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5章

第61-65章

第六十一回春色撩人茜窗驚艷影秋波流慧白屋動相思

歷史小說是根據事實而做的,不可杜撰。正史根據事實,分了前漢後漢,這部《漢宮》,不能不也有個分際。自從本回起,就是後漢的開始了。為便於讀者醒目起見,先行表明一下。

卻說九十春光,綠肥紅瘦,風翻麥浪,日映桃霞。楊柳依依,頻作可憐之舞;黃鶯恰恰,慣為警夢之啼。梅子欲黃,荼蘼乍放,在這困人天氣的時候,誰也說是杜宇聲嘶,殘春欲盡,是人生最無可奈何的境界了。那一片綠蔭連雲的桃杏林子裡面,不免令人想起杜牧之尋春較遲之嘆!那些初結蓓蕾的嫩蕊,卻還迎著和風,搖擺個不住,裡面曲曲彎彎露出一條羊腸小路,好像一條帶子,環屈在地上一樣。這時只有一群不知名的小鳥,在樹上互相叫罵,似乎怪老天忒煞無情,美滿的春天,匆匆地便收拾去了。

此時忽然又夾著一種得得得的步履聲音,從林裡面發將出來,那一群小鳥,怪害怕的登時下了動員令,撲撲翅膀便飛去了。停了半晌,才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從裡面蹙了出來,他一面走,一面仰起頭來,四處張望,不時地發出一種嘆息的聲音,料想著一定是觸景生情,中懷有感。

當下他懶洋洋地走出樹林。面前便是一條小溪,右面架著一座磚砌的小橋,他走到橋上,俯視溪水澄清,一陣微風,將那溪邊的柳絮,吹得似下雪般飛入水中,水裡魚兒,便爭先恐後地浮上來唼喋。他蹲下身子,熟視了好久,直等那魚兒將楊花唼喋盡了,搖搖擺擺地一鬨而散,他才悵悵地站了起來,背著手,仍是向橋那邊慢慢踱去。

沒幾步路,前面一道,卻是薔薇障在面前橫著,他繞著薔薇障一直走了過去,到了盡頭之處,便是一簇一簇的荼蘼花架。

前面在那眾綠叢中,隱隱地露出紅牆一角。他立定腳步,自言自語道:「我也太糊塗了,怎的好端端地跑到人家的花園裡來做什麼呢?」他說罷,便回過身來,想走了出去。誰知花園裡甬道很多,走了半天,不獨沒有鑽出來,反而鑽到院牆的跟前去了。他便立定腳,向四面認一認方向;可是他一連認了好幾次,終於沒有認出方向來,他暗暗地納悶道:「這真奇了!明明是從那面一條甬道走進來的,怎麼這會兒就迷了方向,轉不出去呢?假使被人家看見了,問我做什麼的,那麼,怎樣回答呢?豈不要使人家叫我是個偷花賊嗎?不好不好,趕緊想法子鑽了出去,才是正經。遲一些兒,今天就要丟臉。」他想到這裡,心中十分害怕,三腳兩步地向外面轉出來。說也不信,轉了半天,仍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舅,還是在方才站的那個地方。

他可萬分焦躁,額上的汗珠黃豆似地落個不住,霎時將那一件鵝黃的直擺,滴得完全濕了。他立在一棵楊柳樹的下面,獃獃地停了半晌,說道:「可不碰見鬼了么?明明的看見一座小橋在那邊,怎麼轉過這兩個荼蘼架子,就不見那小橋呢?」

他沒法可想,兩隻眼睛,不住地向四邊閃動,滿想找一條出路好回去。誰知越望眼越花,覺得面前不曉得有多少路的樣子,千頭萬岔,紆曲迴環,亂如麻縷,他氣壞了,轉過頭來,正想從南邊尋路,瞥見一帶短牆婉蜒橫著,牆上砌著鹿眼的透空格子。

那短牆的平面上,挨次放著吉祥草萬年青的盆子。隱隱地望見裡面萬花如錦,奼紫嫣紅,亭台疊疊,殿角重重,他不知不覺地移步近來,靠著短牆,向裡面瞧了一會兒,瞥見西南角上有幾個十五六歲的丫頭,在那裡尋花折柳地遊玩。

他心中一想,我轉了半天,終沒有轉了出去,倒不如去問問她們,教她們指點指點,或者可以出去。他想到這裡,壯著膽,循著短牆,一直往那幾個丫頭的所在繞來。一刻兒,到了那幾個丫頭玩耍的所在,不過只隔著一層牆,所以一切都能看得清楚。他屏著氣,先靠著牆上面的籬眼向裡面瞧去,只見一個穿紅綃襖子的丫頭,和一個穿月白色衣裳的丫頭,坐在草地上數瓦子。還有一個穿醬紫色小襖的丫頭,大約不過十二三歲的光景,頭上梳著分心雙髻,手裡拿一把宮扇,在那裡趕著玉色蝴蝶。那一隻蝴蝶,被她趕得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地飛著。

她可是趕得香汗淋淋,嬌喘細細,再也不肯放手。一手執著扇子,一手拿出一條蛇綠的絹帕來,一面拭汗,一面趕著。這時坐在地上的穿紅綃的丫頭,對穿白月色的丫頭笑道:「你看那個蹄子,是不是發瘋了;為著一隻蝴蝶兒,趕得渾身是汗,兀的不肯放手,一心要想撲住,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么?」

那穿月白色的也笑道:「她發瘋與你有什麼相干?你儘管去說她做什麼?今天讓她去趕夠了,但看她撲著撲不著?」

她兩個有說有笑的,那個撲蝶的丫頭,一句也沒有聽見,仍舊輕揮羅扇,踏著芳塵去趕那蝴蝶,又兜了好幾個圈子。好容易見那隻蝴蝶落到一枝芍藥花上,豎起翅膀,一扇一合的正在那裡採花粉,她嘻嘻地笑道:「好孽障,這可逃不了我的手了。」她躡足潛蹤地溜到那蝶兒的後面舉起扇子,要想撲過去。

那一隻蝶兒,竟像屁股生了眼睛一樣,霎時又翩翩地飛去了。

她一急,連連頓足道:「可惜可惜!又將它放走了。」她仍然不舍,復又跟著那一隻蝶兒,向西趕來,走未數步,她被一件東西一絆,站不住,一個跟斗栽了下去,正倒在一個人的肩上。

