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連續假日一開始,通往旅遊勝地的公路車流量就活了起來。雖然公路平緩,但車行前不穩,突地一個踉蹌,靠窗而坐,正打著瞌睡的羅沙,頭撞到窗戶驚醒,轉睛看著一車子的人時,突兀地訝異自己怎麼會身處此方。

待看到身旁的馬琪時,她啞然失笑了。

昨晚她根本沒得好覺睡。馬琪昨晚賴在她房間趕不走,為的就是監視她好在今天把她挖來海邊;鬧得她神經衰弱。結果,十點多馬琪就昏睡得七零八落,散了魂似的,還打呼。而她,一直獨出於昏寐之外,怎麼就是睡不著,通宵整夜飽受輾轉反側之苦。

「還好,沒有黑眼圈,也沒有充血絲。」羅沙就著祝艾波化妝用的心圓鏡,湊近了檢查自己的眼睛。

馬琪押著她列車站時遇到祝艾波,順便也將她撿上車。

「你不要靠這麼近好不好?我在補妝耶!」祝艾波將她推開。

羅沙收回身子,越過中間的馬琪,縮回窗邊。

天陰陰的,看情形有風雨的預兆。

大巴士繼續跑了二站,海灘就到了。

她們下車的這處海灘沒有什麼遊客,多數人多在前二站較負盛名的海灘遊樂區下車。

「這是什麼鬼地方嘛!這麼原始!」踏下海灘,望著原生態豐富,沒有人工文明垃圾的純樸風景時,祝艾波不禁皺眉埋怨。

天很低,烏雲遮黑了一半天空,颶風刷刷地刮,風裡卷著沙。

「真倒楣!」祝艾波又埋怨說:「真的會給馬琪害死!好好的沒事,硬把我拉來這鬼地方吹海風。結果,一路顛簸不說,景色又那麼差,一個人也沒有!」

祝艾波算是屬於「都市文明」的人種,缺少了現代人工設施的地方,在她看來,都是落後又不安全的地方。

本來這種自然景觀是羅沙最愛的,可是,天氣實在不對,乍看見海時的興奮完全被沖淡了。

這時她有點同意祝艾波的抱怨。天氣不好也就算了,風又大,沙子打在身上痛得要命,搞到最後,她的頭髮亂得沒有一根是完整的。

看她一副狼狽,祝艾波愉快地笑了,撿了一根枯枝給她說:

「看你那樣子還真像個瘋婆子,騎上這隻『掃帚』就更有巫婆的味道了。」

「豬!你也好看不到那裡去!」羅沙全力對抗風沙,撥空回駁祝艾波。

只有馬琪不因風雲而變色,享受著海的「美麗與寧靜」。可是,浪漫不到十分鐘,雨就來了。

海灘四處一片赤裸,她們根本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絲雨全落著她們身上。

雖然是小雨,濕在身上也是很不好受;更何況祝艾波在一旁不斷地哼著什麼「我時常漫步在小雨中」,搞得羅沙簡直快崩潰。

「艾波,你能不能不要唱了?」羅沙遮發捂耳朵。

祝艾波非但不理她,反而唱得更起勁。

「煩!」羅沙加快腳步跑在前頭。真希望酸雨讓艾波禿頭,她就不會那麼神經了。

跑上公路,天已經昏暗下來。她們還得走一小段路才到得了搭車的地方。

小雨很纏人,一路跟隨著她們。

等了十分鐘,車子還不來,祝艾波的浪漫消失了,開始破口大罵,她的睫毛膏叫雨給糊濕成大黑眼。

「哈哈哈!艾波,你長得好像熊貓!」羅沙報復她,哈哈大笑。

「別鬧了!」馬琪不耐煩地瞪她們兩個一眼。

這時一輛自用車慢速過來,祝艾波揮手想搭便車,車子停了下來。

三人急忙往後座看,車中三個人則盯著她們看。

「沒辦法!」馬琪擺擺手,要他們把車開走。她們有三個人,它只剩兩個空位。

開車的那個男的,架上了墨鏡,還自以為幽默地攤開雙手,聳聳肩。

又等了五分鐘。羅沙已經快不成人形了。遠遠地一輛車子駛過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揮揮手要它停下來──天!竟然是一輛大卡車!

