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丫頭,這回你可跑不了啦!」

朗聲一笑,侯愛鳳方不過一揚手,邵真的身子猛地再次躍起!在他斜飛而起的當中,他單手往前掄了一個半弧,一探,那枝枯木已被他接在手中;緊接著,他用力一抖,那枝枯木陡如怒蝗般的急射侯愛鳳!

嬌呼一聲,侯愛鳳的腦膜陡又加上一層驚訝,她想伸手去接,但顯然她的意念是要比枯木來的慢了一點——那枝枯木已幾乎要射到她的腦門了!

芳心大急!猛然提氣,侯愛鳳在倉促急忙中,很吃力的,而且很驚險的把嬌軀往旁挪去。

她閃過去了,閃得很驚險,她為自己感到高興,然而她唇角的笑意方不過浮起之時,她聽到了破空聲,這破空聲顯然是來得太慢了,否則便是飛來的人影太快了;連把方起的喜悅念頭換成驚訝的餘地也沒有,她的手腕已被牢牢的扣住了!

「丫頭,你怎不再跑?如何?少爺的厲害你知道了吧?」

得意又顯得神氣的笑著,邵真緊閉著的眼帘上,閃動激奮和狂喜,他,竟能在黑暗中制敵!

貶動了一下長長而又有些彎曲的睫毛,閃示了一片濃深的訝異和驚喜,侯愛風宛似夢中初醒連連哦了兩聲,才啟齒道:「吳兄,你的武功竟是如此了得!我認輸,一百個認輸!」

停了停,語音稍稍降低:「吳兄,你怎能知道我站的方位呢?而且我方才打出的樹枝也不過是射在你面前,你竟也能接住,難道你能看見東西了?你快睜開眼睛讓我瞧瞧!」

鬆開手,邵真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沒有,我依舊看不見,愛鳳,造物者不會太偏心的,我失去了一雙眼睛,但我得到一對比常人聽覺靈敏有十倍、百倍的耳朵,我發現我的耳朵可以代替眼睛的功能了,我可以很清晰的聽出周圍的所有動靜,當我凝神靜心的時侯。方才你由後面來的時侯,我並非真的聞到地瓜香味,我聽到你的腳步聲,雖然你是在盡量放輕了你的腳步……」

驚訝而且高興的睜圓了美眸,侯愛鳳睇著邵真的臉龐,她抑不住她心底的興奮,她從中插口道:「那,這麼多天來,你都是在騙我了?今早,還要我攙著你走路呢,你最壞了!」

朗聲一笑,邵真回道:「我沒騙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如此,這麼多天來,我的心緒一直都很糟;今早,我坐在這裡靜心沉思,我才發現的,而且,我也並不敢放心走路,適才我追你的時侯,我不是顯得很害怕么?及至我絆到石子,要跌了下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那大概便是『本能』吧,我下意識的『掙扎』起來,沒想到我成功了!」

香腮上的酒窩兒一直沒有消失,侯愛鳳吐著歡愉的語音:「我驚奇你施展輕功之後,我也是下意識的想考考你,我射出樹枝,看你是否能接住。」

露出笑容,邵真道:「我知道,你打出的木枝很脆弱,並沒有使出全力,對不?」

「我怕傷了你。」把辮子甩在左後肩,侯愛鳳理了一下鬢髮,旋又眨了眨眼,努著嘴道:「可是你打回來的可就不同了,我差點就要被你射中了哪!』」

歉意的笑笑,但掩不住他心頭的喜悅,邵真啟口回道:「我想我是太高興了,愛鳳,你一定能了解一個失明又失記憶的人,一旦發現他的武功仍然存在,而且仍能盡情施展時的那種心情,是不?」

微笑著,侯愛鳳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邵真的臉,她欣喜的道:「吳兄,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唇角笑意的弧度更大了,邵真道:「謝謝你,愛鳳。」

鼓了一下香腮,侯愛鳳嗔道:「看!又來了!我不理你了!」

說畢,一扭腰肢,彈身便要射起……

一愣,邵真連忙道:「愛鳳,我不是不小心故意的。;

