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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亂既起,安逸的杭州城內人心惶惶。

提刑府內現下是十室九空,官差皆被調到暴亂現場,只剩下幾個雜事皂隸以及被強制留守的青錚。

此刻青錚站在府門台階上,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自未時眾差役匆忙趕往現場,到現在已近六個時辰,尚未有任何消息傳回,只聞得坊眾議論紛紛,說什麼茶農已與官兵打了起來,又聽說已經死傷了好幾十人,更聞得有監督的大官員被襲受傷……眾說紛紜,皆教青錚難辨真偽,心急如焚。

腦中不時浮現混亂衝撞的場面,那人被不辨好壞已昏了頭腦的茶農跟殺紅了眼睛的官兵夾在中央……想到這裏,他不覺已出了一身冷汗。

便是幫助不大,他也要待在石岩身邊,至少可以替他擋擋襲來的土塊石頭之類。這樣的心思似乎並未被了解,反被石岩那一道命令強留府中。

他難道,真的不能被信任嗎?……

正在此時,府後突然傳來吵鬧之聲。

青錚奇了,想起提刑府內現下大概就只剩他一名捕快,難道是有歹人趁機鬧事?!便也顧不得走正廊,幾個翻越便跨過院牆趕至鬧聲來處。

只見院后供送糧食貨物進出的後門有十幾個衣衫凌亂的農人跟府內皂隸爭吵不休。

「怎麼了?」

青錚自牆上翻落,問其中一名正在推搡農人阻止他們進入的皂隸。

皂隸見是青錚,連忙答道:「大人,這幾個人硬闖提刑府!」

那些農人似乎認得青錚,立下個個朝他落跪。

「大人,求您行行好,讓我們進提刑府避避吧!」

「你們是——」青錚仔細看了他們,認得其中幾人曾在茶農至提刑府前請願之時見過,當下問道:「你們可是參與暴亂的茶農?!」

「大人,我們是迫不得已啊,大人……」其中一人哀聲連連,「私自倒賣的只有幾個人,可官兵一來竟要將我們全部下獄,這一反抗便打起來了。後來越打死傷越多……」他回身指了指身後十幾個一同逃來的同伴,「我們幾人見勢頭不對,便悄悄帶了家人逃了出來,一時無處可去……記得提刑大人對我們這些茶農照顧,所以才敢來求暫避一宿,明日我們便馬上出城去別處謀生了!求大人就收留我們一晚吧!」

「大人!收留我們吧!」

「大人!求求您了!」

「大人!!」

眾人紛紛磕頭哀求,教青錚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們身後跟的都是些婦孺老人,皆因經了暴亂滿臉彷徨恐慌,在寒冷的夜風中嗦嗦發抖,更有一裹抱嬰孩在母親懷中已凍得嘴唇發紫。

人群後放了一張粗劣的擔架床,上面不知躺了個什麼人,頭上血淋淋的一片。

「有傷患!!」

青錚搶過去扶起一看,竟是茶農章老伯。

本來健旺的老人此刻衰弱地躺在擔架上,額頭胡亂包紮着的布條根本止不住泊泊外流的鮮血,臉色蒼白眼目緊閉,若再延醫恐怕就要命喪黃泉。

青錚心頭一熱,他當然知道收留暴亂茶農定會給石岩惹來莫大麻煩,但要將眼前重傷老人棄之不顧,要把這些無助的老弱婦孺驅逐出去在寒冷的街頭露宿,他斷是做不到!

「放他們進來!」

「大人!」皂隸一聽,慌忙拉住青錚,「大人,這樣不行啊!他們可是亂民!怎麼可以放他們進來?!」

青錚甩開他的手,指著跪在地上的人:「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跟我們一樣是大宋子民!為官為民,怎可在生死關頭將他們棄之不顧!?」