卡車司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小姐,要搭便車?」

結果還是多出了一個屁股,她們只好繼續在公路旁受風吹雨淋。

最後她們總算上了一輛小發財。馬琪和祝艾波坐在前頭和開車的先生聊得很起勁,羅沙躲在後面一勁地打噴嚏和流鼻水。

「皇天在上,我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一定是死馬琪害的!」她找著衛生紙想擦掉鼻水,找半天口袋都是空的,便抓起衣袖拭掉鼻水。

天氣總是無常的。海邊颱風又下雨,進入了市區,街景卻一片祥和又干謐。

祝艾波急著回家梳洗換新衣,在路口就和馬琪、羅沙分手。羅沙提著腳步也想走,卻被馬琪抓回了她家去。

馬家位於市區昂貴的地段,獨門獨院的三層洋房。馬琪的爸爸是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的負責人,又擁有自己的工廠,還投資了一些房地產、股票──總歸一句話,有錢得很,一家子的生活奢侈得不得了。

不過,奢侈的標準因人而異。羅沙和馬琪混久了,也非常熟悉馬家的生活型態,所以她並沒有太大驚小怪。

「馬飛俠,馬莉在不在?」馬琪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對窩在沙發里的男孩喊。

馬莉是馬琪的媽媽,馬琪都管她媽媽這麼叫。另外沙發上馬琪管他叫「馬飛俠」的男孩,是馬琪的弟弟。他其實不叫「馬飛俠」,只是因為家境富裕,生活態度、消費流行都跟著時下很流行的「小飛俠族」走,羅沙便管稱他「馬飛俠」,馬琪也跟著這麼喊了。

馬琪家說起來算是挺洋化的家庭;西化的程度很深,所以傳統禮教謹守的「長上下輩」之份,他們並不很在乎,常常就著彼此的名字喊來減去。

「馬飛俠,我在問你話,你耳聾了?」馬琪又喊了一聲。

「在樓上啦!啰嗦!你自己不會去看!」馬飛俠眼皮子抬都沒抬一下。

馬琪跑步上樓,上了二樓,又回頭說:

「羅沙你自己隨便坐,我找件衣服給你換。」。

「不用!」羅沙挨著馬飛俠坐著的沙發說:「坐過去一點──我衣服差不多都已經風乾了。你問問馬莉小姐,什麼時候可以開飯倒是比較要緊,我肚子餓死了。」

「馬莉小姐」是羅沙對馬琪母親的稱呼,因為馬莉外表看起來實在比實際年齡年輕太多了,說是馬琪的姊姊也不為過。

三十秒,馬琪跑下樓,叉著腰站在馬飛俠面前。

「馬飛你幹嘛騙我?馬莉根本不在樓上!」

「啊──我忘了!馬莉和強生出去了,他們今晚有個飯局。」馬飛俠走出客廳。

「叫外燴吧!問問馬飛俠要不要吃!」羅沙在紅木櫃里隨便找部碟片放映。立刻窩在沙發上。

馬琪打了電話叫外燴,坐到羅沙身邊,隨口問:「什麼片子?」

「不知道。」羅沙拿起封套瞧一眼,遞給馬琪。「茱莉亞羅勃茲主演的,翻譯片名叫『麻雀變鳳凰』。」

馬琪隨便看一眼,便隨手將封套丟在桌上。

電影雖然只是電影,不過是作戲的人生,可是在其中,往往有著現實生活不可求的「際遇」存在。

「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童話,我想,我需要一種這樣的『際遇』,來改變無聊的人生。」羅沙嘆氣說。

「得了!只是電影。」馬琪不以為然。並不是她不相信這種神話的存在,只是她的個性比羅沙實在。

馬飛俠出現在沙發旁,盯著螢光幕搖頭說:

