似乎也要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一介武夫,無名無望,也不知為什麼人人對自己都是那麼好。

他沉思著,漫步走到窗前,拉開紗窗,只見天下殘月曉星,夜意深沉,他心中自問:「我一見著蕾妹——那日在濟南她家中,便不由自主的喜歡上她,那天當我被圍時,我一點武功也不會,可是當我一瞧到她鼓勵的眼神,便覺勇氣百倍,再無畏懼,我是從心底喜歡她的。可是汶姊呢?我難道會忘掉小時候她溫柔的待我嗎?我爬上樹跌破了,我是不怕痛的,總是用布一擦又去野了,可是她每次喚住我,仔細用草藥替我塗上,然後撕開她的小手帕替我包上,她永遠是那麼慢慢的有條有理的做每件事,那目光,半嗅半怨的,我就是有天大的火氣,被她一瞧也就有如煙消雲散了。」

月亮沉下去了,星兒也失去了光輝,天邊有一絲魚肚之色,高戰思潮起伏不定,他想:「我如果沒有一絲愛她,我又何必要為她去冒死求救?難道這完全是為了報她相待之恩嗎?我和蕾妹已立下誓言要結為夫婦,可是我!我怎樣對待汶姊啊!還有英弟,唉!」

他愈想愈煩,大地漸漸地亮了,在白天也像黑夜一樣,沙漠是永遠的一望無際的,高戰望著遠方,由黑色漸漸變成灰白,再由灰色變為黃色。

「沙漠!沙漠!在你能看到的最遠處,還有更遠的,更無窮的黃沙。」高戰默默想著,「在沙漠中,走錯一步便完了,也許再也走不到原來的地方,現在我也是一樣,走錯一步便完了。」

「大哥,你起來了?」

金英又在門外嬌聲呼喚,高戰收起情思迎了上來,只見金英穿了一襲綠裙,滿臉笑容站在那兒。

高戰道:「你起得倒早。咱們今天可以到各處去玩耍了。」

金英喜道:「誰說不是呢?我們吃過飯先到我媽媽住的石墓去,我快一年沒有陪我媽媽了。」

高戰聞到一股甜香,心中甚覺暢快,問道:「什麼東西這樣好聞,香極啦!」

金英臉一紅,轉過頭不答,高戰道:「我也應該去瞻仰一下伯母之墓。」

金英低著頭和高戰一起去吃早飯,他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結伴而行,遇到涉水越澗都是高戰抱著金英躍過,金英並未感到半點不妥,可是此時在自己家中,婢女們眾目睽睽下,金英竟然覺得十分發窘。她一向不喜打扮,而且喜歡男裝,可是今早起身。

不知怎的,對於自己平日穿的衣服都覺從甚不滿意,從箱中翻出母親穿的一件禮服穿上,還灑了些天竺特產香精這才出來呼喊高戰。

金英天資敏悟,而且從小慣於獨處,是以對於自己的思想都能有明白解釋,可是此時她對自己這種反常舉動竟然甚是不解,而且一想起來便覺羞澀異常。

高戰金英二人匆匆用完早餐,一人騎了一匹駱駝向沙漠走去,走了一個多時辰,高戰眼前一亮,原來前面蒼松翠柏,氣勢明麗偉大,翠綠叢中,環抱著一座佔地方圍數百丈的大石墓。

金英飛身躍下駱駝,直奔墓前,高戰也跟上前去,金英抱著墓前石獅推了幾下,石門應聲打開。

金英招手向高戰道:「除了爸爸和我誰也不準進去的,大哥,你進來吧!」

高戰正待推辭,金英道:「不打緊,你既是我大哥,理當見我媽媽的。」

高戰躍著進去,這墓內陰涼無比,裡面又整潔又寬敞,全是堅硬花崗石所造,每塊花崗石大小均一。高戰心想這花崗石堅硬無比,要打成大小均一的方塊真是困難之事,看來當年金英之父經營這座石幕,真是花盡心血了。

走到盡頭,前面一面紅色木門,金英上前打開了,高戰只見室中陳放著一具玉棺,淡淡的發著瑩光。這石室中陳列周到,高戰想是金英母親生前所用之物都完整不缺的放在那兒,金英一指壁上道:「大哥,那就是我母親。」

高戰向牆上一望,只見一幅巨畫上面用淡墨勾出一個美艷少婦,雖然只有簡簡單單幾筆,可是神態絮絮欲生,旁邊寫著一行大字:「先室江南才女徐夫人之像。」

金英悄聲道:「這是我爸爸繪的,那時媽媽還沒有嫁給爹爹,爸爸就繪了這幅圖送給媽媽。爸爸說那時他心中充滿了喜悅摯愛之情,是以下筆有如神助,後來再怎樣也畫不了這麼好,等到媽媽死了后,他就在旁邊加了一行字。」

高戰暗忖:「難怪英弟家中都是江南布置,原來她母親是江南人氏。」

金英低聲對牆上的畫像道:「姆媽!我來了!」

她聲音中充滿了柔情密意,高戰心中一動,想到自己也是幼年喪母,不禁悲從中來。

金英忽道:「我要跟姆媽說幾句話。」

高戰一怔走出。那石室四壁迴音,高戰雖然走開,可是金英斷斷續續的低音的祈告,還不時傳人高戰耳內……

「我……我把你的金鎖……金鎖送給他了,姆媽!爸爸說這塊金鎖……金鎖由我送給一個最可靠的好朋友,這是你告訴爸的,他……他真的很好……很好……」

她聲音愈來愈低,高戰彷彿被人一擊,他不由從懷中掏出那鑲象牙小金鎖,只覺那鎖中似乎嵌著一顆鮮紅的少女的心。

金英走出石室又隨手關上了門,喊道:「大哥,咱們出去吧!」

高戰如夢方醒,怔然跟著金英走出石墓,騎上大駱駝又往前走。金英道:「前面是那格巴王的大墓,他率領著天竺人趕走北方來的蠻子,可是在最後一次戰役中被敵人射死了。皇后聽了這消息,便伏在他屍體上哭了三天三夜,也死了。後來咱們天竺人打敗蠻子,大家為感激王的功德,便替他築了一個天大的金字塔。」

