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卓慕秋把自己的-襲長衫脫了下來,包起了那支離破碎的骨骸跟那件讓血染紅了的灰衣跟鞋襪。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靜靜的站在一旁看着,沒幫忙。

這種事只有讓卓慕秋一個人去做,別人不能幫忙。

卓慕秋左手提着那血跡斑斑的「小包袱」,右手提着他那把跟隨了他多年的長劍,黯淡的目光在十丈飛紅跟呼延明兩人臉上掃了一下,緩緩地說道:「二位珍重,或許將來咱們還有再見之期。」他要走。

十丈飛紅道:「三少不等佟老人家了?」

卓慕秋微微一怔道:「他也會到這兒來么?」

十丈飛紅當即把碰見佟福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卓慕秋搖頭說道:「我不等他了,他為卓家忙碌了大半輩子,如今也該坐下來安安靜靜的歇歇了,日後金兄要是碰見了他,請代我致個意。」

說完了這話,他走了,他看上去很泰然,也很安詳,但他那頎長的背影,總給人-種凄涼的感覺。

偉人從此逝,江海慶額生,一代「神劍」就這麼走了!十丈飛紅跟呼延明默然地望着卓慕秋遠去,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這種感受很清晰,但兩個人都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只知道心口悶悶的。

口口口

十丈飛紅坐在山腳下等佟福。

呼延明沒走,陪着他等。

可是佟福沒來,一直到天黑還沒見他來。

可能他被什麼事兒絆住了!其實,對佟福來說,世界上應該沒有比攔卓慕秋代父還債這件事更重要的事了。

那麼他為什麼不來呢?誰知道?

口口口

這是另一座山,另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下有片楓林,一條清澈的小溪從楓林里流出,緩緩地流向了遠處。

它不知道從那兒來,也不知道它要往那兒去。

楓林邊,有一座新蓋的小茅屋,很小巧、很玲瓏的房子。

茅屋門口有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直通小溪邊。

楓葉如火,連小溪里的水都被染紅了。

嚴寒貞蹲在小溪邊彎著腰洗衣裳。

她永遠是那麼嬌艷。

女人最怕年華早逝,最怕老。

可是嚴寒貞不怕,她似乎永遠不會老。

她只有越變越成熟,越變越動人。

難道說她吃了什麼長生不老葯?世上該沒這種葯。

當年秦始皇曾命徐福渡海求長生之葯,結果徐福一去不回,秦始皇死了,徐福自己也死在東洋。

歷來當皇帝的都想永遠的坐在那張龍椅上,要想永遠坐在那張龍椅上只有一個辦法,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歷來的皇帝十有八九都曾遍求術士練長生之金丹,可是歷來的皇帝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的。

打古至今,在傳說中只有一個人長壽,一個人不死,彭祖壽登八百,嫦娥永駐廣寒。

只是,誰也不能證實彭祖壽登八百,誰也沒親眼看見嫦娥永在廣寒。

在另一種傳說里,有一種讓人臉紅的法兒可以讓男人或女人青春永駐,不易衰老。

只是會這種法兒的人不多,而且男人要想青春永駐不衰老,看上去永遠像二十許人,就非得害一個女人不可,同樣的,一個會這種法兒的女人要想青春永駐不衰老,她也非得害一個男人不可。

嚴寒貞蹲著身,彎著腰在洗衣裳,她永遠是那麼嬌美艷麗,看上去永遠無憂無愁。

住在這種地方,一如神仙中人,又有什麼值得她憂愁的?溪水緩緩的往東流。

一片片火一般的楓葉也隨着水往東流去。

西門厲從茅屋裏走了出來,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四下看了看,道:「這地方真不錯,比卓家『劍庄』強多了!」

嚴寒貞沒回頭,道:「是么。」

西門厲帶着笑走了過來,道:「這地方要是沒有你在,可就比任何地方都差了。」

嚴寒貞嗔道:「貧嘴;」

西門厲到了她身後,腰裏往下一彎,兩隻手從她脅下穿過到了她胸前,跟着他探過頭去,臉貼上了她的臉。

嚴寒貞那一雙眉梢兒上倏即泛起一絲兒春意,揚起濕淋淋的手扳開了西門厲的手,粉頰上紅紅的,嗔道:「把你的爪子拿開,讓人家看見多不好。」

西門厲笑道:「讓人家看見?誰?這一帶百里以內除了咱們夫妻倆之外還有誰?」

嚴寒貞道:「你是眼大無神,這兒還有兩個人在,你就沒看見,低頭往下看看。」

西門厲低頭往下一看,可不?溪水裏還有兩個人在呢,他笑了,仰起頭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說他們倆呀,我不怕……」

「怕」字甫出口,他笑聲突然斂住,低頭又往水裏照照,抬手摸了摸臉,道:「我的臉怎麼那麼紅?」

嚴寒貞沒在意,道:「怎麼不紅,楓葉火也似的,連溪水都被染紅了。」

西門厲一怔笑了,他笑聲剛白臉上浮現,一眼又瞥見了他眼前那隻手,他又一怔,道:「我的手怎麼也紅紅的?」

不錯,他的手也泛著紅,那點紅意來自肉里。

嚴寒貞似沒在意,道:「誰叫你築廬在楓林之旁?」

西門厲搖頭說道:「不,寒貞,你臉上手上怎麼不紅?」

嚴寒貞在水裏照了照,道:「誰說的,好像也有一點兒。」

西門厲道:「不,寒貞,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身上沒有。」

說着,他看看另一隻手,另一隻手也透著紅意,他忙解開了衣裳,低頭一看,身上赫然也泛著紅意,他道:「寒貞,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嚴寒貞轉過身站了起來,伸出那欺雪賽霜、晶華如玉的柔荑在西門厲胸前那泛紅的肌膚上摸了摸,道:「怪了,你喝酒了么?」

西門厲道:「沒有啊,就是喝了也不應該這樣啊,我以前又不是沒喝過酒。」

嚴寒貞道:「那……你是不是吃了什麼……」

西門厲道:「我吃了什麼?咱們倆吃的喝的都一樣,要是因為吃了什麼身上泛紅,你身上也應該……」

「傻子!」

嚴寒貞白了他一眼道:「人跟人不一樣,就拿酒來說吧,有的人喝一杯臉就會紅得跟關公似的,有的人喝個幾斤都面不改色!」

西門厲道:「是這樣么?」

嚴寒貞道:「不是是什麼?一定是!」

西門厲呼了一口氣,笑了,道:「嚇了我一跳……」

嚴寒貞白了他-眼嗔道:「瞧你那個膽小的樣兒,那像是睥睨縱橫殺人不眨眼的『魔刀』西門厲?你不知道,在我看你這樣紅得還挺好看呢。」

西門厲道:「真的么?」

嚴寒貞道:「怎麼不真?瞧你這一身紅,紅得逗人。」

說着說着她嬌靨為之一紅。

她嬌靨這一紅不要緊,紅得西門厲一陣激動,伸手把那成熟動人的胴體摟進了懷裏,道:「待會兒再洗,好不?」

嚴寒貞的嬌靨更紅了,道:「不,大白天的,像什麼樣子……」

她擰身要掙出西門厲懷抱。

西門厲卻攔腰把她抱起,轉身往茅屋行去。

嚴寒貞急了,又踢又捶的,叫道:「放開我,放開我,衣裳流走了!」

西門厲哈哈一笑道:「這時候還管什麼衣裳,休說是一件布衣裳,即使是綾羅綢緞又能值幾何,只別把你流走就行了。」

他騰身一躍撲進了茅屋,只聽見他笑,沒再聽見她叫。

一陣風過,吹落了好多的楓葉,這回真把溪水都染紅了。

只這麼一陣風過,然後這一帶就恢復了寧靜。

楓葉沒再落。

溪水靜靜的流。

良久,良久,驀地,-聲大叫劃破了寧靜,茅屋裏一陣風般衝出個人來,一個渾身上下紅得像血似的個人,只一閃就變成了個紅影,又一閃就跑得不見了。

茅屋裏又出來了個人,是嚴寒貞,她手扶著門框,嬌慵無力,不勝疲累,烏雲蓬鬆,衣衫零亂,衣襟放開着,雪白的酥胸露出一大塊。

她好像不覺得,臉上木木然沒有一點表情,一雙黯淡無神的目光直楞楞地望着那「紅人」的逝去處。

半晌,她那失色的香唇邊泛起了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她喃喃說了一句:「慕秋,我總算對得起你了。」

她緩緩地出了茅屋,緩緩地進入了楓林,像個幽靈似的。

茅屋前又歸於寧靜。

茅屋前剛歸於寧靜。

紅影隨風飄到,那血一般的紅人又回來了,他瘋狂似的衝進了茅屋,轉眼間又從茅屋裏沖了出來,喉嚨里發出一聲聲吼叫,那不像人聲,簡直就是野獸的咆哮。

他的確像個瘋狂了的野獸,他三拳兩腳就把茅屋搗塌了,他還不肯罷休,又在已然塌了的茅屋上一陣跳,一陣跺,茅屋頂被跺得粉碎,碎草四射,塵土激揚。

他轉過身,嚴寒貞洗的那件衣裳還在溪邊,他一陣風般撲到溪邊抓起衣裳就要扯,溪水裏出現了一個血一般的倒影,他厲嘯一聲把剛抓起的衣裳往小溪里一丟,轉身如飛馳去,一轉眼工夫便成了一個淡淡的紅影。

又歸於寧靜了,可卻是一片狼藉。

前後沒多大工夫。

誰會想到差別會那麼大?