「你們實在有夠墮落和沈淪,中了好萊塢的毒了還不自知!」

馬飛俠進進出出客廳起碼十回,每次一現身就嘮叨,每次又都站上一刻鐘,這樣「進出」十來回,其實一部電影他也差不多看光了。

外燴送來的時候,電影也差不多演完了,效率實在夠低。馬琪摸著肚子說:「餓死我了。這些人實在真不敬業,想嫌人家的錢,服務品質卻這麼差。」

「餓死了還有力氣抱怨?」羅沙小糗馬琪一句,朝樓上喊:「馬飛俠,吃飯啰!」

馬飛俠快速下樓拿走自己的晚飯,一溜煙又消失不見。

「明天晚上去看星星好不好?」馬琪從羅沙的糧食里挾走一塊牛肉。

「不要。」羅沙立刻介面。「上次大家吆喝著到山上看星星,結果呢?沿路鬼影幢幢的,一點浪漫美妙的氣氛都沒有,倒像電影裡頭常演的,青煙瀰漫,寒氣冷颼的某個孤魂野鬼即將要現身的景象,搞得子倩呱呱尖叫。艾波還罵我煞風景,狗嘴裡吐不出個屁。」

「誰叫你要描述那些東西嚇子倩!」

「是你們自己有病!」羅沙悻悻地。「對呀!我承認,我是沒有你們那麼浪漫和詩情畫意;可是,說真的,任我想像力再怎麼豐富,沿路的暗黑印象,實在是一點也和羅曼蒂克搭不上邊。我真懷疑,那種氣氛也能談情說愛!」

「別懷疑!那地方是有名的約會聖地!」馬琪有趣的笑了。「你忘了!上山以後。印象就整個變了,風景那麼遼闊,光是躺在草地上的那份恣意,神仙都沒有我們那麼逍遙。小徑會那麼暗的原因──你忘了!二胡怎麼說的,那是專給情人談情說愛的,便於口腳並用的。」

「還說呢!二胡視力有問題,把人家情侶當作垃圾桶,還往人家身上丟垃圾,害我們遭白眼又險些挨揍。」

「哈哈哈──」回想起那天的趣事,馬琪笑得把飯噴出來。

「還笑!臟死了,噴得我全身都是飯粒和口水!」羅沙用生氣的臉凶馬琪。

紙老虎發威,根本沒什麼作用。馬琪還是止不住笑,顯示出了她潛在的個性開朗。

哄鬧了一夜,第二天晴光高展,有點風,街道景氣清新熱鬧。

大道如青天,風起正展翅。氣溫是攝氏二十四度半,微微的涼。

羅沙離開馬琪家后,並沒有直接回家,看到天氣這麼好,她晃到電影院,獨個兒進去看恐怖片。許是昨晚鬧得太厲害,看到最後,居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電影播完后,地也醒了。還搞不清自己是在電影院里;慣性定律作用,打了個大哈欠,又伸了個大懶腰。

兩個老外一直瞪著她看,有鬍子的那個,還俏皮地對她眨了眨眼。

她笑了。

她就那樣無所事事晃了一上午,吃了兩球冰淇淋,一球檸檬,一球芋頭;一碗紅豆湯;一盤臭豆腐;還有一碟蚵仔煎。

逛街是種閒情逸緻的事。她沿著街道的櫥窗走,風起揚旋了她的頭髮,那韻味,那感覺,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美。迎面一個老外和她擦身而過,誇張地對她吹聲口哨──

她又笑了。

大概虛榮也是女子的一種特權吧!她想。她其實是很虛榮的。

就這樣隨便走走晃晃,她不知不覺走到櫻花大道上。雲高風起,她將外衣敞開來,迎風兜個滿懷,仰頭對望如拱頂的長空,陶醉在舒爽的氣氛中。

這樣的大自大在令人不禁又想發誓。祝艾波總是愛諷刺她濫發誓,可是又沒有人規定,發了誓就一定要做到;那完全是一種心情、一種氣氛配合到極致時的感動。

「哼!她連發誓的藝術都不懂!」羅沙閉著眼,腳步沒停,感覺天地似在迴旋。

「你好像很陶醉的樣子!」帶笑的男中音如歌的行板。

羅沙張開眼,平直了身。速水真澄抱著兩尊大石膏像站在那,他身後恰是那家原掛著「那張畫」的藝術用品專賣店。

「真是美妙的奇遇──好重!幫我拿一個!」速水真澄很自動地把石膏像分一個給羅沙拿著。

「你可真自動!」羅沙愁著眉,臉有點臭。

「別這樣,才一個石膏像而已──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開心,這樣愁眉苦臉,臭著一張面具!」

