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第 二 章

雪停了。

不過看天色應該是暫時的,因為大部份的天空烏雲還很濃,很厚,而且算算日子離停雪的時候還早。

常言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這場大風雪整整持續了五天,「無人渡」這一帶的河面都結了冰,不知道冰有沒有三尺厚,反正車馬能在上頭走。

這「無人渡」的名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誰起的,顧名思義應該是個乏人問津,荒廢已久的渡口。

可是實際上這「無人渡」有人,車馬跟行人,不時地從這結了冰的河面走過。

馬蹄跟車輪上都包着一層草,一方面是防滑,另一方面也怕輾破了冰。

破了冰河可不是鬧着玩兒,只一掉下去,十個有九個沒救,即使僥倖能救上來,那也差不多了。

「無人渡」不但有人,而且正臨着渡口搭蓋了一座茅屋。

這座茅屋挺大,一明一暗,門口垂著一塊既厚又重的棉布簾兒,不時有人進去。

望見這座茅屋,白衣客那雙失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而且乾枯的眸子也似突然間潤了不少。

那痕印似乎是刀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整整八條痕印。

他有點詫異。

「應該是九條,怎麼只有八條,難不成他忘了。」

「不,這柳樹榦上既然划有八條痕印,就表示他每年都沒有忘刻上一條,那麼為什麼只有八條?」

「嗯,是了,也許要等到大年初一,嗯,是這樣,不會錯了,不到大年初一就不滿一年,今天離大年初一還有好些日子呢。」

白衣客臉上的詫異之色消失了,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不再是令人望之心酸的笑意,這回,這絲笑容就跟初春的陽光一樣,清新、爽朗,能讓人打心裏暖和,渾身舒泰。

他向著那座茅屋走了過去。

看樣子,他急於進入那座茅屋,腰挺得那麼直,步履是那麼穩。就在這一剎那開,不但他那笑容像初春的陽光,就是他的人,也像那初春剛到被雲層透射出來的陽光,能射溶雪。

可是到了那座茅屋前,他突然停了步,有點猶豫,那隻要去掀棉布簾兒的手,也停在那兒遲疑不前。

看情形,似乎是近鄉情怯。

是這樣么?他站在離茅屋不遠處的一株光禿禿,枝椏上還堆著雪的柳樹前,數着柳樹榦上那一條條的痕印。

終於,他還是掀起了那塊既重又厚的棉布簾,在一陣難忍的激動中,他忽然一怔。

茅屋裏,是個賣吃喝的所在,幾張桌子,一座爐灶,很簡單。

可是在這種天氣里,這卻是個能給人溫暖,給人熱力的地方。

賣吃兒不怎麼樣,一張桌子上只圍坐着四個吃客,其他的桌子都空着,招呼客人的只有一個人,是個看上去很健壯,很結實,似乎一身都是勁兒的年輕小夥子。

小夥子濃眉大眼,長得挺英武,一身棉襖褲也很合身,扎著褲腿,腰裏圍塊圍裙,肩上還搭條毛巾,正在忙,動作乾淨俐落。

白衣客一雙目光就緊緊盯在這小夥子身上。

突然,砰然一聲,裏頭有人拍了桌子:「娘的個鳥,要進來就進來,要不進來就別進來,站在那兒探頭探腦的幹什麼,有心讓人喝風么?」

好和氣的吃客。

其他的吃客,連同小夥子在內,剎時都望了過來。

白衣客沒動氣,就連眉毛都沒動一動,跟沒聽見似的,掀簾走了進來,坐在了靠門一張桌子上。

「哈!」一聲粗獷的大笑,四個吃客中的一個,開了口:「原來是個沒骨頭的雜種,喪氣,呸!」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就落在白衣客腳前。