高戰忽道:「英弟,伯母的墓前陵園樹木長得真好,一定是因為地下泉水的緣故了。」

金英高頭點道:「不但是泉水,更且是最難得的冷泉哩,不然沙漠這麼熱天氣,這些寒帶植物怎麼生存?爸爸為了要使姆媽像回到家一樣,遍處找了一年多,才在此處發現這冷泉,於是植了樹,築了墓。」

兩人談話間已走進尖頂王墓,金英拉著高戰的手不住往上爬去,半刻之間兩人爬到墓頂。高戰俯身一望,沙漠上駱駝隊有如小黑點,慣慢向前移動,他再一抬頭,只見天際仍無高不可攀,高戰道:「在沙漠上住得久了,胸襟一定會大的,英弟你想想看,一個人一天到處接觸的都是無邊無盡的世界,那些虛名爭勝便自然淡忘了。」

金英道:「那也不見得,你不見我叔叔恆河三佛他們還不是一天到晚為名而奔,天竺稱霸還不夠,還要到中原去。」

高戰道:「咱們別談這些,到那邊去看看,喲,那尊石像好大?」

金英道:「那就是王的塑像。」

高戰走近石像,那像塑得甚為生動,威態畢露,金英忽道:「沙漠上的人說那格巴王已我為沙漠之神,那石像時顯靈跡,只要你許下願望,那石像便會助你,可是如果你後來不守許願,便有意想不到的災難。」

高戰笑道:「我也去許許願,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便滿足了,大石像呀大石像,只要我不挨餓受罵,我便不會冒犯你老人家的,這便算我的許願。」

金英笑罵道:「大哥,你真沒出息,你別胡開玩笑,從前有一大駱駝隊在沙漠上斷水三天,眼看就要全隊渴死,這時候忽然見到大王像,領隊的向好求援,許下大願,果然臨地見泉,全隊得救。」

高戰道:「神仙之事渺茫。」

金英正色道:「神仙是有的,你走開讓我許個願。」

高戰奇道:「許願我有什麼不能聽?」

金英道:「你偏不能聽。」

她一路上懷想墓中母親,是以鬱郁不歡,這時才又露出頑皮性子,高戰笑笑走開了。

那尖頂少說也有百十丈高,當年也不知運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得造成,高戰從上面走來走去,忽聞下面刀刃交擊,他擔心金英便向前走,只見金英虔誠地跪在地下,口中喃喃道:「……第三,大石像,希望大哥常來看我,我……我要常和他在一起,第四……大石像,你得保佑我大哥無災無難,不然的話,哼……哼高戰聽她說得天真,不由好笑,心想從來沒有看到求神的人如此霸道,俗話道就是泥人也有土性,這石像就是本來想要保佑,也會一氣不顧了。

高戰叫道:「英弟,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金英抬頭一看,高戰就在不遠,她心中大羞,暗付自己所說一定被他聽去,當下俏臉一板道:「大哥,你怎樣也不告訴別人就闖來,我要被你嚇死了。」

高戰笑道:「別發脾氣,英弟你聽下面有打鬥。」

金英俯石一聽道:「有很多哩,咱們去瞧瞧。」

高戰護在前面,一步步慢慢走下尖頂,到了離地五六丈拖著金英一躍而下,金英輕功不錯,可是從未如此高處跳下,眼睛不由閉了起來。

高戰循聲走去,只見前面黃沙滾滾,一大隊衣冠鮮明的衙士圍住三個人攻擊,那三個人武功甚高,應付自如,不數招又震倒了幾個衛士,漸漸向一輛車子逼去。

金英趕到俏聲道:「我們沒有武器,還是別管這趟閑事。」

高戰忽然道:「這三人是武林高手,不知車上坐著何人?看來氣派不小,這許多人護衛,可惜都是膿胞。」

金英定眼一看,失聲道:「不好,這是天竺公主的車子,有人要劫持公主。」

高戰低聲道:「我先去攻那使杖的人,奪下他的長杖,好讓他們知道天竺杖法的威風,英弟你替我掠陣,防那二人暗算公主。」

金英見他輕鬆自若,知他甚有把握,便道:「大哥,小心。」

「英弟,放心!」

高戰點點頭,便欲出擊,金英忽然笑道:「大哥你想當駙馬么?

幹麼這般賣力?」

高戰笑道:「是啊是啊!」閃身而去,一躍凌空便向那使杖的人臉上抓去,金英也閃開衛士攻擊,奔到車旁,一開車門道:「公主莫怕,小妹在此。」

那公主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她常常和金英共游,知她能耐甚大,當下緊抱住金英嘰里咕嚕說著。

高戰這一撲之勢,乃是天池狂飆拳中威力最大一招「鷹揚於天」,他見這三人武功不弱,是以一上來便用絕技,那施杖的人驀然見到敵人從天而降,顧不得再傷人,揮動長杖,護住頭頂。

高戰見無隙可乘,身形落地之前,一腳踢向敵人後心,那使仗的人怒喝一聲,反手掃去,高戰瞧得仔細,右手一探抓住杖頭,一運勁便向懷中奪去。

那兩人見同伴受制,雙雙轉身來救,一個施劍一個施刀,高戰左閉右躲,身形間不容髮,那施杖的人猶自賣弄蠻力,強持兵器不放。

高戰心中焦急,驀然一鬆手,將持杖漢子往前一送,正好那施劍的一劍攻到,那施劍的人眼看便要刺及自己同伴,下盤一運勁,硬生生收住已發劍式,身形不由打了一個轉,高戰心想這人最是難斗,飛起一腳,踢中向後跌倒的施杖漢子,劈手奪過長杖。

高戰兵器到手,立刻威風八面,他一抖長杖舞起一個大圈,態度從容不迫。

那施劍施刀的人雙雙比喝,高戰一句不懂,那施杖的原來身形已然不穩,再加上高戰一腳,退了五六步,一交跌坐在地。

高戰微微一笑,金英跑過來道:「他們問你為什麼要管閑事?」

高戰說不出理由,金英向那三人說了一陣,三人暴怒非常,一聲不響一齊向高戰攻到。

高戰施出不久前所學之天望杖法,他初遇強敵,杖法中精微之處又領悟不少,這杖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高戰施出來猶如舞弄輕劍,招式又多又緊,往來在三人二件兵刃中有如穿針引線,一遇空隙立刻攻到。