她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穿紅綃的丫頭。她連忙爬了起來,對著那個穿紅綃的丫頭,嗤嗤憨笑。

那個穿紅綃的,正坐在地上弄瓦子,弄得高興,冷不提防憑空往她身上一栽。

她可是嚇得一大跳,仔細一看,便氣得罵道:「瞎了眼睛的小蹄子,沒事兀的在這裡闖的是什麼魂?難道我們坐在這裡,你沒有看見嗎?」那個撲蝶兒的笑道:「好姐姐!我因為那隻蝶兒實在可愛,想將它撲來,描個花模子;可是我費儘力氣,終於沒有撲到。剛才委實沒有看見,絆了一個跟斗,不想就摜在你的身上。」

她聽了便用手指著罵道:「扯你娘的淡呢,誰和你羅嗦,馬上告訴小姐去,可是仔細你的皮。」那個撲蝶的丫頭聽了這話,登時露出一種驚惶的神氣來,忙著央告道:「好姐姐!千萬不要告訴小姐。你若是一告訴,我可又要挨一頓好打了。」

她答道:「你既然這樣的害怕,為什麼偏要這樣的呢?」

他慌忙哀求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那個穿月白的丫頭笑道:「痴貨,你放心吧!她是和你開玩笑的,決不會回去把你告訴的。」她聽得這句話,歡喜得什麼似的,跳跳跑跑地走開,一直向西邊牆根跑來。

她一抬頭,猛地看見一個人,在牆外向著籬眼望個仔細。

她倒是一驚,忙立定腳,朝著牆外這個人問道:「你是哪裡來的野男子?跑到我們家園裡面來做什麼呢?可是不是想來偷我們的花草的?」坐在地上的兩個丫頭,聽她這話,連忙一齊站起來,向他一望,同聲問道:「你這野漢子,站在牆外做什麼勾當?快快地說了出來!如果延挨,馬上就喊人來將你捆起來。

問問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他站在牆外,看見她們遊戲,正自看得出神,猛地看見她們一個個都是怒目相向,厲聲責問著,六隻星眼的視線,不約而同地一齊向他的臉注視著,他可是又羞又怕,停了半晌答道:「對不住,我因為迷失路途,想來請姐姐們指點我出去。」

內一個丫頭笑道:「迷路只有陌上山裡,可以迷路,從沒聽過迷到人家園裡來的。」他急道:「我要是在山裡陌上,反倒沒有迷過路;可是你們園裡,我進來的時候,倒不曉得是個家園;後來看見有了許多的荼蘼架子,才知道是家園。我原曉得家園裡外人不能任意遊玩的,所以我忙要回去,誰知轉了好久,竟轉不出去了。

千萬請姐姐們方便指個路。」

那撲蝶的小丫頭笑問道:「那個高鼻子的漢子,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告訴我們,馬上將你送出去。」他連忙道:「我姓劉名秀,字文叔,我家就住在這北邊舂陵白水村。」

話還未了,那個穿紅綃的笑道:「這個痴丫頭真好老臉,好端端的問人的名姓做什麼,敢是要和他做親不成?」那個撲蝶的小丫頭聽了這話,登時羞得滿面通紅,低著粉頸,只是吃吃地憨笑。

那穿月白的向她說道:「明姐,你去問問那個漢子。」她連忙答道:「他方才不是說過迷路的嗎,又去問他做什麼呢?

你出園引他出去吧!澳譴┰擄椎男Φ潰骸蹦慵熱換崴擔愫尾蝗ヒ鋈ツ兀?「明兒笑道:」我又不認得他,怪難為情的,教我怎樣送法呢。雪妹,還是你送他出去吧!把┒Φ潰骸彼敢餿ィ闋約翰蝗ィ趾慰嗬磁殺鶉四兀懇牢宜擔蝗緗斜潭退鋈グ桑「明兒笑道:」正是正是。我倒忘記了她了,叫她去一定是肯去的。「忙向撲蝶的笑道:」碧妹!你送那高鼻子出去吧!氨潭Φ潰骸痹趺此頭ǎ俊懊鞫潰骸蹦愀齔昭就罰娓鏊啦磺澹曇統さ謎餉創罅耍訓浪腿碩疾換崴吐穡俊氨潭鋇潰骸蹦忝怯植凰得靼祝濤醫偷僥睦鍶ツ兀俊把┒潰骸邊∷湍悴磺澹悴凰途褪橇耍賭隳鐧氖裁吹÷砩匣厝ィ鶻惆涯愀嫠噝〗悖儼壞糜忠虻酶隼醚蟯貳!氨潭鋇寐崇澈歟負躋櫱順隼矗A艘換嶙櫻檔潰骸澳忝侵皇前讜謐約旱畝瞧だ錚植煥錘嫠呶遙濤以躚頭ǎ炕顧滴也豢夏亍!彼底牛閬蛄蹺氖邐實潰骸澳歉齦弒親櫻閌塹僥睦鍶サ模俊綳蹺氖迕Φ潰骸拔沂且氐槳姿迦ィ閎緲纖臀頁鋈ィ揖透屑げ瘓×恕!?

碧兒聽了這話,便對她們哭道:「好姐姐,請你們送他去罷!我實在不知什麼白水村黑水村在哪裡。」雪兒笑道:「呸!不送就不送,哭的什麼?誰又教你送他到白水村去呢,不過叫你將他引出花園就完事了。」碧兒聽了這話,忙拭淚笑道:「我曉得了,去送去送!」

她便動身向北面走來,剛走了幾步,猛可里聽得嬌滴滴的一聲呼喚道:「碧兒!」

她連忙止住腳步,迴轉身來,對她們說道:「姐姐們聽見么?這可不能再怪我不送那個高鼻子了。

現在我要到小姐那裡去了。「她說著,便順著花徑彎彎曲曲的向東南角一座兩間的小書齋里走去。

劉文叔在牆外聽見碧兒肯送他出去,心中自是歡喜。猛聽得有人將她喚去,他卻將一塊石頭依舊壓在心上,料想這雪兒、明兒一定是不肯送他出去的。沒奈何打起精神,等碧兒再來,好送出去。他想到這裡,那兩隻眼睛不知不覺地將碧兒一直送到書齋里。