白衣客連看都沒看一眼,淡然喊道:「夥計!」

小夥子忙走了過來,哈腰,陪笑:「你要點兒什麼?」

白衣客道:「半斤燒刀子,一斤牛肉。」

「哈!」四個吃客又有人惡意地笑了:「半斤燒刀子,一斤牛肉,我尿潑尿也不止半斤,一斤肉還不夠喂我的鷹呢。」

「什麼人兒玩什麼鳥,小店兒貨,你能讓人家吃多少?」

一陣粗獷的大笑,幾乎連屋頂掀了去。

年輕小夥子兩道濃眉皺了皺,道:「對不起,酒跟肉都沒有了,你請換別家吧。過了河就有好幾家,那兒賣的吃喝齊全。」

白衣客看了年輕小夥子一眼,微一搖頭道:「我是要過河,可是我並不急着過河,外頭冷的很。沒吃沒喝的,我在你這兒坐會兒好了,暖和一下我就走。」

那年頭兒做生意的和氣。生意不成仁義在,別說坐坐,就是給您一壺熱茶燙燙心都可以。

孰料,年輕小夥子又開了口:「不瞞您說,小店讓四位包下了,那四位所請的朋友馬上就到,您佔着座兒不大好……」

敢情他這是逐客。

白衣客不理會這一套,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感激。這樣吧,只等別的客人一到,我馬上走,他們進門我出門,這樣行吧?」年輕小夥子還待再說。

砰然一聲,那塊既重又厚的棉布簾飛起老高,帶着一陣刺骨寒風,茅屋裏走進個人來。

這個人好大的個子,頭都碰著了門框,粗胳膊,粗腰,好壯,跟半截鐵塔似的,濃眉大眼,一臉的橫肉,兩眼開合間精光外射,威猛奪人。

他穿一身皮襖褲,腳底上是雙皮靴,頭頂上是頂皮帽,腰裏邊掛着一把黃皮鞘,比匕首略長的刀。

他往門裏一站,整個人堵住了門,堵得死死的。

「是時候了。」四個吃客中的一個對年輕小夥子招了招手:「夥計,過來咱們算算帳。」

年輕小夥子轉過了身,但沒往前走,他的臉上沒一點表情,道:「一共是七吊錢,四位放在桌子上就是。」

「哈」地一聲,那說話的吃客站了起來,笑道:「敢情咱們露了像,這小傢伙還挺精的。好吧,既然這樣咱們就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爺們兒是來找佟老頭的,他人呢?」

年輕小夥子很鎮定,鎮定得像座山,道:「你們找佟老人家幹什麼?有什麼話沖着我說也是一樣。」

那吃客笑哈哈地,笑得很邪,讓人心裏發毛:「有話沖着你說,你小子是佟老頭兒的什麼人?」年輕小夥子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天大的事我也能代他做主就是了。」

那吃客道:「是這樣么?」

年輕小夥子道:「話是我說的,說一句,是一句。」

「那也行。」那吃客一點頭道:「這話我就沖你說,爺們兒是來找佟老頭兒要樣東西的,那是一本黃絹的小冊子,封面上寫着『血花錄』三個字。」

年輕小夥子一點頭道:「不錯,佟老人家是把那冊『血花錄』交給我了,而且就在我身上,只是……」

搖搖頭道:「你們還不配染指,連貪圖的念頭都不配有。」

那吃客又笑了,笑得更邪,更讓人心寒:「是么?讓我試試。」

他邁步走了過來,邊走邊道:「你說那冊『血花錄』現在你身上,在你身上什麼地方?」年輕小夥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道:「就在我懷裏。」

