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刀與魔石

第四章 魔刀與魔石

走出這條巷子,就是長巷。

只有一條街。

王風直到現在才看出,這裏並不是個很繁華的市鎮,也並不太大。

一個已不太大,又不太熱鬧的鎮,居然會有鸚鵡樓這樣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來的人兩隻腳總算已落了地,居然還沒有被嚇死,也沒有被氣死。

他甚至還有勇氣跟這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說話,就像是一個有經驗的店伙,無論遇見多蠻不講理的客人都能應付一樣。

他在自報姓名:「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孫的子,豪傑的豪。」

王風板着臉,道:「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確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剛被人從半空中放下來,他就已經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鎮定。

王風心裏也不能不佩服他。

這世上有種人,不管做什麼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這種人。

王風忽然道,「你做的是什麼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這附近一個驛站的驛丞。」

王風怔住:「你不像是個做官的。」

安子豪道:「驛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風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該做驛丞,看起來你應該當個尚書。」

安子豪微笑道:「只可惜皇上並不像你這麼想。」

王風道:「這種事你幹得下去?」

安子豪道:「這裏的天氣好,事情少,而且時常都有人請我喝酒。」

王風道:「因為這地方歸你管?」

安子豪道:「有時候是的。」

王風道:「什麼時候?」

安子豪道:「三爺不管事的時候。」

王風道:「三爺?」安子豪道:「三爺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人。」

王風說道:「就是那個叫你快回的那個人?」

安子豪點點頭,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鎮山。」

王風道:「他已是個官?」

安子豪搖搖頭,道:「天高皇帝遠,管不到這地方。」

王風道:「他幹什麼?」

安子豪道:「他什麼都不幹,只不過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

他點點頭,又道:「如果沒有李大娘,他也許早就把另一半也買了下來。」

王風道:「李大娘是個女人。」

安子豪道:「我說你一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王風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幹,只可惜老了一點。」

王風道:「多老?」

安子豪道:「夠老了,連她的女兒都已不小。」

王風道:「她有女兒?」

安子豪道:「你應該見過她的女兒,你從她女兒的樓上走下來的。」

王風又怔住。

安子豪道:「這地方的人誰都怕李大娘,只有她女兒不怕。」

王風道:「她管不管得住她女兒?」

安子豪又點了頭,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兒,你肯不肯讓她上鸚鵡樓?」

街上的燈光雖明亮,人卻不大多。

王風看着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每個人的衣着好象都不太陳舊。

他又問道:「這地方的人,情況好象都不錯。」

安子豪道:「這是個好地方,天氣好,土壤肥,只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着,又道:「一共只有幾斤肉,誰都不肯分給別人的。」

王風道:「這裏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雖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澤和密林,山上聽說還有猛虎,所以能讓人生存的地方並不多。」王風道:「人多不多?」

安子豪道:「據我們上次調查,鎮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戶人家。」

王風道:「八十三戶人家,就能養得起鸚鵡摟那種地方?」

安子豪道:「只要一個人,就能夠養得起了。」

王風道:「武三爺?」

安子豪沒有回答,卻站住腳:「刷牆的白粉這裏就有。」

太平雜貨鋪實在是個標標準準的雜物鋪,刷牆的白粉,各色各樣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雞蛋,鴨蛋,花粉,針線,鞋子,布匹,旱煙,老酒……

只要你能想得到的東西,這裏都有,連你想不到的東西這裏都有。

一間好大好大的屋子裏,堆滿了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大捆已生了銹的刀槍,和一大堆線裝的舊畫。

王風一走進來,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來看去,卻看不見半個人形。

安子豪已經在喊:「老蛔蟲,有生意上門了!你還不快點鑽出來?」他又微笑着向王風解釋:「老蛔蟲就是這裏的老闆。」

王風道:「為什麼叫他老蛔蟲?」

安子豪道:「因為他就像你肚子裏的蛔蟲一樣,不管你心裹在想什麼,他都知道。」

「只有一樣事不知道。」一個人慢吞吞的從破畫堆里鑽了出來,蒼白的頭髮,佝僂著腰,看來不像蛔蟲,倒有點像是個蝦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蟲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老蛔蟲道:「只有一樣。」他一張滿布皺紋的臉看來雖然又疲倦,又蒼老,一雙眼睛裏卻總是帶着惡作劇的笑意,瞇着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攪什麼鬼?我就一點都不知道。」