她進去了一會子,北邊一扇窗子,忽然有人推開。他便留神望去,只見窗口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打扮得和天仙一樣,更有那整齊的龐兒,淡淡的蛾眉,掩覆著一雙星眼,鼻倚瓊瑤,齒排貝玉,說不盡千般嬌艷,萬種風流,把個劉文叔只看得眼花繚亂,嘌口難言。禁不住暗自喝采道:「好一個絕色的女子!有生以來,還是第一遭兒看見這樣的美人。只可恨近在咫尺,不能夠前去和她談敘談敘,一見芳澤,不知哪一位有福的朋友,能夠消受如此仙姿。」

他正自胡思亂想的時候,瞥見她的身旁,又現出一個人來,他仔細一看,卻就是剛才的碧兒。但見她和那個女子向自己指指點的說個不停。

劉文叔也曉得是說自己的,無奈只是一句不能聽見,只好痴獃呆地望著她們。

只見碧兒說了一陣,她閃著星眼,向自己望了一眼,這時窗門突然閉起,他怔怔的如有所失。

片晌,只見那碧兒跑了出來,對她們說道:「明姐,小姐教你送那個高鼻子出去呢。」

明兒笑道:「這可不是該應,偏偏就教著我,倒便宜了這痴貨了。」她說罷,立起來,向劉文叔道:「你那漢子,你先轉到後門口等我。」

劉文叔聽罷,連忙稱謝不置,順著短牆,向北走去。

不一會,果然走到後門口,但見明兒已經立在那裡等他,劉文叔便伸手一揖。

明兒躲讓不遑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劉文叔笑道:「一者謝謝你引我出去;二者我有兩句話要問你。」

明兒道:「有什麼話可問?」劉文叔笑道:「請問這裡叫什麼地方?你們主人姓甚名誰?」明兒笑道:「我當是什麼要緊的事呢,這樣的打拱作揖做鬼臉子;我對你說罷,我們這裡名叫楊花塢,我們家老主人去世了,只有老太太,兩個小主人,一個小姐;大主人叫陰識,二主人叫陰興。」她說到這裡,便住口不說了。

劉文叔正想她說出她們小姐的芳名來,不想她不說了,連忙問道:「姐姐!我還要請問你,你家小姐芳名叫做什麼?」

明兒聽了這話,似乎有些不大情願的樣子,扭過頭,向他狠狠地瞅了一眼,冷冷地答道:「你問她做甚麼?閨閣裡面的名字,又不應該你們男子問的。」

劉文叔被她當面搶白了幾句,直羞得面紅過耳,片晌無言,那心裡仍舊盤算個不住;陡然想出一個法子來,便笑著對明兒道:「姐姐,你原不曉得,我問你家小姐芳名,卻有一個原因,我有個表妹,昨天到我們家裡,她沒事的時候,談起一個陰家女子來,說是住在楊花塢的,她請我帶一封信給她;我想你們楊花塢,大約也不是你們主人一家姓陰的,而且陰家的姑娘,又不是一個,我恐怕將信交錯了,所以問問你的。」

明兒凝著星眼,沉思了一會子道:「你這話又奇了,這楊花塢只有我們主人一家,姓陰的更沒有第二家的;我家也只有一個小姐,名叫陰麗華。」

劉文叔還恐她不肯吐實,忙故意的失驚道:「果真叫陰麗華嗎?」明兒笑道:「誰騙你呢?」劉文叔道:「那就對了。」

故意伸手向懷裡摸信。

明兒道:「你先將信給我看看,可對不對?」他摸了一會,忙笑道:「我可急昏了,怎的連一封信都忘記了,沒有帶來,可不是笑話呢?」他便對明兒笑道:「煩你回去對你們小姐說一聲,就說有個人,姓君名字叫做子求,他有信給你呢。」

明兒笑道:「信呢?」劉文叔笑道:「我明天準定送來,好嗎?」

明兒點頭,笑道:「好是好的,但是不要再學今天這個樣兒,又要累得我們送你出去了。」

劉文叔搖頭笑道:「不會的,不會的,一回生,二回熟,哪裡能回回像今朝這個樣子呢?」

她便領劉文叔繞著荼蘼架子,轉了好幾個圈子,一面走,一面向劉文叔說道:「你原不曉得,這荼蘼架子擺得十分奧妙,我常常聽他們說,當日老太太在日時候,最歡喜栽花,許多的好花,栽到園裡,不上幾天,就要給強盜偷去了。後來沒有法子想,就造出這些荼蘼花的架子來捉強盜,說也奇怪,沒有來過的生人,撞到裡面,再也摸不出去的。」劉文叔問道:「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明兒笑道:「你不要急,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這個荼蘼花架立起來之後,一個月里,一連捉到三個偷花的強盜。那些偷花的強盜撞進來,每每轉了一夜,轉得力盡精疲,不能動彈,到了早上,不費一些氣力,手到擒來,打得個皮開肉綻的才放了。後來這個消息傳出去之後,一班偷花的強盜奉旨再也不敢來了,都說我們主人,有法術將他們罩住,不能逃去。其實說破了,一點稀奇也沒有。聽說這荼蘼架子擺的位置,是按著什麼八卦的方向,要出來只需看這架子上記號,就能出去了。」

劉文叔又問道:「看什麼記號呢?」明兒笑指那旁邊的架子說道:「那可不是一個生字嗎?你出去就尋那個有生字的架子,就出得去了。」劉文叔點頭稱是。

一會子,走到小橋口,明兒便轉身回去。劉文叔折回原路,心中只是顛倒著陰麗華,他暗想道:「我不信,天下竟有這樣的美人,敢是今朝遇見神仙了嗎?」

沒一刻,進了白水村,早見他的大哥劉繽、二哥劉仲,迎上來同聲問道:「你到哪裡去了,整整的半天,到這時才回來?」他正自出神,一句也沒有聽見,走進自己的書房,一歪身子坐下。這正是:野苑今朝逢艷侶,瑤台何日傍神仙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妝閣重來留情一笑幽齋數語默證三生

卻說劉文叔走進書房,靠著桌子坐下,一手托腮,光是追想方才情景,這時他的兩個哥哥,見他這樣,都十分詫異,劉縯道:「他從來沒有過像今朝這樣愁眉苦臉的,敢是受了人家的欺侮了嗎?我們且過去問問看。」