口口口

一座小草棚搭在路邊陰涼下。

裏頭有酒,也有菜。

卓慕秋坐在一張桌子后,他面前擺着兩樣滷菜,那「小包袱」

就在桌子上,外頭已多了一層油布。

酒還沒來,賣酒的站在酒罈旁,一手拿壺,一手拿勺正在舀酒。

草棚子裏一陣風般衝進來個人,是個穿粗布衣褲的年輕漢子,他劈手奪過了賣酒的手裏的酒壺,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灌了下去。

壺裏的酒沒了,他拿壺的手垂了下去,酒順着他嘴角往下流,他臉煞白,直喘,胸口一起一伏的,一雙眼珠子直直的,不知道在看誰。

賣酒的定了定神,劈手一把奪過了空酒壺,罵道:「大狗子,你瘋了。」

大狗子像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了一般,開口說了話:「嚇,嚇死我了……」

賣酒的道:「誰嚇你了?你差點沒把我嚇著,你是怎麼了,發什麼瘋?」

大狗子道:「爹,我,我看見個……個人,不,不是人,是,是個怪物……」

賣酒的目光一凝,道:「怪物?你在那兒看見了怪物?」

大狗子道:「我,我剛……剛才不是到……到高梁地撒……

撒尿去了么,尿著……尿著聽見對面呼……呼地直……直響,我,我還當是誰,誰在裏頭睡覺……打呼嚕呢,抬眼-看,您,您猜我看見什麼?」

賣酒的道:「我怎麼知道你看見了什麼,八成兒是你看見鬼了!」

「鬼?」大狗子機伶一顫道:「不,不是鬼,是人,不,不是人,是個怪物,渾身上下跟活剝了皮似的,血紅血紅的好嚇人,他還衝我瞪眼呲牙呢,差點沒把我的魂兒嚇沒了,我扭頭就跑了回來。」

賣酒的看了看他道:「大狗子,你偷喝了酒沒有?」

大狗子忙搖頭說道:「沒,沒有,誰說我偷喝酒了。」

賣酒的道:「你既然沒偷喝酒,怎麼說酒話,光天化日那來的怪物,我在這兒賣酒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我就沒看見過什麼怪物。」

大狗子伸手抓住了賣酒的道:「不,爹,我說的是實話,要不我怎麼會嚇成這樣子……」

賣酒的道:「那……八成兒你看花了眼了。」

大狗子道:「沒有,爹,我沒看花眼,咱們別在這兒賣酒了,還是回城裏去吧。」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賣酒的一巴掌揮了過去,打得大狗子人一晃,他擰著大狗子低低說道:「你嚷嚷什麼,幸虧現在客人少,要是人多你這一嚷嚷,往後我還做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吃什麼,都餓死?」

大狗子苦着臉道:「爹,我說的是實話,我……」

「少廢話了,」賣酒的沉臉叱道:「還不快把酒給客人拿過去。」

他舀好了一壺酒順手遞了過去。

大狗子接過酒壺走向了卓慕秋,手腳都在發抖,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挨到了卓慕秋桌前,把酒在桌上一放,陪上個勉強的笑,哈個腰要走。

卓慕秋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剛才看見什麼了?」

大狗子要說話,賣酒的一步跨了過來,陪笑說道:「這位客官,您別聽他的,他沒事兒凈愛瞎胡扯,他不想在鄉下待,想回城裏去,老是編故事嚇我,您可別聽他的……」

轉身一推大狗子,道:「去,去,躲一邊兒去,明兒個你就給我回城裏去,待在這兒凈幫倒忙,這回如你的意了吧。」

大狗子帶着滿臉委曲走開了。賣酒的又沖卓慕秋哈個腰,陪個笑也退走了。

大狗子把賣酒的拉了一旁,低低說道:「爹,我真……」

賣酒的沉臉喝道:「別說了行不行,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你要再敢多說一句,現在就給我回城裏去。」

大狗子沒敢再吭氣兒了,他倒不是不想回城裏去,他是不敢一個人走這段路,卓慕秋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裝作沒聽見。

他相信大狗子不是說瞎話,也不是像賣酒的所說為了想回城裏凈編故事嚇人,看大狗子剛才嚇得那個樣子,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那來的鬼怪?鬼怪也都是無稽之談。

他認為大狗子可能看花了眼,看見個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是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倒是真的!那麼,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躲在高梁地里幹什麼,必然是有所圖謀,而且是不能讓人看見的圖謀。

他留了意,人坐在草棚子裏喝酒,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盯在棚子對面路那邊那一大片高梁地里。

高梁地里高梁棵一根根老高,長得也很密,風過處沙沙作響,很難看出什麼。

他的酒喝完了,連一點淡淡的紅影都沒看見,他想大狗子剛才看見的那紅衣人,可能已經跑了。

他是個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見不得人圖謀的江湖人,只一被人撞見他的好事,就會馬上轉移陣地。

他會了酒帳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後繞到了高梁地后。

高梁地後有一條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見底,一片片楓葉隨水飄流着,他沒有留意這些,他用長劍撥開高梁棵走了進去。

他走了沒幾步便發現地上有幾對濕濕的腳印,沒有穿鞋林的腳印。

長這麼大他還沒看見過光着腳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說世上沒有光着腳往外跑的人。

據他所知,有三種人會光着腳往外跑。

一種是南荒的土人,他們沒有穿鞋的習慣,長年光着一雙大腳丫到處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着一雙大腳丫。

一種是種田的莊稼漢,可是莊稼漢只有在下田的時候才光腳,而且這是高梁地,不是麥田或著是稻田,用不着光腳。

第三種人是瘋子,瘋子沒有意識,休說是不穿鞋襪,就是不穿褲子他也敢到處跑。

照大狗子的說法,他看見那人從頭到腳一身紅,嘴裏呼嚕呼嚕的,還衝他直咧嘴,直呲牙。

如今再看看這沒穿鞋襪的腳印,九成九,大狗子是碰見了瘋子。

卓慕秋笑了,他搖搖頭走出了高梁地。

小溪里片片紅葉隨水飄流,另外還飄着一件衣裳。

粉紅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兒是上游那個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讓衣裳隨水飄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個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罵不可。

要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數說一頓。

怕的是有婆家的碰見個惡婆婆,說不定為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卓慕秋又搖了搖頭,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件粉紅的衣裳上綉著一朵花,一朵梅花。一件衣裳算不了什麼。

一朵繡的梅花也算不了什麼。

可是,一朵梅花綉在衣裳上,那就不尋常了!對卓慕秋來說,那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清晰地記得,嚴寒貞身上穿過這麼一件衣裳。

嚴寒貞人本來美,穿上這件衣裳的時候更美。

他還記得,他誇她像一朵雪裏寒梅,清奇艷麗,香意沁人,第二天,嚴寒貞就在這件衣裳上綉了一朵梅花。

他用長劍挑起了那件粉紅色的衣裳,綉梅花的部位右襟上,連部位都不錯。

他挑着那濕淋淋的衣裳往上游看。

他只看見了一座山,別的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想順着這條小河找上去。

他幾度舉步,卻又幾度遲疑。

他是否該再去找嚴寒貞。

嚴寒貞是否還值得他去找她。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有一點使他擔心,嚴寒貞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跟西門厲在一起,西門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曾經跟竹樓玉姬白娘子過往甚密,可是他把白娘子棄若敝履。