安子豪有點笑不出了。

老蛔蟲大笑,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王風,道:「你是從外地來的?」

王風微笑着點頭。

他已經開始覺得這條老蛔蟲很有趣。

老蛔蟲道:「是你要買白粉?還是他?」

王風道:「是我。」

老蛔蟲道:「你買刷牆的白粉幹什麼?」

工風道:「刷牆。」

老蛔蟲一哦道:「難道你準備在這裏耽下去?」

王風道:「嗯。」

老蛔蟲嘆了口氣,喃哺道:「只可惜你一定耽不久的,也許連牆還沒有干,你就已耽不住了。這地方沒有人能耽得下去。」

王風道:「為什麼?」

老蛔蟲卻已不再望他,慢慢的轉過身,去找刷牆的白粉。

他的背並不駝,腰卻總是直不起來,就好象總是有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背。

再看安子豪,臉上的表情還是有點尷尬。

他跟李大娘之間究竟在搗什麼鬼,他自己心裏當然知道。

李大娘雖然是跟武三爺作對的,武三爺卻又天天請他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兒那裏喝酒。

王風已漸漸發覺這市鎮雖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很複雜。

老蛔蟲忽又回頭問道:「你準備買多少白粉?」

王風不知道。

他從來也沒有刷過牆。

老蛔蟲立刻看出這一點,就改變了方式問:「你準備刷多寬的牆?」

王風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蟲道:「只刷這一面牆?」

王風道:「只刷一面,刷兩次。」

老蛔蟲又嘆了口氣,哺喃道:「要當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實在不容易,好好的一個年輕人為什麼偏偏捉只臭蟲往自己頭上放。」

王風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做她女婿?」

老蛔蟲道:「誰說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臭蟲不但會咬人,還會吸人的血,叫人癢得要命。」

他轉過身,手裏已提着袋自粉。

外面又有生意上門了,是來買酒的。

三個醉漢東倒西歪的闖進來,大聲叫道:「把這裏的酒統統拿出來,今天我們要喝個痛快。」

看見這三個人,老蛔蟲就皺起眉,把一袋白粉遞給王風,又轉身去拿酒。

三個人站在那裏又吵又鬧,有個人連站都站不穩了,忽然一個踉蹌,撞在王風身上。

另外一個人趕緊過來扶他,嘴裏還在向王風打招呼,說:「對不起。」

王風還在笑,道:「沒關係。」

他好象根本沒看見已有兩柄刀向他小腹子上刺了過來。

兩把又薄又快的短刀,只有經常殺人的人,才會用這種刀。

這兩個醉漢,不但會用這種刀,且用得很好。

他們踉蹌倒過來的時候,兩把刀已出鞘,無聲無息的刺向王風小腹,刀鋒刮過,就像是水中的游魚,輕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象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們甚至已可想像到刀鋒刺入柔軟肚皮時,那種殘酷的快意。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彷彿很遙遠,又彷彿很近。

他們聽不出這是什麼聲音,因為他們從未聽見過自己骨頭碎斷的聲音。

等他們倒下去時,王風還好好的站在那裏,臉上還帶着微笑去看他們手裏的刀。

站在門口的一個人臉色變了。

這小子手裏還拎着袋白粉,只剩下一隻手,怎麼能同時擊倒兩個人。

兩個人肋骨都已碎裂,一個人左肋斷了人根,一個人右肋斷了五根。

王風的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拳頭,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肘上。

他抬起頭,微笑着,看着站在門口的這個人,道:「你們都很會用刀。」

這人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

王風道:「只可惜你們不會裝醉。」他微笑着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發直的,眼珠子絕不會轉。」

這人的手雖已伸進懷裏,刀卻沒有拔出來,已開始一步步往後退。

王風忽然沉下臉,道:「站住。」

這人不敢不站住。

王風道:「是誰叫你們來的?」

這人還沒有開口,門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

街上也有燈,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竟是那穿紅農裳的老太婆。

王風道:「為什麼?」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養小白臉。」

王風笑了,道:「你是她的什麼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媽,她從小就是吃我奶長大的。」

王風冷冷道:「其實,你根本用不着殺我,她……」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要殺你的並不是她,是我。」