笑意蠕嘴,馬上又恍然大悟的睜了一下,侯愛鳳發笑的嗔道:「我差點被你唬過去了哪!還說是『不是不小心故意的』,你是誠心占人家便宜,哼!」

用力跺了一下腳,撅著嘴,扭著腰,侯愛鳳回頭走向茅屋裡,兩條小辮子隨著她一扭一扭的柳腰輕盪著,那姣美的背影煞是好看,可惜邵真看不到,否則他一定會看得出神的。

「等一等,愛鳳,小的這廂給你賠罪了!」

急急讓著,邵真彈起身形,掠空追去。

侯愛鳳連忙也拔起嬌軀,嬌笑著道:「我不想接受你的道歉,除非你能追到我。」

雄心頓起,邵真豪笑道:「好,丫頭說話可算數!」

話聲中,身形已飄向侯愛鳳。

「喂,大少爺,在這邊哪……哎唷,差一點點哪!」

「抓到你,我可要重重打你兩下手心喲屍

「哎,你扯住我的衣角了……哈,我又掙脫了!」

「這回你沒話說了吧?來!兩下手心……哈,如何?」

「你打人好痛,現在換我抓你,你被我抓到,我也要打你的手心,可不許賴的啊!」

「君子言出『不』行,決不賴。」

「去你的,啥君子言出不行?……哎,你又跑了,你真像耗子般的難追哪!」

「嘻,小丫頭,少爺在茅屋頂上……喂,在這底下哪,你真差勁哦!」

「氣死我了!」

「小丫頭,阿彌陀佛,彆氣死,只要氣昏就好,這叫『適可而止』對不?……哈哈——!」

逐漸昏黑的蒼茫暮色中,兩隻人影如箭穿梭般的追逐著,嬉躍著;邵真和侯愛鳳津津有味的在茅屋前的寬廣空地飛躍,身形輕盈如燕,快捷如電。

起先,邵真還不敢放心的全展出身形,但慢慢的,他已熟悉了地形,習慣了在黑暗中奔跑,他幾乎可以隨意所為的停在他想要停的地方。

他的輕功,侯愛鳳根本沒法趕上,氣得她跺腳努嘴;邵真故意的讓她抓著,然後又逐鹿起來。

邵真說不出有多高興,幾乎忘卻了他傷悲的心靈,他只覺得,侯愛鳳純真的笑音,和善解人意,使他忘卻了一切煩憂,被歡悅隱沒……

蒼穹上,布滿了點點的繁星,好像是在黑布上撒下了小巧的藍寶石,閃閃發光;在斜斜的一角,一朵如勾的明月,像是剪貼上去的夜明珠,抖下淡淡的,朦朧的光暈,有如水銀瀉地;隱沒而不能見到的秋蟲,此起彼落的,像是互相呼應,唧唧而叫,合諧而又悅耳。

淙淙的流水,端莊而雅靜,月光撫照水面,閃閃波光,牽人遐思;尤其徐徐夜風,吹掀而起,翻起陣陣浪花,波光如銀,陶人心神。

這是秋夜,也是一個美好而迷人的月色。

河邊的牛官石上,一個熊熊的火堆在燃燒著,在火焰的上面,有一個鐵制架子,架子上擱著一隻剝了皮的肥大山雞,它已被烤出了油,一陣肉香溢出。

邵真和侯愛鳳分在鐵架的兩旁。

他們顯然是沐浴過了,他們的臉上散發著青春的朝氣和活力,容光煥發,神豐俊采,宛似天造地設的一對。

「知哥,我今天玩得好開心啊。」

侯愛鳳對邵真的稱呼又「更上一層樓」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眸中朦朧的霧消失了,顯得更有情;尤其是唇角若隱若現的微笑,展露著她少女心中的憧憬。

她微笑著,笑得很雅,很美,她輕聲說道,語音飄著夢樣的七彩,像是呢喃,像是吐露囈語。

「我真希望時光便永遠停留在這時刻,不要消失;這是沒有憂愁,只有歡笑的日子,知哥,你說是么?」

沉穩一笑,邵真拂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他微微挑起的眉梢,雖含有淡淡的憂鬱,但已摻有歡愉,喜悅的色彩,他除了闔著眼帘之外,他原本是很俊帥的臉孔,不再是那麼泠冰死板的了,至少他微微翹著的唇角,彎彎的掛著一個曲弧,便是一縷很瀟洒的微笑。

