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離奇竊案

四、離奇竊案

(一)

書房裏氣氛異常沉悶。

吳二爺托腮陷入深思。

那個曾一度為富貴賭坊帶來不少麻煩的窮老頭,此刻雖仍坐在吳二爺對面,但吳二爺卻似乎已經忘記了書房中還有這樣一個人。

如今,緊緊盤據在吳二爺心頭的,是一層又一層,無窮無盡的懊惱。

他深恨自己糊塗。

恨自己來到長沙已七八年,竟未留意到長沙城內有座顏尚書府,竟未留意到這座顏尚書府中藏着這麼一批稀世珍寶!

如果他早知道這一點,又何必像王寶釧苦守寒窯一般,一撐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來,他是撈得不少,但要跟顏府失竊的這批寶物比起來,卻不啻小巫見大巫。

要是他早知道這一點,當年剛到長沙,就狠下心來干一票,他又何必寄人籬下,委委曲曲,窩窩囊囊的,扮上這麼多年的龜孫子?

被冷落了的窮老頭,突然重重的發出一陣咳嗽。

吳二爺如自夢中驚醒。

吳二爺回到現實,才想起一切幻想都是虛假,如何打發這個老傢伙,才是當前要務。

於是,他定定神,向窮老頭賠笑道:「還沒有請教老前輩如何稱呼?」

窮老頭笑笑道:「老漢如何稱呼,無關宏旨;咱們大家時間有的是。你吳大老闆,盡可仔細斟酌一下,是先設法處理你的那批珍寶,還是先設法打發我這個大瘟神?」

吳二爺一怔道:「珍寶?什麼珍寶?」

窮老頭輕輕嘆了口氣,道:「看樣子,我們大概是談不攏了。」

吳二爺眼珠子轉動了幾下,忽然哈哈大笑。

窮老頭道:「吳二當家的,什麼事如此好笑?」

呈二爺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聲,道:「老前輩是不是懷疑我跟顏府竊案有牽連?」

窮老頭道:「難道沒有?」

吳二爺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如果吳某人跟顏府竊案有牽連,你想我吳某人今天還會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

窮老頭道:「這種反證勉強得很,以你吳二爺的老謀深算,加上又不是你吳二爺親自動的手,你為什麼不能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

吳二爺道:「那麼,老前輩要我如何舉證,才肯相信我吳某人跟這件竊案毫無瓜葛?」

窮老頭道:「你得先說說你殺活無常麻竹庭滅口的理由。」

吳二爺道:「如果前輩已知道這座後院曾經發生過一些什麼事,前輩就該知道那廝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該無緣無故的,獅子大開口,向我吳某人勒索十萬兩銀子。」

窮老頭道:「他向你勒索的事情,老漢清楚。但這隻更增加了你吳大當家的對顏府竊案的嫌疑!」

吳二爺微笑道:「如果前輩以為那廝是為了想分贓,而向吳某人加以勒索,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窮老頭道:「那麼,他勒索的借口是什麼?」

吳二爺道:「前輩既是江湖中人,我吳某人也毋須加以隱瞞。天山門,斷魂槍吳火獅,跟吳某人實為叔侄關係,而家叔跟這裏的湯大爺為了爭奪地盤,一向水火不容,前輩如果常在三湘走動,這一點諒亦有所耳聞。」

窮老頭點點頭道:「吳火獅與湯中火兩人明爭暗鬥的情形,老漢聽人說過。」

吳二爺道:「姓麻的這次從斷魂四虎之一的暴虎呂耀庭口中,無意中獲悉吳某人跟吳火獅的叔侄關係之後,自以為逮住了吳某人的把柄,他登門意圖勒索吳某人十萬兩銀子,便是以不揭發吳某人這個秘密為借口……」

窮老頭又點頭道:「很好,你解釋的很清楚。」

吳二爺接下去道:「所以——」

「慢一點!」窮老頭攔住他的話頭道:「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情,你吳大當家的能不能也一併為老漢解釋一下?」

吳二爺道:「什麼事情?」

窮老頭道:「暴虎呂耀庭只是斷魂四虎之一,另外的三虎,鬼虎、魔虎、和飛天虎,他們這次也悄悄來了長沙,又是為的什麼?」

吳二爺呆住了。一張面孔稱是白中透青,慢慢又變紅變紫,顯然驚怒已達極點。

因為,斷魂四虎中其他三虎也跟暴虎一起悄悄的來到了長沙,他事先毫無所悉。

窮老頭道:「吳大當家的沒有親身參與顏府竊案,這一點老漢完全相信,不過,吳大當家是否敢挺胸保證,斷魂四虎中另外三虎,也跟這件竊案毫無關係?」

吳二爺臉上紅紫消退,又轉為一片青白。

他不回答窮老頭的問話,卻扭頭向書房外面大喝道:

「來人啦!」-

名家丁應聲奔入。

吳二爺沉聲道:「去叫大總管進來!」

家丁應了一聲是,快步出房而去。

不一會,大總管產必烈應召而至。

吳二爺厲聲道:「多帶幾名兄弟出去,儘快查明天門山來人,鬼虎姚冷空、魔虎張也師、及飛天虎柳乘風三人的落腳處,查明之後,火速回報。」

(二)

湯大爺一個人坐在花廳里生悶氣,三姨太太替他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燉燕窩,他連看也沒看一眼。

廳中掛着兩籠畫眉烏,正在一個不服一個的大展婉轉歌喉。

平常時候,這是湯大爺的賞心樂事之一。

他會逗著這兩隻高價買來的鳥兒,一玩就是個把時辰,絲毫不得厭倦疲累。

但今天湯大爺心情實在太惡劣了,三姨太太放下燉燕窩,轉身欲走,湯大爺竟然手一揮道:「把烏籠拿去後面,吵死了!」

三姨太太心思乖巧,知道老爺一定遇上什麼煩心事,當下一聲不響,將鳥籠拎走了。

三姨太太剛走,一名長衫駝背的老人接着走進花廳。

見到這位管帳房的劉老夫子,湯大爺臉色方稍稍好看一點。

湯大爺道:「此刻前面的情形怎麼樣?」

劉老夫子搖搖頭,吸了一口旱煙,緩緩將芋霧噴盡了,才不慌不忙的道:「還是老樣子。」

湯大爺道:「還是不斷有人登門告幫?」

劉老夫子道:「早先的七批不算,從中午到現在,又打發了十三批。」

湯大爺道:「後來的這批人,胃口怎麼樣?」

劉老夫子道:「一般說來,還不過份,只有九疑山的三狐兄弟,價碼開得有點不大像話。」

湯大爺道:「哦!三兄弟開口要多少?」

劉老夫子道:「他們先不淡數目,刻意堅持要見大爺,說他們前兩年曾在寧遠地面幫過大爺一次大忙。」

湯大爺道:「你可以告訴他們說,我湊巧不在家啊!」

劉老夫子道:「這個哪還用大爺吩咐。」

湯大爺道:「後來呢?」

劉老夫於道:「這三兄弟真是難纏,一聽大爺不在,便說要長住下來,好等大爺回來之後,痛痛快快的跟大爺敘一敘。」

湯大爺哼了一聲,雙眉微微皺起:「跟這種人搭上了,永遠沒完沒了,真後悔當時會跟這批瘟神打上交道……。」

劉老夫子道:「老朽見這批傢伙不是好來路,便每人封給他們一百兩銀子。」

湯大爺點頭道:「好,這個數字封得恰到好處。」

劉老夫子道:「恰到好處是差遠了,三兄弟拿起銀封,掂掂份量,竟然臉色大變,說老朽有意羞辱他們,併發狠要拆了老朽這把骨頭。結果老朽見機得快,忙說那只是三份中的一份,又趕緊添了六百兩,才將三個傢伙打發走。」

湯大爺氣得臉色發青道:「今天長沙城中聚集的各路人馬,少說點也有三五百人左右,要如果個個像他們三兄弟一樣,我湯某人將如何應付?」

劉老夫子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就要怪我們那位麻師爺了。應付這一類角色,他最拿手,但他老弟卻偏偏選上這種要緊關口,不曉得跑去了哪裏?」

湯大爺道:「有沒有繼續派人出去找?」

劉老夫子道:「怎麼沒有?如今派出去的第三批,城裏可說什麼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見我們那位老弟的人影子。」

湯大爺道:「吳二爺那邊派人去問過沒有?」

劉老夫子道:「去問的人剛剛回來,二爺說沒有。」

湯大爺起身背手踱步,心情異常煩躁。

長沙出了這麼一件轟動遐爾的大竊案,誰都可以料想得到,往後一段不短的日子,長沙城裏一定不得安寧。

他湯某人是湘東這一帶地面上的龍頭老大,如果控制不了未來的大局,他這塊黃金地盤,很可能會因此出現危機。

活無常麻竹庭無論武功或智謀,都是他最得力的一名助手。

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位平時很少單獨行動的麻老弟台,竟然在他最需要有人分憂的時候,突然失去蹤影。

「那個混蛋去了哪裏呢?」

湯大爺一頭是火,但又找不出一點頭緒來。

劉老夫子思索了片刻道:「既然找不到麻師爺,東家急也沒用,依老朽的意思,不如先請吳二爺過來商量商量,東家以為如何?」

湯大爺呆了一下,不覺霍然失聲道:「啊!你瞧我多糊塗,只顧了去找那個不成材的東西,竟忘了我們那位足智多謀的吳二爺……」

(三)

離開富貴賭坊,回到客棧,弓展就沒有再去別的地方。

他原打算將用剩下來的一千多兩銀子,拿去退還那位顏大公子的,但照目前的形勢看起來,他這一趟顏府之行,顯然還是以省掉為妙。

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二次背黑鍋。

他是今天早上,跟大窮神在客棧飯廳里喝酒時,才從幾名黑道人物的閑談中,驀然獲悉自己竟然又成了江湖上哄傳一時的大人物。

然後,大窮神便朝他使使眼色,拉他前往富貴賭坊。

大窮神說,賭坊里品流複雜,最適合打聽這一類消息。加上富貴賭坊主持人鋼鈎吳信義,外貌忠厚,內心奸詐,暗地裏常跟一些不明身分的人物來往,說不定單從這位吳二爺身上着手,就可以找到這件大竊案的端倪。