話聲方落,那吃客揮掌就抓,五指如鈎,直襲年輕小夥子胸口,那隻手雪白,沒一點血色。

年輕小夥子眉宇間掠過一絲煞氣,沒見他動,他一隻右掌已然扣上了那吃客的腕脈,手往橫里一帶,下頭抬腿一頂,那吃客連叫都沒叫一聲,馬上倒在了地上沒再動一動。

另三個吃客霍地站了起來,只一探懷,兵刃都抓在了手上,那是一柄柄既軟又短的刀。

就在這時候,砰然一聲震天價響,茅屋亂顫,地皮為之晃動,那堵在門口的魁偉大漢,直挺挺地爬在了地上,手裏卻握著一把藍芒閃動,奇薄如紙,比匕首略長的刀。

緊接着,一股殷紅的水般的東西從他身子下流了出來,漸漸擴大……

那三個吃客直了眼。

年輕小夥子也直了眼,他霍地抬眼望向白衣客。

白衣客仍坐在那兒,連坐姿都沒變。

突然,那三個吃客轉身往裏便跑。

年輕小夥子雙眉一挑,轉過身來揚起了手。

那三個吃客衝出老遠,砰,砰,砰,一連三聲都摔在後牆根兒下,背心上,都飄動着一塊提頭寬窄,指頭長短的紅綢,看不見有什麼利器。

背後響起了一聲輕嘆:「『十丈飛紅』名不虛傳,只是太過份了些。」

年輕小夥子轉過身來道:「你認為我該放他們走!」

白衣客搖搖頭道:「你還年輕,不知道殺人並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你殺人,明天人家就可能殺你。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跟你一模一樣,可是如今,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殺人,甚至於連出手都不出手。」

年輕小夥子一指爬在地上的魁偉大漢,道:「那麼你為什麼殺他?」

白衣客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要不殺他,他就要殺你,我是在他掌中的那柄『毒刀』即將刺中你身後要害時才出手的。」

年輕小夥子道:「你知道他是誰?」

白衣客道:「『十三魔』里的『大力魔』單擎天,另四個只是『十三魔』手下的跑腿搶事小嘍噦。」

年輕小夥子抬腿把「大力魔」單擎天踢翻了過來。

單擎天滿身是肉,攔腰一道傷口,死像怕人。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傷的,可是偏偏白衣客兩手空空,身上看不見兵刃。

年輕小夥子臉色一變,旋即又恢復平靜,道:「原來是你……」

白衣客笑笑說道:「從單擎天的致命傷看出來的?」

年輕小夥子點點頭道:「除非是你,換個人像單擎天這種凶人不可能一下斃命,而且手法這麼快,這麼俐落。」

白衣客搖搖頭道:「你誇獎,我的手法比以前遲鈍多了。」

年輕小夥子直直地望着白衣客,道:「對你,我久仰,可是一直都沒見過,這也許是福薄緣淺。」

「那是你客氣。」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恕我直說一句,九年前你還小,等你成名之後,我已不在。關里,九年後的今天你見着了我……」搖搖頭接道:「可是這時候的情形,跟你當時想見我的情形可不同了,是不?」

「不!」年輕小夥子道:「打從我知道你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一直沒改變,也不會因為什麼情形而有所改變。」

白衣客隨手拉過一把椅子,指了指,道:「坐,咱們先聊聊,等咱們聊過之後,你再想為那個『名』字找我爭雌論雄,我奉陪,行了?」

年輕小夥子道:「我知道你是個豪情萬丈的爽快人。」

上前一步坐了下去。

白衣客這時搖搖頭,唇邊掠過一絲凄涼笑意:「那是當年,如今我沒有一寸豪情……」

年輕小夥子目光一凝,道:「英雄氣短?」

白衣客微微一怔:「你知道。」

年輕小夥子道:「聽佟鬍子說的。」

白衣客道:「你知道多少?」

年輕小夥子道:「他有多少告訴了我多少。」

白衣客道:「他不該說。」

年輕小夥子道:「一個活着的人要是對不起你,你可以責備他,可是對一個死了的人,就不必再責備了。」

白衣客臉色一變,道:「佟鬍子怎麼死的?」

年輕小夥子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被一根燒火棍透胸釘在後牆上……」

抬手一指,道:「你看看,后牆上還有一個洞,當然血跡已經看不見了。」

白衣客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好狠的手法!以這手法加諸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未免太過份了!你說血跡已經看不見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年輕小夥子道:「三年前頭一個飄雪的日子。」