「沒有。」

「沒有!」速水真澄認真地看了羅沙一會。「別騙大人哦!如果有什麼事的話,可以找我商量──我是說真的!我很樂意幫忙。」

「你很大聚愛嘛!」羅沙微微一笑。「不過你別忘了,你現在是『讓我幫忙』!」她交換一下雙手的姿態。「好重!到底要幫你拿到那裡才算是大功告成?」

「不會很遠,再走差不多二十分鐘就到了──我的畫室。」

「二十分鐘?抱著這個東西要再走二十分鐘!」羅沙不禁抬高了聲調,一臉哭笑不得。

「放輕鬆一點!」速水真澄看到她那樣子,不禁又發笑了。「你看起來不是那麼脆弱的人,怎麼這麼禁不起勞動?」

「你笑我沒用?」

「不敢──對了!你怎麼會想參加『藝術社』的?」

「被陷害的嘍──」羅沙微張嘴吐氣,石膏像實在不是普通的重。「說真的,以指導的身份來看,你覺得我的能力如何?有潛力嗎?」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速水真澄偏過頭來,眼底有嘲笑。

不過羅沙沒有看到,她看著石膏像說:

「算了!聽你這麼說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評價。」

速水真澄眼底的嘲笑慢慢化為柔軟的目光。他問:

「你在課外接受過私人術美指導嗎?」

「嗯。」羅沙點頭,太專註了,撞上石膏像。「好痛──」她騰出手摸摸頭,然後說:「我曾經在『盤石藝術社』接受過柴亞先生的指導。聽說他在藝術界小有名氣。」

「曾經?那你現在沒再去學習了?」

「嗯,那個柴亞,竟然當著我的面批評我沒有藝術天份,不但傷害我的自尊,還傷害了我的驕傲。我一氣之下踢碎了他的石膏像,就沒有再去過。」

「什麼?原來那個女孩就是你啊!」速水真澄爆出一聲驚呼,然後哈哈大笑。

羅沙被他笑得有點莫名其妙,神情微慍地說:

「喂!你不覺得你這樣取笑別人有失厚道嗎?」

「對不起──哈哈──我不是故意──哈哈的──我──哈哈──我實在忍不住──哈哈──。」

羅沙的嘴嘟得有點高,眉頭皺得有點緊,閑著氣不吭聲。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速水真澄停止了誇張的笑,但聲音還帶笑。

「我和柴亞是老朋友了。上回他說他有個學生,脾氣不好,任性又粗魯,一腳把他的一架排石膏像全踢倒。我們都很好奇,想見見這個『傳奇少女』,誰知道從那次以後她就沒再出現,我們這些人的期待全都落了空。沒想到會是你!」

「哼!柴亞那個老怪物!」

「其實他也沒有什麼惡意。他個性較直,講話不喜歡拐彎抹角,可能是這樣才會講話得罪了你。其實,你也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對吧?」

「哼!」

這是羅沙有自知之明,但卻很不願意承認的事。她的確沒什麼美學的天份細胞,只憑感覺去喜歡事物。

「就算創造力不佳,鑒賞力總有幾分吧!」她嘴硬地反駁。

「鑒賞力不是容易就能培養的。」速水真澄停下來。「到了!要不要上去坐坐?」

羅沙抬頭看了看整棟建築物,懷疑裡頭不知是否正坐著一個長發飄逸的美女,和可愛俊秀的小孩在門后等候著。

速水真澄敲了敲她的頭,等她回答。

「不用了!」她連忙搖頭。

「別跟我客氣──對了!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去柴亞那裡上課?聽說你想考美術大學?」

「是這麼想,不過,已經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

「因為──算了!」羅沙把石膏像塞還給速水真澄。「走了!明天見!」她擺擺手,往下一個街口走去。

「等等!你真的不上去坐一會嗎?」速水真澄抱著石膏像趕上她。

「我──」羅沙想開口,低頭瞥見他的手,微微一笑后依然搖頭。

速水真澄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戒指實在太耀眼了,消弱人的信心,她還是沒有勇氣探索真相。