於是,他跟大窮神分工合作。

大窮神在前廳以怪賭注吸引大家注意,他則潛赴後院,暗中觀察那位吳二爺的行動舉止。

而這便是大窮神人雖未離賭枱,卻對後院一切了如指掌的秘密。

最後,大窮神被吳二爺請去後院,他則依大窮神眼色行事,先行回到這家客棧。

這是城裏的一家下等廉價的客棧。

在這家客棧落腳的,多為負販者流,房外的大庭院,便是騾棚馬廄,儘管門窗緊閉,一陣陣騷臭味,還是直往人鼻孔里鑽。

好在弓展並不在乎這些。

他從小到大,從沒有過養尊處優的日子,他也不稀罕那種只會把一個有志青年培養成另一個顏如玉的生活。

所以,他回棧后,自己買了一點酒菜,關上房門,悠哉游哉,自得其樂。

他有過一次被斷腸人蕭颯栽髒的經驗,對這次背上顏府竊案的黑鍋,他本有自己的主張以及行動的方式,他因為半路上插進一位大窮神,他為尊重對方的輩份,以及不忍違拗對方的一番好意,他願意先聽這位前輩的安排。

同時,他還發覺,這次顏府的竊案,發生的時間似乎也太湊巧了一點。

竊案早不發生,遲不發生,偏偏發生在他進顏府的當夜,這裏面是否另有文章,亦頗耐人尋思。他樂得趁此機會,先冷靜下來,仔仔細細加以推敲一番。

(四)

大總管黃必烈不愧為吳二爺倚重的心腹人物。

偌大一座長沙城,若想在短時間內,去找出三名有意隱藏行蹤的江湖高手,恐怕就連吳二爺自己都得承認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這位黃大總管,經過一番細心的盤算安排,居然在不到一個時辰之內,就找出了斷魂三虎在城中的秘密落腳之處。

黃大總管回來向吳二爺報告:「回老東家,斷魂三虎的下落已經查出來了。三虎目前歇腳處,是北城的慈雲庵。」

吳二爺像上嚇了一跳:「慈雲庵?你說的是靠近北城門那座,尼姑廟?」

黃必烈道:「不錯,就是那座尼姑廟。」吳二爺道:「三個大男人,住在一座尼姑廟裏,這成什麼體統?」

黃必烈微笑:「就因為這事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住在裏面的人,才更顯得安全!」

吳二爺點點頭,沉吟不語。就在這時候,三總管張小呆進來了。

張小呆進門抱拳道:「湯大爺派人來過來請東家立即過去一下」

吳二爺皺皺眉頭,揮手命張小呆先行退下,然後轉身向大窮神道:「前輩聖明,已知道顏府竊案與我吳某人無關,而前輩認為涉嫌頗重的斷魂三虎,如今也已查出了下落,前輩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吩咐?」

大窮神不住的點頭,不住的說着:「好、好、好……」

他說好的意思,並不是他順着吳二爺的請求,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他說的這幾個好字,是正面的讚美詞。

被讚美的人,就是吳二爺。

這位吳二爺自從在前廳賭場子見到了他,先後一個多時辰,言行舉止方面,幾乎找不到一絲暇疵來。

這位遭遇重大的事故,周旋應對的定力和耐力,不由得令人覺得那位活無常麻竹庭死得實在一點也不冤枉。

今天,雙方若是易地以處,相信必然是另一種結果。

最低限度,當這位吳二爺去敲詐勒索一個人時,他絕不會不替自己留一條退路。

就算他對自己的一身武功很有把握,他也不會毫無提防的行走在對方兩人的中間,為自己造成一種即使不受騙「看怪鳥」也會遭到「夾殺」的局面。

大窮神離去時的神情,就像一隻斗敗了的公雞,狼狽之至。

但吳二爺仍然恭送如儀,禮敬如初。

望着大窮神遠去的背影,大總管黃必烈低聲道:「這老傢伙看上去毫無惹眼之處,老東家為什麼要對他如此尊敬?」

吳二爺笑笑道:「好在這只是你黃老大的想法,要如果我吳二也有這種想法的話,今天這座富貴賭坊縱然還能存在,恐怕也得另換一個東家和總管了。」

大總管黃必烈吃了一驚道:「這老傢伙難道竟是『十八怪』中的『饕餮雙怪』之一?」

吳二爺道:「再往上猜。」

大總管黃必烈一呆道:「江湖五奇中人?」

吳二爺笑道:「現在你對我對這老傢伙的尊敬,還感不感覺奇怪?」

(五)

湯大爺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氣沖沖的道:「老二,你說這種事情氣不氣人!像九疑三狐和辰州雙熊這批貨色,他們算是什麼東西?居然一開口就是幾百兩幾百兩的要,好像一點都不把我湯中火看在眼裏!」

吳二爺賠笑道:「老大,您先彆氣,這件事情好解決。」

湯大爺道:「好解決?今天到目前為止,已打發了二十多批,這樣下去,我湯中火不被這些渾球掏光了才怪!」

吳二爺道:「我那邊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裏去。老大這邊如果一時應付不來,等下我叫人先撥個三五千來給老大舒緩舒緩一下就是了。」

湯大爺大為感激,忙道;「這倒也不必。不過,這總不是個辦法,往後日子還長得很,我們總得想個什麼主意堵住這個漏洞才好。」

吳二爺忽然張望了一下道:「麻師爺呢?碰上這種事情,他該出面拿拿主意才對。」

一提到麻師爺,湯大爺火又大了:「他呀!嘿嘿,抽煙、喝酒、玩女人,隨時在場,樣樣有份。趕上有正經事兒要辦,要找他這位仁兄就不容易了。」

吳二爺皺眉道:「麻師爺不是這樣的人啊!老大派人四處找過沒有?這兩天城裏好像亂得很,也許來人之中有他的朋友,偶而出去酬酢一番,也是免不了的。」

湯大爺道:「就算有應酬,也交代一聲,才是道理。」

吳二爺忽然傾身向前,在低聲音道:「聽說第一樓昨夜有人鬧事?」

「你那邊也聽到了消息?」

「是賭場子裏傳出來的。」

「傷了幾個人而已,損失有限。」

「老大,損失幾個人手,是小事情。另外有件事情,老大可要多多留意一點才好。」

「什麼事情?」

「我那邊剛才接到密報,說天門山吳火獅那老殺才手下的斷魂四虎,其中有三虎如今正潛伏在北城慈雲尼庵中,而昨天在第一樓鬧事的,又是四虎中的暴虎,這兩件事情,決不是巧合,要說不定顏府大竊案,都跟這批傢伙有關……」

「老二你認為顏府的竊案,就是這幾個傢伙動的手?」

「小弟意思是說,顏府竊案縱然不是斷魂四虎下的手,下手的人也必定是四虎的同路人。」

「何以見得?」

「昨天夜暴虎單獨前往第一樓鬧事,就是個好證明。」

「證明什麼?」

「證明這是四虎有計劃的行動。一人出面鬧事,以分散你老大的注意,好讓其他三虎便於暗中行事。」

「唔——有點道理。」

「怎麼沒有道理,如果四虎有意正面跟咱們哥倆衝突,他們為什麼要將人力分開?三虎躲在一座尼姑庵中,又是為了什麼?」

「對,對,還是老二你有腦筋,竟想到了這一點。」

「小弟還有個猜測,只是不敢說出來。」

「咱們兄弟面前,一個外人沒有,有什麼話不可以說的?」

「小弟擔心我們那位麻師爺突然失蹤不見,說不定就跟這件事有關連。」

「你說那廝吃裏扒外,跟吳火獅那邊的人勾搭上了?」

「一般說來,麻師爺應該沒有這份膽量。但是,顏府這次遭竊財物,價值實在太驚人了,如果對方答應他厚厚的分他一份,事情就很難說了。」

湯大爺臉色發青?不斷的點頭:「老二這種猜測,越想越有可能。姓麻的鬼點子多,跟我也跟了不少年,說起來對我還算忠心,這個傢伙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貪財。」

「所以,我說——」吳二爺身子又湊近一點:「咱們哥兒倆應該合計一下,設法幹掉了另外那三虎,等於是殺雞敬猴,今後不但再沒有人敢上門,更說不定可以查出顏府那批財寶,嘿嘿……」

(六)

一個人身上如果突然多了幾百兩銀子,日子似乎也不怎麼好過。

九疑三狐目前的情況便是如此。

三人先在城裏最有名的湘菜館里叫了一桌酒菜,一個時辰吃喝下來,酒也夠了,飯也飽了,但三人總是覺得心頭虛虛蕩蕩的,好像還有一些什麼地方沒有填足。

癩狐提議去玩女人。

惡狐提議去賭兩庄。

毒狐則認為玩女人大傷元氣,賭錢沒有私贏的把握,最好的消遣方法,不如找有油水的主兒,再去狠狠的敲上一票。

等荷包裝足了,還愁沒得嫖沒得賭的?

癩狐和惡狐思量了片刻,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可是,長沙城中,除了一位湯大爺,誰是一個可行之有效的對象呢?

毒狐想去找吳二爺,癩狐認為不妥當。

他說:「湯大爺要面子,喜歡充老大,跟咱們過去又有點交情,敲起來當然方便。這位吳二爺,聽說可不是好玩的。」

毒狐道:「哪點不那玩?」

癩狐道:「聽說這老小子善於收買人心,手底下養了不少狠角色,而且老小子本身就是個扎手貨,萬一敲砸了鍋,可不容易收場。」

毒狐道:「那要去找誰好?」

惡狐忽然插口道:「去找鎮湘鏢局怎麼樣?這座鏢局常保湖南道上的鏢,咱們三兄弟在湘南道兒上,也算是知名人物,諒他們應該不敢不買我們的帳。」

癩狐搖搖頭道:「也不妥當。」

惡狐道:「為什麼不妥當?」

癩狐道:「鎮湘鏢局據說有湯大爺一半的股東,我們剛拿了湯大爺不少銀子,如今又去攪和他的鏢局,如果傳說出去,恐怕不太好聽。」

惡狐嘆了口氣道:「長沙我只來過兩三次,地方上情形不熟,這樣一說起來,我就不曉得該向何處下手了。」

毒狐道:「長沙是三湘首善之區,富庶得很,只要咱們兄弟拿點狠勁出來,就算對顏府竊案沾不上邊了,撈點小油水,總不成問題。」

癩狐忽然輕輕一敲腦袋道:「我想起一處地方來了。」

惡狐毒狐齊聲道:「什麼地方?」

癩狐道:「靠近北城門的慈雲庵。」

「慈雲庵?」兩狐同時一怔。

毒狐眨着眼皮道:「老大的意思,是要我們去向一群姑子頭上刮油水?」

惡狐也不以為然道:「就算這座慈雲庵的香火鼎盛,收的也不過是幾文香油錢,好處終究有限,而且,主意動到出家人頭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癩狐笑笑道:「你們有這種想法,只怪你們根本不清楚這座慈雲庵的秘密!」