說著,二人走進書房。劉仲首先問道:「三弟今天是到哪裡去的?」他坐在桌子旁邊,紋絲不動,竟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劉仲問劉縯道:「大哥!你看三弟今朝這個樣兒,一定和誰淘氣的。如果不是,為何這樣的不瞅不睬?」劉縯點著頭,走到他的身邊,用手在他的肩上一拍,笑道:「三弟!你今天敢是和哪個爭吵,這樣氣沖斗牛的?愚兄等一連問你幾聲,為什麼連一個字都不答我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正自想得出神,不提防有人猛地將他一拍,他倒是嚇得一跳,急收回飛出去的魂靈定睛一看,但見兩個哥哥站在身旁問話,可是他也未曾聽得清楚,只當是問他田事的呢,忙答道:「瓜田裡的肥料,已經派人布好,豆子田裡的草,已經鋤去,還有麥田裡的潭已動手了,只有菜子還沒收,別的差不多全沒有事了。」

劉縯、劉仲聽了他這番所答非所問的話,不禁哈哈大笑。

他見他們笑起來,還只當是他們聽了自己說的話,贊成的呢,他便高興起來,又說道:「不是我誇一句海口,憑這六百多頃田,我一個人調度,任他們佃戶怎樣的刁鑽,在我的面前,總是掉不過鬼去的。」他們聽了,更是大笑不止。

劉文叔到了此時,還不曉得他們為的是什麼事發笑的,復又開口說道:「大哥二哥聽了我這番話,敢是有些不對嗎?」

劉縯忙道:「你的話原是正經,有什麼不對呢?」劉文叔忙道:「既然對的,又為何這樣的發笑呢?」劉仲笑道:「我們不是笑的別樣,方才你走進門,我們兩個人就問你幾句,你好像帶了聖旨一樣的,直朝後面走,一聲也不答應我們,我們倒大惑不解,究竟不知你為著什麼事情這樣的生氣?我們又不放心,一直跟你到這裡,大哥先問你,我又問你,總沒有聽見你答應我們一句腔;後來大哥在你肩上拍了一下子,你才開口。不想你講出這許多驢頭不對馬嘴的話來,我們豈不好笑?」

他聽了這番話,怔怔的半天才開口說道:「我委實沒有聽見你們說什麼呀?」

劉縯忙道:「我看你今天在田裡,一定遇著什麼風了;不然,何至這樣的神經錯亂呢?」劉仲道:「不錯,不錯,或者可能碰到什麼怪風,也說不定,趕緊叫人拿薑湯醒醒脾。」劉縯便要著人去辦薑湯。他急道:「這不是奇談么?我又不是生病了,好端端的要吃什麼薑湯呢?」劉仲道:「你用不著嘴強,還是飲一些薑湯的好,你不曉得,這薑湯的功用很大,既可以辟邪去祟,又可以醒脾開胃。你吃一些,不是很好的嗎?」劉文叔急道:「你們真是無風三尺浪,我一點毛病也沒有,需什麼薑湯蔥汁呢?」劉縯道:「那麼,方才連問你十幾句,也沒有聽見你答一句,這是什麼意思呢?」劉方叔沉思了一會,記得方才想起陰麗華的事,想得出神,所以他們的話一句沒有聽見。想到這裡,不禁滿面緋紅,低首無語。

劉縯、劉仲見他這樣,更加疑惑,便令人出去辦薑湯。一會子薑湯燒好,一個小廝捧了進來。劉縯捧著,走到他身邊說道:「兄弟!你吃一杯薑湯,精神馬上就得清楚。」劉文叔心中暗笑,也不答話,將薑湯接了過來,輕輕地往地下一潑,笑道:「真箇這樣的見神見鬼了。我方才因為想了一件事情,想得出神,所以你們問我,就沒有在意,你們馬上來亂弄了。」

劉縯笑道:「既然這樣,便不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發獃,要隨我們一同去談談才好呢。」劉文叔被他們纏得沒法,只好答應跟他們一同走到大廳上。

那一班劉縯的朋友,足有四百多人,東西兩個廂房裡,以及花廳正廳上跑來跑去,十分熱鬧。有的鬚眉如雪,有的年未弱冠,胖的、瘦的、蠢的、俏的,形形色色,真是個珠覆三千。

劉文叔正眼也不去看他們一下子,懶洋洋的一個人往椅子上一坐,也不和眾人談話,只是直著雙目獃獃地出神。劉縯、劉仲,也只當他是為著田裡什麼事沒有辦妥呢,也不再去理他,各有各的事情去了。不多時,已到申牌時候,一班廚子,紛紛地到大廳上擺酒搬菜。一會子安擺停當,那班門下客,一個個不消去請,老老實實地都來就坐。

劉縯、劉仲、劉文叔三個人,和五個年紀大些的老頭子,坐在一張桌子上。酒未數巡,忽有一個人擲杯於地,掩著面孔,號啕大哭,劉縯忙問道:「李先生!今天何故這樣的悲傷煩惱,莫非下人怠慢先生嗎?如果有什麼不到之處,請直接可以告訴鄙人。」那人拭淚道:「明公哪裡話來,兄弟在府上,一切承蒙看顧,已是感激不盡,哪裡有什麼不到之處呢?不過我哭的並非別事,因為今天得著一個消息,聽說太皇太后駕崩,故而傷心落淚的。試看現在亂到什麼程度了,莽賊篡位,自號新皇帝,眼看著要到五年了,不幸太皇太后又崩駕歸西,這是多麼可悲可嘆的一件事啊!」

有個老頭子,蹺起鬍子嘆道:「莽賊正式篡位的那一年,差不多是戊辰吧?今年癸酉,卻整整六年了,怎麼說是要到五年呢?」

劉縯皺眉嘆道:「在這六年之內,人民受了多少塗炭,何日方能遂我的心頭願呢?」

劉仲道:「大哥!你這話忒也沒有勇氣了,大丈夫乘時而起,守如處女,出如脫兔,既想恢復我們漢家基業,還能在這裡猶疑不決么?時機一到,還不趁風下桌,殺他個片甲不留,這才是英雄的行徑呢。」