金英見高戰愈戰愈神,笑嘻嘻的旁觀看,打了一刻,高戰施出天竺杖法中旋天四式,那三個登時臉色蒼白如見鬼魅,向後倒退數丈,那施劍向同伴喝了幾句,高戰只聽得懂其中有「金伯勝佛」

四字。

這兩人也倉皇離去,金英笑道:「大哥,他們說你的杖法是金伯勝佛叔叔所傳,是以嚇得跑了。」

高戰暗付這恆河三佛在天竺威名果然大極,金英眼睛一瞥急道:「大哥,你看那是什麼?」

高戰道:「沒有什麼啊!」

金英取下頭上金釵,口中漫聲道:「大哥,你再細看看。」

高戰看見前方並沒有異狀,正自奇怪,忽然背後風聲一起,金英高聲叫道:「爸爸,爸爸!」

高戰一轉身,只見背後一條五色斑彩的小蛇橫屍身旁,金英結結巴巴道:「大哥,好險,你一動這赤煉蛇便會攻擊你。這毒蛇就是蘭九果也救不了。」

高戰恍然,原來金英早已看見背後有蛇,是以引自己注意前方,他見金英臉色蒼白,此時說話猶有餘悸,便道:「英弟,又是你救我一命,你真聰明,你身上沒有暗器,用什麼打死它的?」

金英道:「是爹爹用金彈子打死這條赤煉蛇。」

高戰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個年老天絲人,深目挺鼻,皮膚被陽光曬得勁黑髮光,頭上。載著一頂大草帽,顯得十分英俊。金英跑上前抱著那老人脖子道:「爹爹你回來了,剛才幸虧你老人家,啊爹爹你功夫不壞呀!我怎麼一直不知道?」

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只道你有了好朋友,就連爹爹也不理了,哈哈。」

金英鬧著不依,那老人道:「又闖禍么?」

金英慎道:「爹爹,我幾時聞過禍,我和高大哥看見有人欺侮公主,這才出來管管。」

高戰連忙上前拜見,他見那老人家一口純正漢語,心中不由大為尊敬,金英父親笑道:「老夫適才見老弟身手俊極,而且好像與舍弟大有淵源。」

金英忍耐不住,便一口氣把金伯勝佛遇難的事說了一個大概,她父親等她說完,笑道:「也沒見過這樣沉不住氣的姑娘!」

金英氣道:「叔叔在危險中,你還這麼輕鬆。」

她父女隨便已慣,金英絲毫不怕老父,金英父親笑道:「此事我老早算定,你叔叔一定出險。」

金英喜道:「那好極了,好極了,咱們先回家去,這樣我可以陪高大哥好好游天竺了。」

金英的父親微微一笑,一招手來了一匹純白駱駝,他翻身騎上,金英也撒嬌的依在她父親懷裡,一起坐在駝背上。

高戰見這老人臉上永遠帶著平靜微笑,那深深的目光,似乎包含了無窮的智慧,似乎能看穿天下一切隱密的事似的,高戰心中好生佩服。

三人走近公主車旁,那公主忽然露出面,拉下面紗向金英說了幾句,金英笑道:「大哥,公主說受你救命之恩,你只要用得到她國家時,她一定全力相助。」

高戰連聲稱謝,金英又翻譯給公主聽,公主凝視著高戰,慢慢又掛上了面紗。

金英父親道:「咱們送公主回去。」

金英向高戰扮了一個鬼臉道:「根據天竺風俗,公主從不拋頭露面,除非見了至親之人,或是最崇高之人,大哥駙馬有希望啊:「

高戰臉上窘的通紅,金英父親臉上笑意盎然,一催駱駝,向沙漠的核心布拉多宮趕去。

駱駝在沙漠上留下的足印,一會兒便被風沙蓋住,可是留在高戰心中的情感痕迹,卻是無法掩滅的,在金英如花笑靨和盈盈笑語下,高戰又想起了姬蕾和林汶。

「怎麼辦?」

西域的風光和中原是背道而馳的,中原,尤其是江南,是充滿了月殘鶯鳴楊柳岸的景緻,而北方的風景雖然是渾厚的,但比起終年積雪,高聳入雲的天山來,中原群峰,簡直是巨無霸身邊的小廝了。

話說高戰行行復行行,一路上觀摩胡域風光,賞略異地情味,再加上心腹之患的隱毒已除,心中自是十分快意。

但他也並不想多加逗留,因為遠在千里之外的中原,還有多少挂念他的人在想他哩!

然而幼居關外的他,一旦處身在迥然不同的大西北,這份愉快又豈是筆墨可形容的了?

前些日子,他和金英一起自中原去天竺,當然也路經了天山山脈,但是初見維族風光,反而不能細心地去咀嚼,去觀賞。

西域的氣候是醉人的,人們幾乎沒有風雨煩人之心,但唯一稍為缺憾的,是烈烈焦陽。

就是在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裡,自通化(烏魯木齊)往甘肅走的官道上,正自有一騎不緩不急地走著。

馬上坐了一個英偉的漢子,一望而知,他是個維族的好漢,那頭紅棕色的馬兒,比起當地的尺寸來,雖不算十分高大,但自它那強壯的四肢,穩健的腳步可知,端的是一匹良駒。

高戰,敢請通知麻佳兒老英雄。」

巴桑大失所望地道:「閣下可是辛太俠差來的?」

高戰一驚,奇怪地說道:「不是。」

巴桑臉容猛然一板道:「那就對不起,今兒老莊主不會客。」

像高戰這般年青的人,此時早已按捺不住,但他天性寬廣,生來和平,明知其中有些古怪,但心中暗暗定下主意,向巴桑又是一揖道:「既然如此,高戰就此告辭。」

他那爽朗的聲音未歇,莊裡面又走出了一個老維人,用維語對巴桑道:「老總管,莊主請辛大俠進去。」

巴桑回頭對人道:「依喀則,這人並不性辛,回莊主去。」

那人敬了禮,方才回身進去。

高戰見他們一言一語之間,除了莊重有禮之外,還有著絲絲隱憂,他以為有個性辛的尋上門來,心中更加決定要插上一手。

高戰見無話可說,便上了馬佯裝走開,走到附近的一個山壩子里,他靜靜地守候著,但他的內心卻浮起了陣陣疑雲。

他想:「英弟曾說過麻佳兒英雄庄行徑,名震西域,還有誰敢來虎頭上抓虱子。那人既然姓辛,當是個漢人,當今中原武林中頂尖高手,姓辛的只有一個,那便是辛捷辛叔叔,但麻佳兒是個正人,辛叔叔為何要挑他梁子?假如辛叔叔是以武會友,那麼這英雄庄中人眉色之間為何如此憂鬱不展?而且辛叔叔為南荒三奇之事,正自不暇哩!」