他也曾經跟蘇曼雲,新寡文君葛天香有過山盟海誓,最後他也把她們丟棄在腦後。

怎見得他不會丟棄嚴寒貞-

個男人要是變了心,昔日他愛過的女人在他眼裏就值不了一文,甚至能變成他的眼中釘。

突然間,卓慕秋騰身直往上游掠去。

口口口

小溪汨汨地流着。

楓葉一片片的飄着。

卓慕秋看見了那片楓林,也看見了那座被毀的茅屋。

一條碎石小徑正對着的溪邊,有一塊發白的大石頭,石頭旁邊放着一根棒錘。

他自信找對了地方,可是他沒看見一個人。

那座被毀的小茅屋,使他心底泛起了一絲不祥。他挑着那件衣裳,踏着那條碎石小路緩緩地走了過去。

他沒發現別的什麼,只看見了幾雙穿鞋襪的腳印。

那瘋子到這兒來過。

一個瘋子對付得了嚴寒貞,可絕對付不了「魔刀」西門厲那麼一個凶人。

難道說西門厲真變了心,撇下嚴寒貞走了,那個瘋子闖到這兒來毀了這兒的一切。

這一切當然包括嚴寒貞在內。

卓慕秋放下了左手的油布包袱,也把那件濕淋淋的衣裳放在了地上。

長劍出鞘,他運劍如飛,轉眼工夫把那一堆碎草斷木都挑開了。

一個小家庭該有的東西他都看見了。

只沒看見人。

人到那兒去了?讓瘋子擄走了,洗衣裳的時候讓瘋子擄走了。

卓慕秋下意識地抬眼四下看。

最後,他的一雙目光落在了那片楓林里。

他走了過去。

口口口

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金陵」棲霞」的楓材是有名的。

這片楓林也不錯,長得挺密、葉大,完整而且乾淨,不帶一點塵埃。卓慕秋站在楓林的正中央。

他面前有一座墳墓。

這座墳墓剛營不久,土色還是新的。

墓前矗立着一方墓碑。

一般的墓碑都是石頭的,這方墓碑卻是一塊木牌。

墓碑上寫的有字,是用鮮血寫的,可見立這方墓碑的人,當時是多麼的悲痛。

墓碑上寫的是:「亡妻嚴寒貞之墓」。

既稱亡妻,立墓碑的人自然是嚴寒貞的丈夫。

嚴寒貞的丈夫是誰?自然是西門厲。

嚴寒貞死了,卓慕秋也認為她死了,不死怎麼會埋在墳墓里?從這方墓碑看,西門厲並沒有變心,而且還深愛着她,要不然他不會為她營墓,不會為她立碑。

只是,有兩件事卓慕秋並不知道。

第一、西門厲現在已經不是西門厲了,可以說西門厲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原來的西門厲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見人怕,甚至於連他自己都怕他自己的怪人。

武功雖在,人已變形,毫無人性、嘗殺、殘暴,等於是一個怪物,一個野獸。

西門厲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秘密只有嚴寒貞一個人知道。

第二、嚴寒貞是一個人走進這片楓林的,沒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或是已經死了,即使西門厲能找到她,也絕不會再認識她,又怎會為她營墓?起先,西門厲還有些意識,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要不然他不會有一度折回來找嚴寒貞,沒找著嚴寒貞拿茅屋泄憤,甚至要撕碎嚴寒貞的衣裳。

奈何,這種意識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卓慕秋默立墓前良久,他撿了幾片楓葉放在了墓前,以紅葉代鮮花,盡他最後一點心意,然後,他向著那座新墳,那墓碑投下最後一瞥,默默地往外行去。他又出了楓林,走到那座已毀的茅屋前,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油布包袱,他走了,沒再回頭。

口口口

卓慕秋走遠了。

楓林里那座新墳前,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身穿灰衣,身材瘦削,五十多歲年紀的老者。女的赫然是嚴寒貞。

兩個人都望着楓林外,只聽那灰衣老者輕嘆一聲道:「寒貞,你這是何苦?」

嚴寒貞臉上沒有表情,緩緩的說道:「我傷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很恨我,乾脆讓他恨我一輩子,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灰衣老者道:「你看看墓前這兩片紅葉,他未必恨你。」

嚴寒貞香唇邊浮起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沒說話。

灰衣老者又道:「你為卓家犧牲得太多了,不管怎麼樣,我會把你當成卓家的人。」

嚴寒貞搖搖頭,道:「謝謝您,伯父,我不會計較這個的,我自小是個孤兒,您收養了我,撫育我長大成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不,寒貞,」灰衣老者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會讓慕秋明白的。」

嚴寒貞霍地轉過身來,道:「不,伯父,您不能,我求您,您要是這麼做等於害了我,也害了慕秋。」

灰衣老者臉上掠過一絲抽搐,道;「我欠你良多,也欠慕秋良多,我一身罪孽,自己沒有勇氣去償還,卻讓你們一個個地為我犧牲,我怎麼能……」

嚴寒貞道:「伯父,您別這麼說,慕秋身為人子,他為您的事盡心儘力是應該的,至於我,我這麼做並不為誰,而是為了我自己,說得大一點,我也是為世上的女兒家,西門厲毀了我,我不能讓他再去毀別人。」

灰衣老者搖搖頭,道:「寒貞,我心裏明白,我比誰都明白,慕秋是我的兒子,可是我不配做他的父親,只有我欠他的,沒有他欠我的,他沒有義務管我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絕不會怪他不孝,心裏也會好受-….」

「伯父,」嚴寒貞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經過去了,您又何必再過於自責,再說,您已經死在西門厲手底下一回,也算能償還他西門家的債了!」

灰衣老者道:「事實上我現在還活者……」

嚴寒貞道:「恕我直說一句,您現在的這條命是我給您的,您並不欠西門家什麼,當初您救了我,十幾年後的今天我救了您,您不欠我什麼,我也不再欠您什麼……」

灰衣老者苦笑說道:「可是你的一生幸福……」

嚴寒貞道:「那是我的事,我遇人不淑,害我的是西門厲,我為了不讓世上的女兒家跟我的命運一樣,所以我毀了他!」

灰衣老者道:「寒貞,他還有救么,還有辦法使他恢複本來么?」

嚴寒貞搖搖頭道:「我沒有辦法,恐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習『血花錄』到了某一境界一定會這樣,武林中人人都以為『血花錄』是冊武學寶典,誰得了它誰就能夠稱霸天下,事實上他們都不知道,一旦開始研習『血花錄』上武功,便永遠不能再近女色,恐怕連慕秋都不知道。」

灰衣老者訝然說道:「寒貞,要是你今天不說,連我也不知道,你不諳武學,也沒學過武,你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您忘了那冊『血花錄』是誰帶進『劍庄』的了?」

灰衣老者怔了一怔道:「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冊『血花錄』原是你家的東西,只是你那時候那麼小,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我母親臨終前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我,同時她老人家告訴我,她不希望我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因為我要是研習了『血花錄』上的武學,我一輩子就不能嫁人,將來我要是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那個男人,我就不能嫁給他,要是我打算嫁給他,就別把這冊『血花錄』給他!」

灰衣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想不到要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還有這種禁忌屍嚴寒貞目光一凝,道:「您剛才問有沒有辦法使他恢複本來,是……」

灰衣老者道:「當年的-切你都知道了,是我欠西門家的,西門家並沒有欠我什麼……」

嚴寒貞微一點頭,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已經不再欠西門家什麼了,這件事是我跟西門厲之間的事,他害了我,我不能不在他身上施報復,他也害過不少的女兒家,我不能讓他再去害人,請您相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西門厲,他是天生的一個凶人,性情狠毒殘暴,無論對他怎麼好都換不了他的心!」

灰衣老者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已經拿一條命償了這個債,我不再欠他西門家什麼,真要說起來,西門厲搶走了我的賢孝兒媳,殺害了跟隨我多年的弟兄,只有他西門家欠我的,只是,寒貞……」

頓了頓接道:「西門厲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已經沒人性,完完全全成了個野獸般的怪物,他不是照樣會害人么?」

嚴寒貞一雙美目之中閃漾起一種怕人的異樣光彩,道:「不會的,他的武功已經在慢慢消失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一個尋常人,到那個時候他就只會躲人,絕不敢再害人了。」