眾人附和道:「如果賢昆仲義旗一樹,吾等誰不願效死力呢?」劉文叔笑道:「諸公的高見,全不是安邦定國的議論。不錯,現在莽賊果然鬧得天怨民愁的了。

但是他雖然罪不容誅,要是憑你們嘴裡說,豎義旗就豎義旗,談何容易?憑諸公的智勇,並不是我劉文叔說一句敗興的話,恐怕用一杯水,去救一車子火,結果絕對不會有一點效力的。要做這種掀天揭地的大事業,斷不是仗著一己的見識和才智所能成事的。老實說一句,照諸公的才幹,談天說地還可以,如果正經辦起大事來,連當一名小卒的資格還沒有呢。」

他將這番話一口氣說了到底,把一班門下客,嚇得一個個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半晌答不出話來。

劉縯忙喝道:「你是個小孩子家,曉得天多高,地多厚呢?沒由的在這裡信口雌黃,你可知道得罪人么?」

劉文叔冷笑不語。

劉縯忙又向眾人招呼賠罪道:「舍弟年幼無知,言語衝撞諸公,務望原諒才好!」

眾人齊說道:「明公說哪裡話來,令弟一番議論,自是高明得很,我們真箇十分拜服。」

劉仲道:「請諸公不要客氣,小孩子家只曉得胡說亂道的,稱得起什麼高明,不要折煞他罷。」

他們正自謙虛著,劉文叔也不答話,站起身來出了席,向劉縯說道:「大哥!

我今天身體非常疲倦,此刻我要去睡了。」

劉縯笑道:「我曉得你是個生成的勞碌命,閑著一天,馬上就不對了,今天可是弄得疲倦了?」

他也不回答,一徑往後面書房裡走來。

進了自己的書房,便命小僮將門閉好,自己在屋裡踱來踱去,心中暗想道:「明天去,想什麼法子教那人兒出來呢?但是寫信這個法子不是不好,恐怕她一時翻起臉來,將這信送給他的哥哥,那麼我不是就要糟糕了么?」他停了一會子,猛地又想道:「那陰麗華曾朝他狠狠地望了一眼的,她如果沒有意與我,還能叫明兒將我送出來么?是的,她定有意與我的。可是這封信,怎樣寫法呢?寫得過深,又怕她的學識淺,不能了解;寫得淺些,又怕她笑我不通。她究竟是個才女,或者是一個目不識丁女子,這倒是一個疑問了。她是個才女,見了我的信,任她無情,總不至來怪罪我的;假若是個不識字的女子,可不白費了我一番心思,去討沒趣么?」

他想到這裡,真箇是十分納悶。

停了一會,忽然又轉過念頭道:「我想她一定是個識字的才女,只聽明兒講話大半夾著風雅的口吻;如果她是個不識字的,她的丫頭自然就會粗俗了。」他想到這裡,不覺喜形於色,忙到桌子跟前,取筆磨墨,預備寫信給她,他剛拿起筆來,猛然又轉起一個念頭來,忙放下筆,說道:「到底不能寫信,因為這信是有痕迹的,不如明天去用話探試她罷。」他又踱了一回,已有些倦意,便走到床前,揭開帳子,和衣睡下。

那窗外的月色直射進來,他剛要入夢,忽聽得窗外一陣微風,將竹葉吹得颯颯作響。他睜開睡眼一骨碌爬起來,便去將門放開,伸頭四下一看,也不見有什麼東西,只得重行關好門,坐到自己的床邊,自言自語道:「不是奇怪極了?明明的聽見有個女人走路的聲音。還夾著一種環佩的響聲,怎麼開門望望,就沒有了呢?」

他正自說著,猛可里又聽得叮叮噹噹的環珮聲音,他仔細一聽,絲毫不錯,忙又開門走出去,尋找了一回,誰知連一些影子也沒有。他無奈,只得回到門口,直挺挺立著,目不轉睛地等候著,不一會果然又響了,他仔細一聽,不是別的,原來是竹葉參差作響。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重行將門關好,躺到床上,可是奇怪地得很,一閉眼睛就看見一個滿面笑容的陰麗華,玉立亭亭地站住在他的床前,他不由得將眼睛睜睜開來瞧瞧,翻來覆去一直到子牌的時候,還未曾睡著。幾次強將眼睛閉起,無奈稍一合攏來,馬上又撐了開來。

不多時,東方已經漸漸地發白。他疲倦極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合起眼來,真的睡著了。

再說那明兒回去,到了陰麗華的綉樓上,只見麗華手托香腮,秋波凝視,默默地在那裡出神。

明兒輕輕走過來笑道:「姑娘,我已經將那個高鼻子送出去了。」麗華嫣然一笑道:「人家的鼻子怎樣高法呢?」明兒笑道:「姑娘,你倒不要問這人的鼻子,委實比較尋常人來得高許多哩!」麗華笑道:「管他高不高,既然將他送了出去就算了,還嚕嗦什麼呢?」

明兒笑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要來稟知姑娘,不知姑娘曉得嗎?」麗華笑道:「痴丫頭,你不說我怎麼能曉得呢?」

明兒笑道:「我送那高鼻子出去的時候,他曾對我說過,他有個表妹,名字叫什麼君子求,她寫一封信要帶給你,我想從沒有聽見過一個姓君的是你的朋友呀!」

麗華笑道:「你說什麼,我沒有聽得清楚,你再說一遍。」明兒道:「你有沒有一個朋友姓君的?」麗華方才入神,忙問道:「他叫什麼名字?」明兒道:「叫做君子求,他有一封信要帶給你。」她聽了這話,皺著柳眉,想一會道:「沒有呀。」

明兒笑道:「既然沒有,為什麼人家要寄信給你呢?那個高鼻子說得千真萬真,准於明天將信送得來,難道假么?」她仔細的一想,芳心中早已料著**分,可是她何等的機警,連忙正色對明兒道:「這個姓君的,果然是我的好友,但是她和我交接的時候,你們大主人與二主人皆不曉得,現在她既然有信來,你可不能聲張出去的,萬一被他們曉得,一定要說我不守規矩,勾朋結類的了。」