他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心想能使麻佳兒如此重視的人,只有辛捷叔叔,於是靜靜地坐下來練功,以等候「辛叔叔」來臨。

自從他內毒療愈之後,更意外地增加了幾分功力,因為那恆河蘭九果不但能解毒,而且可以引導真氣。

高戰自覺本已逐漸緩慢前進的功力,經蘭九果這一提引,其勢不下一日千里,突飛猛進。

因此,他盤腿坐功之時,心中有一股大快之意,好像在沙漠中行將待斃的迷路人,忽然找到了甘泉一樣。

當他行功才兩周之時,他忽然聽到不遠之處有快馬奔來,他心中一陣翻滾,他希望來者是久未見面的辛叔叔。

於是,他緩緩地站起身子,輕飄飄地走上了山丘。

英雄庄在半里多外,閃耀著點點明星似的燈火。

山下那人驅騎狂奔著,後面也有一人騎著馬在追,但相形之下,在前面那人的腳力可好得多。

只聽後面那人悲聲大叫道:「小主人!小主人,你去不得,老莊主會殺掉你的。」

那喊聲在晚風中是何等刺人。

前面那人忍不住回頭大叫道:「莫果兒吾你快回牧地去!」

他們雖以維語說話,但高戰聽那「小主人」的聲音,雖然悲憤已極,但仍有著內家高手特有的一股中氣。

他駭然了,在這偏僻的桑姑屯裡,竟有著一個出身中原武林中的維人高手,這是何等驚人的事。

他們一前一後,如風也似地從山腰下經過,轉眼之間又沒於黑暗之中,高戰茫然地走下山來,他現在只想著和辛叔叔見面。

驀然,他發覺自己的座騎不見了,而且是消失的無影無蹤,競連一絲兒痕遺迹都找不著。

他這下更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想:「這一定是英弟弟搗的鬼,英弟早上才依依不捨折轉回家,說不定還沒走開,在自己身勞,和自己開玩笑,不過,不對不對,英弟弟的功力還沒到這個地步,怎會把自己搞的如此之慘?」

於是,剎那間,他毛髮悚然了,因為這分明是一個武功極高的高手,一把抬起他的座騎,輕輕帶著走,要不然,這麼連馬蹄也找不著一個。

他細細湊近了一看,果然有幾個稀疏的腳印,每步競有七八丈寬,一直到了停馬之處,最後那腳印微微深些,想是停腳的原維族的男兒最重寶馬,不是說笑話,妻子的價值,在他們心目中,還遠不如座下良駒,蓋眾妻易得,而寶駒難求也。

維族是愛好和平的,但並不是因此而厭武,因此,維族的男兒莫不是策騎馳戰的好手,這也就是他們為何要愛馬如命的原因了。

因此,維人評定一個男子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是看他擁有幾多良馬?

也因此可知,這官道上策騎走著的那人,決不是一個通常的維民,至少也是相當於戰士的階級。

那人有著一雙碧藍的眸子,一個高挺的鼻樑,低洼的眼眶,潔白如雪,而且還有白中適紅的膚色,這一切的一切,都明顯地表示,他是一個標準的維族好漢。

他腰上也掛了一把短短的寬刀,雖然只有尺來長,但自它那古舊的銅色可知,這把刀起碼有三百年的歷史。

原來維人勤於練武,因此刀劍等兵器都是世傳的,年代一久,這種世傳的兵器,通常並不用於作戰,而只是拿來作為榮譽的象徵,代表著一個世系戰士家族。

由他這把佩刀可知,這人不但是個戰土,而且也是世家子,這種人在維民中最受尊敬,因為他們的祖宗多多少少的民族的英雄,曾為維吾爾族的利益而奮鬥。

他兩眼望著遠山,嘴中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在說著什麼,但自他那憤怨的目光可知,他心中有著萬分的怨憤。

他喃喃的聲音,終於變響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故鄉,故鄉,我終於回來了。」

正在這時,自叉道上奔過來數騎,馬上的是三個年老的維人,他們奔近了,看清那人是誰,忽地一驚,忙勒住馬,向那人敬了禮道:「小主人……」

他們都唏噓著,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那青年的眼中也滿沾了淚珠,他顫聲道:「巴桑,依喀則,莫果兒吾,你們是來勸說我的么?」