「可、可要是石大人怪罪下來……」

「由我擔當!!放他們進來。」

略有稚氣的臉上此刻正氣凜然,教那些平素看他不起的皂隸折服,乖乖聽令放了那些茶農入府。

「快去請大夫過來替章老伯醫治!後院還有些空置客房,帶他們到內立安頓。」

得以安置的人們自是千恩萬謝,青錚拉起領頭那人:「別跪了,再跪孩子們都餓壞了。待會我讓人送些吃的跟熱水過來,快去歇息吧!」

「是、是!謝大人!」

茶農們彼此攙扶著站起來,抬着章老伯由皂隸帶領進了院子。

青錚忽然拉住那領頭,壓聲問道:「可曾見到石大人?」

「石大人?」茶農想了一下,搖了搖頭,「當時情況混亂,小人不曾見到石大人……」

跟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孩子忽然說道:「哥哥說的是不是那個好嚴肅的黑黑臉叔叔啊?」

「不錯!」青錚連忙蹲下身,拉了那小孩問道,「你可是見到他了?」

「嗯!」小孩點頭,「叔叔好厲害哦!那些很兇很兇的官兵用棍子打我們,後來叔叔一到就喝令他們停手……可之後又來了一個白臉的叔叔,他好可惡哦!要官兵繼續打。後來兩個叔叔吵起架來……」

「後來呢?」

「後來我就不知道了。爹拖着我回家接娘親了。」

青錚心中更憂,想來恐怕是前去制止暴亂的石岩跟辛漕司發生了衝突……那裏的情況想必已是混亂至失控。

「不行!!我要去看看!!」

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焦急擔憂,青錚將來避難的茶農交與皂隸安排,便匆忙往城郊奔去。

***

未到茶場,只在半途便見一隊官兵押解大批衣衫襤褸的茶農打道回府。

隊前高頭大馬上坐的就是那辛漕司。

另有一名官員策騎同旁,其倨傲態度仿如打了勝仗的大將軍。

青錚心中不屑,以一直訓練有素手執鋼刀鐵盾的官兵制服手無寸鐵的茶農,有什麼值得驕傲?!但不想無故生事,連忙閃到樹后。

隊伍經過之時,青錚眼利,看到捆在最後走着的茶農是他認識的,便趁夜色黑暗悄悄跟了過去。

他拍拍那茶農肩膀,壓聲喚道:「小六。」

「咦?」喚作小六的茶農轉過頭來,一見青錚險些要叫出聲來。還好青錚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嘴巴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小六了意點頭,待他鬆了手,才小聲問道:「阿錚哥,你怎麼來了?」

青錚看了看前面走着的官兵似乎沒有注意到隊伍後面多出一人,便急急問他:「你可有見到石大人?」

「見到了。」

「石大人可有受傷?」

「我們怎麼會傷石大人?」小六狠狠瞪了前面一眼:「前面那些狗官只懂壓迫我們,只有石大人是站在我們這邊的。若不是他竭力勸阻雙方,暴亂不可能這麼快平息……也不知道會死多少茶農……」

「大人現在何處?」

「那我就不知了……許是回府了吧?」

「哦,謝了……」

得知石岩無事,一道上劇跳難止的心跳終得平靜,青錚正要悄悄溜走,卻忽聞有看守官兵大聲喝他:「你是何人?!」

剛剛經歷一場混戰,已是草木皆兵的官兵頓時圍了過來,將偷偷混入隊中的青錚團團圍住,十幾把鋼刀一瞬間全杭上他的脖子。

「你是誰!?難道是來劫囚的?!」

「快將他拿下!!」

「快去報告大人!!」

一陣騷亂過後,只聽有一朗音傳來:「何事喧嘩?」

青錚當然認得這把聲音,心下頓叫不妙,想逃,可脖子上擱了十幾把刀讓他動彈不得。

官兵讓開一條道,只見那辛漕司騎在馬上悠然而來。

籍着火把光亮,他看清了所謂劫囚者便是石岩手下那個魯莽有趣的捕快。

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笑意,辛漕司揮手遣退官兵,玩味地看着瓮中小青鱉:「原來是你。偷偷混進押送隊伍意欲何為?該不是來劫囚吧?」