明兒哪裡知道就裡,連連地答應道:「姑娘請你放心,我斷不在別人面前露一言半句的。」麗華大喜道:「既然如此,你明天早上就到園裡去守他收信,切切!」

明兒唯唯答應,不在話下。

岔回來,再表劉文叔一夢醒來,不覺已到午時,望日當窗,那外面的鳥聲,叫得一團糟似的。他披衣下榻,開門一望,只見炊煙縷縷,花氣襲人,正是巳牌的時候。他懶洋洋地將衣服穿好,稍稍地一梳洗,便起身出門,到了五殺場上,看見劉縯帶著二千多名鄉勇,在那草地上操練呢,他也沒心去看,一徑走到豪河口的弔橋上。劉縯見他出來,正要和他說話,見他走上弔橋,似就要出村去的樣子,不由得趕上來勸道:「兄弟,你昨天已經吃足辛苦了,今天又要到哪裡去?」他冷冷地答道:「因為這幾天身上非常不大爽快,所以住在家裡氣悶煞人,還是到外面去跑跑的好。」

劉縯道:「遊玩你儘管遊玩,不過我勸你是不要操勞的為妙。田裡的各事,自然有長佃的是問,需不著你去煩神的。他們如果錯了一些兒,馬上就教他們提頭見我。」

劉文叔笑道:「話雖然這樣的說,但是天下事,大小都是一樣的,待小人宜寬,防小人宜嚴,要是照你這樣的做法,不消一年,包管要怨聲栽道了。」劉縯笑道:「你這話完全又不對了,古話雲,賞罰分明,威恩並濟,事無不成的。如果一味敷衍,一定要引起他們小視了。」劉文叔笑道:「你這話簡直是錯極了,用佃戶豈能以用兵的手段來應付他們?不獨不能發生效力,還怕要激成變亂呢!」

劉縯被他說得噤口難開,半晌才道:「兄弟的見識,果然比我們高明得多哩!」

劉文叔此刻心中有事,再也不情願和他多講廢話,忙告辭了。

出得村來,順著舊路,仿彷彿佛地走向南來。不一會,又到了那一條溪邊的小橋上面,可怪那些小鳥和水裡的魚兒,似乎已經認識了的樣子,一個個毫不退避,叫的、跳的、游的、飛的,像煞一幅天然的圖畫。他的心中是多麼快活,多麼自在,似乎存著無窮的希望,放在前面的樣子,兩條腿子也很奇怪,走起來,兀的有力氣,不多一會,早到了她家的後園門口,只見後門口立著一個麗人,他心中大喜道:「這一定是麗華了。」

三步兩步地跑了過去,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明兒。但見她春風滿面的,第一句就問道:「你的信送來了嗎?」他故意答道:「送是送來,但是我們小姐說過的,不要別人接,需要你們家小姐親自來接信才行呢。」明兒笑道:「你這人可不古怪極了!任你是什麼機密的信,我又不去替你拆開,怕什麼呢?」劉文叔笑道:「那是不行的;因為我們的小姐再三叮嚀,教我這封函,千萬不可落到別人的手裡。我是抱定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的宗旨。姐姐,請你帶你們的小姐出來,我好交信與她。」明兒強他不過,只得向他瞪了一眼,說道:「死人,你跟我進來吧!」

他聽了這話,如同奉了聖旨一樣,輕手輕腳地跟著她走進園去。

不多時,走到書房門口,明兒對他道:「煩你在這裡等等,我去帶小姐馬上就來。」

他唯唯答應,她便起身去了。劉文叔在書案上翻看了一會,等得心焦,忙出書房,張目向前面望去。猛可里聽見西南角上呀的一聲,他抬起頭來,凝神一望,只見樓窗開處,立著一個絕代佳人,他料想一定是陰麗華毫無疑義了。但見她閃著秋波,朝劉文叔上下打量個不住,最後嫣然一笑,便閉了樓門。

這一笑,倒不打緊,把個劉文叔笑得有癢沒處搔,神魂飛越,在書房裡轉來踱去,像煞熱鍋上螞蟻一樣。等了一會,伸出頭來,望了一會,不見動靜,他滿心焦躁道:「明兒假使去報告她家主人,那就糟了!」忽然又轉過念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方才她朝我一笑,顯系她已得明兒的消息,才能這樣的。」又等了半晌,突聞著一陣蘭麝香風,接著又是斷斷續續的一陣環珮的聲音,從裡面發了出來,他暗暗地歡喜道:「那人兒來了。」不多時,果見明兒在前面領著路,但見她婷婷裊裊地來了。劉文叔這時不知怎樣才好,又要整冠,又要理衣,真是一處弄不著。

霎時她走到書房門口,停了停,便又走了進來,嬌羞萬狀,脈脈含情。劉文叔到了這時,一肚子話盡華到無何有之鄉,張口結舌,做聲不得。

明兒對他說道:「這是我們的小姐,先生有什麼信,可拿出來吧?」

劉文叔忙搶上前躬身一揖,口中道:「請屏退侍從,以便將信奉上。」

陰麗華宮袖一拂。明兒會意,連忙退出。她嬌聲問道:「先生有什麼信,請拿出來吧!」這正是:休道落花原有意須知流水亦多情。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協力同心誓扶漢室翻雲覆雨初入柔鄉

卻說劉文叔見她問話,低聲答道:「久慕芳名,昨於無意中得瞻仙姿,私懷幸慰!故以寄信為題,藉此與玉人一親芳澤,雖死亦願矣。但素昧平生,幸勿責我孟浪,則銜感無限。」

陰麗華聽了這番話,只羞得粉面緋紅,低垂螓首,半晌答不出一句話來。他也不便再說,倆人默默的一會子,劉文叔偷眼看她那種態度,愈是怕羞,愈覺可憐可愛。他情不自禁地逼近一步,低聲問道:「小姐不答,莫非嗔怪我劉某唐突嗎?」

陰麗華仍是含羞不語。他恐怕馬上要有人來,坐失此大好的機會,大膽伸手將麗華的玉手一握,她也不退避。劉文叔見了這種光景,加倍狂浪起來,一把將她往懷中一摟,接了一個吻,說道:「親親!你怎麼這樣的怕羞呢?」此地也沒有第三個人在這裡,是否敢請從速一決。「她躲避不迭,不覺羞得一雙星眼含著兩包熱淚,直要滾了下來。他見她這樣情形,忙放了手說道:「小姐既不願與某,可以早為戒告,某非強暴者流,就此請絕罷!」他撒開手便要出來。陰麗華忙伸出玉腕將他拉住哭道:「我曾聽古人有雲,女子之體,價值千金,斷不能讓男子廝混的。我雖然是個小家女子,頗能知些禮義。