灰衣老者道:「那……在他的武功還沒有完全消失之前……」嚴寒貞道:「伯父,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只是您想想,他改變成這樣以前他也會殺人,在那種情形下殺人,誰也剋制不了他,而且他害的人要比現在多得多,是不?」

灰衣老者默然了,現在他確信,嚴寒貞這麼做,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慈悲的。

忽然,他神色一懍又開口說道:「照這麼說,他將來的下場……」

嚴寒貞緩緩說道:「他害過不少人,償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要是他沒變成這個樣子,也絕不會管別人是個什麼下場。」

灰衣老者一怔又復默然,半晌之後才道:「寒貞,你難道不打算再見慕秋?」嚴寒貞道:「伯父,嚴寒貞已經不在人世了,陰陽隔絕,人鬼殊途,我怎麼能再跟任何人見面。」

灰衣老者嘆道:「我本來打算讓你給慕秋帶句話的,如今只有算了。」

嚴寒貞道:「您打算讓我給慕秋帶的什麼話?」

灰衣老者道:「我不再欠西門家什麼,可是另一筆債我不能不償還,讓他不要找我,不要管這件事!」

嚴寒貞道:「無論什麼恩怨,總要做個了斷的,我不便說您,只是,您要真有意償這筆債,又何必讓慕秋知道?」

灰衣老者呆了一呆,唇邊浮起了一絲異樣笑意,微一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要不讓他知道,他又從何管起,那麼,寒貞,我該走了,你打算……」

嚴寒貞搖搖頭,道:「您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處,在您臨走之前,我只要求您一點,永遠別讓慕秋知道這件事的真象,為我,也為他。」

灰衣老者凄然笑道:「傻孩子,我還有機會告訴慕秋什麼嗎?」

嚴寒貞香唇啟動了一下,然後說道:「凡事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您說是不?」

灰衣老者沒說話,一雙目光凝注在嚴寒貞臉上,目光中包含着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

嚴寒貞道:「伯父,我求您!」

灰衣老者道:「我一身廣積罪過,但我卻認為這件事是我所做的最殘酷的事……」

嚴寒貞道:「至少我會感激您!」

灰衣老者鬚髮皆動,微一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孩子,你太可憐了,來生我會報答你的。」

他身軀一閃,這楓林里馬上就只剩下嚴寒貞一個人。

她緩緩轉身,把一雙目光投注在墓前那兩片紅葉上,兩眼之中升起了一層薄霧……

口口口

順着這片楓林外這條小河再往上去,小河穿過了兩片樹林,又來到了一處山腳下。

這處山腳下沒有楓林,也沒有茅屋,只有幾個黑黝黝的洞穴。

這一帶沒有住家,也沒有人煙,只住着一個年輕輕的姑娘,這個年輕的姑娘就住在這些洞穴里。

她並不是茹毛飲血的野人,茹毛飲血的野人穿着不是這個樣子。

她穿的那件衣裳質料挺好,是緞子的,恐怕還是大綢緞莊買來的。

衣裳質料不錯,是藍色里,深藍,只是已經破了,好些地方都破了,下擺扯得-條一條的,都毛了,袖口也破了,右邊那一隻袖子都破得露出了胳膊,嫩藤般的一段粉臂露在外頭,而且衣裳上髒兮兮的,好像很久沒洗了。

她那一頭青絲也披散著,長長地垂在肩上,顯然她是沒梳理。

倒是臉上乾乾淨淨的,洞外就是小河,還能不洗臉!臉上乾淨是乾淨,只是臉色有點蒼白,本來也是,住在這種地方吃不好,喝不好,臉色那能不蒼白?不知是誰家的姑娘,一個人跑到這兒睡,許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要不就是沒生在好人家,受不了逼害跑出來的。

看是人有幸有不幸,這麼一位姑娘要是生長在好人家,怕不是千金大小姐一個?吃喝都得自己動手,沒有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命。

洞口用幾塊石頭搭了一座土灶,火正旺,一根樹枝穿着一個暗紅色的東西,正在烤,姑娘她坐在灶前不住地轉動着那根樹枝,不知道她烤的是什麼,倒是挺香的。

吃喝一頓不容易,姑娘聚精會神地烤著那塊暗紅色的東西,生怕烤焦了。

烤焦了難以下咽事小,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頓吃糟塌了事大,姑娘一雙大眼睛緊緊地盯在那塊東西上,一眨不眨,連別人到了她身後她都不知道。

這個到了她身後的,也是位姑娘,穿一身雪白的衣衫,年紀比她大些,長得很美,還帶點兒媚。

這位白衣姑娘不知道從那兒來的,反正現在是站在這位藍衣姑娘身後,而且那誘人的香唇還掛着一絲森冷的笑意。

突然,這位白衣姑娘開口說了話,話聲嬌滴滴的。煞是好聽:」這是什麼啊,山雞吧,怪不得這麼香。」

藍衣姑娘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從土灶上竄了過去,一直竄出丈余才落地,半空中她已經轉過了身,落地后臉色為之大變,失聲說道:「是你!」

「不錯,是我,」白衣姑娘笑吟吟地望着她道:「難得你還認得我,好久不見了,你好么?」

藍衣姑娘驚聲說道:「你,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呀,」白衣姑娘指了指烤的那隻山雞,吃吃一笑道:「我的鼻子好,我是聞見香味兒找來的,剛才我問你好,看來我是多餘一問,有烤山雞吃,日子一定很愜意,早知道你在這兒我早就跑來跟你做個伴兒了……」

她伸手拿起那把穿雞的樹枝,就近鼻前聞了聞,「嗯」了一聲道:「真香,我正覺得餓呢,有酒沒有?倒一杯給我,幕天席地,烤野味下酒,人生難得幾回……」

翹著小手指,伸出水蔥般兩根指頭就要去撕,只一碰她便縮了回來,「喲」地一聲道:「還挺燙的呢,只好涼涼再吃了。」

她手一松,那隻烤熟了的山雞掉在了地上,沾滿了土,她卻連看也沒看一眼地望着藍衣姑娘笑道:「小青,來,咱們先聊聊,不管怎麼說,咱們總是主婢一場,以前那段日子裏,咱倆也一直處得很好,是不?過來呀,怎麼,許久不見就生分了不成?」

小青已經定過了神,趨於平靜,眼見剛烤好的一隻山雞硬被糟塌了,兩眼之中立即冒出了怒火,冷冷說道:「白娘子,你的心腸仍是那麼毒,我看你是不會改了。」

「改什麼呀?」白娘子含笑說道:「又為什麼要改,我倒是挺欣賞自己這付心腸的,沒聽人家說么,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刺,兩者不為毒,最毒婦人心,咱們女人家反正已落下這個名兒了,何必要改,你說是不?」

小青道:「你要這樣下去,總有一天……」

白娘子搖搖頭道:「我不在乎,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也值得了,吃喝玩樂,那一樣我也沒少過,還有什麼不值的,倒是你,跟着我的時候,吃也沒好吃,喝也沒好喝,玩也沒好玩,樂也沒好樂,現在更慘,你看看你這付模樣兒,真讓人心疼,那十丈飛紅也是,既然要了你就該好好兒的養活你,至少嘛也該有個飽暖,現在可好,把你弄得衣難蔽體、三餐不繼、蓬頭垢面跟個灶下婢似的。連一個老婆都養不了,這種男人,還有什麼用?偏你要跟着他!燕爾新婚都這個樣,要再等幾年怕不非把你折磨死不可……」

小青冷冷說道:「你說完了沒有?」

白娘子道:「小青,我看着心疼,有話不能不說,怎麼說我總是你的娘家人,不!他人呢?還是讓他出來見見我!」

小青道:「我不願意讓你誣衊他,寧願告訴你實話,你不必有什麼顧慮,我沒跟他,根本就沒跟他在一起。」

白娘子一怔,訝然說道:「你沒跟他?根本就沒跟他在一起?這是為什麼?你不就是為了他才離開我的么?是他嫌你,不直歡你,還是……」

小青道:「他說我的出身太好,他高攀不上。」

白娘子臉色一變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小青啊,咱們可是正正經經居家過日子的人啊,他十丈飛紅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天生的壞胚賊種,小青,別難過,這口氣讓我給你出!」

「心領了,」小青冷冷一笑道:「我寧願受這個氣,要是再跟你在一起混下去,恐怕我到青樓去人家都嫌我爛。」

白娘子臉色當真地一變,但她旋即笑了,笑吟吟地道:「小青,沒想到這些日子不見,你可真學了本事了,連罵人都不帶一個髒字兒,既然這樣那我就不便再說什麼了,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的膽究竟大了多少。」