白衣客一怔:「三年前頭一個飄雪的日子,外頭柳樹上那些刀疤……」

年輕小夥子道:「是我刻的。佟鬍子那時還有一口氣,他除了把那冊『血花錄』交給我,讓我轉交給你外,第二件事就是托我過一年在那棵柳樹上刻上一道……」

白衣客道:「這麼說你在這兒等了三年了?」

年輕小夥子道:「已經過了三個飄雪的日子,算一算,該是三年多了。」

白衣客道:「佟鬍子跟我都感激……」

年輕小夥子搖頭道:「用不着對我說感激,我不是受佟鬍子之託等你,我是為我的心愿,為那冊『血花錄』等你。」

白衣客道:「佟鬍子的屍體呢?」

年輕小夥子道:「我把他埋了,就埋在那棵柳樹下,他說他要看着你回來。」

白衣客唇邊倏地泛起了抽搐,兩眼也突然的為之一亮,可是馬上他又咳嗽起來,咳嗽了好一陣,都快趴在桌上了。

半晌才趨於平靜,蒼白的臉上,略為帶了點血色:「抱歉,我失儀……」

年輕小夥子直了直腰,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你有病?」

白衣客勉強笑笑,說道:「過不慣荒漠那種白天熱、晚上冷的天氣,也不慣那種胡笳駝鈴盈耳,牛半腥膻撲鼻的日子,水土不服,受了點風寒,到現在還沒好。」

年輕小夥子深深看了白衣客一眼,沒說話。

白衣客平靜了一下,然後又道:「你知道我跟佟鬍子的關係?」

年輕小夥子道:「他是你的老僕人。」

白衣客點點頭道:「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

看了看年輕小夥子,道:「你也想要那冊『血花錄』?」

年輕小夥子吁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世上人人都想要它,不惜流血,不惜丟命,我為什麼不想?我比他們運氣好一些,佟鬍子把它送到了手裏。」

白衣客道:「既然得來這麼容易,為什麼不走?換個任何人都會馬上走的。」

年輕小夥子道:「要是三年前那頭一個飄雪的日子裏我走了,三年後的今天,我就碰不見你了,那一來,我的心愿要拖到什麼時候。」白衣客道:「那麼你可以告訴我『血花錄』已讓別人拿去了。」

年輕小夥子搖頭說道:「佟鬍子讓我把它交給你,我感佟鬍子高義,而且我當面答應了他,我不能不把它交給……」

站起來走到爐灶后,摸出一隻長方形的鐵盒走了過來,鐵盒子都銹了,他往桌上一放,道:「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了,三年來,這是我第二回抓它。你暫時還不能帶走它,我等了你三年,今天我的心愿要了結,我跟你拼十招,你勝,『十丈飛紅』從此排名在你之後,這冊『血花錄』你拿走;我勝,你排在『十丈飛紅』之後,這冊『血花錄』歸我!」白衣客道:「昨天我在官道上碰見了『霹靂斧』呼延明,他在大風雪裏站了三天三夜,還帶着一口棺材,只為着等卓慕秋……」

年輕小夥子道:「他要幹什麼?」

白衣客道:「在大風雪裏等了三天三夜,還帶着一口棺材,他的用心已經夠明顯的了。」

年輕小夥子道:「你殺了他?」

白衣客搖頭說道:「沒有,我連碰都沒碰他。」

年輕小夥子道:「風雪可以磨練人的志節,尤其他等了三天三夜,殺氣正重,更何況他帶着一口棺材,早就準備一死,在那種情形下,的確不宜跟他拚鬥。」

白衣客搖搖頭,道:「你錯了。我並不是怕他,也不是避他銳氣,而是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不願意動輒逞強鬥勝了。」

年輕小夥子道:「這麼說你向他低頭了。」

白衣客搖頭說道:「也沒有。他等著的只是一個名叫傅翰淵的病老頭,並不是卓慕秋。」

年輕小夥子兩眼一睜道:「我明白了,可是眼前……」

白衣客伸手推過了那隻鐵盒子,道:「你埋葬了佟鬍子,這件事本是我做的,你替我做了,我感激,我願意送這冊『血花錄』為酬。」

年輕小夥子一怔:「怎麼,你不要這冊『血花錄』?」

白衣客搖頭說道:「我毫無逞強鬥勝之心,一個心已灰,意已冷的人,要這種東西何用?」

年輕小夥子道:「你要知道,它是天下人都想要的東西,多少人不惜為它喪命……」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對這冊『血花錄』的用處,我知道比你多。」