家兄為我物色至今,完全碌碌之輩,不是滿身銅臭,便是紈袴氣習,俗氣逼人,終未成議。昨日在此地見君,早知非凡人可比。但今朝君來,我非故意作態,一則老母生病未愈,二則家兄等俱在母側,倘有錯失,飛短流長,既非我所能甘受,與君恐亦不宜。」

他聽了這番話,知道她已誤會,忙答道:「小姐,你可錯疑我了。鄙人方才的來意,不過完全是徵求尊意,是否能夠下顧垂愛,別無其他的用意的。我非是那一種輕薄之輩,專以肉慾用事的。」

她回悲作喜道:「這倒是我錯怪你了,不知你還肯原諒我嗎?」劉文叔笑道:「小姐,哪裡話來!小姐肯憐惜我,我就感激不盡了,何敢說個怪字呢。」

她道:「我們坐下來談罷!」

劉文叔唯唯地答應,便走向左邊的椅子上坐下。她便將明兒喊來,附耳談了幾句。明兒點頭會意,又將劉文叔瞟了一眼,方才出動。她從容地坐下,方展開笑靨問道:「劉先生胸懷大志,將來定能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的。眼見中原逐鹿,生靈塗炭,莽賊窺竊神器,轉眼六年,芸芸眾生急待拯救,不知先生將用何種方針,去恢復漢家的基業呢?」她說罷,凝著秋波,等他回答。

劉文叔聽她說出這番話,不禁十分敬愛,不由得脫口答道:「吾家基業,現不必論,終有恢復之一日。丈夫處事,貴於行,而不貴乎言,言過其實,非英雄也。

敝人的志願,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娶陰!」他說到這裡,忙噎住不響,知道自己失言,登時面泛紅肖。

她聽他剛說到一個陰字,便噎住了,自己還不明白嗎?也羞得面泛桃花,低首無語。劉文叔忙用了話岔開去。

二人又談了一會,劉文叔雖然是個年未弱冠的少年,但是他的知識卻過於常人,一舉一動都深有含蓄,比較他的兩個哥哥真有天淵之別。今日見了麗華,覺得她沒有一處不可愛。看官,這個愛字,與情當然是個搭檔的,情與肉慾,又差到多少路程呢(1——6——k-小說——網)?看官一定能夠了解的。我再進一步說,這愛與情,情與肉慾,至多間隔著一毫一發吧。任他是什麼人,一發生了愛,自然就會有情了;有了情,那必從肉慾這條道路上走一下子,才算是真情呢!誰說我這話說得不對,他就是個大騙子。為什麼呢?肉慾也是情之一種,也就是情的收束。

閑話少說,言歸正文。劉文叔和她談了一陣子,只見陰麗華朱唇輕啟,口若懸河,句句動容,矢矢中的。他可是把那愛河的浪花,直鼓三千尺,按捺不定,低聲問道:「我能夠常常到此地來聆教聆教嗎?」她微笑不答,伸出纖纖玉腕拿起筆來,就在桌上寫了四個字。他靠近來一看,乃是「關防嚴密」;他也提起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六個字,「何時方可真箇」,伸出手來向她示意。她閃著星眼一看,不覺紅暈桃腮,嬌羞不勝,復提起筆來在玉掌上面寫了一行字,向劉秀示意。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明酉仍在此候駕。」

他看罷心中大喜,便向她說道:「蒙允感甚!但是現在因為還有許多事情,要回去料理,明日屆時過來候駕,今天恕我不陪了。」

她含羞微笑道:「你今天出去,可要不要著人送你?」

他忙道:「不需不需!」

她將明兒喚了進來,說道:「你將劉先生送出園,快點回來,我在這裡等候你呢!」明兒諾諾連聲地送著劉文叔走出書房,一直將他送到園門口。劉文叔依依不捨,回頭一望,只見她倚著花欄,還在那裡朝自己望呢。他可是站住不走了。

明兒道:「先生,你今天和我們小姐談些什麼話?」他笑道:「不過談些平常的話罷了。」明兒搖頭笑道:「你不要騙我,我不信。」她說著,斜瞟星眼,盯著劉文叔。文叔笑道:「好姐姐!你不要告訴人家,我就說了。」明兒忙答道:「我不去告訴人,你說吧!」他笑道:「好丫頭,你們小姐許給我了。」明兒詫異問道:「這話從何說起,怎的我們一些也不知道呢?」他笑道:「要你們知道,還好嗎?」

明兒笑道:「呸!不要我們知道,難道你們還想偷嘴嗎?」劉文叔禁不住笑道:「好個伶俐的丫頭,果然被你猜著了。」明兒又問道:「敢是你們已經……」她說了半句,下半句說不下去了,羞得低著頭只是發笑。劉文叔見她這樣子,不由得說道:「不瞞你說,雖然沒有到手,可是到手的期限也不遠了,明天還要煩你神呢!」

明兒道:「明天煩我做什麼?」劉文叔笑道:「你和我走出園去,告訴你。」

二人便出了園,文叔便將方才的一番話,完全告訴了她,把個明兒只是低頭笑個不住道:「怪不得兩個人在書房裡,咕咕嘰嘰談了半天,原來還是這個勾當呢!

好好好!我明天再也不替你們做奴婢了!」劉文叔忙道:「好姐姐,那可害了我了,千萬不能這樣!總之,我都有數,事後定然重重地報答你,好嗎?」明兒笑問道:「你拿什麼來謝我呢?」劉文叔笑道:「你愛我什麼,便是什麼。」明兒指著他羞道:「虧你說得出,好個老臉!」她說罷,翻身進去,將門閉起。

劉文叔高高興興地認明了方向,順著有生字的荼蘼花架,走了出去。到小橋邊,又看了一迴風景,才尋著原路回來。肚中已覺得餓了,忙叫童兒去拿飯來,胡亂吃了些。才放下飯碗,就有兩個老佃長進來稟話,見了劉文叔,兩個老頭子一齊跪下。

劉文叔慌忙下來將他們扶起來,說道:「罪過罪過!這算什麼!你們有話簡直就坐下來說就是了,何必拘這些禮節呢?」

一個老頭子捋著鬍子嘆道:「我們今天到這裡來,原來有一樁要緊事情,要討示下。」劉文叔道:「什麼事情?你們先坐下來,慢慢地說罷。」

兩個老頭子同聲嚷道:「啊也,我們佃戶到這裡來,斷沒有坐的道理,還是站著說罷。」劉文叔忙道:「二位老丈,這是什麼話?趕緊坐下來,我不信拘那些禮節,而且我們又不是皇帝家,何必呢?」