習慣似的撇動了一下唇角,他輕聲說道:「愛鳳,你是一隻善解人意的百靈鳥,你是一朵發散著芬芳的百合花,和你在一起,怎能不覺得快樂呢?」

臉兒紅,心兒樂,侯愛鳳姣美的臉蛋,像是熟透的蘋果,她嬌羞的笑靨,又像是美的旋律,她吐露的聲音,伴著微微顫抖的處女心,也顫抖著滑出她潔白的牙齒。

「知哥,我接受你的恭維,如果你是在對我恭維的話。」

搖了一下頭,邵真道:「不,這決不是恭維,這是讚美,由心靈感受的由衷讚美,它是忍熬不住的讚美,它是沒有做作,奉承的讚美……」

像是喝醉了酒,侯愛鳳的臉蛋兒更紅了,也更美了,她的直覺里,快活得好似在平靜的大海中,乘坐著一隻漁舟,隨風遨遊,她緊閉的心扉敞開了,她讓那顆充滿熱情的心靈,迎接她用翡翠鑲鐫的夢境,迎接她用蜜糖釀塗的憧憬,她望著明月,眸中的秋波,又怎能掩飾她情竇初開的心靈呢?……

掀動了一下鼻翅,邵真微訝道:「愛鳳,你怎不說話了?咦,我聞到了焦味,你把雞給烤焦啦?」

如夢初醒的哦了一聲,像是初次幽會情郎被熟人撞見的姑娘,侯愛鳳顯得很羞赧的,而又很驚慌的轉動了一下已是被烤得焦黑的雉雞,她抑住著心房的急跳,卻無法抑制語音的顫抖,像是做賊被人發現了一樣!

「我,我在想……想一件事情。」

「是不是又在想你爺爺?」

微微一笑,邵真接著又道:「放心,他老人家一定會趕回來的,準是我托他買了一大堆東西,使他慢了腳步,說不定,他現在正朝著我們走來哪。」

定了定神,侯愛鳳轉了一下眸子,暗暗的吁了一口氣,隨即神情轉為憂鬱,她擔心的道:「爺爺說過晚飯前趕回來的,怎麼現在還見不到人?莫要是出了事才好,爺爺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的。」

朗聲笑著,邵真安慰的道:「丫頭的顧忌簡直是杞人憂天,你爺爺的年紀雖大,功夫卻也很老練呢,哪會出什麼事?來來,丫頭,攪了半天,你到底把雞烤好沒有?少爺肚皮都要貼上背脊去了。」

轉顏一笑,侯愛鳳道:「就要好了,瞧你一副饞相,莫不成你前世是餓鬼來投胎的?」

哈哈大笑,邵真道:「餓鬼投胎才好哪,一生口福不盡。」

「還說呢。」

嬌聲笑著,侯愛鳳提起雉雞,撕了一半,遞給邵真,說道:「好啦,喏,拿去。」

咬了一口,用力嚼著,邵真唔聲道:「唔,不錯,雖然是焦了一點。」

皺了一下鼻子,侯愛鳳嗤聲道:「還不是為了你……」

頓覺失言,連忙煞口,羞紅滿面……

「這,就奇怪了?」

一愣,放下雞肉,邵真說道:「怎麼怪到我的頭上來了啦?」

支吾了兩聲,侯愛鳳連忙道:「當然是你啦,你如不是嘴說要吃烤雞,我怎會烤焦了雞?」

哦哦了兩聲,邵真沒好氣的道:「小妮子,天下最最無賴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撒嬌似的嬌笑了兩聲,撕下一片肉放入嘴裡,侯愛鳳邊嚼邊說道:「食不言,寢不語,你不懂么?」