「當然不是!!」青錚連忙辯駁,「屬下斷不會知法犯法。」

「那你此舉為何?」

「呃……」躲不過了,青錚只好據實答曰,「屬下魯莽,只是想來問問石大人的情況。」

「哦?」

辛漕司嘴角笑意更深:「這倒是奇了。若想知道石大人的事情,也該來問本官吧?何苦偷偷混入押送隊伍去問一個茶農?那麼說來……」他側首看了看策騎一旁的官員,「石大人與這些茶農的淵源連咱們這些同朝為官的同僚都不及咯!你說是嗎?楊大人。」

坐在馬上趾高氣揚的楊姓官員立即勃然大怒:「什麼?!難道石岩跟這些亂民有勾結?!怪不得他一個勁地反對我出兵鎮壓!!哼!竟敢不把我這個安撫使放在眼裏,私自煽動亂民暴動!!」

「等等!!」青錚越聽越慌,他料不到那辛漕司居然硬給石岩扣上如此大的罪名,連忙大聲抗辯:「是下屬不敢衝撞眾位大人,所以才偷偷去問犯事茶農。此事與石大人毫不相干,請二位大人千萬不要誤會了!」

「哦……是這樣嗎?……」

辛漕司故意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說的也是啊,楊大人,我們也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去懷疑石大人。畢竟他可是位出了名的剛正清官啊!」