外面又有個人走進來,是個年輕人,身上穿着件水綠色的袍子,手裏還在搖著柄摺扇。

這年輕人非但長得不難看,裝束打扮也很考究,卻偏偏有點討人厭。

王風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宋媽媽的乾兒子。」

宋媽媽當然就是那穿紅衣裳的老太婆。

王風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這人道:「因為我吃醋。」

王風道:「為了血奴吃醋?」

這人點點頭,道:「她若要養小白臉,本該養我的,我哪點不比你強?」

王風又笑了。「只有一點,」他微笑着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

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並不扁。

事實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數男人都挺得多,只可惜現在很快就會扁了。

因為王風的拳頭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媽媽跳了起來,狠狠地盯着王風。

王風不理,她從身上拿出個烏黑的圓餅吞下去。

宋媽媽忽然跪下來,跪在街心,然後則張開雙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蒼天,口中喃哺地道:「這個人的鼻子,一定會被割下來,眼睛也一定會被挖出來,這個人的心肝,一定會被挖出來喂狗,等到牆上的白粉幹了,他的屍體就已發臭。」

這已不是在罵人,已經像是一種邪惡而妖異的詛咒。

一種可以直傳至奇濃嘉嘉普的詛咒。

王風還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對面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

這個人一直都靜靜的站在對面屋檐下的陰影中,就像是個幽靈的影子。

他很瘦,穿着緊身的黑衣服。

他的臉色陰沉,就像是黑暗的蒼穹,眼神卻銳利如刀鋒。

他的腳步輕快,卻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鋒般盯着王風。

他的腰帶上插著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彎刀,漆黑的刀鞘上,畫着個半人半獸的妖獸。

王風彷彿見過這種刀。

在那幅圖畫上,妖魔們用來割破自己中指的刀,彷彿就是這種彎刀。

這個人是誰?

他是不是來自奇濃嘉嘉普?

宋媽媽還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蒼穹膜拜詛咒。

帶着彎刀的黑衣人已走過來,走到王風面前,站着。

王風也只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問道:「那個女人是個巫婆。」

王風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剛才吃的那小圓餅,就是種魔葯。」

王風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糞便,月經,眼淚和膿血混合麵粉做成的。」

王風忽然想嘔吐,勉強忍住。

他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這種東西。

黑衣人道:「據說如吃了這種魔葯后,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溝通。」他盯着王風,慢慢的接着道:「所以這裏有很多人都怕她,因為她詛咒一向很靈驗。」

玉鳳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只有我不怕。」

王風道:「為什麼?」

黑衣人道:「因為我比她更強,她若詛咒我,詛咒就會回到她身上。」

王風又笑了,笑得卻已不大自然。

他又漸漸感覺到,有些事聽來雖然荒誕,卻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不過真正要殺你的人,並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寶貝乾兒子。」

王風道:「不是他們是誰?」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風道:「血奴的媽?」

黑衣人道:「不錯。」

王風道:「你知道她要殺我?」

黑衣人道:「只有我知道。」

王風道:「為什麼?」

黑衣人道:「因為她雇來殺你的刺客就是我。」

在街上的燈光彷彿驟然暗了,跪在街心的宋媽媽也已不見蹤影。

秋鳳卷過,這燈火輝煌的小鎮,競在一瞬間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太平雜貨鋪倒還燃著燈,卻又不見人影。

事實上,附近簡直一個人都看不見,只剩下王風和那黑衣人面對面的站着。

黑衣人緩緩他說道:「我剛才已見到你出手。」

王風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風道:「謝謝!」

黑衣人道:「你也許可以避開我十刀。」

王風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衣人道:「也許十二刀。」

王風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過?」

黑衣人道:「沒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極瘋狂熾熱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經被諸魔祝福過。」

無論誰看到他眼睛裏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說謊。

王風忽然道:「我見過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見過?真的見過?」

王風道:「在奇濃嘉嘉普,魔王壽誕那一天,諸魔們就是用這種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來的。」

黑衣人的臉色變了。

王風故意裝作看不見,淡淡的接着道:「所以我也知道這種刀的用處。」

黑衣人立刻問:「什麼用處?」

王風道:「用來割自己的指頭。」

黑衣人沒笑。

他的臉冷酷堅硬如花剛石,他這一生很可能從未笑過。

除了那雙有時冷酷,有時熾熱的眼睛外,他臉上根本完全沒有表情。

他拔刀的時候臉上也全無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彎刀,帶着種奇異的寒光,一刀向王風削下。

刀是彎的,刀光如圓弧。

連王風都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刀法,這絕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這也不是人間的刀法。