年輕小夥子兩眼逼視白衣客深深一眼,跟着一搖頭,道:「你看錯『十丈飛紅』了。我要這冊『血花錄』不惜為它流血,不惜為它喪命,可是我不願在這種情形下得到它……」

白衣客道:「這是為什麼?」

年輕小夥子道:「這跟勝之不武的道理一樣。」

白衣客道:「那麼你想怎麼得到它?」

年輕小夥子道:「我要從你的手裏把它奪過來……」

白衣客伸手接起了那隻鐵盒子,道:「它現在在我手裏了,你出手奪吧,奪過去它就是你的了。」

年輕小夥子沒動,道:「你真是變了一個人。」

白衣客道:「我曾經告訴呼延明,桌慕秋已經死在大漠『白龍堆』了。」

年輕小夥子道:「是什麼使你心灰意冷,是什麼使你一蹶不振,是什麼改變了你?」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無他,我多認識了一些人生而已。」

年輕小夥子道:「別以為你比我長幾歲……」

白衣客搖搖頭說道:「這跟年紀無關。有的人在年輕時便已認識了人生,有的人活到八十仍是茫然懵懂。

這跟一個人的輕歷有關,多經歷一些事情,就會多認識一些人生,也該跟一個人會不會想有關,狐眠敗砌,兔走荒台,儘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蛇,煙迷白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冷。

這道理很淺顯,關鍵只在人知道不知道『念此』。有道是:『石火光中,爭長道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許大世界。』又道是:『色慾大熾,而念及病時,便興似寒灰;名利甘徒,而念及死地,便味如嚼蠟。』其關鍵也只在會不會想,願不願多想。

爭先的路很窄,退後一步寬平一步;濃艷的滋味短,清淡一分,悠久一分。人何必你爭我奪,到處奔忙!」

年輕小夥子臉上不見一點表情,道:「你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讓人難信。」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但仰不愧,俯不怍,毀譽褒貶,一任世情。信不信在你,我不勉強。我從來不欲勉強人,這種事也勉強不得。至少我要把這冊天下人都想要的『血花錄』讓給你,這確是事實。」

年輕小夥子沉默了一下,一搖頭,道:「我不要,我現在不要:我現在要逼你動手,你不動手也是枉然。假如我現在從你的手裏拿過這冊『血花錄』來,那勝之不武,沒什麼光彩,味同嚼蠟……」

白衣客道:「你過於看輕自己了。」

年輕小夥子道:「這話怎麼說?」

白衣客道:「你認為這樣從我手裏奪去這冊『血花錄』不夠光彩,單這光彩二字,你已承認不如我了。自己先有了這種意念,先滅了自己銳氣,你還跟我拼個什麼?」

年輕小夥子一怔,旋即臉上堆起一片冰冷,道:「我承認,我現在是不如你,不過我自信我有強過你的一天:你現在不願動手不要緊,由你的身世,你的遭遇,我敢言你必有萌生鬥志的一天。你終會滿身殺氣再振起你那柄劍,到那個時候我再來找你。這冊『血花錄』暫寄你處,這三年也算我白等了。」

轉身一陣風般撲了出去。

白衣客坐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唇邊浮現起一絲愁苦笑意。

他緩緩把鐵盒子放在桌上。

看了看桌上的鐵盒子,再看看眼前茅屋裏的一桌一幾,唇邊那絲愁苦笑意更濃了。

佟鬍子雖然是他家的老僕,可是也算得上他當世之中唯一的親人,如今連這唯一的親人也沒了。

當年,他好不容易地才得到了這冊集天下武學之大成,集天下武學之菁華的「血花錄」,他連翻閱的機會都沒有,便因為某種事故趕赴大漠。

臨行,他把這冊「血花錄」託付給他唯一可信託的人佟鬍子。

佟鬍子就在這「無人渡」口搭蓋一座茅屋,一邊做生意餬口,一邊等他。

如今他回來了,佟鬍子卻因為這冊「血花錄」喪失了性命。

本來,他是預備回來之後,丟下一切的煩人事,侍奉佟鬍子晚年的。

可是如今……

這一生的遭遇太多了,也太慘了。

當時叱吒風雲,縱橫武林,他也有得意的時候。

真要比起來,他失意的時候要比得意的時候多。

為什麼,只為那古今任何一人都解不開;看不透的一個情子。

「霹靂斧」呼延明在大風雪裏等他三天三夜,要殺他,為的就是這個情字。

闖蕩幾十年,得到了什麼?他唇邊掠過一絲抽搐,緩緩站起來,轉身要出去。

突然,他想起了桌上那個鐵盒子。

他伸手把它提了起來,腦海里同時浮現佟鬍子慘死的景象,就跟他親眼看見一般,心裏一陣痛,忍不住一陣咳嗽。

咳嗽引起了身子的劇烈顫動,他的心,他的人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手沒拿穩,盒子掉在地下,摔開了。