「哼。」楊大人冷哼一聲,心中不滿只得暫時壓下,狠狠地瞪了青錚一眼,「回去告訴石岩,若讓我給抓到什麼小辮子,定要他烏紗不保!!」說罷,圈轉馬頭揚塵而去。

青錚不禁有惑,辛漕司向與石岩不合,此番居然替對頭說話。

「小捕快。」

聽到辛漕司叫喚,青錚連忙抬頭應道:「是。」

「石大人有你這樣屬下,實在是福氣啊!哈哈……」

辛漕司笑着說完此言便吩咐官兵領隊離開。

剩了青錚立定原地,許久不能回過神來。

為什麼……

那個人明明是在笑的,可眼睛裏卻沒有半絲笑意,叫人看得心裏發冷的陰寒。明明是誇獎的言語,可聽來卻滿是算計的詭詐,在耳朵里硬是讓人不安。

晚風吹動道旁樹枝,沙沙之音如同山雨欲來的前奏……

***

青錚回到提刑府,進門便見眾衙差坐在院內休息,皆是面色疲倦,官衣髒亂。

有捕快見他衣服整潔無所事事地跑來跑去,頓射來不甚友善的鄙視目光,但青錚此時亦無暇顧忌許多,他只想儘快用自己的眼睛確認石岩完好無損。

「阿錚!!」

同是滿身泥污的寧子突然迎面衝出來,一把抓住青錚:「你去哪裏了?!快跟我來!!」

「怎麼了?!」青錚隨他匆忙跑入內堂,「大人出事了嗎?!」

寧子神色緊張,問也不應。

青錚更是緊張,腳下突然施力,竟快過寧子先搶入內堂。

「大人!!」

光亮的內堂中央,穩坐着那位他掛心許久的人。青錚搶上前去伸手摸索,沒有在他身上發現絲毫損傷,方才定下心來。

「呼……大人沒有受傷,真是太好了……」

小聲的嘀咕沒有逃過聰敏的耳朵,肅嚴的雙眸深處,輕輕滑過溫暖的細流,卻在拳頭握緊的瞬間,被冰霜凍封。

「無禮!還不退下!!」

冷硬的命令,將青錚的歡愉瞬間打碎。

後面趕進來的寧子連忙將青錚拉開一旁,低聲責道:「笨蛋,你闖大禍了。」

青錚一愣,未待他細問,便聽石岩喝道:「青錚。」

「屬下在。」

「你可是將數名鬧事茶農及其家屬私留提刑府?」

「確有此事。」

他這句老實答覆,讓本已皺緊的眉峰更呈高聳。

青錚感到氣氛不對,本以為石岩會諒解他收留無辜百姓的舉動,怎料此時看來卻不是如此。

「何又。」

「屬下在。」門外伺候的捕快何又連忙答應。

石岩未看青錚一眼,令下無情:「立下逮捕院後幾名鬧事茶農,押入大獄,明日候審。」

「屬下遵命。」

「不可以抓他們!!」青錚轉身搶出,伸手要阻止前去執行的何又。

「站住。」

身後傳來石岩嚴厲的阻喝。

青錚定住身形,看着何又離去。然後,緩緩轉過身來,瞪圓了眼睛死死盯着石岩,他不置信,這般無情的命令是從石岩口中吐出。

「為什麼?」

眉峰緊顰,黑沉礫眸有着不容抗辯的威嚴。

「律不可廢。」

「你明知道他們是無辜的,為何還要將他們關進大牢?!」

「無辜與否,只有在公堂下判,非你我之口可作斷論。」

青錚深吸一口氣,卻始終無法壓下心中越燒越熾的怒火:「他們是信任大人,才到此投奔,大人怎可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石岩淡淡看着他,嘴唇僵硬地吐出幾字:「律,不可廢。」

耳中聽得這句不似解釋的解釋,青錚勃然大怒,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位他尊崇著的人居然視平民性命猶如螻蟻,「大人!他們根本不是亂民,只不過是被迫害的茶農,難道他們就願意在自己的安家樂土上製造暴亂嗎?!」

「即便如此,亦不能違法律法,聚眾暴亂。如此明目張膽犯上作亂之舉,斷不能輕縱。」

「這明明是官逼民反!!」

「暴亂既起,只有鎮壓方能保住一方安定。」

「哼。我看你保的不是一方安定,而是你頭上烏紗!!」

「青錚!!」

旁邊寧子慌忙出言制止,卻已是太遲。

青錚那雙熊熊燃燒的怒目毫不畏懼直視比他高上數級官位的提點刑獄司。

上位的石岩亦為之動容,略有起伏的胸膛壓抑著無法宣洩的怒意,收緊的兩腮以及抿合的嘴唇控制着奔流的情緒,炯炯目光卻越是銳利。

揮手示意寧子退下,石岩聲音未顯波動:「你太放肆了。看來你並未記住之前警言。」

「我當然記得。」青錚背誦當日石岩原話,「『身在官門,必須謹言慎行。記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太過放肆。』」

「你記得不錯。偏偏從未做到,實如頑童嬉鬧。」

這一句不重的話,五雷轟頂般炸在青錚頭頂。

原來在石岩眼中,他一切都未曾被認同,只不過是個胡鬧取笑人前的幼稚孩童。

低垂著的頭彷彿失去支撐高昂的力度,聲音叫人幾乎聽不見:「我以為你懂,我以為你懂的……」

等待着安撫的人始終得不到任何的語言……

猛一抬頭,眼中受創的神色幾乎擊潰了石岩築起的厚重冰牆。

「青錚身入公門,本是希望以己綿力幫助百姓求個公道……若當官便是如此鄙賤平民性命,青錚,做不到。」他猛然取下腰上佩刀狠狠甩在地上,「這樣的身份,不要便罷!!」

刀身撞擊青石底板,發出刺耳響聲。

石岩看了一眼地上佩刀,方又再次問道:「你仍不知錯?」

「青錚無錯!」

膠着的視線幾乎能看到噼啪火花亂濺。

「好。」虎目半掩,石岩一拍文案,斷然下令:「即日將青錚逐出提刑府,遣回昌化縣。」

對於無情的驅逐,青錚竟無絲毫反應,默默接受下來。

凝視着那個不動如山的人,明明坐在跟前,卻彷彿相隔了寬闊得無法跨越的壕溝,青錚很想苦笑,卻連嘴角抬起的力量也失去了。

「帶下去吧。」

石岩冷漠地吩咐寧子。

「是。」寧子拉着好像斷線娃娃的青錚,出了內堂。

***

石岩看着空無一人的房子,方從袖袍中伸出兩手。但見雙手指尖已深陷掌肉,染紅了一片雪白裏衣。

漠視那手中鮮血,他緩緩抬頭眺看門外漆黑,無月無星的天空被暗紅覆蓋。

「明天,怕要下雨了……」

被趕走了。

一整夜,他愣愣地坐在床鋪上,直到天空朦亮之時才終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然後,默然地收拾行裝。