微微一怔,隨即輕笑了一聲,邵真對侯愛鳳的撒嬌,心湖一陣波盪,聳了一下肩,默默的啃著雞腿……

眨了一下眼睫,侯愛鳳道:「喂,你怎不說話了?」

沒好氣的吁了一聲,邵真道:「你,不是要我別開口的嗎?」

掩唇輕笑,侯愛鳳道:「人家不過說說而已,你當甚麼真嘛?」

攤了一下手,邵真道:「你真難侍侯哪。」

紅了一下臉,侯愛鳳嗔道:「去你的,誰要你侍侯來了?」

翻過身子,拿起身旁一隻鹿皮囊,拔開塞子,酒香頓溢,侯愛鳳把它送至邵真手裡,哼著聲嬌嗔道:「你再亂說話,我可就要揍人。」

咕咕的喝了一大口,邵真過癮似的吁了一聲,抹著唇角的酒漬,嘖聲道:「母老虎一個,誰娶了你誰便遭殃。」

臉如紅布,倔強的嗤了一下鼻,侯愛鳳鼓著頰嗔道:「娶了我,前世修來之德哪。」

咧嘴大笑,邵真道:「小丫頭,不害臊。」

說著,又喝了一口酒,邵真斂起嬉笑之色,沉聲接著道:「愛鳳,我有一件事情必須告訴你。」

心猛地跳了一下,侯愛鳳的俏臉洋溢著羞赧之色,她無限嬌羞的俯下臉龐,撫弄著髮結,細若蚊聲的道:「甚麼事情,你儘管說嘛。」

奇怪不解的蹙了一下眉頭,停了一停,邵真這才開口道:「我想明天離開這裡。」

「什麼?」

陡地一怔,侯愛風的臉蛋湧上驚愣之色,似乎她想不到邵真會出此言,或者與她所期待的,是大大的不同,她中魔似的呆了有片刻,吃力的轉動了一下圓睜的眸子,她蠕動著的嘴唇,微微顯得顫抖著:「你……為什麼要離開呢?在這兒,不是很好么?」

語音一頓,她眨了眨眼帘,閃漾出了急切:「是不是因為我爺爺對你……」

搖了一下頭,浮起一個笑容,邵真沒待她說完,開口道:「愛鳳,別瞎猜,你爺爺不是對我很好嘛?」

挪動了一下嬌軀,侯愛鳳有點急躁的把髮辮甩在肩后,她幾乎是顫著她的嗓音:「那你為什麼要離開這兒呢?」

,「愛鳳,我也捨不得離開這裡,但我必須如此。」

苦澀的笑笑,邵真的語音也微微顯得有點異樣,他顫動著喉結,抖下了一片淡淡的離情別緒:「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昨天我本就告訴你這些話的……」

侯愛鳳用力的轉過身子,她不待邵真講完,急急的,像是憤怒的說道:「那你現在為什麼還要說離開這裡?」

輕輕顫動的心靈,顫動得更厲害了,唇角很吃力的抽動了一下,滑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邵真感到他現在連講話也很吃力:「愛鳳,你知道我必需尋找大夫治好我的眼睛,是不……?」

顯然她是聽不進邵真的一言一語了,她像是不耐的打斷邵真的話:「那也用不著離開,趕明兒,我陪你去看大夫就好了嘛!」

吞了一口口水,邵真道:「但是我仍須恢復我的記憶,恢復記意並不是三兩日的事情,對不?我必須尋找我的親人,我想我大概是有親人的,只有他們才能幫助我回復記憶……」

她轉過了身子,她充滿焦急的眼眸上已蒙上一層淚光,那微微抖動的淚珠,在月光的掩映下,反射著一片處子的純情,侯愛鳳的眉宇湧上了她不曾有過的痛苦,儘管她曾想到他必定要離開的,但她依然感到這分離來得太快了,至少它不該在這地方把美夢編織起來的時侯發生,她毫不否認,她是太痛苦了,她沒法克制她的語音顫抖:「但是……你,你一個人,太危險了……我,我……我放心不下!」

「愛鳳!」

剋制不住的,邵真用他顫抖的唇叫了一聲,像是直接的連鎖反應,他所有的神經和所有的意識都激動起來了!

他感到他的胸腔在急跳著,他的血液在澎湃著。

儘管他看不見侯愛鳳的表情,但他可以體會出,很真確很真確的體會出——她愛上自己了!這是真的,這不需要用肉眼來觀察的,這是屬於心靈的感受的,是的!

噢,她為什麼這樣傻呢?

自己是一個看不見的瞎子,一個喪失記憶的盲人,她為什麼要這樣浪費她的感情?那太傻了!太傻了!

用盡了所有的力量,但是他沒有平靜他洶湧的心湖,他甚至可以說他激動的要崩潰了,他決沒想到自己殘廢之身,竟有女人對他垂青。

噢,太不可能了,至少以他的感受是太震驚了!