她擰身緩步逼了過去。

小青明知道不是她的敵手,到底怕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白娘子吃吃一笑道:「別想跑,小青,你用不着跑,你自己也知道,除非你現在長了翅膀,要不然你絕跑不掉的,我現在突然改變了心意,你不是說你到青樓去人家都會嫌你爛么?我倒要試試,我廢了你一身武功,然後再把你賣到妓院去,看看人家會不會嫌你,我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好,這麼-來你不是吃喝玩樂都有了么……」

她嘴裏說着話,腳下不停地向著小青逼了過去。

小青也不停地往後退著,她心裏怕,也氣,她咬着牙說道:「你別想再害我,我跑也許跑不了,可是到了必要的時候我能死,我能嚼舌……」

「好啊,」白娘子嬌笑說道:「那最好不過了,長這麼大我還沒看過人家嚼舌呢,你嚼吧,我看着呢,你要真嚼了舌,那倒省了我的事了。」

話聲方落,她臉色突然大變,跟着就停了步,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瞪得圓圓的望着小青身後,目光之中充滿了驚駭。

小青微微一怔,旋即停步冷笑說道:「我小青不傻,你那一套我見多了,還跟我施詐,我不會上你的當的。」

她說完了這番話,白娘子突然往後退了兩步,然後一轉身如飛掠去,一轉眼工夫就跑得沒了影兒。

小青怔住了,她不明白白娘子怎麼會突然跑了。

起先她以為白娘子是對她施詐,騙得她一扭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撲過來制住她。

可是施詐的人不會突然跑了啊。

難道她身後真有什麼不成。

小青剛想到這兒,忽覺背後鼻息咻咻,那股熱熱的氣息都吹到了她脖子後頭。

她猛一驚,霍地轉過身去。

她看見了,就在她眼前。

她眼前站着個赤身露體血一般的「紅人」,頭髮,五官無一不是紅的,簡直就讓人分不出那是眼睛那是鼻子來,那張怕人的臉只差幾寸便碰著了她的臉。再膽大的人也見不得這個,何況小青這個女兒家。

小青連那聲驚叫都沒來得及叫出口便嚇昏了過去,嬌軀一晃倒在了地上。

那血紅的怪人瞪着一雙紅睛直直地望着小青。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俯下身,彎下腰,一雙血紅的手落在了小青那雪白的粉頰上。

看樣子他要扼死小青,他要殺害這可憐的姑娘。

可憐小青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一點兒也不知道。

突然,那血紅的怪人停了手,轉頭一望,一雙目光落在土灶前地上那隻烤熟了的山雞上,然後他直起腰走了過,從地上抓起那隻山雞一口咬了下去。

他吃起來連撕帶扯,像極了野獸吃食,他不管什麼土不土、臟不臟,沒多大工夫便把一隻挺肥的山雞吃了個凈光,連骨頭都嚼了。

飢餓的野獸最危險。

傷人的也大半是飢餓的野獸。

假如你碰見一隻吃飽了的野獸,其危險性要比你碰見一隻飢餓的野獸要小得多。

小青的運氣不錯、命也大,她不該死。

她先起碰見的是只飢餓的野獸,可是這隻飢餓的野獸在要傷她的時候看見了別的東西,撲過去吃飽了。

也可以說小青的心不錯,好人是該有好報的,好人要是遭了惡報,那天道就不公平了,也沒人一天到晚吃齋念佛行善事了。

樹枝不能吃,那血紅的怪人吃了一隻肥山雞后,隨手把那隻穿雞的樹枝扔了。

他轉過身,一雙怕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小青身上。

他又走近了小青,俯下身把小青抱了起來,然後緩步向他來的方向行去。

一個人不管是嚇昏了也好,氣昏也好,在旁邊手忙腳亂的朋友總希望他能快點醒過來。

假使小青這時候有朋友在,他絕不會希望小青醒過來,相反的,他會禱告上蒼,讓小青多昏一會兒。

小青這時候沒朋友在,不過還好,她並沒有醒。

口口口

西門飄站在那座已經毀了的小茅屋前直發獃。

他不知道是聽誰說的,他的兒子跟他的兒媳婦住在這兒,可是他來遲了一步。

他已經到那片楓林去過了。

無論是誰,他要是到這兒來找人,他一定會到那片能藏人的楓林里去看看。

他判斷,兒媳婦去世了,兒子傷心之餘葬了愛妻,毀家離開這傷心地了。

儘管西門飄來遲了一步,沒能找到他分別二十年的兒子,可是有一點使他很欣慰。

這一點連卓慕秋當日到這兒的時候都沒發現。

那倒不是卓慕秋粗心大意,而且他那時候沒心情去留意別的。

西門飄在那片楓林里發現,一百零八棵楓樹每一棵都有着數不清的刀痕。

當然,那表示他的兒子曾在這片楓林內苦練刀法。

他是個大行家,從這一百零八棵楓樹上的無數刀痕看,每一個刀痕的深淺都一樣,是割透了橫枝,沒傷著一點木質。

楓林一百零八,分散得很廣,練刀時必須騰躍縱撲,騰躍縱撲的搏殺間力道能捏得這麼准,刀法不到爐火純青境界是做不到的。

別的事物都可以假,唯有武學一點是假不了的。

從這一百零八棵楓樹上的刀痕看,西門飄認為他兒子的刀法已爐火純青。

他自己浸淫武學,在一把刀上下功夫卅多個寒暑,他在刀上的造詣雖然敢誇無敵,但卻算不得爐火純青。

有子如此,做老子的心裏能不欣慰?西門飄獃獃地站在那座已經毀了的茅屋前,心裏恨只恨他來遲了一步。

突然間,他有些驚覺,他聽見一陣步履聲從小溪的上游傳了過來。

因為那片楓林擋着,他只聽得見步履聲,卻看不見人,他轉過了身,一雙銳利目光逼視楓林旁那條小溪的彎曲處。

步履聲漸漸近了。西門飄一雙眼眨也不眨。

步履聲終於到了楓林旁那條小溪的彎曲處。

西門飄看見了,他看見一個渾身血紅,寸縷未著的可怕怪人,懷裏抱着個昏迷不醒的藍衣女子。

西門飄的膽不能算不夠大,可是他也看得心頭-驚,因為他以前沒見過這種怪人,便連聽也沒聽說過。

這時候那血紅的怪人也看見了他,突然停了步,一雙血紅的目光直望着西門飄。西門飄沒動,他在想這個渾身血紅的怪人是那兒來的,懷裏抱着這麼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子是怎麼回事。

突然,那血紅的怪人腳下移動,似乎要往後退。

西門飄還沒有想明白,不過他認為至少那個藍衣女子是個人,跟他是同類,這就跟看見一隻野獸嘴裏咬着人一樣,不能不救。

他人離地飄起,電一般地撲了過去。那血紅的怪人也夠機警的,轉身奔去。

他跑得相當快,奈何他不及西門飄快,西門飄只兩個起落便已越過他,攔住了他的路。

那血紅怪人,倏然收身停步,向著西門飄怒目而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

這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使得西門飄馬上做了這種判斷,他判斷這血紅的怪人是個人,但生出來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個嚇人的模樣,他的父母不敢要,把他棄諸於荒郊曠野,他命大未死,為野獸所飼養,他吃獸奶長大,過的是野獸生活,終日在山林間跟野獸為伍,完全脫離了人的世界。

那麼,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子落在了他手裏,其危險是可想而知的,更該救。一念及此,西門飄抬手一指點了過去,他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出手不能說不夠快。

可是那血紅的怪人應變也相當快,一閃身便躲向一旁,向著西門飄又是一聲咆哮。

這,看得西門飄為之一怔。

他是個識貨的大行家,馬上看出這血紅怪人的閃身一躲,居然是武學中的上乘身法,這使得西門飄馬上又做了另一種判斷。

完全脫離人的世界,自小在山林間與野獸為伍的一個人,斷不可能會武。

這個人可能後來為那個武林人物收服,為那個武林人物養在了身邊,只有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武。

