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四千赤鴉軍俘虜被我軍驅到岸邊盡斬之漢水為之變赤。

這些襄樊精銳留不得。他們的家眷都在襄陽內城裡都是對劉表死忠之士。只不過在我軍快如閃電的疾攻之下他們的勇武來不及揮智謀也來不及籌劃一時主將被殺群龍無倉皇無從才被迫投降的。一旦這些人緩過勁來難保不重新倒向劉表。如今我軍糧食不足十日食用如果任由這些俘虜入城跟饑民接觸那就不得了很可能會形成大規模暴亂。

所謂戰爭歸根結底就是四個字你死我活。行錯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如今天羅地網已經籠罩在腦袋上外患內憂攪得我焦頭爛額必須不擇手段防微杜漸才有可能帶著這些河南子弟兵脫出死地否則就會如蒯越所言這襄陽城只怕就是我真髓的墓地了。

所以儘管手持黃忠級衝殺時高喊「繳械不殺」可是等戰事一結束立刻以最快手段將他們全部處決。

先收繳了武器鎧甲然後下令讓俘虜解下褲帶三三兩兩把自己和同夥綁在一起接下來一串串驅趕到岸邊斬。

士兵們開始還是一個一個地斬斬到後來手都酸了刀口也都卷了。於是胡亂在俘虜身上亂捅亂砍一氣然後將他們統統推入漢水。

冰冷地望著一串一串的人慘號著落下去濺起泛起猩紅沫子的浪花我為自己此刻的平靜而感到震驚和恐懼。

殺戮、死亡周而復始永無止境。這就是我的生活么?就像這泛紅的漢水一樣一條奔流不息的血河。這就是我想要的么?

低頭看著小水泊里的倒影不由打了個冷戰:這個渾身血腥手持串插敵將人頭的方天戟凶神惡煞一般的人是誰?猙獰兇惡的鐵面具後面那雙鋒利的眼睛正刀子一樣直刺過來彷彿能穿過面具似的臉上就像被刀鋒刺傷似的冷冰冰地疼。

這就是我可這還是我么?

突然之間特別的疲憊只想拋下方天戟走得遠遠的逃到一個平靜的地方去。什麼戰爭什麼政治全都去他*的。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到哪兒去尋找這樣安樂窩呢?

安樂窩……我長吸了一口氣這個安樂窩的安字上面是個宀字有堂有室的深屋下面則是個女字。只有堂室之內有個女人等著才能叫做安啊。

舒舒服服躺在安羅珊的膝蓋上任她為我溫柔地掏耳朵的情形一下子跳到了眼前。

羅珊河南府我的家我的家人你們還安好嗎?

我還不能休息我要回去一定要帶著這些子弟兵回河南府回家。

「留下十個人不殺砍斷了雙手放他們進內城。」

軟弱消退下去了旺盛的鬥志又回來了我能嗅到自己吐出的每個字都充滿了兇殘的血腥氣:「在他們每個人身上分別刻上字:『逆賊劉表自比天子大逆不道』;『以一己野心累襄陽百姓盡化枯骨罪大惡極』;『懸崖勒馬尚有一條活路繼續頑抗叫你死無葬地』!」

赤鴉這種番號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起的。

《史記》中記載武王伐紂時渡過黃河有大火從天而降落在王屋山化為赤鴉。後來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更是將之說成是「周將興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赤鴉一下子變成了改朝換代的徵兆。

劉表這廝僭越稱王又給自己的精銳部隊起名叫「赤鴉」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分明就是說大漢不可復興他這個漢末周武王要布王道於天下以順取逆改朝換代呢。

本將軍把他的赤鴉精銳屠了個一乾二淨精光大吉看他還做個屁天子夢這老狗若是識相一點趕緊開城投降也省得我再浪費力氣。

赤鴉軍屍體在襄陽附近的漢水水面上漂浮了整整四天才被水流沖刷著帶往下游。

漢水自西北出漢中谷地一路流經西城、武當一入荊州水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轉彎環繞襄陽西東南三面之後向南經宜城、竟陵匯入雲夢大澤。我特地將俘虜驅趕到上游水彎屠殺就是看重這裡向下游水道轉彎水流變慢丟棄在水中的屍體會很長時間才能被沖走。