其中年紀最大的是巴加,他答道:「小主人,老主人並不知道你要回來,我們是上牧地去的。」

那青年點點頭道:「母親怎樣,是不是好了些?」

他是多麼渴望見著到自己的慈母。

巴桑看著依喀則又看看莫果兒吾,莫果兒吾躊躇了半晌方才小聲說道:「小主人請先到牧地去休息。」

那青年黯然地勒住了馬頭,四騎迅速地奔出了視界。

陽光彷彿追隨著他們的蹄聲,也飛快地消失了,不一會兒.大地已沉眠在黑暗之中。

夜靜靜地來臨了。

但是,地面上的人卻不能像造物者如此般的無憂無慮;這大西北的一個小角落裡,正孕育著一段可歌可泣的事迹。

高戰漫無目的地鞭策著座騎,一離開「英弟弟」,他就搞不清楚路途了,在他的眼中看來,周道的景色都是奇特的,他分不出左邊和右邊的高山有何不同。

因此,他只是沿著官道直奔,忽然,他想起英弟告訴他西北有一個喚做麻佳兒的老英雄,也住在這桑姑屯附近。

他馳到一個叉路口,見到一塊木牌,上面用漢文和維文雜寫著「英雄庄」三個大字。

他沿著那條路走著,終於來到一個大莊院前,那莊院完全是漢人的格局,在桑姑屯這小地方,不能不算是個奇特的建築。

他翻身下馬,莊裡面的人敢情已聽到了蹄聲,走出來那個喚做巴桑的老維人。

巴桑上前施了禮道:「請問尊姓大名?」

高戰聞言一怔,只因他的漢語講得實在是十分流利,但他的相貌和打扮又必是維人無疑,但他只是一怔,忙一揖道:「在下因。

然而兩個較深而且並排的腳印,想是那人抱起了馬兒,接著又是一排稀疏而較深的腳印,大約是那人抱起來走了出去,而且每步又仍是七八文。

高戰嚇得直吐舌頭,他勉力為之,輕功亦勉強可以到達這地步,但要抱起一條壯馬,而仍是這般瀟洒,他非但自量不能致此,而且照他估計,天下也只有極少數幾個人能如此。

他覺得這個跟斗摔大了?雖然方才是那兩騎一前一後地擾亂了他心神,但被人家把龐然大物似的座騎給抱了走,自己尚一事不知,這無論如何是交待不過去的。

況且哪有這般湊巧事,分明是自己在練功時,那人已窺伺在旁了,那麼當時人家要傷自己,也不是太難的事,高戰愈想愈心驚,不禁深責自己不機警。

他沿著那足跡走去,心中更覺得奇怪,這腳印分明是中原人的鞋子所造成的,那麼這桑姑屯真是邪門的可以,怎會在一夜之間,有如許多中原武林人趕來湊興?

他左一轉再右一轉,眼前忽然一亮,原來自己的座騎不是好生生地立在那裡,那馬兒雙眼看著主人,一付莫明所以的表情。

高戰被它看得起火,口中喃喃地咀罵道:「笨貨!」

忽然,他一想不對,簡直是在罵自己,只得啞然地苦笑了。

這馬是金英替他選的沙漠名駒,因為金英和他急於回去,不耐乘著駱駝,他走上前去,親熱地拍拍那馬兒道:「你倒享福,還給人抱來抱去,害得我好慘,怎麼不叫我一聲。」

那馬兒長頸微曲,低頭黏黏高戰的手掌,輕輕地微嘶了一聲,高戰又好氣又好笑道:「你現在叫,又有什麼用,真是名副其實的馬後炮!」

那馬兒微微搖頭,彷彿是自鳴得意,又好像是不同意高戰的話,高戰一手抓住他的韁繩,只覺那皮帶子上凹凸不平之處,他忙低頭放眼一瞧,原來上面有人刻了幾個字,分明是用手指在急切之中寫成的,那是:「戰兒,速來英雄庄,辛叔叔字。」

高戰一眼瞧上去,便看出是辛叔叔的手筆,他此時是何等的高興,說實在話,除了風師父之外,天下最關心自己的便是辛叔叔,他忙翻身上馬,那馬兒彷彿是受過辛捷吩咐似的,也不待他指揮,已自放開四蹄,徑往英雄庄奔去。

馬兒跑得不算慢」但高戰的內心卻跑得比它還急切,他有許多話想告訴辛叔叔,他也有更多的問題要向他討教,但現在他最急迫想得到的,便是和辛叔叔見一次面。

那半里多路,在馬快人心更快的狀況下,轉眼便到了,方才那巴桑老總管已自不在,只有那年青人的老維人,喚做莫果兒吾,冗自凄凄然地坐在庄門口的石墩上。他見到有一騎飛快而來,也顧不得悲傷了,忙站起身,伸開雙臂,站在路當中道:「來者止步,老莊主今日不會客。」

他講的是維語,高戰似懂非懂,但看他那付樣子,定是阻止自己入庄無疑,他此時想見辛叔叔情急,那還管得許多,手中長鞭一揚,點點鞭影,鞭尖都指向他穴道,迫他撤身。

但他可輕估了這老維人,莫果兒吾既然是西域大豪麻佳兒的老傭人,當然也懂得幾手武功,不然他們這莊子,要不是上上下下都有一手,怎敢自稱英雄庄?

莫果兒吾也也曾隨老主人到過中原,高戰這一手純是平常武功,不過是逼他讓路而已,因此,他身子猛然一扭,競穿過了高戰的鞭影,一把抓住了馬緩。

高戰見他身法奇特,倒有些像天山門下,不由大驚,但此時那顧著這許多,他雙腳一蹬,身形騰空而起。莫果兒吾哪料來人竟會棄馬而去,乾脆馬兒也不要了,身形猛地往裡便撲。

只因他手中這匹奔馬,一時之中又停不住,放手去追,讓這大馬在庄中亂撞,也不是好玩的,因此,他只有放聲大叫。

但高戰的身形是何等迅速,早已幾個箭步,竄進了庭園之中,他放眼一瞧,見有一處燈火通明,想來是那處有事。

他不假思索,一擰身,便往那處撲去。

這英雄莊裡的高手,想來已被辛叔叔全數吸引了過去!路上競沒有任何人來阻攔他。

他不過三五步,已自到了廳堂之前。

只見辛叔叔極莊重地立在廳堂中,背朝著自己,而面對著自己的一張躺床,上面斜斜地靠著一個老維人,想來就是曾名震西域的老英雄麻佳兒。

麻佳兒聲名已久,不料自某次上天山之後,競思了半身不遂,饒是如此,只因他平日雖然固執些,但是只做忠義之事,因此西域群豪還是尊敬他。

只聽麻佳兒怒容滿面,操著流利的漢語道:「老夫不入中原已四十年,你自稱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後,可有什麼證據呀?」

高戰聞言大怒,但他正要飛身入廳,辛叔叔卻不慌不忙地往柱上一按,呼地一聲,佩劍已然出鞘。

那一絲白光,在燈光之下,射出廳堂中眾人的驚疑之色,麻佳兒身邊的老僕巴桑,已將右手按刀柄上。

辛捷環視眾人,當年豪氣,又在心中盤旋不已,他夷然笑了,抖手一彈,那劍尖在空中飛舞,劃出了七朵梅花,姿勢美妙已極。

麻佳兒臉上流露出一股令人莫名的表情。

巴桑卻失口驚呼道:「梅香神劍!」

敢情他當年追隨麻佳兒人中原,曾目睹過七妙神君的風姿,此時乍然再遇,焉得不感慨系之感。

辛捷大方地納劍入鞘,他仍是一派泱泱大家之風。

麻佳兒勉力地挺起身子,朗聲道:「故人有后,辛大俠不愧為龍鳳之姿。」

辛捷知他仍在點穿自己,他的輩份要高一輩,但辛捷又豈是斤斤計較這些的,他忙上前行了尊長之禮。

麻佳兒這才呵呵大笑,一擺手道:「老夫嚮往中原已久,四十年前與令師會於華山之巔,自言天下武者,舍尊師之外,當推老夫了,不料今日方看有辛大俠這等人材。」

廳堂中緊張的情形這才鬆懈下來。巴桑也悄悄地引身後退,不一會兒,自有許多侍女,供上各色果點。

麻佳兒困居已久,便和辛捷話些當年與梅山民論證武功的經過,辛捷是有為而來,自然只得與他敷衍著。

高戰卻不耐煩了,但此時又不能進去和辛叔叔見面,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又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地有喧嘩聲,想是那莫果兒吾率著眾人在搜「怪客」——高戰自己。