☆★☆

黑星高照的日子,通常是運氣發霉的時候。

一大早,羅沙湊巧和祝艾波同車上櫻花坡道。祝艾波心情好像很好,全身香噴噴的,臉上可以看得出光采。

「你是不是又打翻了那家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香水樣品了?」羅沙捏了捏鼻子問。

祝艾波白了她一眼。「猜猜看我用的是什麼高級品色?」

「毒藥?」羅沙說。那味道好濃。

祝艾波搖頭,一副受不了她的神情。

「毒藥早褪流行了,土!」

「那麼……『激情』?」羅沙又猜。

祝艾波再搖頭。

「那麼『沙丘』?『璀燦』?」

祝艾波還是搖頭。

「好吧!那麼……JAGUAR?CAPUCCL?NINA?COCO?」

也不是!

豬八戒!她開始不耐煩了。她問:

「難不成你用的是古龍水?」

「古龍水!」祝艾波又白了羅沙一眼。「香奈兒五號啦!你真的聞不出來嗎?」

「搞半天,原來是最原始的香奈兒!」

「什麼叫『最原始』?你不懂就不要亂說話,性感的女人都是時興用香奈兒的。你知不知道?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都是『穿』香奈兒五號睡覺的!」

「不知道!」羅沙回答得直截了當。這味道太濃了,她不喜歡。她喜歡那種涼涼淡淡的冷藍色香水。

街車爬坡到半途突然拋錨,她們只好下車走路上坡,這樣一耽擱,就趕不上鐘聲第一響。

剛走入校門,她們就看見艾維特走在前方。即使從背影遠遠的看。他還是讓人目光忍不住地貪婪。

祝艾波悄悄瞥了羅沙一眼,開始呢喃什麼結實、性感、美啊、帥的。然後她突然問羅沙:

「你覺得呢?羅沙?你好像很欣賞他!」

她這句話的音量有點高,艾維特回過頭來,表情糊糊的,莫測高深。

他拐上迴廊,然後轉向辦公室。

「你為什麼要那樣說?你明知道我最怕惹上他的!」羅沙質問祝艾波。

祝艾波半斜著頭,跨上迴廊,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艾波!我在問──」

「大家早!」祝艾波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熱烈地和大家打招呼。

「呸嗤!」馬琪打暗號,把她們兩個叫過去。在她附近,胡書瑋和林子倩已圍坐一團。

羅沙一走近,馬琪擠眉弄眼,神秘兮兮的,手上蓋了本東西。

「這什麼?」羅沙好奇地伸手就抓。

「噓!小聲點!」馬琪阻止她,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展露開來。

好傢夥!她居然走私了一本比花花公子還花花公子的花花公子。光看封面就讓人心跳加速,養眼得不得了,內容更是限制加三級。

「我的天!哇!」林子倩邊看邊尖叫。祝艾波聽得不耐煩,索性蒙住她的眼睛。

馬琪支著頭,有點陶醉地說:

「不知道那些性感小生的肌肉都是怎麼練成的,看得真的讓人有點心猿意馬。」

「差多了!那些人太不懂得朦朧美。什麼叫『欲露還遮』這點道理都不懂,只會脫個精光,難怪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胡書瑋批評說。

羅沙看著覺得有點難為情。原來,邱比特的小雞雞長得是那個樣子。她趕緊把眼光調開,隨便找個話題說:

「馬琪,你從那裡搞來這東西的?」

馬琪聳聳肩。「出了校門,穿過二條街,拐角第二條巷子一直進去,再拐個彎兒,往左邊那條小弄岔進去,就是了。」

「對了!」她把「私貨」包好,問羅沙說:「你對『動畫』有沒有興趣?!」

「卡通片啊!」羅沙正想搖頭,看到她們幾個吃吃笑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

哼!動畫!