盒子裏平放着一個小冊子,但卻不是絹黃的封面,也不見有「血花錄」三個字。

他一怔,俯身抓起了那本小冊子,翻開了一看,張張都是白紙,連一個字都沒有。

這不是那冊「血花錄」。

是一本毫無用途的小冊子,幾頁廢紙。

「血花錄」那裏去了?是佟鬍子臨死之前留了心眼兒,他並沒交給「十丈飛紅」?

是佟鬍子讓人以偷天換日的手法換去了「血花錄」而不自知?抑或是「十丈飛紅」做了手腳?

後者似乎不可能,「十丈飛紅」不是那種人。要是的話,他早就走了,何必在「無人渡」口的一座茅屋苦等三年,費掉自己的三年歲月?

那麼是前二者!是前二者!是前二者中那一種呢?佟鬍子一身修為也算得一流,為人也機警謹慎,別人要想偵知「血花錄」的藏處,以偷天換日的手法換了去,恐怕不大可能。

那麼,要說是佟鬍子為此而死,在臨死前被人掠奪去「血花錄」,那奪「血花錄」之人,絕不會事先有所準備,等到拿到那冊「血花錄」之後,再把事先準備好的這冊廢紙放進這個鐵盒子裏去。

想來想去,只有這一種可能性較大些……

佟鬍子早就防備着了,把那冊「血花錄」另覓地收藏,以一冊廢紙放在鐵盒子裏以防萬一。交給「十丈飛紅」的,也是這冊廢紙。三年之中,「十丈飛紅」的確沒打開看過,否則他早就發現鐵盒子裏藏的並不是那冊「血花錄」了。

那麼佟鬍子把「血花綠」藏在那兒了?照這種情形看,他該給自己留一個暗示才對。

暗示在那裏?白衣客抬眼在茅屋中四下搜尋,他那雙目光在這時候顯得很有神,也很銳利。

最後,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冊廢紙上。

剛才他只是略一翻閱,現在他該仔細看看。

一頁,二頁,三頁……

白衣客兩眼突然一亮。就在那最後一頁上,畫着一幅畫兒,畫兒上畫的是松,竹,梅,歲寒三友。畫的雖不怎麼樣好,可是讓人一看就知道松,竹,梅,這就夠了。

白衣客剎時間臉色更見蒼白,他顯得有點激動,緩緩合上了那小冊子,一雙目光又開始在茅屋裏搜尋。

這時候,他的一雙目光,是灼熱的,那熱力是能熔鋼的。

灼熱之中還帶着輕柔,是那麼輕柔。

最後,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小冊子,灼熱和輕柔都消失了,又恢復了黯淡,更見黯淡。