但那些維人可不敢到這廳堂附近來,所以高戰例樂得袖手旁觀,讓他們在外面翻天復地。

忽然,他見到巴桑鬼鬼祟祟地往屋後走去,高戰只當是麻佳兒耍什麼鬼計來害辛叔叔,也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巴桑像是怕別人跟蹤他,走起路來不但閃閃躲躲,而且不時回頭看看。他用腳尖走著,那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煞是好玩。

高戰見他那付模樣,又不像是英雄庄有什麼鬼計,倒像是這個老傢伙滿懷了鬼胎,他好奇心之大起,更不願輕易放過這幕好戲。

他想:「反正辛叔叔和那麻佳兒在鬼扯著,還有的是時間,況且巴桑是這院子的總管,麻仁兒又下不得床,到那時候辛叔叔要走了,少不得巴桑這廝要權充司賓之禮,還怕他帶著我亂走怎地?」

其實他完全是想的過了頭,因為巴桑根本不知道有人跟著他,只是急急地走著他的路。

左轉右折地,他總算走到了一處破敗的圍牆,在月光之下,那牆兒更顯得古老凋敗。

那牆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及地大洞,想來原先是一扇大門,那四周的土磚上,還留著門框的遺迹。

巴桑把頭探進洞里,低聲用維吾爾語喚道:「小主人,小主人!」

忽然,他受驚似地猛然一轉身,由他那轉體之間看去,此人武功不俗,不愧為名震西域的英雄庄的總管。

在一片樹叢的陰影之中,也就是在破牆的轉角處,慢慢地踱出一個青年人,他面容在黑暗中不易看清,但他沉聲道:「巴桑,你有什麼事來報告?」

巴桑單膝跪地,吻那人的袍角道:「小主人,感謝真主,事情有轉機了。」

那年輕人想來是在極力按捺自己,但仍不免衝動道:「轉機,轉機!轉機又有什麼用,我母親已受了二十年的折磨,憑真主阿拉之名,我要報仇!」

巴桑抱住他小主人的雙腿道:「你不能這樣做,老主人是你的父親。」

那年青人極為激動,他指著那破牆道:「不錯,不錯,他是我的父親,但牆裡面鎖著的可是我的母親?他不配作我的父親,我要報仇!」

巴桑惶恐地道:「願阿拉赦免你的罪,小主人,你受了漢人邪說的影響,母親不過是生你的工具,你的身體是屬於父親的!」

青年人憤力一掙,雙腿脫出了巴桑的抱持道:「真主並不要我們不孝,巴桑,我痛恨他,因為他虐待我的母親,當我飄泊在外,每逢月明之夜,我都要向其主起願,誓為我母復仇!」

他們一問一答,全用的是維語,高戰也弄不清楚,不過他看出巴桑是在哀求這年輕人,而這年輕人卻情緒衝動地拒絕了。

巴桑想再開口,卻被他的小主人的表現地震驚了。

只聽他放聲大笑,可是又有點像哭喊,他那衝動的聲音,在靜靜的夜裡,顯得特別響。

高戰也覺察到,這青年人的內心正受著痛苦的煎熬,他回想到前些時,自己身中巨毒,冒死人地穴時的心情,也不亞於此人,因此他同情他了。

那青年人笑聲方歇,抬頭遙望明月道:「巴桑,你猜媽媽怎麼說?」

巴桑搖了搖頭,他是無話可說。

年輕人的眼中閃過一脈晶瑩之光,這是情感升華的象徵,但是一剎那間,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復到原來那股剛毅而漠然的眼色。

他沉聲道:「當我要把媽媽身上的鐐銬弄斷的時候,她只是微嘆了一口氣,對我輕輕地說道,阿不都拉,請不要如此,我已經習慣了。兒子,這是真主的意志,這是命嗎!」

「巴桑,你說,你說這是命吧?」

他的語氣忽然之間變的是如此的凌厲,使得巴桑惶恐了,他不知道如何說,在老小兩個主人之間,他是無可服從的。

他悲聲道:「老主人,小主人,巴桑願真主保佑你們。」

說著,他一拔鞘中彎刀,便往頸上劃去。

高戰見了大驚。但阿不都拉的動作比巴桑更快,他右腳一揚,已踢去了巴桑手中的彎刀,他冷冷地彎下身子,拾起了彎刀。

阿不都拉把手中的彎刀飛舞了兩下,對巴桑道:「他在哪裡?」

巴桑低著頭,跪在當地,一言不發。

阿不都拉怒道:「你當我找不到他么?哼!你先留在這裡照管媽。」

說著,氣沖沖地往巴桑原先來路走去。高戰忙低身於樹叢之中,這時也不管那巴桑了,卻暗暗跟隨著阿不都拉。

這次又是一陣子亂轉,阿不都拉顯然地形上不如巴桑熟悉,多走了好些冤枉路;但不久之後,他也發覺廳堂那邊燈火通明,所以也快走近了,這時已能聽到麻佳兒粗獷的笑聲。

高戰見到阿不都拉忽然止步,猶疑不決地走來走去,滿面悲痛之色,但也流露出多少矛盾的心情。

高戰英明所以,等待有些不耐煩了。

阿不都拉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刀背道:「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天啊!……」

他考慮了半晌,開始恨恨地道:「他不過為了天山白婆婆點傷他,而禁錮媽媽,媽媽雖是白婆婆的表妹,但媽媽又從不練武,他憑什麼關她二十年,唉!罷!罷!我只要砍他一隻左臂就可以了。」

他這段喃喃自語,卻用的是漢語,而且是標準的河南官話,高戰聽了不由大驚,「白婆婆,那不是金英師父嗎?怎麼和這麻佳兒幹上了?」

高戰見事情愈來愈奇,心中驚慌不已,那維族青年好似主意既定,再不猶疑,便大踏步往前走去,這下高戰便暗暗注意他的身形,不料竟是少林身法,這下更使高戰吃驚不已了。

他又聽得辛叔叔大聲道:「這本是老英雄的家事,我辛某自不敢多言,不過既受人之託,便不得不冒死陳言了。」

高戰遙見麻佳兒圓瞪著虎眼,正在考慮著。

阿不都拉卻面色變得蒼白,極痛苦地左拳緊握道:「辛捷?