老實說,她有點好奇。不過她還是搖頭了。看那東西會讓她有罪惡感──她怕看了以後,會吃不下飯。

吃飯皇帝大,她可不想破壞這種心情。

「你真的不參加?其實我真的很好奇。不過。如果你不參加的話就沒意思了。」馬琪有些微敗興的惋惜說。

「算了,她大概是冷感型的,不然就是發育還不成熟。」祝艾波看著羅沙,雖然在笑,可是眼神有點冷。

羅沙當作不懂,雙手合什舉高著,鞠低了頭說:

「子不語怪力亂神,非禮勿視勿言。拜讬你們談點清純的。」

鐘響解決了她的困境。陽光從頂窗射進來,消融得人有點熱。她覺得口渴,走出課室到走廊。

她輕輕按了飲水機的青鈕,沒有水下來。冉按,仍然沒有滴水。口乾讓她不禁氣躁,她用力打下去──水龍突然冒出頭,濕過她的臉,白箭一樣射噴她後方。

剛巧過路的艾維特,身上那件薄呢格外套就那麼遭殃了。

他的臉型很硬,瞪著羅沙,臉色不好看,凶凶的,眼色有著狼的猜疑暴戾。

「倒楣!」羅沙暗嘆一聲自己的運氣不好,又挨艾維特的臉色看了。

其實也不全是她的錯。她怎麼會知道那時候他會從走廊經過?誰又會知道飲水機剛好故障了?她又不是故意噴得他一身濕的!

看他對她凶的那模樣──見鬼的什麼「特別的青睞」!她一定是腦袋摻了豆腐渣。才會那麼想!

她悶悶地回課室,馬琪她們正在討論愛情的型態大觀。她錯過了精採的辯論階段,祝艾波正在下結論,也是她們一致推崇的:

「所以談戀愛。當推要『轟轟烈烈』的熱辣激烈。」

「那『一見鍾情』呢?有沒有人期待這種傳奇?」羅沙拉了椅子坐下來,忘掉剛才的不愉快。

「一見鍾情?」胡書瑋在紙上畫了個大問號。「蠢蠢的羅沙,太多事,第一眼的震憾,時間久了便會因為各種因素而變質分解走樣。這樣的戀愛,只有舊小說里才找得到。」

「再說,大部份人的感覺總是喜歡『留待七分驚艷』。像『一見鍾情』這種高潮集中在第一眼的,難免壽命會比較短。」胡書瑋又繼續補充說明。

羅沙還是不同意這種見解。初見那幅畫時的那種震憾,仍然時常使她的心頭滾熱不已,那是戀的極致,她一眼就愛上了那張畫。她說:

「可是那種剎那間的震動。想想不是很美嗎?在芸芸眾生中,第一眼便認出今生那張震動心弦的面容。那是另一款樣的刻骨銘心。」

「刻骨銘心?羅沙,你真的未免太『清蠢』了吧!」

羅沙被祝艾波笑得有點冒火,轉身拿出便當吃。已經十點了,她們已經打混了半個早上,課務部才有人匆匆忙忙地來通知培堯兄請假,上午的課暫時改為自習。

櫻道女中強調人性化的管理,規矩、守則卻一條不少。可是有辦法、大膽的學生,譬如羅沙,還是能悠哉悠哉的打混。

她聽見培堯兄請假,把便當解決掉,又上福利社「自習」了一碗拉麵,一碗紅豆湯,再買了一包洋芋片。

肚子一飽,就讓人覺得想睡。她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那麼睏,哈欠打個不停。在另一頭吃飯的耶魯瞧見了,幽了她一點說:

「你讓我發現了一個世紀的大奇觀,沒想到人類身上竟然會形成『黑洞』!」

「你在講笑話嗎?一點也不好笑!」羅沙當著他的面,又打了一個大哈欠。

「你實在真的很不秀氣!快回課室,否則我罰你寫悔過書!」

「悔過書?那種東西!」羅沙轉身舉高手揮擺,腆著肚子走開。

結果她吃下的那些東西,堆積到下午耶魯上課以後「爆發」了。她算了算,二十分鐘內,她跑了三次洗手間。

耶魯大概被她煩透了,最後一次她舉手走出課室,聽見他批評說:

「地球動物就是這點麻煩!吃進一大堆不必要的垃圾,再排泄出來,浪費能量分解不說,又產生不了多少的生氣。」

她聽了不服,忍住痛轉回頭說:「話是沒有錯!可是我們享受了『吃』──咀嚼吞咽的樂趣。」

耶魯翻一個白眼回答說:「拜讬!羅沙,我什麼時候看見你吃東西咬咀來著?還不快去!當心瀉在地上!」

全班哈哈大笑,她倒不以為件。也許她真的是不夠秀氣,不過耶魯本來就嘴壞,跟他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義──這和柴亞傷害到她的自尊不一樣,那對她有不同的意義。