他撕下了那畫着松,竹,梅的一頁,摺好,藏人懷中,然後丟棄了那小冊子,向著茅屋投下最後一眼,充滿了流連不舍,轉向走了出去。

到了那棵柳樹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樹榦上那第八條痕印下又添了一條。

柳樹上又多了一條痕印,第九條,跟刀刻的沒兩樣。然後,他走了,帶着黯然,帶着凄涼。

口口口

兩個人從河的那一邊走了過來,踏着冰過了河。

那是兩個女子,一前一後,前面那一個,絕色!雪是潔白的,但不如她潔白。

雪是高雅的,可也不如她高雅。

人間絕色不少,只是她該是這人間最美麗的女子。

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形容她,顯得俗。

以傾國傾城,國色天香形容她,又顯得濃了些。

她淡雅,只像那東風裏的第一株生長在幽谷里的寒梅。

她廿多歲,有一種成熟的美,成熟的風韻。

可是她帶着幽怨,顯得憔悴,似乎她無論到那兒,凄涼的氣氛永遠會跟着她,再樂天的人也笑不出來。

看她的衣着,她該是生活在優裕中,不該有什麼幽怨,不該憔悴。

只是,這種幽怨與憔悴,不是任何優裕的生活所能消除,所能彌補的。

後面那個年紀較輕些,只有十七八歲,看模樣像是婢女,明眸皓齒,伶俐可愛。

兩個人走過冰,踏着積雪到了茅屋前。

她第一眼就望向那棵柳樹,神色一黯,身軀晃動了一下,身後那位姑娘連忙扶住了她,一雙目光中充滿了憂慮與憐惜。

她硃色的香唇邊泛起了一絲凄涼笑意,收回了手,搖搖頭,道:「我不要緊……樹上又添了三道刀痕,他卻還沒有回來。」

那位姑娘道:「他遲早一定會回來的,外頭風大,您請進屋去坐坐吧。」她不說話的時候幽怨,一開口更見幽怨,那語氣,那話聲,都能賺人熱淚。

「今年都第九年了,他要回來早該回來了。三年前來的時候,佟老爺子就說他快回來了,我也以為今年再來一定會聽到他的消息,誰知這佟老爺子又在柳樹上刻了一道痕印……」

說完了這句話,在那位姑娘的攙扶下,她緩緩行向那座茅屋。到了茅屋前,那位姑娘上前一步掀起了棉布簾,一聲驚叫,她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縮手退了回去;「姑娘!門裏躺着個人……」

她也看見了,可是她的膽要比那位姑娘大得多,她一步上前,似乎掀起了那塊棉布簾。

跟着,她看見了后牆根兒下另躺着三個。

她很快地跨進了門,顫聲叫道:「老爹,老爹……」

沒人答應。她身軀又是一晃,伸手扶住了桌子。

那位姑娘到了她身後,急道:「姑娘,佟老爹呢?」

搖搖頭,更顯得虛弱,沒說話。

那位姑娘扶着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剛才『十丈飛紅』坐過。這時候,他眼瞥見了地上那個鐵盒子,還有那本小-子,她臉色一變,道:「單擎天他們是來奪『血花錄』的,這四個都死在『十丈飛紅』手下;單擎天就不知道是誰殺的了。」

那位姑娘道:「不是『十丈飛紅』么?」

她搖搖頭,道:「十丈飛紅』的一身修為,跟『十三魔』在伯仲間,要分出勝負至少也得一百招以上。看單擎天的致命傷,似乎是一招畢命,毫無抗拒的餘地……」

那位姑娘道:「那麼是佟老爹?」

她搖頭道:「佟老爹的一身修為,還不及『十丈飛紅』,不是……」

美目猛地一睜,竟然間泛起了激動,笑聲說道:「誰的手法能這麼快,誰的力量有這麼大,誰的功力有這麼高……」

那位姑娘叫道:「姑娘,是……是他……」

她神色忽地一黯,失神地搖頭說道:「像他,可是不會是他。

要是他,佟老爹不會在那棵柳樹上刻上第九條痕印。」

那位姑娘道:「那……佟老爹呢?」

她搖搖頭道:「不知道,也許離開這兒了……」

她突然站了起來,道:「小冰,你快到附近找找去,佟老爹絕對不會遠離這『無人渡』,除非……你快去。」

小冰答應一聲,避開了「大力魔」單擎天的屍體,怯怯地走了出去。

她又坐了下去,目光落在單擎天的致命傷上,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移注在那本小冊子上,彎下腰,拾起了那本小冊子。

翻開來看,頭一張是白紙,第二張,第三張……都是白紙。

可是最後她在小冊子的邊緣上發現了破碎的痕迹,那是有人撕去了後面的,也許是一頁,也許是好幾頁。

她合上小冊子,陷入了深思。

然後,她抬眼打量茅屋中每一件事物。

茅屋裏的擺設很簡單,幾張桌子,一個案板,一個菜櫥,一座爐灶,還有后牆上掛着一件蓑衣。

她的神情震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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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花·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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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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