邵真努力的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竭力把語音放平,他竭力使自己心中的感受不露之於形,淡淡的,他揮開了這令他窒息的氣氛:「丫頭,少爺說你們女人是膽小鬼沒錯,你替少爺擔什麼心?你真門縫裡看人哪,少爺的功夫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又會有什麼危險呢?」

「有的,儘管你武功高超,但你看不見是事實。」

潔白的牙齒用力咬住下唇,但這並沒有使侯愛鳳的語音脫離顫抖,她眸里的淚光愈來愈濃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已在她的粉頰劃下了一道淚痕:「知哥,你不能走,我……」

「噓!愛鳳,不要說話!」

突然,邵真從中插嘴吁了一聲,他凝沉著臉色,像是凝聽著什麼。

愣了愣,侯愛鳳茫然的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著嗓音問道:「怎麼回事?」

臉色依然凝沉著,邵真緩緩的說道:「我聽見有腳步聲,正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腳步聲顯然亂而不穩,不知是誰來……」

不等他說完,侯愛鳳喜叫著道:「一定是爺爺回來了!快去接他。」

說著,抹乾臉上的淚痕,侯愛鳳拉起邵真,一提氣,兩人身形如箭般掠出去。

侯愛鳳與邵真在一條蔓長著草叢的小道上急馳著,他們走了沒多久,便見一條人影姍姍走來——當然邵真是例外,但是他「聽」見了。

但見那條人影約莫在一箭之地外,正蠕蠕而行,忽然,像絆著了什麼,身子猛地傾了一下,幾乎摔倒了下去!

「爺爺!爺爺……」

心房猛地跳動了一下,侯愛鳳吃驚的叫著,腳下之勁陡地加快。

眨眼工夫,她已和邵真奔到那人影的跟前。

「爺爺!你怎麼了?」

侯愛鳳還沒站定,陡地大驚失色的叫了一聲,撇下邵真便撲了過去。

邵真的臉色也驀然變幻了一下,他的鼻尖已敏感的聞出令人慾嘔的血腥味,耳中也清晰的聽到一陣輕微的呻吟聲。

那人影果真是侯大再。

他顯然是受了傷,在侯受風還沒撲到以前,他已像是不支的倒了下去!

「爺爺,您醒醒!」侯愛鳳花容失色,心魂欲破的一把過去,扶起了侯大再。

但只見侯大再滿身浴血,他無力的躺在侯愛鳳的懷裡,在他急起急落的胸脯,稍稍偏右的地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插著一隻箭,那隻箭已被折去了一半,只剩半截的箭桿露在外頭,它已被殷紅的血染紅了。

那傷口的血漬已變成了紫紅色,而且有凝成了淤塊,侯大再用力的喘息著,以致於他胸膛的起俘使傷口仍流著血水,它皂色的袍襟,在胸前處已完全被浸濕,並且也變了色,成了紅色的,很刺目,他原本很沉肅的臉譜,也襲上了痛苦的表情,他摺疊的皺紋滴著斗大的汗珠,也有鮮紅的血水,他張了張嘴,吃力非常的吐了吐氣,以致於他顫抖的唇角抽搐得更厲害了,他望了望侯愛鳳,似想說什麼,但旋又像是疲倦似的闔下眼皮……

「爺爺!是誰把你弄成這樣?」

幾乎是要瘋了!淚水,早巳像是沖閘之水,流滿了侯愛鳳一張寫滿了震駭、悲痛和憤怒的臉上了;愛鳳抽噎著,她又像是從未見過日光的溫室小花,驟地被狂風暴雨摧殘,她混沌的腦海,已幾乎要被瘋狂掩沒了!

她哭著、叫著,椎心瀝肝的哭叫著。

「爺爺!告訴我!是誰幹的?是誰?是誰?……」

她用力睜大著眸孔,那本是裝滿了盈盈欲滴的秋水的瞳仁,此刻已被如洪水般的淚水掩蓋住了;從淚光的波芒里,它的密度已達到極點——滿滿的悲切和滿滿的憤怒!

她咬牙,她用力搖撼著侯大再,她用上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把喉嚨的振動頻率達到飽和點。

「爺爺!你睜開眼睛呀!你說話呀!說話呀!……」

似乎是被她急劇的搖撼,侯大再蠕動了一下已是轉白的嘴唇,他緩緩的,看來是非常吃力的掙開了眼皮;然而那眼裡的瞳光是如此地黯淡、散弱而無力,它看起來幾乎是像一對玻璃珠——沒有光採的玻璃珠。

但從他那無神如暴風雨中的殘燭的眸光,卻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是充滿著悲切和憤怒的揉合,而且還有一撮相對濃厚的不甘;他似乎想說話,他使勁的蠕動著那張得很大,而且顫得很厲害的嘴唇,但他沒有,他只是如此張著,他的舌頭像是千斤錘那般的沉重,他只能讓那混濁而沉重的氣息由他口中呼出,他還流下了口沫,但始終就沒有吐出一句話……