「羅沙,」收拾「舊山河」回課室后,班幹事找上她。「待會全班要到保健室體檢身高體重,你是第一個,所以麻煩你檢查完先回課室通知艾維特先生。」

「哦!知道了!」

答應是這麼答應,可是體檢時她和馬琪互相嘲弄對方的身材,玩得太厲害了,鐘響了好久,她還慢吞吞地在廊橋上溜達,直到驚見艾維特在她前方,她才想起她忘掉的事。

艾維特走得很急,很快就右轉入迴廊。羅沙小跑步跟著入迴廊,趕在他身後要進課室。

午過天陰,課室烏漆嘛黑,乍跑進門口時,羅沙什麼也看不清,「碰」地左臉頰撞到艾維特的肩膀。

那一撞撞得羅沙塢著左臉,眉頭糾結成一團。

燈突然亮了。艾維特沒有表示道歉或歉疚;反而是羅沙,做錯事般吞吐地解釋教室空無一人的原因。

艾維特目露凶光,瞪著羅沙,突然抓起她的手,捏得她好痛。她懷疑他存心要把她的手腕捏斷。

「下次不準再這麼冒失!」艾維特放言警告,然後丟下羅沙進入課室。

馬琪第二個回課室,看見羅沙流鼻涕掉眼淚,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被瘋子咒了!」她心頭正氣,就順口胡說。

她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大概因為課室沒什麼人,顯得空洞,音量變得嚇人的清楚。她一驚,急忙抬頭──回天乏術了!

艾維特瞪了她一眼,用手指彈了彈白牆。羅沙一嚇,乖乖地不敢再出聲。如果她的理解力不算差的話,艾維特那一敲的意思,大概是說:「這筆帳先記在牆壁上。」

希望她是解釋錯了。她實在很不願惹上他,可是真不懂,為什麼艾維特特別看她不順眼。她到底那裡得罪他了?

這是難解的微積分,答案是零的開平方。

後續回籠的動作很慢,偌大的課室中只零星地坐了五六個人。羅沙無聊地翻著書,夾頁中掉下來一張晝簽。

那是以一雙男女的背影為襯底的風景圖,黑筆的行書,古色古香,情意有點纏綿。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你來自河上頭,我來自江下游

我們在此相會,日日共飲情川水

把思念和距離隔在水一方

相約在今朝今暮

好黏!愛情的糖衣好像總是特別甜蜜。羅沙把晝簽放在一旁,拿出那本「淡淡幽情。」

x月x日念了一首感情的詩

我相信一見如故的傾心,相信一見鍾情的因緣,相信一眼註定一輩子的情份。

我也相信細水流長的柔情,也相信日積月累的溫心,亦相信時光砌堆成的熟稔。

我在期待,一組意氣相投的靈魂。

「你在寫什麼?」馬琪探頭看了一下。

「沒有!」羅沙連忙把手記塞入抽屜。

馬琪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聳聳肩就算了。

艾維特等得不耐煩,挾著書離開,臨走時回頭瞪了羅沙一眼,讓羅沙打了個冷顫。

下課鐘同時飄響,神經管線不敏感的馬琪拉著羅沙直往社團部室。短短一分鐘的路,羅沙蹌拐了五次腳步。

「我看你最近精神恍惚,有崩潰的預兆。是不是用功過頭了?小心哦!別當自己是一隻小小鳥,會死得很難看。」馬琪開玩笑。

羅沙不理她。

走到部室前,馬琪被學妹絆住。羅沙自己先入都室,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被站在門口的速水真澄接個正著。他對她笑了笑,塞了一顆糖果進她的嘴巴。