既然是人養的,這個血紅的怪人就一定懂人語。

西門飄望着他說了話:「你把這個人放下,我不傷害你。」

那血紅的怪人卻又沖他咆哮了一聲。

西門飄當即又道:「我的話你聽得懂么,把你懷裏的姑娘放下,我不傷害你。」

那血紅怪人一連幾聲咆哮,腳下移動往後退去。

西門飄道:「你要是不把你懷裏的姑娘放下,你走不了的。」

隨話他舉步逼了過去。

那血紅怪人忽然把懷裏的藍衣女子放在了地上,沖着西門飄揚起雙手,連連呲牙咆哮,作勢欲撲。

這一姿式,也完全像一個練家子的架式,唯一跟練家不同的是,練家子不會連連呲牙以張聲勢。

西門飄越發肯定這個怪人學過武了,也越發肯定這個怪人是那一個武林人物豢養的,當即他又說道:「你既跟人學過武,就不會聽不懂我的話,你不是我的敵手,我不願意傷害你,你還是趕快走吧!」

那血紅怪人似乎沒聽懂西門飄的話,不過他看西門飄已經停步不前,所以他也垂下雙手沒再躍躍欲撲,轉身就要去抱那藍衣女子。

西門飄一見怪人垂下雙手,只當怪人聽懂了他的話,再一見怪人轉身又要去抱地上的藍衣女子,這才明白怪人剛才所以垂下雙手,收住撲勢,是因為見他沒再往前逼。

藍衣女子已不在怪人懷裏,不必有什麼顧忌,要救人此正其時。西門飄既然想救人,自不肯放棄這機會,當即抬手一指點了過去。

他的指風強勁,帶着異響,怪人立時有所驚覺,連忙閃身躲向一旁,用的身法跟剛才一樣。

西門飄身隨意動,看準了這個好機會,容得指風逼得怪人從旁邊一躲,他電一般地掠過去抱起地上藍衣女子又退了回去,一進一退間勢若奔電,讓人連阻攔的念頭都來不及轉。

西門飄心知這麼一來非激怒怪人不可。

果然,他退回原處,怪人便連連幾聲咆哮舞著雙手撲了過來,猙獰兇惡已極,似乎已「獸」性大發了。

西門飄着實是不願傷他,倒不是因為他是個罕見的怪人,而是西門飄眼見卓不凡慷慨赴死傷在他刀下之後,他已有所感觸地消除了殺心,要不然就是再有十個怪人也早躺在他刀下了。

西門飄沒有用刀,揮出一掌劈了過去。

那怪人的身法很靈活,似乎也看得出西門飄掌力強勁不能硬接,當即一閃避過,一陣風般到了西門飄身側,雙掌直往西門飄左肋抓去。

西門飄知道怪人可是相當機警他沒想到怪人一旦動起來會這麼快,而且一雙手掌也帶着逼人的勁氣。

他心頭一震,腳下往後滑步,避過怪人那雙掌一抓,揚掌截向怪人雙臂。

怪人哮咆一聲,這回沒閃沒躲,揚起左手抓向西門飄腕脈,右手則抓勢不變,直襲西門飄面門,一招兩式,快捷而凌厲,完全是一流高手的威勢。

西門飄陡然一驚,忙又往後退去。

怪人卻不肯放過他,低吼一聲跨步追了上去。

西門飄不願傷他,加之懷裏還抱着個一昏迷中的藍衣女子,行動自然不及空着手方便,一連幾招,他不但沒能逼退怪人,反而被怪人逼得連連後退。

西門飄心驚之餘不由倏生幾分怒氣,讓怪人一撲,以掌代刀,「龍蛇十八式」刀法用在了掌上,奇快無比,功凝六成的一掌閃電揮了過去。

這一掌奏了效,砰然一聲,正擊在怪人左胸之上,怪人一口鮮血噴出,踉蹌往後退去,退了五六步才站穩。

西門飄道:「我再說一句,我不願傷你,你可不要再逼我。」

那怪人兩眼暴射凶光,直楞楞地望着西門飄,一動不動,一縷鮮血掛在唇邊,由於他渾身血紅,也分不清那是血,還是他的西門飄不敢大意,單臂功凝,以防怪人再行撲擊。

可是,怪人兩眼之中的凶光突然收斂了,而且退了幾步,轉身要走。

西門飄心中微松,及時又道:「你要是能聽得懂我的話,告訴你的主人,我叫西門飄,他可以找我。」

怪人轉付身去本來是要走的,聽得西門飄這句話卻突又停了步,他緩緩轉回了身,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西門厲畢竟還有些意識在,這三字西門飄似乎使他的靈智震動了一下。

可惜,他那靈智只是震動了一下,對他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幫助,也只不過使他停步回過了身而已。

旋即,他又轉身走了,不,不是走,是奔跑,相當快,連頭都沒回。

親骨肉見面不相識,已經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了。

親骨肉見面之後,居然動起了手,做老子的把失散多年、遍尋未獲的兒子當成了怪物,而且還把他打傷了,那更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

這件令人悲痛的事將來不知道還會怎麼演變。

這件令人悲痛的事將來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口口口

西門飄把了把腕脈,脈還在跳動。

他把小青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然後在小青后心上拍了一掌。

小青醒了過來,一聲尖叫這時候才衝出了口。

西門飄嚇了一跳,道:「小姑娘,你不用怕了,那個怪物已經被我趕走了。」

小青霍然轉過了身,這才發現身旁站着個人,這個人在她眼裏並不比那血紅怪人好看多少,她嚇得又一聲尖叫翻身滾了出去,滾出數尺外一躍而起。

西門飄呆了一呆道:「小姑娘,你還會武啊。」

小青驚聲問道:「你,你究竟是……」

西門飄道:「小姑娘,不要怕,我是人,剛才是我救了你。」

不錯,小青已看出他是個人來了,雖然他臉上傷痕縱橫、醜陋怕人,可是他明明白白的是個人。

剛才那血紅怪人就不同了,簡直就不像人。

她微微定了定神道:「是你救了我?」

「是啊,」西門飄道:「是我趕走了那個怪人,把你救了下來,那個怪人當真是相當可怕,要不是我打傷了他,他還不肯走呢。」

小青的驚魂漸漸定了,一半也因為眼前這個是人的怪人說話和氣得很,看來他長得雖然很醜陋,很可怕,人倒是蠻祥和的,小青看了看他道:「謝謝您,老伯伯!」

小青人長得很美,本就惹人喜愛,這一聲老伯伯更是悅耳動聽、甜美已極。

西門飄那張醜臉上有了笑意,道:「別客氣,小姑娘,人那有見危不救的,要是我被那怪物抱着走,你看見了也一定會想辦法救我,是不是?」

小青一聽說「抱着走」,忙抬眼四下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自己家」門口了。

她看見了楓林,也看見了那座已毀的小茅屋,道:「老伯伯,這是什麼地方?」

西門飄神色一黯,道:「這兒原是我兒子跟我兒媳的住處!」

小青「哦」地一聲忍不住又向那座毀了的茅屋望了過去。

西門飄道:「我是到這兒來找我兒子的,沒想到我來遲了一步,我的兒媳已經死了,我的兒子也不知道那兒去了!」

小青呆了一呆,回過頭來柔聲說道:「老伯伯,您別難過,您會找到您的兒子的。」

西門飄一陣激動,道:「謝謝你,小姑娘,你真好,幸虧我在這兒多待了一會兒看見了那怪物,像你這麼一個好姑娘,怎麼該遭難?」

西門飄困在前古迷城近二十年,也隔絕了人世上的溫情,自前古迷城脫困之後又是滿腔的仇恨,他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到人性的善良一面。

二十年來頭一回碰見這麼一位美麗溫柔的好姑娘,頭一回接觸到人世間的溫情,他怎麼能不激動?小青道:「我該謝謝您,老伯伯您才是個好人,好人不會寂寞,好人也會有好報,所以我說您一定會找到您的兒子。」

西門飄呆了一呆道:「小姑娘,你說我什麼,你說我是好人?」

小青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西門飄突然仰天大笑,震得空山迴音,楓葉簌簌而落。

小青看得暗暗詫異,道:「老伯伯,您笑什麼?」

西門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直喘,道:「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倒是頭一回聽人說我是個好人。我很高興,也覺得可笑……」

小青眨眨大眼睛,道:「可笑?有什麼可笑的,難道您不是個好人?」

西門飄道:「以前不是,以前從沒人說過我是個好人,可是以前我也沒做過什麼壞事,現在是了,現在有人說我是個好人了,而且我的的確確做了好事了。」

小青道:「那麼我沒說錯,您還是個好人,看人只能看後半截,不能看前半截,您說是不?老伯伯?」

西門飄笑了道:「小姑娘,你真會說話,也真可人,我是該救你,我要沒救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姑娘,您姓什麼叫什麼啊?」