惡狐一怔道:「一座尼姑廟,會有什麼秘密?」

癩狐又笑了一下道:「你們想問個清楚是不是?好,我告訴你們:第一、這座慈雲庵的香火併不鼎盛。它全年的香油錢,加起來也不夠咱們兄弟一頓吃喝的。第二、它名義上一座尼姑廟,事實上,它裏面的姑子,連半個真尼姑也沒有!」

毒狐愕然道:「這算什麼尼姑庵?」

癩狐笑道:「把它當作一座尼姑庵的,全是城裏那些像你們一樣,不知道該庵秘密的人。」

毒狐道:「這座尼姑庵裏面住的即不是真尼姑,又不靠香火錢的收入維持生活,她們……難道……難道……像第一樓,像百花院……那些姑娘們一樣……靠……靠……活下去?」

癩狐笑道:「你猜得不錯,但也只猜對一小半。」

毒狐道:「一小半?」

癩狐道:「是的,也許還不到一小半。」

毒狐道:「我聽不懂老大的意思。」

癩狐笑道:「你們當然聽不懂。就是長沙本城的人,能聽懂這番話的人,也沒有幾個。」

惡狐道:「老大別賣關子了,叫人聽得心痒痒的,好不難受。」

癩狐笑道:「那我就跟你們實說了吧!這座慈雲庵,乃是一處少數知名黑道人物經過長沙的聯絡和休息站!」

惡狐道:「什麼叫聯絡休息站?」

癩狐道:「我沒有在這座慈雲庵落過腳,詳情我也不太清楚,我所知道的是:這座尼庵里,往常大概總有五六名尼姑,個個年輕體健,貌美如花,而且,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

毒狐道:「那我們找去這種地方幹什麼?萬一油水撈不著,反落個灰頭土臉,豈非自討無趣?」

癩狐笑笑道:「聽我說下去,我還沒說完呢!」

惡狐輕輕拉了毒狐一把,意思叫他別胡亂打岔,等老大說完了再發問還不遲。

癩狐接下去道:「這座慈雲庵,當初據說也是座規規矩矩的尼姑廟。後來被一名江湖女魔頭看中了,便將原來尼姑趕得精精光光,而以自己的幾名女弟子濫竿充數。起先這女主人魔頭只以慈雲庵為落腳點,倒沒有什麼劣跡,只是日子一久,便愈來愈不像話了。」

「怎麼個不像話法?」惡狐不知道在轉什麼念頭,突然興趣大增。

癩狐笑道:「奶奶的,這裏面的花樣經,你他媽的是一等一的大行家,幹嘛明知故問?」

惡狐嘻嘻一笑,咽了口口水道:「這樣說起來,就是不為了撈油水,我們也該去走走了。」

癩狐忽然板正了面孔道:「不過,我已經說過了,這座慈雲庵不是一處普通的地方,大家等會過去時,可要千萬小心一點,弄得好,財色兼收,弄不好,性命不保,你們兩個可要替我收斂一點,相機行事,不得鹵莽。」

惡狐笑道:「咱們哥兒個,都是老江湖了,這一點那還用你老大吩咐?」

(七)

薄暮,慈雲庵。

木魚梵唱,鐘鼓悠揚。

走在最前頭的惡狐不期然止步扭頭道:「老大,你會不會弄錯了地方?」

癩狐道:「弄錯了什麼地方?」

惡狐手一指道:「你聽,人家正在規規矩矩的做功課,如果裏面住的,都是一些假尼姑,她們哪有這份閑情來拜懺念佛?」

癩狐笑道:「這間尼庵的住持法力大得很,她要如沒有這套偽裝功夫,她們的秘密豈不早就被人識穿了!」

惡狐遲疑了一下,只好硬起頭皮,繼續向前走去。

佛堂中,一燈如豆。

三名年輕的女尼,合掌端端正正的跪在佛盒前面的蒲團上。

兩名年事稍長的尼姑,則分立兩端,專職敲擊法器。

五尼吐語如瑩,梵唱頓挫動人。

三狐貼伏前殿殿脊后,四下搜視。

癩狐低聲道:「今晚這座慈雲庵,看來平靜得很,可說是咱們兄弟動手的大好機會。嗨,老二跟老三,你們兩個的意思,咱們哥兒是先要人後要銀子?還是安全第一,只要銀子,不要人?」

惡狐道:「咱們哥兒,女人見多了。有了銀子,還愁沒女人?我認為辦正事兒要緊,銀子第一!」

毒狐道:「我說老二沒學問就是沒學問。」

惡狐道:「好,我承認我沒念過書,既然不識字,當然沒學問,你有學問,你說!」

毒狐道:「老大說過了,慈雲庵不是一處普通的地方,要如果咱們哥兒插不了手,銀子、女人,咱們一樣也別想!像今晚,是個例外,那隻能說是咱們哥兒運氣好,既然遇上這種好運道,慌什麼?我的意思是,慢慢來,既要這些娘們,也要銀子;痛痛快快,享受個滿漢全席。吃不完的,再兜著走!」

惡狐無言以對。

癩狐點頭微笑。

毒狐躊躇滿志的接着道:「不過,有一點,我可完全同意老大的主張。庵里這批雌兒,不比咱們平時逼奸那些娘們。老二的急性子,可得忍着點。別還沒沾上一點鮮味兒,就先弄得雞飛狗跳,那可就要倒盡胃口了!」

(八)

三名年輕的女尼,一式緇衣巾,於暗弱的燈光下,益發顯得三張臉蛋兒的白嫩、俏麗、嫵媚。

兩名年事稍長的灰衣女尼,也不過分別是四十左右,跟三十齣頭的光景。

這兩名年長的灰衣女尼臉上,均垂覆著一幅面紗,舉止疾徐有致,神態頗為莊嚴。

太陽已下西山。

暮靄朦朧。

三名佩刀壯漢,悄然出現慈雲庵中殿天井。

來的當然就是九疑三狐。

三狐之間的年齡,雖然相差不到十歲,但長相、身材、衣着各方面,卻有着極大的差異。

毒狐年紀最輕,長得也最端正,身材適中衣着光鮮,除了一對滴溜溜亂轉的眼珠子位置分配不正之外,一般說來,還算有點看頭。

老二惡狐,濃眉、三角眼、臉橫肉,一付兇相。

他大概自己也清楚他這副相貌不太討人喜歡,所以,他臉上經常總是堆滿了笑容。

只可惜他不笑還好,一笑就像猩猩翻轉上唇,野狼露出大尖牙,只有令人更覺得噁心而恐怖。

癩狐排行老大,是三狐中最矮小的一個。

他不僅身材矮得像個株儒,長相和裝份,也最引人注目。

不論春夏秋冬,這位癩狐頭上,總少不了一頂帽子。臉上的絡腮鬍子,任其亂如雜草,也從不梳理。他的一雙手,除了喝酒或拔刀,經常總是插在對襟短褂兩邊的衣袋裏。

他是不是因為自己其貌不揚,故意弄成這付打扮,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呢?

不是。

他是因為小時生過癩瘡和毒瘡,頭、臉、雙手,到處是疤,見不得人,所以,他才不得不藏起雙手,才不得不以帽子跟鬍子,來遮掩他頭頂上,以及面孔上的那些坑坑洞洞!

可是,說也奇怪,三狐中雖以這位癩狐生得最丑,但卻以這位癩狐最喜歡接近女人。

以他仁兄這付熊樣子,在女人面前受歡迎的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因此,這位癩狐的性格,也就越來越暴戾。

他喜歡玩女人,但也最仇恨女人。

湘南一帶,這幾年發生的無名姦殺案,八成以上差不多都是他這位癩大仁兄的傑作。

這也正是惡狐和毒狐都不知道長沙有座慈雲庵,而這位癩狐卻能將庵中的秘密,打聽得一清二楚的原因。

法器和梵唱,速而寂止。

五尼不約而同,一起扭頭望向殿外院中。

三狐相繼登殿。

年事最長的那名女尼迎上一步,雙手合什,微微欠身,打了個問訊:「貧尼悟緣,是本庵住持,三位施主突然光臨敝庵,不知有何指教?」

三狐之間,有個默契。碰上這種文場,差不多總是推由年輕而賣相好,又兼口齒伶俐的毒狐出面答話。

毒狐趁悟緣女尼挽首之際,迅速溜了兩名兄長一眼,悟緣尼語音甫頓,他立即抱拳含笑道:「在下三兄弟來自湘南九疑,久仰慈雲庵的師父們心腸慈悲,如大士化身,如今路過長沙,特地前來向諸位師父們叨擾一頓素齋。」

悟緣尼又欠了欠身子道:「今日天色已晚,貧尼等措辦不及,願三位施主明日請早。」

惡狐突然想起對方拒而不納,很可能跟自己忘了露出笑容有關。

於是搶在毒狐前面,堆起一臉笑容,介面道:「師太用不着麻煩,我們三兄弟隨和得很,庵中有什麼我們就吃什麼好了。」

那名年紀稍次於悟緣尼的女尼,忽然向悟緣尼合掌道:「師父,這三位施主遠道而來,說來也是一種緣份,我們就依這位施主的意思,將就點為他們張羅一頓齋飯吧!」

癩狐心底不由得暗暗喝采。

「還是這娘們上路!」

他雖然一向仇恨女人,而且來意不善,這時卻不禁對這名善解人意的女尼有了好感。

悟緣猶豫不決,惡狐怕事情再起變化,忙轉向那名女尼抱拳道:「那就請這位師父費心了。」

那女尼和悅地道:「貧尼了因,是本庵知客,以後尚望諸位施主時時光臨敝庵,多種善因,早結善果。」

惡狐忙笑道:「當然,當然。」

了因尼帶着三名年輕女尼走了。

悟緣尼只好向三狐遜讓道:「三位施主,請隨貧尼前去雲房裏奉茶。」

(九)

這間雲房雖然不夠寬敞,但收拾得卻很潔凈整齊。

癩狐第一個深感滿意。

因為他以前從沒有享受過這種情調。

以前,他雖然沾污過不少女人的身體,但方式卻永遠不外乎兩種:不是以大把銀子作為交換,便是以尖刀加以威脅!