王風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經過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發覺心裏已經有了恐懼,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

一種無知的恐懼

那就像是人單獨外出時,總是會覺得害怕,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麼,卻還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類的弱點,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

高手相爭時,只要有一點恐懼,往往就足以致命。

王風不敢再等下去。

圓弧的刀光又彎彎的削了過來,他手裏沒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

「噗」的一聲,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飛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滿天迷霧。

黑衣人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彎刀飛舞,刀光護身。

看不見也是種恐懼,誰都無法避免的恐懼。他手中的刀飛舞不停,「刷,刷,刷」,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只聽身後一個人道:「這是第十三刀。」

他剛聽見這聲音,剛聽見一個字──又是「哼」的一聲,一樣東西破空飛來,打在他耳後的穴道上。

王風遠遠的站着,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

黑衣人沒有反應。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還能不能聽見王風說的話。

滿天白粉瀟滿落下,落在他身上,還有滿天白粉飛揚。

──這袋白粉真不少。

王風道:「你先躺在這裏休息休息,我會把這袋白粉的價錢告訴你的。你若沒有錢賠,我還可以讓你用你的刀來抵賬。」

太平雜貨店裏的燈光彷彿又亮了些,卻還是不見人影。

這次王風學乖了,一進來就大叫:「老蛔蟲,又有生意上門了,快出來。」

畫堆里沒有人鑽出來,他身後卻有人冷冷道:「你若還想買白粉,最好轉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不在畫堆里,卻從外面走了回來。

他的人雖老,腳步卻很輕。

王風並不驚奇。

經過了這兩天發生的事之後,世上已沒有什麼能讓他驚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問:「為什麼要我換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寒著臉,冷聲說道:「我那袋白粉賣給你,是讓你去刷牆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

王風道:「死人會不會刷牆?」

老蛔蟲道:「不會。」

王風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迷他的眼,現在我已經是個死人。」

老蛔蟲想了想,好象也覺得他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王風道:「現在我既然還沒有死,還能刷牆,當然還得再買一袋白粉。」

老蛔蟲道:「剛才那袋好象還沒付錢。」

王風道:「那袋的錢不該我付。」

老蛔蟲道:「該誰付?」

王風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蟲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來抵賬?」

王風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給別人。」

老蛔蟲道:「有人要?」

王風道:「至少有一個人。」

老蛔蟲絕不問這個人是誰,很快就裝了袋白粉出來。

可是他並沒有交給王風,卻光把價錢說了出來:「九錢五分。」

王風道:「欠賬行不行?」

老蛔蟲道:「不行。」

王風道:「你信不過我?」

老蛔蟲道:「死人會不會還賬?」

王風道:「不會。」

老蛔蟲道:「我看見你還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有七八個人想要你的命,其中還包括了這地方最要命的三個人,你想你這條命能留到幾時?」

王風道:「留到還賬的時候。」

老蛔蟲什麼話都沒有說,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風手裏。

這袋白粉好象比剛才更多,更重。

王風道:「現在我就替你去要剛才那袋的賬,我保證他想不還都不行。」

他錯了。因為死人是不會還賬的。

那黑衣人並不是死人。

一堆骨頭絕不能算是個死人。

他剛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見了,血不見了,肉不見,皮也不見了。

他的人已只剩下一堆骨頭,連骨頭都在侵蝕,一陣風吹過,就散成了飛灰,散入了霧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只剩下一攤衣服,一枚紅石,一柄彎刀。

王風的手冰冷。

他手裏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只希望另外一隻手拿着的不會是魔粉。

夜已漸深。

回到鸚鵡樓,那兩扇鮮紅色的門又緊緊關起,王風索性繞到後園──越牆而入。

庭園中燈已疏了,人也靜了,剛才燈火輝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靜寂黑暗如墳墓,卻還偏偏有個人坐在這墳墓里。

王風走過去,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黑暗中隱約只能看見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有點像安子豪,又有點像那位武三爺。

夜深人靜,他還留在這裏幹什麼?是在沉思?還是在等人?