衣服本來就沒多帶,一個小小的包袱很快整理妥當。

今天的提刑府還是如昨日般莊嚴肅穆,容不下半個枉法之人。

青錚邁出房門,不禁習慣地抬頭遙眺幾乎看不見的書房。

幾乎每夜燈火不熄的書房,他不只一次地偷偷自窗外窺視那朦朧的人影,亦不只一次趁裏面的人伏案輕恬之時悄悄捻熄燭火,將溫暖的披風小心覆上那副身軀……

不知昨夜,那人會否也是與他一般整夜無眠。

思及此處,青錚不禁狠狠一拳敲在自己腦門。

自己果然是幼稚無知……那人便是不眠一夜,為的也是案件公務,斷不會有半絲半毫的閑暇想起他這個無聊小捕快。

「轟隆!——」

比傍晚亮不了多少的晨空,籠罩着厚重的雲層,不時傳來隆隆的雷聲,預兆暴雨將至。可惜心不在焉的他,已無暇去顧忌陰晴難料的天氣。

穿過剛剛熟悉的廊道院子。肅穆的府門,威武的石獅,一如他來時屹立,教飯夫走卒目不敢視,過不敢停。青錚立在匾額下,只需踏前一步,此生怕也無緣再見那高高在上的人。禁不住回首張望,盼一聲熟悉的呼喚,盼一抹利落的身影。

「轟隆!——」

雷鳴仿似洪鐘,敲破薄弱的希祈。

空蕩的廊道,只有廊柱之影寂寥地排列地上。

青錚自嘲地一笑,將小包袱一甩上背,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幢鐵律無情的府邸。

***

一夜持續著燈光的書房,昨日堆積成山擱在左側的公函案卷已整齊堆放至案頭的右側,飽墨的狼毫終於在雞啼響起之刻稍微躺倒在未曾干過的墨硯邊。

石岩將手中最後一卷文涵疊在案堆頂部,方才鬆了身體微頷於前,合掌以指強摁眉間重褶之處,撐了沉重的頭首。

身是怠倦,心滿煩思。

明明已是疲憊不堪,閉了眼去卻不得眠。黑暗的腦海中,總是清晰地看到那雙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層委屈的陰影。

他知道,自己是一切的罪魁,這個不能寢的夜便是懲罰。

在髮妻亡故的晚上,他也如昨夜一般,埋首案卷,當他抬頭看到不知道第幾個日落,失去致愛的悲哀已被深埋在重重的案卷深處。

昨晚的無眠,他也打算用成堆的案卷掩埋所有情緒。卻在每合上一份文函之時,總不自覺地抬頭看那窗外……那個人會不會跟往常的夜晚一般,悄悄的躲在暗處以為別人看不見傻傻地凝視着他……