像今晚這種先享用一頓溫馨的招待,再來圖恣意大嚼的獵艷方式,幾乎使他還沒沾上一滴酒,就已進人飄飄欲仙狀態。

沒有隔多久,齋飯上桌了。

菜色豐盛,居然還有酒。

而最令三狐興奮的,並不是豐盛的菜色,而是那三雙端上酒菜盤子的纖纖玉手。

當三名年輕的女尼中,那個叫凈月的女尼端上一盤木耳炒新筍時,惡狐心痒痒難熬,忍不住伸出祿山之爪,在桌底下試探著偷偷摸了凈月的小腿一把。凈月臉孔雖然有點發紅,但仍力持鎮定,未予呵斥或閃避。

這使惡狐全身的血液,頓時沸騰起來。

因為,這位狐老二以前也從未享受過這種情調。

惡狐色膽一寬,索性一把將凈月尼的一雙小腿緊緊摟住。

同時仰天露出一臉他認為很叫女人着迷的笑容,毗著上面一排大黃牙道:「小師父,你長得好標緻啊!坐下來陪三位叔叔喝一杯,怎麼樣?」

凈月尼輕輕掙了一下道:「你放手,不行,等會被師父看到了,多不好意思!」

惡狐道:「你說的師父,是哪一位?」

凈月尼道:「了因。」

惡狐嘻嘻一笑道,「沒關係,我們老大對你們那位師父很有點意思,等會兒叫我們老大跟她打個招呼就是了。」

凈月尼又掙了一下道;「不行,你放手,我還要去廚下幫兩位師姐準備飯菜。」

惡狐一怔道:「飯菜不是都上齊了嗎?還耍為誰準備?」

凈月尼道:「這是家師的意思,她說:『三位施主是湘南道上響叮噹的人物,今夜說不定會在本庵招待一些道兒上的朋友……』」

癩狐原就對那位了因頗具好感,如今聽得這樣一說,更是樂不可支。

他意氣風發的睥睨著惡狐。毒狐道:「怎麼樣,老大我有沒有說錯?你們現在總該相信長沙這座慈雲庵,不是一處普通地方了吧?」

惡狐又將凈月尼的小腿摟緊了些,搶著解釋道:「別費心了,小乖乖,今晚就是我們三兄弟,不會有別人找來這裏的。」

說話之間,另一名叫凈雲的年輕女尼,又捧著一碗熱湯走進雲房。

這下輪到毒狐不老實了。

毒狐等她放下湯碗,也學惡狐的老方法,伸手把凈雲雙腿緊緊摟住,嘴裏也不幹凈的說了幾句黃話。

這名凈雲尼居然也沒有抗拒。

毒狐因惡狐有例在先,知道老大癩狐的判斷不差,這座慈雲庵的尼姑,的確不是什麼正正噹噹的出家人。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手腕一帶,將凈雲尼抱上膝蓋,摟進懷中。

「小寶貝,讓三爺親-下。」

惡狐見毒狐後來居上,於是老實不客氣,也將凈月尼抱進懷裏。

落了單的癩狐,勉強吃了幾口菜,喝了幾杯悶酒,心頭痒痒麻麻的,愈看愈不是滋味,終於忍不住離座而起。

「屋子裏好像悶得很,我去外面轉轉。」

他跟惡狐和毒狐的口味不同,他中意的女尼,是那個三十齣頭,有着少婦風韻的了因。

他現在想去找的,就是了因。了因守在一盞青燈下,正在靜靜的翻閱一部《景德傳燈錄》。

癩狐帶者滿臉酒氣推開房門走進來時,了因慢慢的抬起頭來,臉上毫無訝異驚惶之色。

這使得癩狐的色膽不由得又壯了幾分。

了因掩卷藹容道:「施主已經用過了齋飯?」

癩狐打躬作揖的道:「是是是,用過了,齋飯很好,比在館子裏叫的還要好得多。」

了因道:「施主如今來找貧尼,是不是另外還有什麼吩咐?」

如果換了平常時候,依了癩狐的本性,這時早已一口吹熄油燈,像餓虎撲羊般的撲過去了。

但是,這裏終究是座佛堂。

再加上了因穿的是一襲袈裟,面前擺的又是佛學書籍。古老的因果輪迴傳說,常令人在腦海里不期然浮起一些黑白無常、夜叉小鬼、牛頭馬面,以及十殿閻羅等種種可怕的形象。

癩狐雖然沒有念過幾天書,寺廟卻進過不少。

他今晚喝的酒不多,神智還很清醒,所以,他還能剋製得住心頭的那股熊熊慾火。

「我是,我是——」他忽然福至心靈:「我是想來向師父討教一點學問。」

「學問?」了因有點意外。「什麼學問?」

「聽說佛門弟子都會參禪,而且,參起來很有趣,難得碰上今天這種好機會,我想來跟師父學幾首。」

「學參幾首禪?」

「是的,在下大字不識一個,只要學上個三兩首就行。」

了因尼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雖然不是個真尼姑,但為適應目前的身份和環境,佛經佛典,多少也還涉獵了一部分。

如今,眼前這個土匪頭兒,明明是為了某種動機而來,居然不肯開門見山,卻偏偏要文謅謅跟她談禪。

最好笑的是,對方竟將「禪」當「詩」一般以「首」計「數」!

了因忍住笑意,又問道:「施主想學什麼禪?」

癩狐道;「歡喜禪。」

了因臉色,倏地一變。

但她掩飾得很好。

在癩狐尚未覺察之前,她的神色即已恢復自然。

她淡淡笑了一下道:「貧尼才疏學淺,道基不厚,還沒聽說過什麼叫做歡喜禪。」

癩狐道:「在下也弄不清楚什麼叫做歡喜禪,只記得很久以前,一些道兒上的兄弟聚在一起的時候,有人提過這麼一句,結果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所以,我猜想這種禪參起來一定很好玩……」

了因察言辨色,看出癩狐說的似乎不是假話,不禁深感迷惑,同時也有點失望。

於是,她試探著接下去道:「貧尼雖然不懂得什麼叫做歡喜禪,卻聽說西藏喇嘛教有一種歡喜佛,不知施主見過這種佛像沒有?」

癩狐搖頭:「沒有。別說沒有見過,聽也沒聽說過。」

了因目光微微一轉,注視着癩狐道:「這樣說起來,三位施主今晚前來敝庵,就是為了吃一頓齋飯,參一參歡喜禪了?」

「是的,師父慈悲。」

「好,來吧,我們去裏面查查典籍,且看歡喜禪怎麼個參法。」

歡喜禪怎麼個參法?

相信很多人都聽過歡喜禪這個名稱。

事實上,成年男女,差不多都有過參歡喜禪的經驗,只不過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他們參的是歡喜禪而已。

這一邊,癩狐一走,老二惡狐和老三毒狐,益發放肆起來。

凈雲被毒狐緊摟着,親得喘不過氣來,只好反客為主,雙手摟着毒狐的脖子,輕喘著道:「不要在這裏——」

毒狐大喜,如奉綸旨。

「去哪裏?」

「隔壁。」

於是,毒狐將凈雲抱起,三步並作兩步,走出這間雲房,進入隔壁另一間烏燈黑火的雲房。

如今,原來的這間雲房裏,就只剩下惡狐和凈月這一對了。

惡狐是個大老粗。

人粗。

性急。

這種性格的人,唯一的長處,便是經常都能利用最簡捷的方法,達到他相達到的目的。

「呼!」

他一口吹熄油燈,一腳踢開板凳,將凈月往地上一放,然後便像一隻大狗熊似的壓了上去。

「二爺!」凈月喘呼。

「等下再叫,乖乖。」

「這樣不行。」

「怎麼不行?」

「二爺,您先聽我說句話。」

「有話等會兒再說。」

「不,二爺,您不知道,我們這座慈雲庵,今晚馬上就有人要來。」

惡狐聽了,不覺一呆。

「有誰要來?」

「金鐘大俠。」

惡狐腦門一嗡,一腔慾火,頓時消去十之八九。

「你說的是江河五奇之一的金鐘大俠古一豪?」

「是的。」

「他也是你們這座慈雲庵的常客?」

「是的。」

「他來這裏找誰?」

「家師了因。」

「你怎知道他今晚要來。」

「他派人通知過了。」

「那麼,我們老大——」惡狐有點發慌:「等會要是給那個老傢伙碰上了怎麼辦?」

「那就要看你們老大的本事了。」

「我們老大怎麼會是那老傢伙的對手。」

「那你就最好失去跟你們老大打個招呼。」

「你們為什麼不早說?」

「三位一進門,就那麼兇巴巴的,我們又摸不清三位的身份,誰敢多話?」

「真他媽的掃興——」

惡狐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拉拉褲腰,往外便走。

凈月忽於身後低聲說:「慢一點,二爺。」

惡狐扭頭道:「什麼事?」

凈月微笑道:「您的佩刀掉下來了。」

房裏沒有燈,惡狐伸手腰間一摸,果然只剩下一柄空刀鞘。

「刀在那裏?」

「這裏。」

「拿來!」

「好。」

凈月遞上佩刀。

也許是光線太暗淡的關係,惡狐並沒有能及時接住這把刀。他接住的是刀柄。

當他雙手握住刀柄的時候,刀尖已穿透他的胸膛,從他背後帶着一片殷紅冒了出來。

惡狐踉蹌絆出兩步,嘶聲道:「臭婊子,你,你,好狠……」

凈月以指立唇,噓了一聲道;「小聲點,隔壁有人,別驚吵那位三弟的好事情。」

隔壁的毒狐並沒有受到吵擾。

毒狐是個情場老手。

他因為年紀輕,人又長得帥,在這一方面,他很少像老大癩狐和老二惡狐那樣,對女人使用強迫手段。

他認為,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女人,那怕妓女也好,都必須對方心甘情願的奉獻,就算是偽裝的,也得裝個七分像,玩起來才夠味道。

所以,他一上床,就將凈月放開了。

這個俏尼姑的身子他是占定了。

現在他要先佔她的心。

「小乖乖!」他柔聲道:「三爺剛才那樣欺侮你,你是不是覺得三爺的行為太粗魯了一點?」

「問你自己啊!」

「三爺向你賠不是。」

「欺侮了人家,賠了一聲不是就算了么?」

「那你要三爺怎麼辦?」

「我要三爺送我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塊玉。」

「什麼玉?」

「藍田彩玉。」

毒狐一怔:「那是城裏顏府失竊的寶物之一啊!這件案子又不是咱們兄弟乾的,我哪有這種東西?」

「那你們就不該來這裏。」

「這話怎麼說?」

「我們這座茲雲庵,即不是旅舍,也不是善堂,凡是道兒上的人物來這裏,多半是為了避風頭,或是寄存寶物,我們師徒加以接待,經常總會獲得一份厚禮。」

毒狐自尊心受損,心念全消。

他有點後悔不該多此一舉。

根據他們三兄弟早先的計劃,是先嘗了這些姑子的甜頭,然後再露出猙獰面孔,大事搜刮一票離去。

如今掃了興頭,如持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該怎麼了局才好?