驀然,他的身子急劇的顫動了一下,他重重的哦了聲,然後,像蠟盡燭干般的把頭猛然一偏!他——他已走完了他人生的旅程。

「爺爺!爺爺……」

眸孔睜得更大了,幾乎是進出血來,侯愛鳳厲聲嘶叫著!她狂聲哭喊著!原本如泛濫的淚水,此刻更像是黃河缺口般的狂涌而流;然而她仍不相信這是事實,她用力搖撼著侯大再已是寂然不動的身子,搖得是那麼用勁,彷佛她深信她這樣搖,便可以使侯大再醒過來似的。

「爺爺!你說話呀!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瞧瞧你的傻孫女……?」

她已瘋狂了,她撲下了身子,她歇斯底里的喊著,她用力的搖撼著……終於,她相信侯大再再也不會理她了!

她突然煞住了哭聲,她像是失神般的望住侯大再不再有表情的面孔;她臉上的表情很呆板,眼中一片空洞,彷佛她像是陡然虛脫般的,只剩下一段軀體;緩緩的,她站立起來……

邵真一直沉默在一旁,他當然想有所表示,但侯大再的死去是如此突然,根本沒有他開口的餘地。

他並不需要睜開他的眼睛,他已知道那曾救過他,面對他一直並不很友善的侯大再已遠離這大幹世界了。

他的心頭一陣滾動,尤其侯愛鳳那哀慟的號聲,更使得他心胸波騰,鼻尖泛上一層濃濃的酸味;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語音苦澀的說道:「愛鳳,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要把身子哭壞了。」

「知哥!」

一轉身投進邵真的懷裡,侯愛鳳的淚線再度猛涌如泉,她的淚水,已使邵真能感覺胸前一片冰涼;侯愛鳳已不再那麼瘋狂,但依然哭得很傷慟,悲切。

她伏在邵真的胸膛,盡情的哭了一個夠……

邵真靜靜的,溫柔的攬著她的腰肢。

他沒有開口,他認為此刻語言的安慰是多餘的,他能了解一個人失去親人的痛苦,那是無法描述的,也絕非是三言兩語便可安慰的,只有哭才能宣洩她心中的痛苦。

像一個慈兄般的,邵真輕拭著她的淚水,他在無言的安慰著她……

說是初秋,然而打著唿哨的冷風,卻有著一股寒冬的味兒。

天際上一堆堆的濃雲重重的疊著,它使氣壓降得很低很低。

陰穆,這不像是秋天的氣候,很不像。

那座聳峙在山腳下的茅屋顯得更醜陋了,它完全像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年人,它看起來一點光澤也沒有,陰沉而森寒;尤其在它面前新加了一座新墳之後,更添加了一層令人喑啞的感覺——它令人活躍不起來。

那座孤墳跟前,一名面色傷慟的少女跪著,一名閉著兩眼的年輕人站立在她的旁邊。

墓碑上用正體字寫著:「爺爺侯大再之墓。」

立墓人是侯愛鳳。

字跡雖也秀雅,卻也難掩隱它的孤仃,蹙啞。

侯大再死了。

他是被人殺死的,是誰?

他沒有說,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死得很突然,而且很凄慘。

他使侯愛鳳慟不欲生,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侯愛鳳靜靜的跪著,她雖沒有哭泣,但眼角上依稀有著幾滴泫泫欲下的淚珠,原本是紅嫣嫣的粉頰,透著倦累的蒼白,以致於使她看起來不僅憔悴,並且消瘦了許多。

她木直的兩眸,依然裝滿了哀傷,自然,也有憤怒;她蒼白的唇角也開始緊抿起來,從那微微彎曲的孤度里,已證明她已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了。

英朗的眉宇上,也已刻上了一片陰晦,說明她單純的心靈已開始承受人間摧殘……這些,只不過是在一剎那轉變而成的——在侯大再死時的一剎那。

邵真臉上的陰沉也顯得更濃了,他一直為自己的不幸而悲傷,現在又增添了一場悲劇,而這幕悲劇的主角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意識里更加確定他的意念——人生總脫離不了苦痛;也增加了他對命運的抱怨——人生是可憎的!

他冷沉而且殘酷的抖動他受創的心靈,他的心在喃喃說道——侯大再,安息吧;我將儘力——不,這還不夠,我將不擇手段,把人間所有的不幸,加諸在那兇手之上,我發誓,以我的生命向你發誓!