小青道:「老伯伯,我叫小青。」

西門飄道:「小青?這個名字很好聽,你別是『白蛇傳』里的那個小青吧!」

小青笑了,多少日子她都沒笑過了,她頭一偏道:「老伯伯,我要是『白蛇傳』里的那個小青,你害怕么?」

「害怕?」西門飄笑着搖頭說道:「我不害怕,我怎麼會害怕,你長得這麼好,會說話又可人……」

「老伯伯!」

小青眨眨眼道:「您可不能以貌取人啊,長得好的人不一定心好,心好的人不一定長得好,您說是不是?」

西門飄點頭說道:「話是不錯,只是也有那長得好的心腸也好,長得不好心腸也不好的,是不是?」

小青也笑了,她確認眼前這個可怕的老人是個慈祥的老人,那張醜陋的臉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外力加諸於他的,照這麼看,他一定有一段慘痛的遭遇,她要問問,她打定了主意要問。

西門飄只看得見她笑,卻看不見她心裏在想什麼,話鋒微頓之後道:「小姑娘,小青,我應該叫你小青了,小青,你家住在那兒,怎麼會被那怪物……」

一句話觸中了小青的心事,小青臉上的笑容很快的消失了,道:「老伯伯,您看我像個有家的人么?」

西門飄被問得呆了一呆,他看得出,的確,眼前這位可人的姑娘,不像個有家的人,有家的人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道:「小青,你的家怎麼了,親人呢,也沒親人了么,告訴我,要是誰毀了你的家,殺了你的親人,我代你報仇。」

小青忽然心裏一動,她想編一套謊話用這個老人去對付西門厲,可是繼而一想,她不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不是西門厲的對手,而且她也不忍欺騙一個救過她的善良老人,她當即搖搖頭道:「謝謝您,老伯伯,您有這心意我已經很感激了!」

西門飄道:「怎麼,小青,你不願讓我代你報仇?」

「那倒不是,」小青搖頭說道:「連我也不知道我的家怎麼了,我還有沒有親人,我自小就當丫頭,起先我小不懂事,等我長大之後懂事了,我發現我跟的那個人不是好人,所以我就離開了她!」

西門飄道:「你跟的那個人怎麼不好?她打你罵你虐待你?」

小青道:「那倒沒有,真要說起來她待我倒是不錯,只是她不是個正經人,甚至幫壞人害好人,您說她是個好人么?」

西門飄一點頭道:「不錯,幫壞人害好人的人,的確不是好人,這種人甚至比壞人還可惡,小青,你離開她得對,出污泥而不染,可見你是個好姑娘,讓人喜愛,也讓人佩服。」

小青道:「老伯伯,您誇獎了,我不敢當。」

西門飄道:「別跟我客氣,小青,真的,我一見你就喜歡你,也許咱們老少倆有緣……」話聲微頓,若有所感地接着說道:「不知道我那兒媳是不是也像你一樣的討人喜愛,希望她不像你這麼討人喜愛,最好她惹人討厭,要不然我會傷心難受的。」

小青眨眨眼道:「老伯伯,您說您遲來一步,沒見着您的兒子?」

西門飄點點頭道:「是的。」

小青道:「那您怎麼知道您的兒媳已經沒有了?」

西門飄道:「小青,你跟我來。」

他轉身往楓林里行去。

小青是個聰明的姑娘,心竅兒玲瓏剔透,她一見西門飄往楓林里走,馬上就猜到西門飄一定在楓林里看見了什麼,要不然他絕不會知道,也不會說他的兒媳已經死了。

雖然她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可是她還是跟了過去,因為她想看看這位和善而可憐的老人到底看見了什麼。

口口口

西門飄走到了那座新墳前,抬手一指,道:「小青,你看。」

小青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座新墳,也看見了那方墓碑,她怔住了。

「亡妻嚴寒貞之墓。」

她知道「劍庄」里有個嚴寒貞。

她也知道嚴寒貞是「劍庄」卓大少卓慕嵐,也就是「魔刀」西門厲的嬌妻。

難道說世上有兩個同名同姓,都叫嚴寒貞的女人?難道說這座新墳里埋的嚴寒貞,就是「劍庄」里的那個嚴寒貞?難道說眼前這個和善可憐的老人會是西門厲的父親?不,也有可能是卓三少卓慕秋的父親,因為這塊墓碑也有可能是卓慕秋立的,不能說沒這可能。

小青定了定神道:「老伯伯,您的兒子跟兒媳就住在這兒么?」

「不,」西門飄搖頭說道:「他們剛遷到這兒來不久,他們原住在『劍庄』,知道『劍庄』么?」

小青心頭一震道:「我聽說過,只是您的兒子跟兒媳放着好好的『劍庄』不住,怎麼跑到這荒山野地來……」

西門飄搖搖頭道:「小青,這件事不是一言兩語所能說得清的。」

小青沉默了一下道:「老伯伯,我聽說『劍庄』的主人姓卓……」

西門飄點頭說道:「不錯,『劍庄』的主人姓卓。」

小青眨眨大眼睛,道:「據我所知,這位嚴姑娘是『劍庄』卓大少的夫人。」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小青,你知道得不少啊……」

小青心裏下意識地一驚。

西門飄卻接着說道:「嗯,我忘了,你會武,你也是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有那個不知道『劍庄』卓家的?小青,我不相瞞你,事到如今也無須瞞你,也許你已經知道了,卓慕嵐就是我的兒子,可是我不姓卓,他原來也不姓卓……」

小青大驚,脫口叫道:「那麼你是西門厲的……」

突然想起了這話不該,她連忙住口不言。

可是已經遲了,西門飄已經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微一點道:「不錯,我是西門厲的生身之父,你的確知道得不少。我叫西門飄,你聽說過么?」

小青好不心驚,可是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知道這時候她不能不保持鎮定,她勉強一笑道:「『劍庄』卓家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武林之中誰不知道,只是我卻不知道西門厲還有老伯伯您這麼一位父親。」

西門飄嘆了口氣道:「知道這件事的原本不多,連我的兒子恐怕都不知道他的生身之父還在人世!」

小青「哦」了一聲道:「是么?那怎麼會?」

現在她不敢多說話,甚至不敢作明顯的問話。

她原已確認這位老人是個和善的好人,現在她也把原先的確認推翻了,連猶豫都沒猶豫。西門飄搖搖頭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不明白西門家跟卓家的仇怨,你要是知道你就不會這樣問了。」

小青道:「武林中只知道『劍庄』的卓大少具有雙重的身份,他既是『劍庄』的卓大少,又是『魔刀』西門厲,只知道卓大少奪了卓三少的愛侶,殺害了卓老莊主,但卻都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你想知道么?」

小青心理一驚道:「那看您願不願意說了,不過我認為您該說一說,因為西門厲所以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在,可是大家不明白個中的道理之前,一定會把不是都推在西門厲的身上……』西門飄突然笑了,他道:「小青,你很會說話,的確是個很會說話的姑娘,你何不幹脆明說你好奇,你想聽聽?」

小青嬌靨微紅,赧然一笑道:「老伯伯,您好厲害!」

西門飄笑道:「豈不聞薑是老的辣?要知道,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這點小心眼兒還能瞞得過我……」

笑容微斂,接着說道:「小青,我老實告訴你,我西門家不在乎世情之毀譽褒貶,不過,你既然想聽,我願意告訴你,只是,你現在已經知道我是誰,難道你就不怕我么?」

小青心裏一連跳了好幾跳,她搖搖頭道:「我不怕,我為什麼要怕?您的兒子固然是個很讓人怕的人物,可是您是您,您的兒子是您的兒子,何況您剛才還救過我,是不?」

西門飄哈哈一笑道:「小青,你的確是個很可人的姑娘,我這一趟總算沒白來,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都愛聽,來,咱們倆就在這兒席地坐下,讓我慢慢的說給你聽。」

他伸手拉住小青。

小青臉上一點兒也沒露怕色,而且很溫順地跟着他坐了下去。

坐定,西門飄把卓不凡害他,冒充他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以及奪他愛妻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小青聽畢,小青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老伯伯,您說的話要是真的,那就是卓不凡的不是了,令郎西門厲殺害了他,而且奪了他兒子的愛侶,這無可厚非。」