「轟隆!——」

抬首而望,昨晚紅暈的天空此刻變得毫無光芒,潮濕的空氣讓人感覺不到清晨的爽朗。石岩眺視遠及天邊的層雲,心中不禁念及那個即將出行的人。

側首,又看到茶几上那把被青錚丟棄地上的佩刀……

「何人當值?」

門口有人應話:「是屬下。」推門而入的巧是寧子。

寧子當值一晚,自然知道石岩亦是一宿未歇,此刻又看到那眼下浮腫,心中不禁難受:「大人昨夜勞碌一宿,不若先回房中歇息吧!」

石岩略略搖頭:「茶農暴亂之事尚未平息,我怎能安心睡得。」

「可是……」

「寧子,你替我去辦一事。」

***

「轟隆!——轟隆!!——」

一排震耳欲聾的雷聲之後,滴答小雨隨之而落,眼看就要降下瓢潑洪水。

青錚站在街頭,看着爭相走避的人們,愣愣地伸出手去接納小小水滴,無奈地想着既已出了提刑府,總不能厚著臉皮回去避雨吧?可看天上厚重雲層,怕不下個半日整天的是難罷休。

他沒有傘,看來只好淋雨了……

無論是跑是走,都要濕了一身衣裳,不如站在原地淋透罷了……

便是這樣想,青錚定定站在路中央,仰頭看着越來越沉重的天空。

路人見了,還道是站了個痴人,下雨也不懂躲。

「轟隆!!——轟隆轟隆!!——唦!——」

乾脆利落的豪雨如瀑布傾倒,不少跑在路上趕回家的途人頓遭水澆。偏站在路中的那個傻人卻未濕分毫。

青錚愕然地看着頭上一片突然出現的傘。

「笨蛋!下雨也不懂避避嗎?!」

回首看到寧子生氣的臉,青錚忽然很想笑。

有那麼一刻,他希望回頭能看到的人會是來追回自己的石岩。可那有怎可能……這樣痴傻的自己,不懂醒覺的自己,無怪會被人當成小孩子了。

寧子看到那苦笑難分的表情,又是一種莫名難受。他這個旁觀者看得清楚,兩個當局者卻如入迷宮,走了岔路隔了重牆。明明彼此重視關心,始終無法互通心意,若這是天意弄人亦未免太過苛刻。

「阿錚!」

「嗯?」青錚無精打采應了,沒有注意到寧子奇怪的臉色。

他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其實——」

「轟隆!轟轟隆!!——」炸雷爆響,生生截了說話。

『只可盡述我言,不得多說他話。』

石岩鏘聲命令赫響耳邊,到嘴邊的話是硬生生地卡在喉嚨。

「其實……其實……」寧子漸弱的聲音傳不到心不在焉的人耳中。「唉……」抬頭看看隆隆作響的雲天,鬱結無解,既是人意又是天意……

寧子將石岩交付他的佩刀交與他手:「這是你的佩刀……」然後又將帶來的蓑衣斗笠披到青錚身上,輕聲囑咐:「蓑衣給你擋雨之用,快些回昌化縣吧。」

「嗯。」

青錚僵硬地點頭,也不知有否聽得入耳。

寧子也不計較,又將一封略有鼓脹的信筏塞入那個薄小的包袱里:「這是你在提刑府協案的餉錢。回去之後,安分做個縣衙捕快,便是聽到任何消息也不要再到此處了。」

心中暗自嘀咕著已將石岩帶話盡數說與他聽,為怕自己看不下去漏了口風,寧子急急辦妥事情便匆忙離去。

沒有理會那離去之人,蓑衣身影依舊凝立在雨中。

良久,才回過神來,扶好頭上斗笠,緩緩邁出步子,踏在雨水沖刷的路面,繼續往他之前所往的方向前行。

***

屋檐掛了奔流小瀑,連廊內都不能倖免濺得濕漉。

風卷了些些雨粉撲面入房,濡了站在窗邊之人的衣肩。

石岩未有察覺自己衣衫已濕,但覺便是冰涼的雨水亦未能穩下內心鬱郁。

廊道上傳來急匆腳步聲。

「大人!」

「進來。」石岩凝下神來,方感到肩膀濕冷,也是稍愣,料不到自己居然也有失神的一刻。

進來的是捕快何又,他一身雨濕應是剛剛自外而回。

「大人,一眾鬧事茶農現還押州牢,范知州正要過堂問案。」

「知道了。」石岩聞言眉間皺實,隨即吩咐:「何又,吩咐下去,打道州衙。」

「遵命。」

再看那窗外風雨,不管未知之事該當如何,此刻但望將一切禍事驅離那性沖的孩子,莫讓那正直眸子失去本有的清澈。

如願,足已。

***

自那震驚杭州的顯威鏢局一案了結,昌化縣已有數月未出大事。

運氣還算不錯的張知縣並沒遭到撤職查辦,不過三年無餉已讓他叫苦連天。

人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倒是想搜刮些民脂民膏來補貼一下,可惜管轄下的昌化縣根本就是個窮鄉僻壤,這裏的人用的是個個銅錢,二兩碎銀都算得上大買賣,由此想之,從他們身上根本就不可能刮下半星油水。