毒狐嘆了口氣,欠身坐起。

他的意思,是想出去看看老大癩狐和老二惡狐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他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乾脆省點精神,在後半段計劃里多出點氣力也好。

不意他才坐了起來,凈月就翻身一把摟往他的脖子,又將他按了下去。

毒狐無精打彩的道:「好了,小姑奶奶,你喜歡的是藍田彩玉,你就是纏死了我,沒有還是沒有。」

凈月親了他一下,媚笑道:「哎唷!三爺,您幹嘛這麼認真?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三爺身上雖然沒有藍田彩玉,但是有一件寶貝,我也一樣喜歡……」

毒狐突然全身顫抖起來。

他並不是樂得發抖。

他是痛得發抖。

因為,就在他被凈月最後兩句話重新挑起慾火之際,他忽然聽到克嚓一聲機簧跳動的聲音。

他們九疑三狐的武功雖然並不如何出色,但在使用機關埋伏方面,卻都不算門外漢。

他一下便聽出這種聲音,是由床頭樞紐操縱,而由床底下發出來的。

當然他也清楚他現在擔任的是什麼角色。

可是,已經大遲了。

等他感覺不妙,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最少已有十七八根從床板上突然冒出的尖釘,像箭一般戳進了他的肩背腕腿各處。

凈月按他下去,就是為了要讓這些毒釘及時刺中他的要害,以及刺得更深入些。

他比惡狐死得還慘些,惡狐臨絕氣之前,還罵了一句髒話,他則只抖了幾抖,便告嗚呼哀哉了!

九疑三狐,三去其二,老大癩狐的歡喜禪參得如何了?

癩狐跟着了因進入密室,的確是進入了一種禪的境界。

只可惜他參的不是歡喜禪。

他參的羅漢禪。

密室中,燈光明亮,如同白晝。

三名相貌兇惡的壯漢,正圍着一張小圓桌吃肉喝酒,大聲談笑,旁若無人。

當了因將癩狐皮千結領進這間密室時,三人似乎已對癩狐的身份和來意瞭然在胸,只分別帶着鄙視之意,朝癩狐斜斜瞟了一眼,便又繼續飲啖如故,連招呼也沒打一個。

癩狐見了這等情景,心頭一涼,立即知道上了大當。

但他總算也是個老江湖,知道一個人一旦上了賊船,如何哀告求饒、也是白費,反不如挺起脊梁骨,表現得硬朗一些,說不定還有那麼一線生機。

了因轉身,見癩狐神色鎮定,夷然不懼,也不禁微微露出一絲飲佩之色。

他指著那三名漢子,為癩狐介紹道:「這三位便是天門斷魂寨,斷魂四虎中的二爺、三爺和四爺。」

癩狐抱拳道:「久仰。」

他表面上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心底下卻不由得暗暗吃驚。

斷魂四虎是黑道上有名的殺人魔王,他們九疑三狐今夜一時失算,看樣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了因接着又指指癩狐,為三虎介紹道:「這位是湘南九疑三狐中的老大,皮千結皮大爺。」

三虎聽了,只是眨眨眼皮,連哼也沒哼一聲。

癩狐雖然心中有氣,但人過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不論對方態度多麼惡劣,他說不得也只好推推馬虎了。

了因又轉向癩狐,淡淡一笑道:「皮大爺不是想參歡喜禪么,他們三位都是大行家。你們幾位志同道合,不妨多談談,貧尼不陪了。」

癩狐信口哼哈了兩聲,已無心情去理會了因尼的挪揄。

他這時心中盤算著的,只是希望他那兩位盟弟,惡狐和毒狐尚安然無恙,更希望兩人能在大快朵頤之餘,突然想起他這位皮老大,自動找來這間密室。

如果這位癩狐知道他那兩位寶貝兄弟已樂極生悲,提前獲得解脫,真不曉得這位皮老大此刻會變成一付什麼樣子。

了因走了,密室暗門也隨之密密封閉。

斷魂三虎任令癩狐站在那裏,都沒有為這位皮老大安排一個座位的意思。

鬼虎姚冷空迷著一雙三角眼,凝望着癩狐道:「閣下三兄弟遠從九疑來,是否也是為了這兒顏府上的那批財貨?」

癩狐道:「是的。」

鬼虎道:「沾上邊子沒有?」

癩狐道:「沒有。」

鬼虎道:「然後你們便因閑得無聊找來這座慈雲庵?」

癩狐道:「不錯。」

鬼虎道:「那麼,你們三兄弟曉不曉得,這次顏府發生的竊案,是哪一路朋友的傑作?」

癩狐道:「不清楚。」

鬼虎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糊塗人我見多了,但還沒有見過一個人竟糊塗到像你們三兄弟這種程度。」

癩狐聽了,的確有點糊塗。

但他這時的糊塗感覺,並不是鬼虎所指的那種糊塗;他是為了鬼虎的這種評斷,而感到糊塗。

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他們三兄弟這次找來慈雲庵,是一種糊塗行為。

黑道人物追求的,便是財貨聲色的享受,冒險犯難的刺激,他們這次前來慈雲庵,是經過慎重計議的,找來的目的,也是為了財色,他們哪裏錯了?

如果一定要說他們錯,那便是他們也許太猴急了些。

如果他們能夠稍稍冷靜一點,他們應該想像得到,像慈雲庵這樣一所神秘去處,可說沒有理由會讓他們如此予取予求。

就算他們動了色心,不借死拼吃河豚,他們也不該忘其所以,分散開來,各行其是。

現在說這些,當然都是廢話。

癩狐已打定主意,今夜即使死定了,他也怨不得別人。

不過,他這一身武功,可不是白練的;別的大話他不敢說,到時候撈一個抵抵老本,他想大概還不成什麼問題。

因此,他這時反而更鎮定下來。

無論對方如何盤問他,或是羞辱他,他都不在乎。只要對方想對他下毒手,他將會毫不猶豫,不計成敗的還以顏色。

鬼虎略略停頓了一下,又嘆口氣道:「你仁兄就沒有想到,長沙慈雲庵是處什麼地方?以你們九疑三狐幾乎三腳貓的玩藝兒,居然也敢找上門來,想來個財色兼收。世上真有這種便宜事?」

癩狐抬頭冷冷道:「九疑三狐都是三腳貓,你們斷魂四虎又是什麼東西?你們斷魂四虎的老大,暴虎呂耀庭昨夜在三湘第一樓,還不是照樣被別人修理得像個龜孫子?」

魔虎張地師勃然大怒道:「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小子,死到臨頭,竟然還敢如此放肆!」

飛天虎柳乘風一拳重重敲在桌子上道:「老大,別跟這老小子嚕嗦了,像這種廢料,留着無益,反不如宰了乾淨。待我來收拾這個矮冬瓜!」

斷魂四虎之間,雖然也有長幼尊卑之分,但彼此間的約束力,卻似乎並不如何顯著。

飛天虎口中叫嚷着,不待鬼虎首肯,人已霍地離座而起。

癩狐蓄勢切齒以待。

飛天虎一腳踢開坐椅,正擬轉身走向癩狐之際,忽然神色一怔,愕然止步。

因為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細微但卻令人吃驚的聲音。

聲音不知道是從密室哪一個角落傳進來的,不過誰都可以聽得出來,它是這兒了因尼的口音。

「姚二爺,請注意,鬼槍追魂湯大爺已帶人將本庵圍住了」

(十)

鬼槍追魂湯中火是個自尊心極為強烈的人。

他受不了在他的地盤上,竟出了像顏府這種重大的竊案,他也受不了自己的心腹,竟然倒戈相向,私下勾搭敵人,暗地算計他。

這對他湯大爺來說,都是有損顏面的事。

但是,這位湯大爺的自尊心雖然強烈,卻仍不及貪心來得熾熱。

他受吳二爺煽動,表面上是為了撲殺斷魂二虎,實際上卻是為了顏府那批價值驚人的珍寶。

吳二爺說的每一句活,都令他動心,尤其是最後一段。

湯大爺手下人手不少。

長沙兩座鏢局的鏢師,以及分佈於各種特殊行業的殺手,總數不下百餘人,可說都是他的部眾。

以如此龐大的一股勢力,再加上君山天啞老人的靠山,如果好好的運用起來,湖廣道上敢說沒有任何一個幫派足以與之抗衡。

而今夜,他所要對付的人物,只是斷魂三虎,所謂殺雞焉用牛刀,他當然犯不着勞師動眾,傾全力以赴。

所以,湯大爺今夜只依吳二爺的意思,挑選了十二名好手。

十二名好手分為兩組,每組六人。

湯大爺帶領第一組,正面進攻;吳二爺帶領第二組,分伏高處把風,任務是隔斷三虎的外援,以及防止三虎不敵逃竄。

兵員如此佈置,當然也是吳二爺的主意。

吳二爺這次一反慣例,自甘退居第二線,實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為他二叔吳火獅和斷魂四虎這次雖然出賣了他,他可不能意氣用事,為逞一時之快,對三虎正面施以報復。

包括死去的暴虎呂耀庭在內,斷魂四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萬一三虎於情急之餘,當眾叫他一聲信義兄,試想屆時他又將如何向湯大爺洗刷自己?