這足夠讓劉表、蔡瑁還有荊南援軍明白他們是在跟怎樣的對手作對。

這一手雖然殘忍卻有很明顯的效果。

荊南援軍動作最快在打探現黃忠覆沒的消息屬實之後他們的大隊人馬當夜就向南撤退了。根據雷吟兒的報告那些窩囊廢一直退卻到了宜城才敢重新紮營。

蔡瑁率領的數萬荊州水軍主力仍然沒有解圍退走不過在第二天看到了漢水的變化后水面上到處都可見手持撓鉤的士兵在漂浮的屍體中挑挑揀揀過了半個時辰蔡瑁下令拆毀了樊城附近的營房士兵一律拔營上船而且所有艦船一律停泊在北岸就連江心都不敢*過來。

就像我預料的那樣儘管形勢仍對他們有利但我將赤鴉軍殺得一個不剩的這股狠勁嚇破了這些鼠輩的苦膽。就連悍勇如黃忠都在頃刻之間敗亡何況是其他人?所以援軍將領們一個個坐擁大軍於江上遙遙觀望沒人敢再逼近襄陽。

城內的局勢也大為改觀。

剛得知援兵到來的那幾天內城外城群情激奮蒯越連連主動出擊還有不少饑民從外城逃跑向荊南諸軍投降頗有裡應外合將我一舉消滅之勢。可這一戰陣斬黃忠又見蔡瑁等人紛紛坐擁漢水勒兵不前本有心響應的饑民一個個全都老實了徹底拋棄了幻想打消了作亂的念頭。

儘管我軍仍在十餘萬大軍的四面包圍之中可是形勢卻開始漸漸扭轉了。

盡殺赤鴉軍將黃忠黃敘的級一併送往內城之後的第二天我立刻就恢復了對內城的攻勢。

本以為黃忠級和赤鴉軍覆滅的消息可以削弱劉表、蒯越的鬥志可這回我又失算了。

剛驅兵至城下就見蒯越又出怪招:他竟然驅趕了一大批婦孺到城頭大哭大罵原來這些人都是被屠赤鴉軍的妻兒老小。

只聽一聲聲杜鵑泣血從城頭傳下來:「真髓你這千刀萬剮的畜牲你不得好死!」「真髓小狗你這殺人魔王!」「真髓你這畜牲!你比董卓還殘暴比呂布還兇狠比李傕還歹毒!」

我聽得臉色青這些喪失親人的怒吼和啼哭比箭矢和飛石還難對付簡直束手無策。

一名披著儒衫的將軍站在她們中間振臂高呼:「真髓小兒惡貫滿盈必遭天譴!鼠竊狗盜之輩進犯襄陽我等誓死不屈!」

於是群情激昂「誓死守城」的高呼震天動地。

旁邊韓嵩向那人一指對我道:「將軍那人便是蒯異度。」

身側雷吟兒按耐不住不等我話飛馬上前挽弓瞄準蒯越一箭射了上去。只是他大病初癒手勁未免差了點箭剛離弦我就知道不夠穩。果然那蒯越見箭飛去連躲都不躲眼睜睜地看著它一下鑽進身旁的人群。就聽一聲慘叫一名婦女胸口中箭從城頭上直跌下來。

城上大嘩:「河南畜牲豬狗不如!就連婦孺都不放過!」「我等和真小狗拼了!」

這一箭反而提高了敵人的士氣。雷吟兒面色白轉頭向我正巧看見我狠狠地盯著他頓時垂頭噤若寒蟬。

韓嵩苦笑道:「將軍恕我直言那赤鴉軍實是不當盡屠啊如此失了民心眼下可實在難辦。」

「失了民心?」我眯著眼睛看向城頭士氣高昂的敵人蒯越這廝將人心玩弄於股掌真是可怕「就算我不殺赤鴉軍又如何?蒯越照樣可以在城頭以婦孺勸誘那些人還不是紛紛倒戈。那不比現在要可怕得多?」

見韓嵩答不上來我轉向傳令兵高聲道:「攻城!」

接下來的一連三日四夜我驅使饑民日夜不停百道攻城可變著花樣的猛打全都被蒯越抵擋饑民死傷愈萬但內城的箭矢和油料絲毫不見減少。

不論我怎樣攻蒯越都能拿出應對之法。這人有膽有識滿腹韜略對劉表又忠心實是前所未見的勁敵。

我整日坐立不安著急上火牙床疼得厲害半邊臉都腫了。

如今雙方僵持不下可我營中囤糧卻在飛減少儘管從赤鴉軍營中繳獲了些許乾糧但也不過能多拖一天罷了——糧道和歸路被敵水軍斷絕這始終是大隱患。蒯越那廝絲毫不為黃忠級所動定是算準了我這致命弱點決心用持久戰活活耗死我。

頓兵堅城之下那麼向北返回南陽嗎?根本不可能。儘管蔡瑁不敢渡水來戰可荊襄水軍的近百艘樓船鬥艦大小四百多艘艨艟先登仍然封鎖漢水就憑我手頭這一點渡河的船隻和水性極差的士兵根本不是荊襄水軍的對手。

問計於韓嵩但他也計窮表示眼下只有強攻襄陽打破內城因糧於敵別無他法。

這道理誰不懂?可這他*的襄陽內城就像是一塊鐵!我費盡氣力磨斷了指甲崩掉了牙齒也休想啃下它一片渣!