不過也拜此貧瘠所賜,昌化縣轄內夜不閉戶,治安良好,未發生偷竊惡事……

能不好嘛?!人為財死,財都沒有,自然就不用急着去死了。

此處可謂是天下太平,至於有多太平,只需瞧瞧坐在田埂邊磕牙的幾名縣衙捕快,便可見一斑。

***

「我說鐵鎚啊,你說這前日的字花是怎麼回事啊?……我明明猜是呂布,怎開出來居然是貂禪哪?」

蔡捕頭抓着一張寫着「呂布」二個歪扭字體的小紙片,很不甘心地翻來覆去地地看。

鐵鎚舒服地享受着埂邊樹下的陰涼,轉頭看了看他好笑的表情,無奈地道:「蔡捕頭,你再看那字也不會呂布變貂禪啦!甭看了……」

「你說得不錯!」蔡捕頭倒也乾脆,把將紙片撕了灑去,猛地站起身來,豪氣干雲地說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不可留連舊事!明日的字花一定是開『西施』!!」

「你們在這裏幹什麼啊?!」

熟悉的怒吼得不到二人的重視,蔡捕頭掏掏耳朵,又蹲回埂上研究他那個字花去了。

尚有些許同僚友誼的鐵鎚回過頭去,有點愕然地看着不遠處發出大聲咆哮的人。

「阿錚,你幹什麼去了啊?」

回到昌化縣已有一月之久的青錚變得更加黝黑強壯,此刻上身衣服解開,坦露出寬闊胸膛,那結實足見這些日來他的鍛煉絕不貧缺。

只見他左手夾了一頭肥羊羔,右肩托著一米袋少說也有五十斤,手裏還攢著跟繩子牽來一頭壯牛。便是青壯男子扛了這些重物定也寸步難移,可他卻健步如飛,身上只有一層太陽曬出來的薄汗。

青錚皺眉看着兩個不思進取,偷閑躲懶的同僚:「蔡捕頭,你身任公職,怎能參與賭博?!可知始而賭博,終而盜賊,敗事喪家,皆由此始!」

「好啦好啦……我不賭就是。」蔡捕頭知道若讓他來說教,定要到黃昏日落才會罷休,擺擺手丟掉字花。然後抬頭一看,見青錚帶來的東西馬上欣喜起來:「阿錚!好樣的!」

「啊?」

青錚不解地看着蔡捕頭滿眼興奮地審視他手上的羊和身後的牛。

「自從大人被扣了三年餉錢,咱們的伙食可真是大不如前了,每日青菜豆腐加鹹魚,吃得我嘴巴都歪了。」他拍拍肥羊羔那胖鼓鼓的肚子,又摸摸細嫩的羊腿,「哎呀,今晚吃燉羊腩還是烤羊腿好呢?真難決定啊……」

一旁鐵鎚樂呵呵地提議:「還考慮啥哪?都吃不就好咯!」

像是被他們的快樂所感染,青錚也齜開他那排雪白的牙齒一笑:「我也好想吃啊!」

「再加上蒜爆牛肉!」

「真好啊!」

「對對!還有花花大白米飯哪!」

青錚連連點頭,然後說道:「可這些都是別人的啊!」

「啥?!」「你說什麼?!」四個眼珠子險些脫窗。

「羊是村頭趙老頭走丟的,牛是鄰村李婆婆家跑過來的,都已經在縣衙報案了。」

「啊?!那——這米呢?」

「哦,這倒不是丟的。」青錚頂了頂肩上的米袋,「剛才路上碰到黃大娘,我看她用木頭車又推米又載她那大胖兒子,所以答應替她把米扛回家去。」

「……」蔡捕頭跟鐵鎚面面相覷,最後一左一右搭了他肩膀。

「阿錚啊,我是很高興看到部下努力工作啦,不過你也太誇張了吧?」

「對啊,本來這縣裏就沒啥事可做,你居然把事情全都攬了,難保知縣大人不把其它閑職的兄弟給趕走啊!」

青錚一愣:「不會吧?」

鐵鎚大大點頭:「當然會!!」

「好了,」秦捕頭突然很嚴肅地問道,「阿錚,你到底是怎麼了?從提刑府回來之後就沒停下來過,我是越看你越不妥,到底是出了啥事啊?」

「沒啥事啦……」心有絲絲地抽疼著,本以為已平復的傷口居然只是上面結痾下面生膿。

已經過了一月零三天了,他不知道原來剎那流逝的時間在這一個月里走得如此緩慢。每天他都找來很多工作,只要腳步一停,腦袋裏便很沒志氣地思考着遠在提刑府里的人,惦記着他是否又忘記吃飯忘我工作,是否又沒有睡覺徹夜忙碌……

傍晚的時候,他總會望着東向。

別人總用奇怪的眼光注意他這個背着夕日看天空的傻子。

然後他會想,照在自己身上的殘陽此時也會遍灑那人所坐的書房吧?