他的臉上戴了一個白口罩。

「感冒?昨晚到那裡野遊了?」羅沙把糖果卷含到右口腔,臉頰立刻突起一個包。

「哈──啾──」速水真澄打了個噴嚏。「沒有,我那兒也沒去。昨晚回家時忘了帶外套,搭車時旁座的小姐將窗戶開得太大,被冷風灌得鼻塞。」

「活該!看見漂亮小姐就裝英雄,才會遭天譴!」

「哈哈──哈啾!」速水真澄邊笑邊打噴嚏。「沒用的!待會兒還是該你留下來整理部室。剛好我感冒了,全部工作都拜讬你了!」

一股有點濃烈的香味飄進來,羅沙聞像有點似曾熟悉的香奈兒五號。

祝艾波悄悄無聲的進來。

社員陸續地進來,看見速水真澄那模樣,有關心,也有覺得有趣的,將他圍作一團。

羅沙架開畫架,繼續臨摹斷了一隻手的那尊維納斯。祝艾波臨著她坐,畫的是水彩,用色里的輪廓是被社員包圍的速水真澄。

她比羅沙更沒有天份,對藝術界的文化也不特別熱衷。馬琪說她參加藝術社的動機可疑。疑在那裡,只有她自己明白。

她轉頭看了羅沙一眼。羅沙手握炭筆,專註地修飾維納斯的斷臂。

「我喜歡他。」祝艾波輕輕刷著水彩筆,紙上水暈了一道紅色彩。

「什……」羅沙的炭筆應聲折斷。她並沒有她神色表現出的那麼專註。

「我喜歡速水真澄,」祝艾波將臉對著畫紙,平靜的敘述:「我已經跟他表達過我的心意了,希望得到他的愛,和他交往。」

「那……他怎麼說?」羅沙顫聲地問。她希望她的聲音沒有發抖。

祝艾波站起來,直視著羅沙。

「他今天會給我回答。昨晚我約地出去,我們一直在一起。後來他送我回家,我鬧著想吹風,他依了我,沒想到卻害他感冒了。」

「什……」羅沙只覺得腦門「轟」一聲,完全不知道周遭的變化了。

祝艾波走向速水真澄,他身旁的社員散了開去。

「昨天真謝謝你。還有,很抱歉,害你感冒了。」祝艾波溫柔的微笑。

「那沒什麼,你別放在心上!」速水真澄拿下口罩,往羅沙的方向看一眼。她頭低著,有點出神的模樣。「她怎麼了?好像有點不對勁!」

「有嗎?」祝艾波也跟著看了羅沙一眼。

速水真澄仍疑惑著。不過他說:

「大概是我看錯了!」

「那麼,關於昨天的事……你的回答呢?」

速水真澄四下看了一下說:「我們到外面去講。」

維納斯斷臂下,羅沙倚著畫架,臉色慘白,嘴唇發冷。

原來祝艾波真的喜歡速水真澄。速水真澄呢?一定的,他一定也會喜歡上祝艾波的。祝艾波是她們公認的美女,身材又好,也有女性的溫柔……一定的!那麼,她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恭喜他們?

此刻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速水真澄重回部室的時候,部室里空蕩蕩,社員都離開了只剩羅沙仍以和剛剛相同的姿態發愣著。

「羅沙?」速水真澄急忙跑到她身旁。

「你怎麼了?那裡不舒服?臉色怎麼那麼蒼白?」

「艾波呢?」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遊絲。

「她先走了。」

他扶她到椅子上坐好,一直問她那裡不舒服,想碰又不敢碰她,最後還是輕輕摟著她,神情看起來好像很後悔難過。

她瞪著他,問:「真的嗎?你──艾波──」

「你知道了?這跟你沒關係,你別管!」速水真澄有點冷淡地說。

這個冷淡刺傷了羅沙。她努力睜大眼睛壓抑住眼淚,強笑著:

「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想……想說聲『恭喜』而已。」她的聲音在顫抖,她想那時她是快哭出來了。

速水真澄拍拍她的肩膀,道歉地說:

「對不起!我太急躁了,我以為──其實──」

「沒關係!再見!」羅沙推開他,哭著跑了出去。

她一直以為速水真澄有一點喜歡她,他對她不錯。她也在心裡暗暗地喜歡他,像喜歡「那張畫」那樣地喜歡他,可是

現在,這份情懷真的永遠只能「暗暗地」藏在她心裡。

暗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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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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