偏偏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出乎我意料的事生了:在這個剛剛進入十月的清晨義兄突然主動來找我了。

※※※

冰冷的雨水沾濕了戰袍抬頭遠眺灰暗的天千萬條雨線隨風舞動。記得原先聽羅珊說佛經里管頭叫煩惱絲因此僧人都是要落的當時只覺得好笑此時看這數不盡的雨絲從天而降紛紛揚揚糾纏不清的情景卻突然有所觸動。

進入十月又是一個初冬。

這襄陽的氣候和故鄉大不相同此時天氣轉冷可偏偏陰雨連綿下個沒完沒了走在街上一陣寒風吹過幾乎骨頭都要凍僵了。

不由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記得去年此時正是自己剛剛大破馬張楊匈奴等聯軍揚威河南府耀兵黃河;想不到今年今日自己卻兵困襄陽城下矢盡糧絕走投無路……命運這東西還真是變幻莫測啊。

不由看了看身旁的奉孝兄這麼大冷天又下雨他居然不顧身體要和我在城中騎馬。說是有要事相商可已走過了五條街他卻始終一言不令我摸不著頭腦。

能是什麼事呢?難道奉孝兄改變主意願意為我出謀劃策了?

想到這心頭一熱可隨後不禁苦笑這不是白日做夢么。義兄對司空大人一片忠心相比之下我只是個小小的地方諸侯願意為我效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況且上回由於心情焦躁臨出戰前一時激動跟奉孝兄把心底潛藏的話全講了。既知我心中對司空大人有戒備提防之意義兄怎可能還會為我出謀劃策呢。

想到曹操又想到眼前的局勢我原本沉悶的心情更加抑鬱什麼也不想說。

如此一路無話又拐過一條街撲鼻的惡臭迎面衝來攛入鼻中令人幾乎暈厥饒是連日的寒雨也鎮不住這股污穢之氣聞之欲嘔。

到處都是死人。

這裡是北門與內城的中間地帶到處都是低矮的窩棚人縮在破舊的房檐屋角下隨處可見。他們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卻偏偏鼓著一個個圓滾滾的肚子絕大部分已經咽氣其餘的也只剩了一口氣。有的睜著眼要麼望著天要麼盯著腳跟前半天不眨一下;還有的半睜半閉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儘管還沒死可是早餓得走不動道了只能挨在那裡等死;還有的人雖然沒完可已被雨水泡得白白胖胖白亮的骨頭露出來。

這裡就是那些匆忙逃入襄陽外城的百姓們暫時的棲身之地。

這十餘萬百姓倉促進城避難只攜帶了很少的糧食衣物也沒準備齊全就連房子都沒有不少人無論颳風下雨都只能露天生挨。圍城兩個月別說是糧食就連樹皮草根老鼠蟲蟻都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了。有把子力氣的青壯年大都被糧食吸引著參加了攻城部隊剩下的老弱病殘缺衣少食只能在這裡躺著輾轉哀嚎著等死。上個月一場瘟疫入城十餘萬百姓如今卻連一半都不到眼下陰雨連綿又不知有多少無依的百姓在饑寒交迫中喪命。

我默默地看著士兵們把臭的死人從窩棚里往外拖架到大車上拉出去掩埋。那都是整窩棚整窩棚的死人經常是一家人相擁相偎餓死在榻上爛臭在榻上此類全家慘死者數不勝數。拉死人的大車總共十幾輛全都裝得滿滿地拖出來的屍體卻還在空地不斷堆積。

突然我目光一掃現距離最近的一架車上儘是臭的小兒骨頭和殘渣心神不由一顫:那是無奈的爹娘們易子而食剩下來的殘羹剩飯。還有不少屍的兩條大腿被剔得精光那傷是刀剔的不是動物撕咬傷實際上城內早在一個月前就見不到動物了。