偏僻鄉縣好處,就是可以隔絕煩囂。不知道是故意忽略還是沒有刻意打聽,他也已經一月零三天沒有聽到杭州城內的消息了。

旁邊鐵鎚看他發獃,忽然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壓聲問:「是不是他們虐待你,把你當雜役使喚,搞得習慣了幹活回來沒命地干?!」

青錚並沒聽得很清楚,只是隨便地應付著:「可能是吧……」

這反應倒讓鐵鎚以為真是如此,頓時面生恐色:「好恐怖的提刑府!我早聽人說那裏是能進不能出,原來是真的!阿錚你能回來可真是萬幸啊!」

「嗤!」蔡捕頭用力敲他,「瞎掰什麼,是不是又聽劉老七亂說一通?」

鐵鎚不甘地摸著被賞了一記的腦袋:「蔡捕頭你是不知道啊!劉老七經常到城裏辦貨,大事小事打聽得可清楚了!不然咱們這偏僻小縣怎有磕牙的題兒?」

「你倒是說說看,最近城裏有啥大事可磕?」

「呵呵……」鐵鎚得意地搓搓鼻子,獻寶般將打聽到的事情噼里啪啦倒豆子,「上次從城裏來的那個大官你們可還記得?」

「哪能忘啊!不就是他把阿錚給要了上去幹活,幹完了過河拆橋給又趕回來的。」

「……」二人說得興起,倒沒注意到青錚輕鬆的臉有些變化。

是他的消息……想逃開,腳足挪不開半步。想閉聽,耳朵卻豎起老高。

正在思想跟身體做鬥爭的時刻,自鐵鎚口中漏出一句驚天話語。

「可不就是那當提點刑獄司的大官,聽說他下獄了!!」

「什麼?!」

「咩——」「磅!——」「呣!——」「啊!——」羊掉地上打了個滾,米被丟在水田裏,牛撒開四蹄暢快自由地跑去,鐵鎚被一把揪住衣領,對上青錚那張緊張得扭曲的臉。

「大人出了什麼事?!」

「放、放手……」

「阿錚!」蔡捕頭連忙抓住青錚的手,「冷靜些!放開他!不然叫他怎麼說啊!!」

青錚聞言慌忙鬆開手,卻仍是死死盯住鐵鎚:「快說!大人到底出了什麼事?!」

鐵鎚喘過氣來,將所知全部告訴他。

「之前不是發生了茶農暴亂嗎?知州大人本打算將那些鬧事的茶農重判的,那位大人卻只將為首起鬧的亂民發配充軍,其它人皆以輕判警示。後來放回去的茶農不知怎的又鬧了起來,事情沸沸揚揚了好一陣子,上面的人好像覺得他辦事不力,縱犯鬧事以致場面一發不可收拾,就削職入獄了。」

「那他被關在哪裏?!」

「我哪知道啊!這些事都是道聽途說回來的……」

一旁蔡捕頭畢竟是老捕快經驗,想了想便道:「我看應該是關在州牢裏吧?」

這話音剛落,眼前身影晃動,剎那便不見了青錚。

「阿錚!阿錚!你跑那麼快乾嗎?!」

鐵鎚正打算去追,卻被蔡捕頭拉住。

「甭追了,那小子毛起來的輕功可不是你我能夠趕得上的。」蔡捕頭低下頭,看着田埂上被青錚棄下正在舒服曬著太陽的肥羊羔,用手背抹了抹嘴,「再說,叫他回來,咱們的烤羊腿不就沒着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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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君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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