這本來都不關王風事,但他卻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聲道:「你在於什麼?」

這人道:「在等人。」

王風道:「等誰?」

這人道:「等你!」

王風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張石桌,桌上有酒無燈,這個人靜靜的坐在石柱后的暗影里,就算走得很近,也只能看見他滿頭斑斑自發,和一雙的的有光的眼睛。

這已足夠認出他是誰。

他的聲音冷淡而有咸:「你當然也已知道我是什麼人。」

王風點點頭,舉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還知道這是最好的陳年竹葉青。」

武三爺也在微笑,道:「你有鑒賞力,你是個聰明人。」

王風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聰明人都不長命?」

武三爺道:「有時是的。」

王風道:「有時是什麼時候?」

武三爺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他捧起金杯淺淺抿了一口:

「你到這裏來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殺你?」

王風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爺道:「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你?」

王風道:「因為他們覺得我危險,這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有點見不得人的秘密?」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這絕不是主要的原因。」

王風道:「主要的原因是什麼?」

武三爺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們都認為你是我找來殺他們的。」

王風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大口,再坐下來,盯着面前這狐狸般的老人,道:「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有他們肉己的看法和想法,別人怎麼知道?」

武三爺道:「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已決心要殺了你。」他淡淡的接着道:「你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已夠了。」

王風沒有爭辯。

他不能不承認這老人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武三爺又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說的『他們』是誰。」

王風道:「是誰?」

武三爺道:「其實他們只有一個人。」

王風道:「李大娘!」

武三爺點點頭,嘆息著道:「女人總是比較多疑的,尤其是這個女人,她一直都認為我要殺了她。」

王風道:「其實呢?」

武三爺笑笑道:「她若忽然死了,我當然也不會傷心落淚。」

王風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裏,你當然也不會生我的氣。」

武三爺立刻道:「絕不會。」他微笑着,又道:「既然她要殺你,你殺了她,豈非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王風盯着他,道:「我只奇怪一點。」

武三爺道:「哦!」

王風道:「你為什麼不索性說明白,要我去殺了她?」

武三爺又笑了,反問道:「你肯為我去殺人?」

王風閉上了嘴。

武三爺道:「有些人隨時都可能拔刀殺人,可是替別人去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王風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殺你自己要殺的人?」

武三爺居然沒有否認,道:「借刀殺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

王風嘆了口氣,道:「這點你倒但白。」

武三爺道:「因為我知道跟聰明人說話不必兜圈子。」

王風沉思著,彷彿在考慮。

武三爺道:「你若想去殺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資料。」

王風道:「什麼資料?」

武三爺道:「有關她這個人的資料。」他慢慢的接着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環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時刻,生活習慣盡都告訴你,我保證這裏絕沒有人能知道得比我多。」

王風道:「你還能給我什麼?」

武三爺道:「沒有了。」

玉風道:「沒有了?」

武三爺道:「我給你這些,只不過因為我們是朋友,我要幫你去殺人。」他微笑又道:「我若再給你別的,豈非就變成是我要你去殺人了?」

王風嘆口氣,道:「你說的話,好象都有點道理。」

武三爺道:「都很有道理。」

王風道:「只可惜你還有一點不明白。」

武三爺道:「哪一點?」

王風道:「我一向是個不講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跟空杯一樣冷。

王風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喜歡我這種人。」

武三爺承認:「我很不喜歡。」

王風道:「對付我這種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麼法子?」

武三爺淡淡道:「我用不着想法予對付你,你麻煩已夠多了,也許比你想像中還多。」他慢慢的站起來:「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請再到這裏來喝酒。」

王風道:「你請客?」

武三爺道:「我一定請。」

小樓上還是他剛才離開時的樣子,血奴居然一直還乖乖地躺在床上等。

王風拍了拍她的臉,說道:「你是個乖女孩。」

血奴嫣然道:「你去了多久?剛才我好象睡了不少時候,現在剛醒。」

王風道:「這裏有沒有人來過?」

血奴道:「好象沒有。」

王風道:「你的奶媽也沒有來?」

血奴道:「你見過她?」

王風點一點頭,說道:「我也見過了武三爺。」

血奴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會交際。」

王風道:「據說這地方有三個最要命的人,現在我已見過兩個。」

這兩人實在很要命。

王風道:「還有一個你知不知道是誰?」

血奴當然知道:「你也想見她?」

王風道:「很想。」

血奴忽然跳起來,兩指勾起,毒蛇般去挖他眼珠子。

──她是不是又著了魔?