一隻烏鴉,帶著慘凄凄的叫音,匆忙而又無助似的掠過了天空,像是把侯愛鳳發僵的意識震醒過來,苦澀的閉了一下眼睛,她站了起來,心底在默默哀禱著——爺爺你安歇吧,你在另一個世界里,必能見到鳳兒如何向兇手報復的,我不僅要掏出他的心來,我還要叫他死不能入土;會的,我一定會這樣做的!爺爺,你一定要保佑我早日尋到他……

轉過了身子,她默默的凝視著那茅屋——那裡,曾給予了她十幾個快樂的春和秋……

把一頂圓形的大斗笠戴上,遮住了一大半的臉孔,邵真捻了捻手中的青竹杖,輕著嗓音說道:「愛鳳,走吧,告訴它說我們會回來的——帶著我們所需要的。」

「知哥。」

轉過嬌軀,侯愛鳳輕輕握住邵真的手,現在,她唯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便是被她握著手心的人了。

於是,兩條身影漸漸的遠離了這座茅屋,終至不見……

三水鎮,是三條河流匯集而得名的一個鎮集。

它不大也不小,人口堪稱密集。

魚產與皮筏是這裡的特產與特色。

時正正午,日晒當頭,燠熱非常,街道上的行人要比往日來得少些。

轉角處,緩緩的走來了兩人。

「知哥,中午了,咱找個地方歇息歇息,順便找些吃的,你肚子一定也餓了,對不?」侯愛鳳揩了一下額角的汗水,她的兩頰已是紅艷艷的,她張望了一下,見前頭有一座酒樓,轉首朝邵真問道。

斗笠下的唇角笑了笑,邵真回道:「這是否便是你爺爺和你常來的地方?」

頷了一下首,侯愛鳳眯了一下眼道:「是的,就在這三水鎮,我們一定可以找出兇手!」

輕輕點了一下頭,邵真道:「別太緊張,慢慢來,我們不用操之過急,兇手遲早會被我們發現;目前我們得須探聽你爺爺是否真確來過這裡……這,呆會再說吧,愛鳳,我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我們已站在一家酒樓對不?」

笑了笑,侯愛鳳道:「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說著,拉住邵真的手,走進那間酒樓。

坐定后,夥計送上了兩杯茶,接著問明了兩人要吃的東西;邵真闊綽的習慣依然沒改,他一口氣點下的五菜一湯,都是酒樓里最昂貴的名菜,另外還要了壺花雕。

進食間,侯愛風道:「知哥,方才你點菜,夥計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們,好像是我們吃不起的樣子。」

笑了一聲,邵真呷了一口酒,微微挪動了一下嘴緣,嗤道:「你不用說我也能知道,我現在仍能感覺出有很多道目光在看我們呢。」

忙不迭轉首四望,侯愛鳳發現所有的食客有意無意的溜望自己,詫異道:「你說得很對,你怎麼能知道?」

聳了一下肩,邵真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種感覺,也許是失明的人,他的第六感要比一般人來得靈敏吧。」

像是吃驚的點了一下頭,侯愛鳳又問道:「他們又為什麼要看我們呢?」

揶揄似的笑了一聲,邵真淡淡的道:「這就是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的道理了,咱這副裝扮雖不至破爛得像街頭的叫化子,但陳舊得夠稱潦倒落魄,而在吃大魚大肉,難怪他們要用懷疑、驚異的現實眼光來看我們了。」

憤怒的一抬首,侯愛鳳道:「我無法忍受那幾對狗眼似的勢力眼!」

咬著牙,接道:「知哥,有的不僅在看我們,竟還指指點點的,顯然是在取笑我們屍

端起酒杯,在尖鼻觸了觸,旋即一口飲干,邵真習慣的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是否便是在我們左側的那張桌子?如果我的感覺是正確的話,嗯,六道狗眼,一共三個人,對不?」