眼前此情此景慘絕人寰。

我們撐著油紙傘默默地騎馬穿行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曹操那蒼涼的歌聲又在耳邊回蕩起來:「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真將軍記得你原先曾對我道願先用干戚以濟世恢復太平天下還一個朗朗乾坤。郭嘉請問將軍在你看來所謂天下是什麼?」

我聽得一怔遊離的意識收了回來。沒想到義兄會在此時突然開口而問的又是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想了想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指的應當是我大漢的疆土罷。」

「土地何有太平可言?只有人太平才能天下太平。所謂天下與其說是疆土更不如說是我大漢的子民。」

義兄用馬鞭向隨處可見的屍骨一指:「將軍這便是天下。」

他那淡淡的聲音里有一種強烈的悲哀。

我沒有說話實際上我什麼也回答不了充斥胸中的是一片茫然。原先我曾想將這些百姓盡數遣散至附近的郡縣去讓他們自尋活路。之所以後來改變了主意是因為韓嵩極力反對:我軍要攻城而要攻城就需要器械和大量的民夫需要足夠的人力。想憑藉八千渡水勁卒就能拿下襄陽無異於白日做夢。只有徵集了足夠的人手才有可能去挖地道、積土山、填護城河制投石車。才能打下像襄陽這樣的堅城。

由於自己的輕敵以至於內城防守逐漸鞏固所以最終採納了韓嵩的建議緊閉城門不許百姓隨意出入募集饑民以為兵。

誰想到兩個月圍城不下好好一座襄陽城遍地餓殍變成了人間地獄。

「將軍當然不曾下令屠戮百姓可這十餘萬百姓卻因將軍討伐襄陽而死。」義兄緩緩道「孔子曰『兵者不祥大凶』。此非畏戰而是孔聖人悲天憫人的胸懷。右將軍你可曾想過即便是為了恢復太平天下克平亂世興師討逆只要戰端一起天災**當其沖遭其大難的便是無依百姓。成湯討伐夏桀武王討伐殷紂始皇帝并吞**我高祖提劍入咸陽擊敗霸王奪取天下這是怎樣的光榮偉業。殊不知這每一次的改朝換代無不是用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百姓的鮮血換來的。百姓的累累白骨就是天下興亡的代價!」

「我不明白」此時我已從百姓慘死的震撼中回過神「劉表僭稱楚王大逆不道論律與袁術同罪難道就不當伐?可為什麼人心都向著劉表反而將我這王師視作仇寇?這是因為劉表勤政愛民治理荊州所以深得百姓愛戴的緣故么?可難道就因為他勤政愛民治理荊州就不能追究他的大逆之罪么?所謂天道天理到底是都些什麼東西?」

這還是我頭一次主動出兵攻城掠地也是頭一次遭到如此強烈的抵抗。早在南下剛遇到文聘時這些問題就一直盤旋在腦海可是繞來繞去卻找不到一個答案。

義兄卻沒有回答反問道:「將軍倘若你早知會是這樣的結局還會討伐反叛朝廷的劉表么?倘若大漢天下即將重歸一統而劉表仍以荊州割據不降你還會討伐這樣一個勤政愛民人心所向的荊州牧么?」

我一時回答不出只有茫然任戰馬隨意向前慢行。

又轉過一條路我們來到了*近內城的街道。

此處和遠處的窩棚大不相同。街面上冷清得不行到處都是一片廢墟連一棟完整的房子都沒有。冷冷的空氣里飄著惡臭死屍隨處可見堆積在那裡快跟房檐平齊了。

這些人都是被殺的。有我軍的饑民也有敵兵和尋常百姓。

前幾天援軍剛到的時候不少人來了勁鼓動其他人響應援軍配合蒯越反攻。這些人大都有親戚在內城當時就被我軍查出來總共一百多人都斬了。後來蒯越一度帶兵殺出佔領了這裡憤怒的內城兵搜捕那些投*我軍協助攻城的饑民的家眷以「通敵」罪名殺了不下千人。等到我斬了黃忠掉頭再度打退蒯越那些協助蒯越的人又全被處死。

你來我往拉鋸似的殺「通敵」這一帶兩千多百姓死了個乾乾淨淨。陰雨連綿屍體來不及火化和運走全都堆積在這裡跟小山似的。

仍然有一些衣衫襤褸的饑民在活動他們就像鬼魅一樣冒著冷雨寒風出沒在死人堆里佝僂著腰在屍堆里翻撿著偶爾抬頭看看我們這些不之客麻木獃滯的眼睛就像死魚一樣。

冷漠的陰雨里是一張張冷漠的臉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死亡。

仇恨輸贏正義……這些情感在生存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如果說進城時馬休的暴行尚且激起了百姓的同仇敵愾之心那麼長達數月的地獄圍城戰已使他們放棄了一切希望現在他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盼著早點打完仗不要再這麼折騰下去了好讓他們能活下來。