天啊!師父還是不讓我報仇!」

高戰見他這種情形,心中已是明白了八成,想來他是少林門下,而辛叔叔是受了他長輩之託,趕來調解的。

高戰不由對辛叔叔更加欽佩,因為他千里迢迢而來,不過是為了異族的一個青年,行快仗義。誠不愧為武林中的第一人。

阿不都拉知道復仇已無望,他痛苦地把彎刀猛力一砍,砍在樹上,然後轉身急奔而去。

廳堂里英雄庄的眾人聞聲紛紛撲出,高戰吃了一驚,忙低身竄到另一堆樹叢中,相隔八九丈遠處。

眾人把彎刀獻給麻佳兒,麻佳兒臉色猛然一寒。

高戰見巴桑氣急敗壞地從破牆那方面跑了過來,他直衝人廳堂,便往麻佳兒面前一跪,細聲說了幾句。

高戰意味到,一定是那年輕人作了什麼手腳,果然,麻佳兒大怒,兩手一撐,上半身竟支了起來,他大聲道:「多謝辛大俠的高義.,我那犬子已經把她搶走了。」

當他提及阿不都拉時,他那極為頑酷的臉容,也不禁露出衝動的情感,顯然地他仍不能忘情於愛子。

辛捷知道他內心的矛盾,但也愛莫能助,辛捷此刻是受了當年好友吳凌風之託,來排解吳的師侄的家事糾紛,只因麻佳兒生平只服七妙神君梅山民,所以辛捷是最適當的人選。

高戰見辛叔叔已告辭了,他正想撲上前去,不料背後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傳來莫果兒吾的嗓子道:「這傢伙一定在附近,我就不信他是狐仙。」

接著有一個年輕的維人問道:「什麼叫狐仙?」

他們說的都是漢語,可見英雄庄中的人,大多都是見過世面的,像莫果兒吾,更曾身人中原。

他們這一頓喧嚷,可使高戰難於出面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道:「方才那匹黃馬可真不錯,你拴在庄門口不怕被人偷了去?」

原來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有誰敢偷我們英雄庄的寶馬。」

高戰聽得是在談論自己的座騎,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忙低身貼地一竄,只聽得不遠之處,有一個年青的維人小聲驚叫道:「有賊。」

而莫果兒吾怒斥道:「別亂喊,老莊主在送客……

高戰偷回了馬兒,便跑到原先那山坳子里,一干維人因麻佳兒在送客,而且那馬也不是英雄庄的,只得徒喚奈何。

高戰知道英雄庄只有一條路,他便耐心地守候著。果然,不久之後,便見到月光下有一個瘦長的影子,如飛也似地移動了過來。

高戰還未出聲,那人已到了小山前,他轉擊手距掌喚道:「戰兒!

戰兒!」

高戰大喜,自小山上撲到辛叔叔的身邊,他衝動極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辛捷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你又長高了許多。」

他拉著辛捷的手,繞過山腳,走進壩子道:「辛叔叔,大家都好?」

辛叔叔頑皮地眨眨限道:「大家都好。尤其是她們更好。你剛才躲在大廳外偷偷摸摸幹嗎?」

高戰大為佩服,他適才小心已極,想不到仍為辛叔叔識破,高戰羞澀地扯開話題,他說:「對了,辛叔叔,你可要教我『大衍十式』才行。」

辛捷明知故問地說道:「誰說的?」

高戰抬頭傲然道:「是平凡上人說的。」

辛捷回道:「啊!是平凡上人主動提出的嗎?」

高戰這下傲氣全無,慌然道:「不,是姬蕾要他教我的?」

辛捷故作不知道:「姬蕾又是誰?」

高戰覺得自己有存心偷辛叔叔武藝之感,臉兒都脹得通紅,但他內心中卻渴望於得到『大衍十式」因為他的長戟需要化這最上乘的劍招於其中。

辛捷握住高戰的諄諄教道:「戰兒,學藝之道,首需尊心,你還要多加努力。」

他見到高戰真是非常難過,心中也於心不忍,忙安慰而化解他心中的不快,便說道:「戰兒,我們到那邊去,我來教你『大衍十式。」

高戰愛武心切,果然舒展了許多,忙跟他後面,良久,高戰說道:「辛叔叔,聽說這『大衍十式』的來源也很傳奇,是嗎?」

辛捷微笑道:「戰兒,當初少林寺的藏經閣主持靈空禪師逃離少林時,他已參悟了少林絕傳的『布達三式』,後來靈空禪師在大戢島上成了平凡上人以後,他老人家更從這『布達三式』中蛻成『大衍十式』,是以當今世上除了平凡上人自己以外,懂得這套劍法的只有少林的孫大俠和我兩人而已——」

高戰道:「那麼辛叔叔若是傳我劍法要不要先經過少林同意!」

辛捷笑道:「莫說平凡上人已經同意,就是當初我跟他老人家學劍時,可並沒有師徒之名,是以這些臭規矩全可以不顧的啦高戰想到辛捷單劍退天煞星君的神威凜凜,不禁悠然神往,辛捷道:「以我和孫倚重孫大俠來說,這『大衍十式』中的真正精微之處,其實是孫大俠領悟得深些,可是我和孫大俠同時以這套劍法過起招來,你猜是誰強些?」

高戰不答,卻問道:「辛捷叔叔您說孫大俠比您領悟得更深些,這個我可不信——」

辛捷笑道:「這是事實,就這十式中起手之式『方生不息』來說罷,孫大俠一起手,就如日正中天,廣大宏博,自然有一種凜凜浩然之氣,這一點叫我辛捷再煉十年,功力再深十倍,也辦不到,戰兒,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高戰想了一想道:「我聽師父說過,最高深的武學除了功力招式之外,還有一種因人而異的靈氣,如果性情不同的人使將出來,雖然是同一招式,卻是迥然相異——」