提酒壺為邵真斟上一杯,侯愛風頷首道:「不錯,他們那副譏嘲的樣子彷佛我們頭上長了兩隻角一樣!」

搓了一下手掌,邵真道:「讓他這樣吧,他們無法繼續得太久了的;當我們用完這餐飯之時,他們也該結束他們的最後一餐了。」

把杯中剩餘的酒一仰首飲干,侯愛鳳兩頰已微微的紅起來,她的眼角緊張的跳動了一下,轉動了一下舌尖,舔了舔唇角,她生澀的道:「說實在的,我已吃不下了。」

「你可真急哪。」微微的笑了笑,邵真接說道:「別太緊張,緊張,往往會把事情弄壞的。」

吞了一口口水,侯愛鳳道:「我只是無法忍受。」

呷了一口黃湯,淡淡的,邵真道:「任何的第一次行動感受都是新奇,怪異的,尤其是在未來臨之前,心房像是一張緊崩的弦,被提到了口腔一樣,對不對,愛鳳?」

斟酒的手,微微發抖,侯愛鳳說道:「我並不常有這種現象,我,我第一次跟爺爺去抓黃鼠狼,並沒有像你說的那種感覺。」

笑了笑,邵真道:「或許你是真的,但黃鼠狼再狡猾再兇狠也比不上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人,是不?人的反擊要比一頭畜牲厲害多了。而且,這不是捕捉獵物,這是玩命,只要一疏忽,隨時便有腦袋開花,或者是胸膛被開了一洞,也許一眨眼少了一隻手或一隻腳的可能性。」

一口灌完酒,侯愛鳳道:「我不緊張的,你感覺不出嗎?」

含笑著,邵真道:「我能感覺出來的,你的呼吸加快了,你說話的聲音也在微微抖顫著,愛鳳,你如果不否認,嗯,現在你的手也在發抖,對不?」

咬了一下牙,侯愛鳳道:「我不想辯駁,我可以以行動來證明你的猜測是錯誤的,只要,只要你認為你現在已吃飽飯了。」

微微頷動了一下斗笠,邵真道:「小妮子,瞧不出你滿身傲骨哪。」

像是不耐煩的蹙了一下眉頭,侯愛鳳道:「知哥,我只等著你哪。」

淡淡的擺了一下手,邵真道:「你盡可去證明。」

圓圓的臉蛋,浮起了一層汗光,侯愛鳳一咬牙,說道:「好,知哥,你在此等我。」

「慢,慢。」一揚手,邵真道:「無風不起浪,無緣無故招惹人家,容易造成笑話的,你必須找一個動手的理由。」

微微一愣,把正想離座的嬌軀挪了一下,侯愛鳳道:「找人打架也要有理由的么?」

撫了一下唇角,邵真道:「這並沒有一定的規定。但是通常持有理由,而且是正確的理由,打起架來似乎比較順手些,並且事後不會惹到壞名譽,如果無理挑釁,縱算打勝了,卻也會往往遭到一些自持正義,好管閑事的人插手,事情的轉變,也就往往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了。」

吶吶的眨了眨眼,侯愛鳳問道:「我們何必找理由呢?他們這樣看我們,已經是侮辱到我們的尊嚴,我們還須要別的理由嗎?」

摸了下巴,邵真道:「這個理由只是我們單方面的感受,他們可以不承認的,他們甚至可以說,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這雖很強詞奪理,但也夠我們啞口的,事實上,再說,誰也沒權利禁止別人看他所愛看的東西,你說是不?」

挑了一下眉梢,侯愛鳳顯然有點火氣道:「那,那你認為我們應該如何製造理由呢?」

淡淡的,邵真道:「這就要看你自家啦,為什麼人說薑是老的辣?江湖經驗老到的人,和方出道的毛頭,對方的勝利便已佔了一大半,所以,我只能提醒指點你這些在刀尖上打滾的訣竅,而其中經驗的體會,便靠你自己去領悟了。」

咬著下唇,侯愛鳳道:「好,我試試看。」

舞弄著筷子,邵真道:「記住,別太緊張,更不能畏怯!緊張易造成自己章法的慌亂,畏怯能暴露自己的弱點,你必須很沉著,甚至表面可以裝得很不在乎,你就當你在獵狼一樣,狠狠攻擊你的獵物,懂嗎?一點也不要留情,對敵人慈悲,便是為你自己挖一口墳墓。」

按住腰間的劍柄,侯愛鳳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吐道:「放心,我不會太糟的。」

頷了一下頭,邵真沉聲道:「對了!要有雄心,信心,你只須照著我的話去做,必要時,有我,知道嗎?」

唇角勾起一絲傲意的稜角,侯愛鳳道:「知哥,讓我證明初生之犢不畏虎與你瞧吧!」

說著,把身子側了一點,柔荑撐住桌面,低著面頰,使螓首歪斜著,視線正好落在左側的「獵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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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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