所以,他私下已打定主意。儘管湯大爺希望能生擒三虎,以便追查顏府財貨的下落,他則希望能趁黑暗混亂之中,找個機會將三虎一一擊斃,以免三虎泄露出他的身分。

湯大爺帶着六名殺手進入後院,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了因。

湯大爺身為長沙地面上的龍頭老大,當然清楚這座慈雲庵是處什麼地方。

他以前陪內眷來庵燒香、許願、還願,也曾見過這位姿色可人的了因幾面,所以雙方見面之後,多少還能保持着幾分禮讓。

湯大爺揚手約住眾殺手,上前一步,抱拳道:「深夜登門打擾,還望師太見諒。」

了因佯作吃驚之狀道:「啊!原來是湯老施主。這麼晚了,老施主突然光臨敝庵,不知有何見教?」

湯大爺道:「貴庵為闡揚體佛祖宏願,一向廣開法門,普結善緣,湯某人對這點清楚之至,而且十分敬佩。只是不知道——咳咳——貴庵今夜是否有外鄉施主留宿?」

了因合掌道:「敝庵香火一向冷落,鮮有大德蒞臨,今宵亦然。」

她口中雖然如此說着,右手食指卻於胸前朝身後雲房迅速指了一指。

湯大爺當然會意。

「聽到沒有?蕭老弟。」他轉向一名殺手,睞着眼睛,大聲道:「今夜這裏即安靜又安全,我們商量的那件事情,就不必另找地方了。」

湯大爺順着了因手勢走進去的這間雲房,便是癩狐皮千結剛才纏着了因尼姑要參歡喜禪的地方。目前,正關着斷魂三虎和癩狐皮千結的那座密室,便在這間雲房的後面。

當癩狐被了因誘進密室時,癩狐以為這座尼庵的尼姑跟斷魂三虎是同路人;如今若是讓斷魂三虎見到了鬼槍湯中火和了因尼姑間的「眉語」和「手勢」,相信三虎一定也會懷疑這些尼姑是否跟姓湯的早就有了勾搭。

事實上,不論誰有這種想法,都是錯誤的。

慈雲庵就是慈雲庵。

慈雲庵不是任何幫派的附屬品,慈雲庵也絕不接受任何勢力的威協和利用。

無論誰想藉這座慈雲庵獲得好處,都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這座慈雲庵隨時都可以提供你想得到的方便。

窩藏人犯,寄放臟物,秘密集會,甚至於私設刑堂、逼供、殺人,她們都願意跟你合作,提供場所,並代為守密。

但有一點——她們可絕不會向你提供安全方面的保證。

今夜,斷魂三虎的遭遇,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三虎這次借用慈雲庵,付出的代價相當可觀,而她們也提供了對方想要得到的服務。

避出密室,供應酒食,注意可疑人物,隨時通風報訊;為了不使三虎行藏泄露,她們甚至不惜誘殺了九疑三狐中的毒狐和惡狐。

但是,湯大爺帶人出現,情況就不一樣了。

這裏是在長沙地面上,鬼槍湯中火是這塊地面上的頭號人物;得罪了斷魂三虎,只是斷了一筆交易,得罪了鬼槍追魂湯大爺,則無異自絕生路。

權衡輕重,她們除了兩頭討好,自然樂得好隔岸觀火。

進入雲房,了因指指房后密室,同時豎起了四根手指頭。

意思就是說,裏面藏了四個人。

湯大爺點頭,表示會意。

了因合十道:「諸位施主請稍坐一會,貧尼去膳房準備茶點。」

湯大爺道:「那就多勞煩師太了。」

了因躬身退出。

退出雲房,也等於是退出了這個是非圈子。

她知道鬼槍追魂這批人不可能會有心情在這種節骨眼兒上想到茶點。

她也不會真的去準備茶點。

但她也絕不會離開這間雲房太遠。因為自斷魂四虎住進慈雲庵,不多久城中顏府便發生了驚人竊案,她們師徒幾個,也很關心那批財貨。

湯大爺輕輕撫摸著隔開雲房和密室的那道堅實的厚板壁,嘴角不期然浮一抹陰險而狡詐的笑容。

他退後幾步,朝一名高瘦的黑皮殺手悄聲笑道:「你老弟是撲殺穴獸的大行家,現在就看你弟台的功夫了。」

黑皮殺手點點頭,朝另外兩名漢子一使眼色,那兩名漢子立即高聲交談起來。

「老張,上次你跟蔡麻子他們去辰州,一共颳了多少?」

「剛好夠還吳二爺的賭債。」

「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打算?」

「劉胖子說他找到一條路子。」

「要多少人手?」

「十來個。」

「帶上小弟一份如何?」

「我作不了主,得問問劉胖子。」

「你他奶奶的,就是喜歡拿蹺。」

「我說的是真話。」

藉着兩人談話聲的掩護,黑皮殺手取出一根信香粗細的中空鋼針,使勁一插,透壁沒人數寸。

他輕輕試吹了一下,知道另一端已經冒出那一邊的壁板,便又取出一個如尿脬似的皮袋,套上鋼針,緩緩的壓送,似乎在向隔壁密室中噴出一種什麼粉狀毒物。

湯大爺靜立一旁,臉上掛着笑容,似乎很欣賞黑皮殺手這種精細的手藝。

黑皮殺手臉上也浮滿了笑容。

這種迷魂粉,是他自己配製的,噴射出去,無色、無臭,用量少,藥效大而迅速,只要嗅人一丁點兒,便會令人神智昏迷。

他當初配製這種藥粉的目的,本來是為了獵取狐狸等毛皮珍貴的野獸,後來發現用來對付強悍的敵人,也一樣有效之後,他就再也捨不得將這種配製不易的藥粉用在野獸身上了。

為了同一緣故,他在湯大爺手下,也就突然紅了起來。

有人傳說,湯大爺的第三房夫人,原為良家閨女,湯大爺之所能把這位三夫人弄上手,據稱便是黑皮殺手這種迷魂粉的功勞。

所以,每當黑皮殺手使用這種藥粉時,湯大爺心頭都會油然浮現一段甜美香艷的回憶,三夫人落紅之夜那嬌啼和震顫的一幕,也會活色生香的,反覆映現他的腦際。

今夜當然也不例外。

只可惜就在湯大爺微微閉上眼皮,正陶然進入忘我境界之際,黑皮殺手的動作卻突然停止下來。

湯大爺的思緒如遭快刀斬斷,心裏很不舒服。

他湊過去,語氣中帶着疑問,也帶着幾分責備:「才這麼幾下,就夠了么?」

黑皮殺手一臉惶惑:「不曉得怎麼搞的,針管好像塞住。」

他捏捏皮袋,鬆開手讓湯大爺觀看,皮袋的凹痕,回復得很快,證明針管的確出了問題。

「剛才不還是好好的么?」

「是啊!不知怎麼就突然堵住了,這玩意兒又不能使勁硬壓,一旦弄破了葯袋,我們這邊的人,反而遭殃。」

「換根管子如何?」

「我只帶了一根。」

湯大爺輕輕嘆了口氣:「看樣子只有破壁進去來硬的了。」

湯大爺話剛說完,密室中突然傳出幾道聲音疊在一起的大吼。

「一——二——三!」

湯大爺一怔,大感驚奇。

「這他媽的啥玩意兒?」

他馬上就弄清了這是啥玩意兒。

砰!一聲巨響,碎木橫飛,牆壁上應聲出現了一個不規則的大洞。

湯大爺正待下命搏殺,壁洞中已如投梭身的飛出一人。

「你他媽的找死!」

湯大爺大喝一聲,鬼槍應聲電疾般刺出!

快。

准。

狠。

是槍法中的三大要訣。

湯大爺的一支鬼槍,可說已盡得這三字要訣的精髓。

見過湯大爺的人都知道,這位湯大爺的鬼槍一旦出手,不出三招,一定見紅。二十多年來,還沒聽說過湯大爺的鬼槍幾時有過失誤。

這一次當然也沒有。

湯大爺一槍刺出,迎向來敵,貫頂而人,輕快正確得就像一根竹筷子插進了一個大滬蛋。

唯一不同的一點是:湯大爺過去刺中的都是活人,而這一次刺中的,卻是一具屍體。

癩狐皮千結的屍體。

湯大爺反應敏捷,馬上就知道中了對方聲東擊西之計。

可是,等他發現中計,已經遲了一步!

砰!又是一聲巨響,這次響聲來自密室屋頂。

等湯大爺率六名殺手衝進密室,密室中三虎人影已沓,只留下屋頂一個像天窗似的大破洞。

在吳二爺方面,這一變化,正應了俗語所說的:愈怕鬼,愈有鬼。

他因為怕跟三虎見面,才想盡方法,退居第二線。

如今,三虎已破屋而出,形勢倒轉,原先的第二線,反成了第一線。

他要以什麼方式跟三虎見面,才能不露馬腳?

假干一場,露個破綻,私縱三虎逸去。

或是痛下殺着,速戰速決,叫三虎根本就沒有出聲招呼的機會?

這兩個辦法,看起來都很不錯,但很明顯的,全都行不通!

第一個辦法,他相信一定很難瞞得過湯大爺的一雙眼睛;就算瞞得了湯大爺,也無法要求所有的殺手都能領會他的心意。

今夜這批殺手,全是拚命三郎,一個狠似一個,又全都是湯大爺的心腹,碰上這種難得的表功機會,誰肯手下留情?

第二個辦法,不僅行不通,甚至還可能弄巧成拙。

斷魂四虎,是天門山的靈魂人物,也是吳火獅的左右手,四人武功,均極可觀,要想一舉撲殺其中三虎,談何容易?

如果他出手太狠,而又無法立置三虎於死地,引起三虎怒火,說不定三虎本來不想說的話,都會一下帶髒字大罵出口。

吳二爺主意尚未拿定,三虎已沿西廂屋脊,向前殿這邊連袂盡掠而來。後院不遠處,同時也傳來湯大爺的叱喝之聲。

吳二爺迫於形勢,只得自暗處躍出,揚聲大喝道:「鋼鈎吳二爺在此,是哪一路不開眼的龐友,來到長沙地面上,拜貼也不送一張,快快替我站好回話!」

他的「話」是已經「遞」出去了,夜色欠明,別弄錯了,我就是吳信義。我不認識你們是誰,你們也該不認識我吳信義才對!

三虎迅速互望了一眼,由飛天虎柳乘風答道:「管你是什麼二爺四爺,好狗不擋路,快快滾到一邊去!」

吳二爺聽了,心神大定,因為他從飛天虎的語氣中,聽出三虎顯然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分散埋伏的六名殺手,已先後集攏過來,將三虎團團圍困住。

緊接着,人影縱橫起落,湯大爺也帶着六名殺手趕到。

最叫吳二爺感覺意外的是,在眾寡如此懸殊的局面下斷魂三虎居然完全沒有奪路而逃的打算。

這使得吳二爺又不免暗暗憂慮起來。

當湯大爺尚未率眾趕至之前,三虎如想突圍而去,並非完全沒有機會,那時不管真戲假做,還是假戲真做,拼了受點輕傷,事情總能將就過去。

如今三虎不走,硬要見個真章,等會兒刀劍橫飛,捨命惡鬥之際,他該偏向哪一邊好?

三虎都知道他是吳火獅的侄兒,都知道他是到湯中火這邊卧底來的,沒有牽扯到真正的利害關係之前,三虎當然不會揭穿他的身份。

但到了三虎力戰不敵,眼看難逃亂刀分屍之危,他吳二爺仍然幫着湯大爺這邊人,他們三人苦苦進攻,好像非要了他們三人的老命不可,那時的三虎又是一種什麼想法?