辛捷喜道:「好孩子,正是這道理,試想這大衍十式原是佛門中物,其中深奧之處除了武學上的秘境,還包含有佛學無上妙諦,孫大俠精研佛理,我卻生性跳脫,你想想看十年下來,究竟是誰領悟得深些?」

高戰點頭道:「可是辛叔叔若是和他過招的話呢?」

辛捷笑而不答,高戰聰明無比,喜道:「辛叔叔那是必勝無疑的了。」

辛捷不正面回答,但笑道:「過招之際,那是招式功力經驗智慧的總決鬥,我不道佛學,有什麼打緊?」

高戰喜道:「我以為當今天下除了平凡上人,大概沒人能用劍打敗辛叔叔的了。」

辛捷瞧他那沾沾自喜的模樣,不禁莞然道:「那可不一定,奇人異士多的是哩。」

高戰想起天竺所逢的金伯勝佛,那一種邪門的武功,可是偏又高強絕倫,不禁有同感地重重點了點頭。

辛捷道:「當年在六盤山上一戰,我和孫大俠同時施出大衍卜式,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悟到這層道理,是以我不再專在大衍卜式的佛門高理中下功夫,而致力把虯枝劍式和大衍十式相輔相濟——」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到了近年,我的劍法愈變愈穩重,與當年凌厲飛揚之態大相迥異,這就是較進一層了。」

高戰練就天池先天氣功,深得其中三味,他點頭道:「等到有一天,辛叔叔的劍法變到平朴若無的境界,那就無敵天下了。」

辛捷道:「不錯,那時候說無敵天下倒未必。,至少天下再無人能擊敗我了。」

高戰聽他說得極為平淡,而這平淡的話中卻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氣概,他心中不禁感到百般奮發。

辛捷拔出了長劍,道一聲:「戰兒,看著我!」

高戰知道這是畢生難遇的機緣,當下連忙凝神注目,只見辛捷一抖手,從大衍十式的第一招施起,每個變化,每個細節都用緩慢的動作明示出來。

當年辛捷學這大衍十式時,平凡上人既沒有耐性,又沒有教人的經驗,他老人家只胡亂施了幾遍就算了事,有些該慢慢讓人看清楚的細節,他老人家也許還要賣弄流利,來個一氣呵成,是以辛捷只有強行記住,其中無數精妙之處,都是他在後來白刃交接的血斗中參悟出來的,是以有許多地方的狡黔變招,連平凡上人自己都教不出來。

這時辛捷一招一式把其中妙諦明示,高戰,高戰自然大佔便宜,他當年在天池大俠風柏楊手下學藝之時,也曾苦練過劍法,後來見了辛捷的劍法,才嘆服天下武林競有這等神奇劍式,直到此刻他親身領悟了,他發覺那時他所嘆服的地方在這劍式中不過是些皮毛,其中真正的精華『比之更要精奇百倍』!

等到辛捷第三次施完,他停手來道:「戰兒,現在你靜靜把前後細節思索一遍,有問題的地方再問我。」

高戰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神情顯得有些木吶。

實則那神巧奪天工的武林絕學正一招一式地流過他聰明的腦海。

足足半個時辰,高戰叫道:「辛叔叔——」

辛捷從石上站起身來,微笑道:「有什麼問題嗎?」

高戰道:「當劍子從『急湍深潭』轉到『峰迴路轉』的時候,如果敵手退守的話,則『峰迴路轉』的下半招威力大放,但是如果敵手反進的話,應該怎麼樣呢?」

辛捷心中暗贊,正要開口,高戰道:「我可不可以立刻改用『月雲潭影』的招式,而在劍尖發出左旋之勁?」

辛捷驚叫一聲,呆了半晌,他喃喃自語:「天縱之才,天縱之才……」

稱讚高戰天縱之才的不知有多人,但是被辛捷這天縱奇才稱讚的,高戰是第一人。

辛捷道:「好孩子,這招真妙極了,當年我在伏虎山上被關中九豪圍攻,幾乎送了性命,那時我垂死躺在林中,才忽然領悟了這一變招,想不到你才學這劍法,就能臻此——」

這就是高戰碰上好師父的益處了,辛捷這樣的仔細傳授,把自己一生在血肉拼殺中得到的珍貴秘訣一齊教給了高戰,高戰自是一日千里了。

辛捷把劍擲給高戰,叫高戰從頭到尾演習幾遍,高戰練到第十遍上,辛捷叫了聲「停」,正色地道:「假以十年光陰,戰兒你必能登峰造極而超古人!」

這時忽然輕輕笑聲傳了過來,高戰才聽見,只覺眼前一花,辛捷已經飄上大樹,那身法之快,直教高戰瞠目不知所措。

但是辛捷卻躍將下來,奇怪地道:「沒有人!」

高戰奇異地瞪了瞪眼,他不相信以辛捷方才的身法,競有人能逃去,辛捷搖了搖頭道:「好罷,戰兒,今天就到此為止,咱們走罷。」

他們才走出村子,驀然一聲怪笑,三條黑影如鬼魅一般擋在眼前,高戰沒有看清那三人,辛捷卻是一頓身形,停了下來,把高戰擋在身後。

辛捷原是牽著高戰手的,這時高戰覺得辛捷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震驚了,不可一世的梅香神劍辛捷竟然緊張到這個地步辛捷一言不發,忽然側頭俏聲對高戰道:「戰兒,你要聽我一句話……」

高戰道:「什麼?」

他發覺辛捷的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芒,辛捷道:「我一亮劍,你就開始跑,拚命地跑,跑得愈遠愈好,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千萬不可回頭……」

高戰已知他意,他的雙目中射出奇光,他昂然道:「不,我和辛叔叔一同上……」

辛捷急道:「快走,聽我的話,十年後武林全靠你的……」

高戰不料辛捷會說出這話來,他意識到前面那黑暗中鬼魅般的三人,必是不得了的高手,於是他問:「他們是誰?」

辛捷俏聲道:「蠻荒三奇!」

黑暗中那三人忽然裝模作樣地咦了一聲道:「咦,有人叫我們?」

辛捷一推高戰,低喝聲:「戰兒,快!」

他的右手已經按在劍柄上。

這時候,忽然又是一聲輕笑傳來,辛捷斷定就是方才輕笑的那人,只覺跟前一花,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辛捷定目一看,大喜叫道:「無極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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