西門飄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卓不凡當着我的面也都承認了,當時『霹靂斧』呼延明也在場,他可以作證。」

小青怔了一怔道:「卓不凡當着您的面承認了,卓不凡不是已經……」

西門飄搖搖頭,把卓不凡詐死避仇,他來中原之後從白娘子口中得知西門厲在「劍庄」,他誤以為卓慕嵐又要害他的兒子,當即趕往「劍庄」相救,無巧不巧碰上了卓慕秋得知真象,卓慕秋願代父償債,正在危急時卓不凡打出斑指引走了他,以及卓不凡如何還債,如何跟他談條件的經過又說了一遍。

小青一直在靜靜的聽,可是她的心神卻是禁不住連連震撼,西門飄把話說完,她几几乎要叫出聲來,而畢竟她忍住了。

小青不是個不明善惡是非的人,要不然她不會毅然離開「竹樓玉姬」白娘子,她不會冒死故意撞到西門厲面前去,讓西門厲搜出十丈飛紅以魚肉之軀換來的那張圖。

聽完了西門飄這番敘述,她這麼想:假如西門飄這番話屬實,那的確是卓不凡的不是,「劍庄」的這位主人該死。

而事情有「霹靂斧」呼延明為證,西門飄的話應該不假。

卓不凡曾經先後兩次陷害西門飄,而且是奪人之妻,無怪乎「魔刀」西門厲會這麼施報復。

西門厲報的是父仇、母恨、父被害,母被奪,這個仇恨誰能忍得下?現在,小青的想法又有所改變了。

西門飄還是一個和善而又可憐的老人。

她認為,西門飄、西門厲父子沒有錯,卓慕秋也沒有錯,錯的只是卓不凡一個。只因為當年卓不凡那一念之誤,一行之非,二十年後的今天,腥風血雨一場,他償債固屬應該,失了基業也不算什麼,拖累得兒子失了愛侶,鑄恨終生,「劍庄」的那些人個個慘死,這都是卓不凡多添的罪過。

小青沉默了半晌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老伯伯,辨別好人壞人可真不容易啊,到現在我才知道,令郎『魔刀』西門厲的所作所為並不為過。」

西門飄拍了拍她的手,道:「謝謝你,小青,仇已經報了,我也已經心灰意冷了,我本打算找着我的兒子兒媳之後,勸他倆跟我一起離開武林,誰知道……」

嘆了口氣接着說道:「看樣子我又要在武林中多待些時日了。」

小青反手抓住了西門飄的手,道:「您放心,老伯伯,我還是那句話,您一定會找到他的。」

西門飄凝望着小青,一雙老眼之中突然泛起了淚光,道;「打從武林中有『天魔教主』那一刻一直到現在為止,世上從沒有人,敢近我,你是頭一個,我縱橫武林、睥睨宇內,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

一臉黯然之色住口不言。

這時候要是有人說:這就是「天魔教主」西門飄,只怕誰也不會相信。

難怪,西門飄現在只是一個滿懷凄涼的可憐老人!小青忽然問道:「卓不凡償還了他對你欠了近二十年的債,死在了您的刀下,這,卓慕秋知道么?」

西門飄道:「他會知道,我離開那座山的時候正好他趕去,呼延明就在我身後,他會告訴卓慕秋的。」

小青道:「你想,卓慕秋會找您尋仇么?」

西門飄道:「誰知道,他要是個明理的人,他就不該找我,真要說起來,我沒再找他,已經是他的便宜了。」

小青倏然一笑道:「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您要是個明理的人,您也不該再找他。」

西門飄笑了,點點頭道:「說得是,小青,你說得是,我不但不生氣,反之我倒很高興,畢竟有人敢當着面說我了。」

目光一凝,道:「小青,他要是來找我呢?我該怎麼辦?我聽你一句!」

小青眨了眨美目,道:「您真聽我的?」

「當然,」西門飄道:「要不然我怎麼會問你?」

小青道:「您不後悔?」

西門飄一搖頭道:「不後悔,你就是讓我死在他的劍下我都願意。」

小青美目一瞪道:「真的么?老伯伯?」

西門飄毅然點頭道:「真的,我從來沒碰見過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我也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

小青嘆了口氣道:「老伯伯,您要是知道我是為什麼離開了我的主人,您要是知道我曾經幫卓慕秋對付過令郎,恐怕您就不會喜歡我了。」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你曾經幫卓慕秋對付過我的兒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小青?」

小青當即把她為什麼離開白娘子,十丈飛紅怎麼為卓慕秋以身試西門厲的刀,她怎麼冒死去找西門厲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西門飄忽然搖著頭笑了:「好個於金,好個於金,他冤得我好苦,我說嘛,憑他的心智跟武功,不像個藉藉無名、默默無聞的人,原來他就是……我到處找十丈飛紅,卻沒想到十丈飛紅就在我身邊……」

小青聽得心頭一陣猛跳,急道:「老伯伯,他冤得您好苦?十丈飛紅就在您身邊,究竟是怎麼回事,老伯伯?」

西門飄神色一肅道:「他雖然騙了我,可是我不怪他,反之我還敬重他、佩服他,能跟他在一起這麼些日子,我也深感榮幸,小青,你好眼光,你沒看錯人,我向不輕許,今天我卻要許十丈飛紅是世間第一條奇男子,第一個大英雄!」

小青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倒是快說啊。」

西門飄當即把他如何救十丈飛紅,十丈飛紅如何詐稱於金騙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小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驚喜說道:「真的么,老伯伯,他,他現在在那兒?」

西門飄搖頭說道:「記得我追趕卓不凡的時候他沒趕去,後來我離開那座山的時候碰見了卓慕秋,卻沒看見他,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小青兩眼含淚,激動地道:「不管他在那兒,我一定要找到他,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西門飄猛一點頭道:「對,小青,你應該找到他,無論如何你也該找到他。」

小青目光忽然一凝道:「只是,老伯伯,您真認為是他么?」

西門飄道:「錯不了的,孩子,他說過,他是傷在西門厲的刀下,而且,你剛才告訴我他姓什麼叫什麼?」

小青道:「他姓金,單名一個羽字。」

西門飄道:「這就更不會錯了,他告訴我他叫於金,你試把於金兩個字顛倒過來看看,不正是金羽么!」

小青笑了,帶着眼淚笑了:「這麼說果真是他了,這麼說果真是他了,老伯伯,謝謝您救了他,您救了他又救了我,這恩……」

「別提什麼恩,孩子,」西門飄拍拍她的手,含笑說道:「將來只請你老伯伯多喝兩杯就夠了。」

小青笑了,臉上紅紅的,那甜美,那嬌羞之態好不動人!西門飄本就喜歡她,這一來更是愛煞了她,伸手又抓住了小青的手,激動地道:「孩子,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女兒該多好,卓不凡要是遲害我幾年,我也許會有一個女兒……」

小青目光一凝,道:「老伯伯,這樣好不?我自小是個孤兒,既沒爹又沒娘的,您要這麼喜歡我,我就拜在您的膝下,您願意要不?」

西門飄大喜,猛然一陣激動,道:「固所願也,未敢求耳,孩子,我求之不得,那有不願意要的道理,咱們一言為定……」

小青道:「光說不行,得行大禮!」

她翻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西門飄大為激動,旋即仰天哈哈大笑,笑得老淚都流出來了,他一邊舉袖抹淚一邊說道:「我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了,從現在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小青道:「您連您的親生兒子都不要了?」

西門飄目光一凝,毫不遲疑地道:「兒子與乾女兒之間要是只能要一個,我只要你不要他。」

小青道:「謝謝您的好意,我可不敢讓您不要您的親生兒子。」

西門飄忽地赧然一笑道:「孩子,別的什麼都不用說,我這個乾爹現在可拿不出什麼見面禮來……」

「不要緊,您以後再補好了。」

西門飄道:「現在你乾爹寒傖,見面禮暫且不談,將來我一定補上一份重重的,現在我先陪你找我那人間奇丈夫的乾女婿去,走,孩子,咱們走。」

他站起來把小青拉了起來。

小青忙道:「乾爹,別忘了,您還有個親生兒子。」

「忘不了的,」西門飄道:「咱們找兩個,既找我那乾女婿,也找我那親兒子,看看咱們先找著誰,走。」拉着小青往楓林行去。

小青好高興,心上人有下落了,又拜了這麼一位乾爹,從今後再有十個白娘子怕也不敢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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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花·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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