尤其是魔虎張地師,性情之兇殘暴戾,幾與暴虎呂耀庭不相上下,這種人一旦殺紅了眼睛,誰也控制不住,到時候,這位魔虎會忍得住不遷怒子他?

鬼槍追魂湯中火在三湘地面上,能有今天這等地位,誰都知道他是全憑手中一桿鬼槍闖出來的天下。

像今夜這種場面,他見得太多太多了。

雖然起頭時他被斷魂三虎擺了一道,但由於他是個老練的過來人,這一點小小的挫折,對他這塊老薑而言,其影響可說是微乎其微!

因此,他一進前院,目光四掃,衡情度勢,立即採取了最精明的佈置。

他手一擺,指示四名殺手出掩扼守要道,只將兩名殺手留在身邊。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能力。

他也相信吳二爺這位盟弟的辦事能力。

斷魂三虎不論如何兇悍,也絕不是他的鬼槍湯中火和鋼鈎吳信義兩兄弟的敵手,若再加上十多名一流殺手,這一仗他們就是想輸,無疑也絕輸不了!

他的估計完全正確。

斷魂三虎眼見背腹受敵,突由鬼虎姚冷空仰天發出一聲慘厲長嘯。

嘯聲延續中,三虎同時拔刀。

然後三虎便像三頭真的老虎一樣,以餓虎撲羊的姿式,自殿,脊上飛躍而下,分別撲向湯大爺和另外兩名殺手。

當三虎飛身而起之際,原先攔住三虎去路的三名殺手,立即發動攻舉。

這三名殺手,一個使棍,一個使斧,一個使鞭,身手俱都不弱。

但三虎根本視若無睹,人如天馬行空,半空中刀光閃閃,只激起幾下短促而脆越的金鐵交鳴聲,便見三名殺手踉蹌後退,踩得殿瓦發出連串的碎裂之聲。

三虎則俯衝之勢不變,疾瀉而下。

吳二爺大喝一聲:「跟下去!」

他下令跟下去,當然是要六名殺手一起跟下去,但實際跟下去的,卻只有三個人。

剛跟三虎交過手的那三名殺手,不知傷在何處,一時之間,顯已失去縱躍的能力。

下面庭院中,由於湯大爺身邊只剩下兩名殺手,三虎高處朴落,正好是三對三的局面。

跟湯大爺交手的是鬼虎姚冷空。

鬼虎使的是一把五鳳朝陽刀,刀法極為詭異玄奇,只見他刀光碟旋飛灑如練,遠看極似宮延中一名舞姬正在表演綵帶舞。

以這位鬼虎在刀法上的成就,的確相當驚人。

只可惜他犯了一點小小的忌諱。

他忘了兵器譜上的口訣。

刀砍一片。

槍攻一點。

以刀對槍,如果不能一上來就以壓倒性的優勢鎮住對方,時間久了,吃虧的往往總是使刀的一方。

如今鬼虎姚冷空以五鳳朝陽刀對鬼槍追魂湯中火的鬼槍,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鬼槍追魂湯中火身形靈活,左趨右閃,出槍如雨。

只三兩個照面,他便覷空一槍刺中鬼虎的左肩胛骨。

鬼虎不是左撇子,雖然左肩中槍,鮮血不斷外溢,但戰鬥意志和體力,都未受多大影響。

他那口五鳳朝陽刀,攻擊力依然極為旺盛。

儘管湯大爺這邊先聲奪人。刺中鬼虎一槍,他身邊的那兩名殺手,卻不怎麼爭氣。

等吳二爺帶着三名殺手自殿脊上躍下,兩名殺手已一個折了胳膊,一個給砍斷了腿子,倒地滾嚎,慘象不忍卒睹。

吳二爺接下魔虎張地師,另外三名殺手則合力圍攻飛天虎柳乘風。

戰局如此變化,正是吳二爺最不願碰上的一種組合。

因為他既不能跟魔虎張地師真的放手硬拼,但為形勢所逼,卻又不能虛應故事,這裏面的苦衷,也許只有「當事人」才能領略「春江水暖」的況味。

吳二爺沒有使用兵刃的習慣。

他的一雙手,便是兵刃。

對一般江湖人物來說,吳二爺的一雙手,不但是兵刃,而且是一種可怕的兵刃。

但對使刀而且在刀法上有着相當成就的魔虎張地師來說,吳二爺這一雙可怕的手,威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吳二爺現在利用的,便是他自己的這一弱點。

他佯裝不敵,邊戰邊退。

他的意思,是將魔虎張地師不著痕迹地引去一角,設法跟魔虎張地師行溝通一下,再決定他今夜究竟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戰況慘烈異常。

哀嚎厲吼。

不絕於耳。

奉湯大爺命令出庵扼守要道的四名殺手,眼看預估之形勢走樣,知道無法照計劃守株待兔,經過私下一番計議,決定撤防人庵,支援血戰現場。

圍攻飛天虎柳乘風的三名殺手,已三去其二,眼看飛天虎即可抽身去為魔虎或鬼虎分憂,暮地里,庵外四名殺手闖入,總算才又將局勢暫時拉平。

就在這時候,大殿殿脊上,突然傳來一老一少的高聲對答。

「來,小子,別只顧喝酒了,老夫出個謎題你猜猜。」

「什麼謎題?」

「尼姑庵里,一大群男人打得頭破血流,橫屍遍地,你猜是為了什麼?」「為了爭齋飯?」

「不對。」

「為了爭燒頭炷香?」

「也不對。」

「那我就猜不著了。」

「告訴你,小子,是為了搶肉骨頭!」

「您老人家積積口德好不好。他們是人,又不是狗,幹嘛要搶肉骨頭?」

「您小子不相信?」

「當然不相信。」

「好!那麼老夫就試給你看。」

「怎麼個試法?」

「你等著瞧吧!」

月光下,只見殿脊上坐着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漢子,以及一名衣破人瘦的老者,兩人各執革袋一隻,竟然真的是在喝酒。這時,破衣瘦老頭已於說話之間,抓起酒袋,站了起來。

鬼槍追魂湯中火目力過人,他雖然一時未能認出老者為誰,卻一眼便認出那青年漢子正是日前於第一樓替他擺平了暴虎呂耀庭的弓展。

這位湯大爺有此發現,精神不禁大大一振。

他心想,斷魂四虎是結拜兄弟,四人劣跡相當,弓展既然看不慣暴虎呂耀庭言行作為,當然對其三虎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裏去。

如果他設法讓這一老一少知道了分們現在對敵的便是斷魂四虎的另外三虎,這一老一少很可能會助他們這一方一臂之力。

只要這一老一少肯出手,以弓展那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再加上這位顯屬武林老一輩高人的破衣老者,別說只有斷魂三虎,就是乘上三倍,變成斷魂九虎,也不難輕輕鬆鬆的一齊打發他們回姥姥家去。

鬼槍湯中火心念電轉,立即出口高聲招呼道:「大俠,請您快下來幫個忙。您前天在第一樓收拾的那個姓呂的傢伙,是天門山斷魂四虎中的老大。現在這三個傢伙,便是四虎中的另外三虎。他們隱藏慈雲庵中,已殺了九疑三狐,顯然不懷好意,更說不定就是……」

他這番話,有如雙面刃,鋒利極了。

他不但告訴了弓展,這三人便是斷魂四虎中的另外三虎;同時也不啻向三虎打了個小報告,你們老大暴虎呂耀庭,便是死在這姓弓的手裏!

這樣一來,這一老一少就算不幫他這一邊的忙,無疑也將成不了三虎的朋友。

這在他來說,等於去一層後顧之憂。

而他緊辛辣的一招,便是他最後那句沒有說完的話!

要說不定就是——就是什麼?

話雖沒有說完,卻跟說完了沒有兩樣。甚至比明明白白的說出來還更有力。

「這三個傢伙,說不定便是顏府竊案的正主兒!」

自從顏府發生竊案后,外邊謠言四起,都說是大惡棍弓展下的手。

為什麼會有這種謠言散佈出來?

很多人心裏明白。

它是為了嫁禍!

弓展背了大黑鍋,心中有氣無處出,有冤無處伸,想破獲這件竊案的心情,想像中一定比事主都要來得迫切。

他如今淡半句話,挑明了三虎對竊案涉有重嫌,除非竊案真是弓展下的手,他不相信弓展會有任何理由,會將三虎輕易放過!

殿脊上,破衣老人扭頭低聲道:「小子,你聽聽,這姓湯的一張嘴巴多厲害!」

弓展笑道:「厲害是厲害,但跟吳二爺比起來,顯然還差了一截。」

破衣老人也笑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姓吳的儘管心機深沉,但無疑還不及他那位『獅叔』的『火候』老到。」

兩人想到這些黑道上的傢伙,為了爭權奪利,不惜出賣結義兄弟,以至親子侄,機詐百出,心黑如墨,但結果卻不一定能如願以償,均不禁失聲哈哈大笑。

下面庭院中,交戰雙方聽了老少兩人的笑聲,卻感到很不自在。

三虎雖然已從鬼槍湯中火口中知道了此刻殿脊上的年輕漢子就是弓展——就是遙傳中竊取顏府寶物的大惡棍,也就是殺害了他們老大暴虎召耀庭的兇手,但他們依然對弓展沒有多大敵意。

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那位老大的為人。

不管在什麼地方跟別人起了糾紛,他們用不着查問,都能斷定爭執的緣起,一定錯在他們的老大。

再說,他們斷魂四虎,原是一種利害的結合,並無真正的情感,死了一個暴虎,跟死了一條野狗,在他們來說,都差不了多少。

他們所注重的是本身的利益。

這也就是說,誰竊取了顏府實物,寶物如今藏放何處,才是他們最關切的事。

他們當初奉派前來長沙時,顏府竊案尚未發生,他們中途變卦,棄原任命於不顧,完全是一種「即興之作。」

因為他們認為,跟着斷魂槍吳火獅那老傢伙,即使再拼上個二十年老命,所得的全部利益,也抵不上顏府失竊寶物總價值的一個零頭。

他們並沒有背叛吳火獅的意思,但他們也不能不為自己的利益着想。

以黑道上的術語來說,這就是腳踩兩頭船。

所以,他們如今最擔心的,便是這一老一少會不會中了鬼槍湯中火的挑撥,像弓展在第一樓對付暴虎那樣,轉而來對付他們這三虎。

另一方面,鬼槍湯中火心中也犯著嘀哺。

他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辨色。

他知道前天弓展下手收拾暴虎呂耀庭,是因為暴虎的行為囂張過份,而並不是沖着他這位湯大爺的顏面。

他揭穿了三虎的身份,老少兩人不僅未立即採取任何行動,反而在一陣細語之後,相對哈哈大笑,這使得他的心頭不期然浮起一種不妙之感。

所以,此刻下面庭院中的交戰雙方,全因殿脊上老少兩人的態度暖昧而鬥志瘓散。

他們由戰圈擴大,招式鬆懈,終於慢慢收兵歇手。

殿脊上,弓展朝下面掃了一眼,輕聲笑道:「你不是想證明他們大打出手是為了爭奪肉骨頭么?現在是時候了。為了證明你的判斷不差,你能不能再丟一塊肉骨頭下去,重新挑起他們的戰火?」