我心中突然一陣刺痛他們的表情只怕跟原先做流民時的我一模一樣。

「該伐的一定得伐即便劉表再得人心也是一樣」長吸了一口氣我轉向義兄「襄陽生靈塗炭是我之過。倘若剛入城時儘早突入內城少一些輕敵情緒也不會將好好一座城池打成現在這個樣子。兄長適才說累累白骨就是天下興亡的代價。真髓無以反駁但定會努力將這代價縮到最小。」

義兄聞言盯著我看了半響彷彿要用目光把我的腦子切開似的。他這奇特的眼神讓我心裡毛就像好武之人現了犀利的寶劍好色之徒現了傾城的美人。

最終他移開目光緩緩道:「蒯異度滿腹韜略廟算如神洞燭形勢不愧有國士之名。只不過他只能料兵勢卻不能料人心。驅動戰事的是人只有人才決定兵勢若論洞悉人心之幽秘蒯越還差得遠……要破這襄陽城實也不難。」

我幾乎不敢置信義兄這話分明有助我之意!當即精神大振:「兄長?!」

義兄沒有看我自顧自道:「蒯異度篤定堅守城池是因為他看破了我軍缺糧乏食的弱點。但天下如他這般才略膽量之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都是庸庸碌碌之輩。姑且不論旁人將近兩個月的圍城戰以來劉表和其子始終未曾上城鼓舞士氣說明這位偽楚王的心裡其實早已動搖。大多數人只是畏懼我軍殘暴又怕身家性命不保所以只得咬牙抵抗罷了——將軍你看內城裡還有多少人?」

我如饑似渴地仔細聆聽著義兄抽絲剝繭般的分析被他突然一問不免有些怔忡:「劉表府庫糧食充足足以供二十萬軍隊支度五年雖然蒯越出戰時我軍屢有斬獲可內城軍民應當不下十五萬。」

義兄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也就剩下這個數。」

我有些疑惑:「十萬?」

「一萬!」義兄斬釘截鐵道這回答令我目瞪口呆冷汗直流「還記得月前城內瘟疫流行將軍曾向張機以內城十餘萬百姓換取郭嘉的一條性命。可內城交通斷絕哪去採集足夠十餘萬人使用的藥材?沒有葯縱有良方又有何用?郭嘉估計如今內城之人早已死去十之**能剩下萬把人就已經是極限了。」

入城的二十萬軍民就這樣死絕殆盡?

「這不可能!」我拒絕相信心亂如麻只覺得口鼻里儘是又腥又粘的屍氣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但內心深處隱隱覺得義兄的這番分析是不會有錯的。

只聽義兄在一旁道:「內城之困苦遠甚於外城百姓連生死存亡都難以顧及還談什麼守城人人都如這些饑民一般盼著戰事早日結束。若不是還有蒯越有影響力號召眾人眾志成城死守到底這內城早就破了。」

最後他總結道:「如今真正的死硬守城者惟蒯越一人。將軍欲破內城就必須繞過蒯越在其他人身上尋找突破口。」

我好一陣子才艱難將注意力轉到他最後這句話上。

「兄長你的意思是?」

「用兵中不是有避實就虛的說法么道理一樣」義兄道「眼下你所應當逼迫和動搖的不是頑強抵抗的蒯越而是劉表和其他人進一步瓦解他們的鬥志。通過議和迫劉表投降。如此蒯越迎刃而解襄陽唾手可得。」

我搖頭否決:「和談?這可不行。如今我本屈居劣勢若此時提出議和反會叫劉表窺破我軍外強中乾的真相堅定他守城的決心。」

義兄微微一笑:「這和談當然不能由將軍提出了我有一計可令劉表主動提出議和。」

「哦?」聽到這句話我只覺得一線陽光彷彿自天邊照下來「義兄有何妙計?」

「其實不難。將軍你只消大肆宣傳內城人已死傷殆盡使全城皆知鼓舞全軍士氣同時開倉放糧顯示囤糧遊刃有餘且大造攻城器械揚言三日後起總攻。將軍在軍中下嚴令破城后只殺蒯越一人;劉表原先保土有功朝廷有旨意不得傷害他與他的家眷違令者斬。但倘若有誰抵抗不論是誰一律誅他全族以揚王師之威。只要將軍大張旗鼓這些消息流入內城劉表見內城底細已泄覆滅近在眼前又得知朝廷不願殺他事情還有轉機必有動作。」