王風雖然閃得快,臉上還是被她指甲抓破了兩道血口。

血奴還不肯罷休。

她的出手怪異,就好象真的有魔神附體,跟着又開始大叫:「我挖出你的眼珠子來,看你還想不想見她?」

王風心裏嘆了口氣,忽然一拳打在她咽喉下的鎖骨上。

他出手並不重。

她已倒下。

王風立刻按住了她,道:「你不想讓我去見李大娘?」血奴終於放棄掙扎,喘息著不停搖頭。王風道:「為什麼?」

血奴道:「因為……因為……」她眼睛裏忽然有了淚光:「因為你只要見到她,就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

王風忍不住又問:「為什麼?」

血奴咬着嘴唇,眼淚已流下面頰。

就在這一瞬息間,彷彿又變了個人,變得柔弱而無力。

她流着淚道:「因為她是個……是個女魔,男人見了她,沒有一個能不著魔的,她看見你,一定不會讓你走。」

王風道:「她不讓我走,我就走不了?」

血奴點點頭道:「我只求你不要去見她,我只希望你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她嘴唇已被咬破,全身不停的發抖:「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白粉已調成了水漿。

王風開始刷牆。

他刷得很慢,很仔細,因為他有心,刷牆的時候正好想心事。

可是刷到一半時,他就停下。他忽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圍繞着血鸚鵡的十三隻怪鳥,現在又只剩下十二隻。

還有一隻到哪裏去了?

是不是又附上了什麼人的身?

王風用刷子蘸飽了粉漿,用力刷過去,血鸚鵡和怪鳥立刻都變成了一點淡淡的灰影,再刷一遍,就看不見了。

他心裏忽然有些殘酷的快意:「這次我看你還能不能再回來?」

不回來又如何?

留在人間豈非更是禍害?

「只要你回不來,我就有法子找到你,」王風在喃喃自語,道:「這次,我只要找到你,你就休想再逃!」

血奴忽然問:「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道:「跟我自己。」

突聽牆壁里「格」的一響,就彷彿有人在冷笑,然後擺在地上的那口棺材就開始震動起來,不停的震動,動得很劇烈。

棺村裏只有死人。

棺材自己不會動,死人也不會動。

王風變色道:「剛才有沒有人動過這口棺材?」

血奴搖搖頭,眼中也充滿驚駭恐懼。

棺材震動得更兇猛,震得樓板響個不停。

王風一步步漫慢的走過去,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棺材不會說話,死人也下會。

王風忽然躍起,壓在棺材上,棺材裏竟有股巨大的力量,又將他彈起。

他第二次又壓了下去,用盡了全身之力。

棺材忽然不動了。

王風還在等,等了半天,倌材都不再動,他才鬆了一口氣,額上已有了冷汗。

他想不出這口棺材為什麼會動的?

難道是那第十三隻血奴在向他示威?

他輕輕拍了拍棺材,口中哺喃他說道:「朋友,你活着時,是英雄,死了,也不該受欺負,你……」

忽然間一個佩著朴刀,拿着鎖煉的官差沖了進來,厲聲道:「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嘆了口氣,道:「跟我自己。」

這兩天他遇見的事有誰相信?這些話他除了跟自己說之外還能告訴誰?

官差冷冷地瞅着他,道:「你剛才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王風冷冷道:「就算是假的,好象也不犯法。」

官差冷笑,道:「你若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是在跟誰說?跟死人?」

王風說道:「就算是跟死人說話,也不犯法。」

官差道:「棺村裏真的是死人?」

王風嘆口氣,道:「我也希望他還活着,只可惜……」

官差忽然大喝道:「打開來瞧瞧。」

王風道:「打開什麼來?」

官差道:「棺材。」

王風道:「棺材﹒並不好看,死人也並不好看。」

官差冷笑道:「棺材裏裝的若不是死人,就好看得很了。」

王風道:「棺村裏不裝死人裝什麼?」

官差道:「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裝進去,譬如說……」他繞着棺材踱起方步:「逃犯、土匪、贓物、私貨,就全都可以裝進去,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好得多。」

王風道:「有理。」

官差道:「既然你也覺得有理,這事就不難辦。」

王風道:「靈樞還沒有回鄉,還沒有跟親人見面,棺材本就釘得不太緊、要打開來本就不太難,只不過……」

官差道:「只不過怎麼樣?」

王風道:「開了棺之後,若有什麼意外發生,全得由你負責。」

官差道:「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王風淡淡道:「這人活着時凶得很,死了后也必定是個厲鬼,厲鬼作祟,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官差臉色已有些變了,忽然大喝道:「來人呀!開棺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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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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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魔刀與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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