破衣老人道:「要證明這一點,其實簡單之至。」

弓展笑道:「是實行起來簡單之至,還是說起來簡單之至?」

破衣老人道:「我只須透露出顏府竊案是淫僧賞花和尚的傑作,並且向他們追查賞花和尚目前的下落,包管他們會找個藉口,一鬨而散。」

弓展笑道:「我很早就想去找那個賞花和尚消遣一番,只可惜一直沒有閑功夫,你既然想到這個-石兩鳥之計,幹嘛還要猶豫?」

破衣老人道:「我忽然改變了主意。」

弓展道:「改變了什麼主意?」

破衣老人道:「收拾賞花和尚的方法多得很,不必忙在一時,現在我想先把這兒的現場,好好清理一番。」

弓展道:「怎麼清理法?」

破衣老人沒有回答,突然指著下面庭院中的吳信義道:「喂,是吳二爺么?您老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怎麼也卷進了今夜這種是非圈子?」

吳信義明曉得這位大窮神不是個好東西,也聽出大窮神語氣中的譏刺之意,但仍不得不虛與委蛇。

「啊!原來是江老前輩,您老來得正好。」

「我來得正好,好在哪裏?」

「我們湯大爺跟天門三虎兄弟,今夜陰錯陽差,發生了一點小誤會,如果山你老人家出面排解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相信兩方面一定都會對你老人家感謝不盡。」

魔虎張地師悄聲道:「這老鬼是誰?」

吳二爺道:「大窮神。」

魔鬼吃了一驚道:「丐幫金杖長老,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窮神江東流?」

吳二爺道:「是的,別問了,給姓湯的瞧見,會起疑心的。」

殿脊上,大窮神打了個哈哈道:「吳二爺,你找錯人啦!你們的紛爭,只有一個人排解得了。」

吳信義道:「誰?」

大窮神道:「令二叔,斷魂槍吳火獅。」

吳信義耳朵里一嗡,幾乎昏厥過去。

鬼槍湯中火耳朵也是一嗡,他搖搖頭,大口吸氣,想查查自己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大窮神微微一笑,接着道:「令二叔已經趕來長沙,如今落腳在南門醬油坊釣魚巷王麻子豆腐店裏。他此刻是不是已經來到了附近,老夫不太清楚,不過,有一點,老夫敢打包票,如果他老人家答應出面,相信湯大爺一定會給一個面子,不再與三虎兄弟為難。」

吳二爺完全癱瘓了。

湯大爺幾乎吐血。

斷魂三虎聽了,心頭也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定。

吳二爺呻吟似的道:「三爺,我們的秘密已被這老混蛋給拆穿了,如今別無他策,只有打鐵趁熱,儘快去收拾姓湯的了。」

魔虎張地師做賊心虛,覺得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掩飾他們三虎中途見異思遷的變節行為。

斷魂槍吳火獅雖然年事已高,但這位黑道泉雄在一桿斷魂槍上的驚人造詣,以及在鄂北天門山一帶不可動搖的勢力,依然不可輕侮。

兩人計議已定,吳二爺立即撒下魔虎,奔向鬼槍湯中火,口中大叫道:「老大,這老鬼就是江湖五奇中的大窮神,昨天在富貴賭坊中敲詐未遂,曾留下狠話,要在三天之內,叫小弟好看,他如今這番話,就是想挑撥咱們……」

鬼槍湯中火有點舉棋不定,因為他說什麼也無法相信,他這位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盟弟,會是他死對頭斷魂槍吳火獅派來卧底的姦細。

吳二爺已走近湯大爺身前五步之內,口中接着道:「如果老大不信,我吳二可以對天發誓。」

他噗通一聲,竟然真的跪了下去。

湯大爺正想開口說話,忽覺手中一沉,原來他那根追魂槍的另一端,已遭吳二爺趁下跪之際,一把緊緊抄住。

鋼鈎吳信義最大的本錢,便是他那一雙可怕的手。

如今被他抄住了鬼槍的另一端,自是不妙之至。

湯大爺又驚又怒,厲吼道:「好個婊子養的,原來你是真的……」

這位湯大爺的腕力也不弱,況且他把握的部份,有齒狀細痕,易於使勁。所以,在他貫力一抖一抽之下,居然沒費多大週摺,便又將那根鬼槍從吳二爺手中硬給奪了回來。

鬼虎姚冷空見吳二爺已跟湯大爺翻了臉,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因此,他不讓湯大爺有出手的機會,突然大喝一聲,一刀疾劈過去。

湯大爺閃身斜掠又許,擺脫兩人夾攻的位置。

鬼虎箭步上前,刀光如鏈,緊逼不舍。

湯大爺抖起一團槍花,正待挺槍招架之際,才曉得手中的鬼槍已經出了毛病。

原來他的一根鬼槍已經變了形狀。

銳利如錐的槍尖,已在槍頸六七寸處,成湯匙狀彎了起來。

槍的作用,雖有多種,但能發揮最大威力的,還在於刺、挑、撥。

如果一根槍失去了刺、挑、撥的作用,便只能當作一把倒轉的雨傘柄胡掄亂打了。

同一時候,魔虎張地師和飛天虎柳乘風,也對湯大爺帶來的那些殺手展開攻勢。

這邊,湯大爺的鬼槍喪失了威力,自然承受不了鬼虎和吳二爺的夾攻。

先後不到三五個照面,湯大爺已被鬼虎姚冷空的刀尖划傷了好幾處,衣破血流,狠狽萬狀。

湯太爺於奮力招架之餘,忽向吳二爺苦笑道:「好兄弟,你是我湯某人一手提拔起來的,想不到我湯某人一條老命,最後卻送在你兄弟手裏。兄弟,你好狠的心腸啊!」

吳二爺冷笑道:「人在江湖——」

湯大爺突向吳二爺背後大呼道;「師父,您老人家來得太好了!」

吳二爺大吃一驚,什麼,天啞老人來了?

他急忙扭頭查看。

如果真是天啞老人來了,他只有一個對策:腳底抹油!

就算會因此留下笑柄,或是無顏再回天門山,他也在所不計;性命重於一切,人如果沒有了一口氣,還有什麼好玩的?

可是,天啞老人在哪裏?

吳二爺知道上了大當。

然而,太遲了,在動作快捷狠辣的江湖高手來說,這種錯誤的舉動,儘管為時短暫,也盡夠送命而有餘了。

湯大爺以槍當棍,對準吳二爺後腦門,一槍砸下。

魁虎姚冷空手起刀落,對準的部位,也是湯大爺的手腦門。

吳二爺悶哼一聲,腦袋開花,應聲撲地。

湯大爺則連哼也沒哼一聲,便由一個湯大爺,居中兩半,分成兩個湯人爺,

湯大爺帶來的殺手,都是一時之選,雖然已被魔虎和飛天虎殺得七零八落,但其中一名以暗器見長的鏢師,也趁亂以一支淬毒倒須釘,打中魔虎張地師的心窩。

結果,六名殺手,雖然無一倖存,斷魂三虎也去掉了一隻魔虎。

如今,偌大的一座庭院中,血屍橫陳,還活着的也只孤零零的剩下姚冷空和柳乘風這兩隻斷魂虎了。

飛天虎柳乘風四下望了一眼,轉身向鬼虎姚冷空低聲道:「二哥,吳老頭到這時候還不見人影子,我看我們只好另作打算了。」

鬼虎姚冷空道:「是的,咱們分兩路開溜,老地方會面,這一老一少,咱們哥倆惹不起!」

兩人取得默契,立即分向東西兩邊的廂房縱身疾掠而起。

大窮神哈哈大笑道:「這兩個混蛋居然想『走人』,真他媽的『不上路』!」

他口中說着,一聲長嘯,率先飛身撲向上了東廂房的飛天虎柳乘風。儘管他大窮神沒有明白交代,弓展也知道他是將奔向反方向的鬼虎姚冷空交給了自己。

弓展暗暗好笑。

笑大窮神老得天真,天真得可愛。

斷魂四虎中,如論輕功,就算飛天虎柳乘風最為高明。

而這位大窮神在輕功方面的造詣,顯然談不上是看家本領,他不去追鬼虎姚冷空,反要去追飛天虎柳乘風,豈非不自量力,以「短」敵「長」?

但是,事出倉促,他想提出糾正,也已來不及了!

弓展手中,早就準備了一把小匕首。

他等待的,就是大窮神的最後決斷。大窮神身形離開殿脊,他手中的匕著,也跟着脫手飛出。

結果,大窮神人尚在半空中,西廂房上鬼虎姚冷空,已經咕弄咚的自西廂房上栽了下來。

弓展舉起酒袋,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又伸手撈起一片瀘驢肉,塞人口中,細嚼慢咽。

弓展氣定神閑的笑笑道:「怎麼樣?」

大窮神搖搖頭道:「老了,不中用了。那個狗娘養的,身輕如燕,老夫拼盡了吃奶的氣力,硬是追不上。」

弓展笑道;「你追不上,理所當然。若是被你追上了,我才覺得驚奇哩!」

大窮神有點光火道:「這樣說起來,你臭小子是認定老夫老朽無能,追不上那狗娘養的,是白不量力,理當丟人現眼的了?」

弓展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追的是天門四虎中的飛天虎?」

大窮神一怔道:「飛天虎?那你小子為什麼不早說?」

弓展笑道:「是我沒有跟你說清楚?還是你根本沒有徵詢我的意見?沒有留給我說話的時間?」

大窮神忽然咳嗽起來,咳了一陣,才張望着道:「老夫留給你小子收拾的那個傢伙怎樣了?」

弓展笑道:「躺在那邊一排冬青樹下面,好像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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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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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離奇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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