「我軍囤糧本已不多還要開倉放糧?」

我沉吟起來義兄這一計甚是冒險根本就是賭博而且將所有的本金都押在內城軍民死傷甚重上。倘若果真被他料中那自然是水到渠成可萬一內城形勢遠沒他估計的糟糕那我這樣做無異於死。

義兄淡淡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眼神清澈如水。

我主意已定笑道:「好!事已至此小弟就依兄長之見這一把賭了!」

義兄微微一笑將話題岔了開去:「將軍對漢北蔡瑁軍的動向怎麼看?」

「蔡瑁么……」我沉吟道「應該也就是這一兩天罷他有可能會對樊城起一次進攻。他坐擁數萬大軍援而不戰難以向手下眾將交代。況且軍隊要吃糧蔡瑁的補給要從江夏和江陵運來這麼多天也快見底了不打就只有撤所以無論如何也得打一仗。至於怎麼打么渡水來和我交鋒他沒這個膽量所以一定會選樊城。不過就憑他還不是魏延的對手。我不擔心。」

「所見略同」義兄讚許地點了點頭「所以最好等蔡瑁兵敗之後將軍再用此計。蔡瑁戰敗必定會因糧食接濟問題向西撤走一部分軍隊這會給劉表造成外援徹底斷絕的印象形成更大的心理壓力。倘若計策用得太早失了時機一旦正在議和時蔡瑁卻起進攻劉表心懷僥倖反而不願降了。」

「啪!」

我用力一拍大腿大笑道:「義兄思慮縝密真髓何愁此計不成!」

多日的愁思一時煙消雲散。我心懷大暢看著面前這清瘦的男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在我眼裡如山嶽一般巋然不動的蒯異度和襄陽城在他口中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灰飛煙滅。

驅動戰事的是人只有人才能決定兵勢改變兵勢。料兵勢更要料人。義兄這幾句話令我茅塞頓開頗有撥雲見日之感。蒯異度算援軍算軍糧算無不中料事如神。可現在仗打成了這個樣子四方援軍雖眾卻無一敢進逼於我不是兵勢對我有利而是諸路聯軍見黃忠喪命一個個心驚膽戰各自保存實力。蒯越雖能算準援軍到來卻沒能算準援軍諸將人心的弱點。

世上最多變化的就是人心想要料人談何容易。但義兄指點的這條路無疑為我的思維開啟了新的大門。

當天夜裡突然聽到外面隱隱有喊殺聲傳來我爬起來一看只見水面上火光熊熊直衝雲霄!

魏延和蔡瑁終於開戰了。

早認定這一戰不會輸所以我只觀看了一小會兒見瞧不到什麼當即轉身回屋美美一覺睡到了天亮。連日來我好幾天始終沒能合眼但不知怎麼地今日跟義兄一番交談竟令我對局勢格外放心。剛上榻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等到第二天起身正巧看到巨大的艦隊緩緩離開到處一片焦土的對岸不少燒焦的船隻殘骸仍在噴吐著青煙。蔡瑁留下近兩萬人繼續斷絕江岸驅策著剩下的船隻順流而下往江夏去了。

對岸戰場看不清楚倒是水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漂。

我叫幾個兵士到下游用撓鉤將漂得距南岸最近的東西鉤起來呈上來。一看卻是一隻大瓮放眼望去遠遠近近飄著的足有五十多口大瓮。

我仔細看了看這瓮的內壁上粘了一層厚厚的黑渣顯然曾有什麼東西劇烈燃燒。

董昭也上前仔細檢查。自從上回在城樓下撞到這廝以後他這幾天一直窩在屋子裡也不知在搞些什麼名堂接著突然對我積極了起來故此最近我又重新把他安置在身邊。

「啟稟將軍根據殘渣顯示這瓮里盛放的都是易燃之物」董昭恭恭敬敬道「在瓮的外側有繩索捆綁摩擦的痕迹。以在下所見這百十口盛滿浸油乾柴的大瓮定是被人以粗纜繩捆在一起結成網狀然後點燃瓮內之物形成一張火網順水飄向下游用以燒毀船隻。」

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心中大為高興看來魏延也察覺了蔡瑁的行動故此先下手為強出兵擊蔡瑁岸上部隊的同時用這火網之計燒船。昨夜的衝天大火想必就是這玩意兒點燃蔡瑁的鬥艦所致。魏延此舉雖不能重創荊襄水軍但也足以在蔡瑁那廝嚇破的苦膽上又加了重重一擊——文長這小子有勇有謀不愧是我的心腹愛將!

義兄的計謀到了該付諸實施的時候了。

當劉表的議和書遞交到案頭的時候我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天的浴血苦戰多少天睡不安枕就在這一刻都有了結果。

「這麼說你們的主子劉表願意迷途知返歸順朝廷了?」

我高踞帥帳中的胡床故意斜眼看著面前這兩個白蒼蒼的使者。既然要扮虎吃豬那索性就扮得更像一些。

這兩位求和使節據說都是天下知名人物。早在我接見他們之前先領著韓嵩隱在帳外讓他為我介紹過了。左便是亞於北海鄭玄的南陽大儒宋忠右的則是以博學有識聞名遐邇的潁川綦毋闓是荊州領袖群倫的飽學之士。據說劉表開立學官教化子民就是以這二人撰立《五經》章句后劉表僭越稱王給這二人的官位也都不低宋忠官拜鴻臚綦毋闓則是太傅。

這二人地位尊崇又不是荊襄本土人士全是由北方遷至此地的。看來劉表選這二人充當求和使節倒是頗費苦心對議和充滿了渴望。

見我如此怠慢綦毋闓面有怒色他踏上一步厲色戟指向我還未開口已被一旁的宋忠伸手拽住。

「右將軍劉表並非我等主子」這個宋忠倒是聰明忙不迭撇清自己「我等身為儒士注校五經教化子民都是分內之事。劉表僭稱楚王我等是迫不得已才受他延聘。還望將軍明察。」

說著他向綦毋闓使了個顏色綦毋闓不甘不願地雙手捧著一隻漆盤端上來上面是一卷打了火漆印記的竹簡。

「這是我主的議和書請將軍過目。」

我手指在腿上輕輕敲打漫不經心地接過竹簡看也不看就在二位大儒四隻眼睛的注視下丟垃圾似的將竹簡隨手丟到一邊。搞得呈書的綦毋闓一張臉通紅幾乎要滴下血來。

我冷笑道:「本將軍清清楚楚記得原先剛入襄陽時就曾勸你們的主子劉表早日投降百姓也好免受刀兵之苦。可本將軍愛惜百姓的這一番美意卻給了僭王調集兵馬抗拒王師以可乘之機。你們兩個聽著明天午時我就要開始總攻回去告訴劉表本將軍沒那個閒情逸緻跟他磨嘴皮子。他既然要投降那就馬上袒露身體來向本將軍帳前負荊請罪。想再跟本將軍耍緩兵之計這類雕蟲小技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說到後來想起若不是劉表出爾反爾我怎會落入這步窘境?不由怒火中燒:「來人拖出去斬了!」

當下幾個如狼似虎的鐵龍雀上來就拽人將兩位嚇得腿腳軟的大儒拎小雞似的提起來就往外走。左右韓嵩雷吟兒等連忙按照事先約定好的劇本搶出來求情帥帳里亂做一團。眾人力勸之下我再假意大雷霆怒斥了幾句一場鬧劇這才作罷。再看下面宋忠只唬得魂不附體全身癱軟在地旁邊綦毋闓雖然好一些但也面無人色兩股抖如篩糠。

看到這裡我心中已有了計較聲色俱厲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將二人暫且分別囚禁。等綦毋闓被兵士押走這才將各類刑具如火鉗、烙鐵、針鐵床等等一樣一樣搬入帥帳擺放在宋忠周圍。宋忠平日里地位尊高哪見過這一套此時見我一副不動大刑誓不罷休的姿態幾乎被嚇得屎尿齊流故有問必答將內城情報一五一十地吐露出來。

「內城瘟疫流行始終未能治癒軍民果然已不足五千。」

聽這句話從宋忠嘴裡冒出來我心中狂喜不動聲色地點頭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卻情不自禁向身後的屏風看了一眼。一切果如義兄所料!

「宋忠自從王師開入襄陽本將軍始終未見劉表到城頭這是為什麼?」

「啟稟將軍這是因為我主啊不劉表劉表得知王師來伐憂慮成疾故而故而不能登城將全部城守之責全權委託給了蒯越蒯良。疫病流行時蒯良染病身亡此後守備城池抗拒王師的一直都是蒯越。」

我故作若有所思狀:「哦?如此說來所有抗拒王師的逆行都是蒯越所為了?」

宋忠聞聽這句話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磕頭如搗蒜道:「將軍明鑒將軍明鑒啊!實不相瞞將軍剛破外城時中郎將蔡中便力主歸順朝廷至不濟也當放棄襄陽南投長沙。可恨蒯越依仗劉表對他的崇信僭越大將軍強留眾人守城。劉表一時糊塗竟被他妖言蠱惑了——所有罪責皆是蒯越一人所為!」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劉表此番遣你等前來是真心歸順。」

「明將軍所言極是。我主報效朝廷的拳拳之心還望明將軍體察啊。」

被這磕頭蟲一口一個「明將軍」恭維著我心懷舒暢道:「既然如此來人將這些煞風景的東西都撤了罷。宋忠我就權且相信你所言。只是劉表既然心向朝廷可自始自終都有逆賊蒯越從中作梗這回你等前來求和難道蒯逆就不會再行作梗么?」

見刑具一一撤去宋忠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說話聲音不再顫抖:「明將軍放心我主已迷途知返不受蒯越的蠱惑撤了他的城守之職並禁止他參與議事了。」

撤了蒯越的城守之職?我心花怒放變了稱呼笑道:「劉荊州保境安民應當算是有功之臣。朝廷也有嚴令破城后不得傷害劉荊州及其家眷本將軍已經吩咐下去了——蒯越不再掣肘那如今的城守又是哪一位?」

「劉荊州」三字入耳宋忠渾身一機靈喜從天降道:「啟稟明將軍新任城守乃是中郎將蔡中蔡大人。」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竭盡全力才壓制住放聲狂笑的衝動換過一個較為舒適的坐姿語氣平和道:「宋先生說一說劉荊州求和的條件罷。」

「是!」經歷了那麼多可怖刑具的包圍此時先聽劉荊州再聞宋先生我看宋忠好像快幸福地暈過去了小心翼翼湊過來道「啟稟明將軍。劉荊州身體不好不能赤身袒肉負荊出降他願盡散資財犒勞王師還願出資修繕許都宮殿以贖己罪。從此為武定朝廷坐鎮荊州效忠朝廷誓死不2。」

我伸手撫摸下巴掩飾表情。這老狗這時候還想著如何保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呢看來老狗的腦袋裡裝的也不全是糨子仍然對遠處的蔡瑁和江陵的荊南援軍抱有希望存有觀望時局變化之心。

讓宋忠暫且退下我正想將義兄從屏風后請出來議事一直旁聽的董昭突然上前話道:「將軍劉表以蔡瑁等為外援尚存狐疑僥倖之心不可答應。」

「董先生有什麼高見?」

「屬下哪有什麼高見不過一點淺見罷了。」

董昭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自從黃忠死後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成天跟在我身旁跑前跑后倒讓我頗不適應。

「啟稟將軍劉表得知家眷無憂有心投降卻又尚存狐疑希冀憑藉外援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我軍糧道被斷後方不靖正所謂夜長夢多。屬下以為越是在這關鍵時刻越是要戰決儘快拿下襄陽。」

「董先生請說下去。」董昭這番話正打進我的心坎里。

「是」董昭環臂施禮深深一鞠頭不抬起卻把兩隻眼睛自手臂後面翻著來看我一副*詐之極的表情「蔡瑁擁兵不前一方面是肝膽為將軍催破另一方面也是認定劉表必亡想以手中軍隊為資換取榮華富貴。昔日曹公與蔡瑁有舊屬下可以用曹公的名義修書一封給蔡瑁說明劉表已表示願降我軍定會竭盡全力保全蔡家家眷云云同時許高官厚祿以安撫其心如此蔡瑁必不再前來。待蔡瑁回書將軍將之昭示劉表的使者且將消息散入內城。使劉表上下皆認定外援已絕獨木難支新任守城之將蔡中又是蔡瑁之弟如此必無戰心。劉表降則罷倘若仍存狐疑僥倖之心將軍急攻之內城必克。」

我微微頷:「果然妙計。」

董昭陪笑道:「將軍謬獎屬下還未說完。這蒯越始終是個禍害倘若再為劉表所用可就不妙了。將軍可向劉表道只要願意犒軍贖罪求和倒也不難。不過既來求和須表示出相應的誠意。一則讓劉表下令將斷絕漢水的水軍全部撤走解除對我軍歸路的威脅;二則蒯越抗拒王師又辱將軍甚必須要此人出城交由將軍處治。劉表見蔡瑁書信必定心切求和。只要他答應了這兩條取襄陽便可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歸路威脅已除糧道暢通將軍正好趁機將樊城糧秣運過漢水重整攻城器械再打襄陽活捉劉表。至於入營的蒯越……」他做了一個斬殺的手勢森然道:「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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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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