兩個老頭子,又告了罪,方才坐下。劉文叔問道:「二位老丈,今天難道有什麼見教嗎?」東邊花白鬍子的先答道:「小主人!你還不曉得?現在新皇帝又要恢復井田制了,聽說北一路現在都已實行了,馬上就要行到我們這裡來了。我想我們一共有六百多頃田,要是分成井田,可不要完全歸別人所有了嗎?」劉文叔聽了這話吃驚不小,忙問道:「這話當真么?」那兩個老頭子同聲說道:「誰敢來欺騙主人呢?」

劉文叔呆了半晌,跺足嘆道:「莽賊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

那老頭子又說道:「聽說有多少人,現在正在反對,這事不知可能成功?」劉文叔嘆道:「這個殘暴不仁的王莽,還能容得人民反對嗎?不消說,這反對兩個字,又不知殺了多少無辜的百姓了!」

正說話時,劉仲走了進來,聽他們說了個究竟,氣得三光透頂,暴跳如雷,大聲說道:「怕什麼!不行到我們這裡便罷,如果實行到我們這裡,憑他是天神,也要將他的腦袋揪下來,看他要分不要分了。再不然,好在我們的大勢已成,趁此機會就此起兵,與莽賊分個高下。若不將吾家的基業恢復過來,誓不為人!」

劉文叔勸道:「兄長!你何必這樣的大發雷霆呢!現在還沒有行到這裡呢!凡事不能言過於行的,事未成機先露,這是做大事的人最忌的。」劉仲被文叔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轉身出去。那老頭子又向文叔說道:「昨天大主人到我們那裡去,教我們讓出一個大空場來,給他們操兵。我想要是在冬天空場盡多,現在正當青黃不接的時候,哪裡能一些閑空地方呢?我當時沒有回答,今天請示,究竟騰出哪一段地方做操場?」劉文叔沉思了一會,對兩個老頭子說道:「那日升谷旁邊一段地方,現在不是空著呢?」兩個老頭子同聲說道:「啊也,真的老糊塗了!放著現成的一段極大的空地,不是忘記了。」劉文叔笑道:「那一段空地,就是有十萬人馬,也不見得怎麼擁擠的。

你們今天回去,就命人前去安排打掃,以備明日要用!傲礁隼賢紛游ㄎǖ卮鷯Γ媧峭順觶幌藁啊?

到了第二天一早上,那四處的鄉勇,由首領帶領,一隊一隊地向白水村聚集。

不到多時,只見白水村旗幟職揚,刀槍耀日。

劉蘼、劉仲忙得不亦樂乎,一面招待眾首領,一面預備午飯。直鬧到未牌時候,大家用飽茶飯,各處的首領紛紛出來,領著自己的人馬,浩浩蕩蕩,直向日升谷出發。劉蘼、劉仲騎馬在後面緩緩地行走。他的叔父劉良,也是老興勃發,令人扶他上馬,跟去看操。

到了地頭,一聲呼號,一隊隊的鄉勇,排開雁陣,聽候發令。那一班首領,騎在馬上,奔走指揮。一時秩序齊整,便一齊放馬走到劉縯、劉仲的面前,等侯示下。

劉仲首先問道:「秩序齊整了嗎?」眾首領轟天價的一聲答應道:「停當了!」

劉縯便向司令官一招手,只見那個司令官捧著五彩的令旗,飛馬走來,就在馬上招呼道:「盔甲在身,不能為禮,望明公恕罪!」劉縯一點首,那司令官便取出紅旗,在陣場馳騁往來三次,然後立定了馬,將手中的紅旗一層。

那諸首領當中有三個人,並馬飛出陣常司令官揚聲問道:「來者敢是火字隊的首領嗎?」三人同聲答道:「正是!」

司令官便唱道:「第一隊先出陣訓練!」那個背插第一隊令旗的首領,答應一聲,飛也似地放馬前去,將口中的畫角一鳴。

那東南角上一隊長槍鄉勇,風馳電掣地卷出來,剎那間,只見萬道金蛇,千條閃電般地舞著。司令官口中又喊道:「火字第二隊出陣對手試驗!」那第二隊的首領,也不及答應,就飛馬前來,將手中的銅琶一敲。霎時金鼓大震,一隊短刀鄉勇,從正東方卷了出來,和長槍隊碰了頭,捉對兒各顯本領,槍來刀去,刀去槍迎,只殺得目眩心駭。這時司令官又大聲喊道:「火字第三隊出陣合擊第一隊。」第三隊的首領早就放馬過去,聽司令官一聲招呼,便將令旗一招。那一隊鐵尺兵,疾如風雨般地擁了出來,幫著短刀隊夾攻長槍隊,只殺得塵沙蔽日,煙霧障天。

司令官將黃旗一層,霎時金鼓不鳴。那火字第三隊的人馬,風捲殘雲般退歸本位,露出一段大空場來,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這時候,忽見西邊一人飛馬而來。劉縯、劉仲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是劉文叔前來看操的。他首先一句問道:「現在操過第幾陣了?」劉縯答道:「操過第一陣了!」劉文叔道:「成績如何?」劉縯點頭微笑道:「還可以。」話還未了,只見司令官口中喊道:「土字第一隊出陣!」那個首領背著一把開山斧,用手一招。東北上跑出一隊斧頭兵來,每人腰裡插著兩把板斧,一個個雄赳赳地挺立垓心。那首領一擊掌,那些斧頭兵,連忙取斧頭耍了起來,光閃閃的像雪球一樣。

司令官又喊道:「第二隊出陣對手!」第二隊的首領,忙將坐下的黃驃馬一拍,那馬嘶吼一聲,只見正北上一隊銅錘兵,蜂擁前來,和第一隊的板斧相搏起來。此時只聽得叮叮噹噹,響聲不絕於耳。戰夠多時,司令官取出黑旗,迎風一層,那兩隊土字兵慢慢地退回本位。

司令官口中喊道:「水字第一隊出陣!」話還未了,只見正南的兵馬忽地分開。

這時金鼓大震,那水字隊的首領用手一招,登時萬弩齊發。射到分際,司令官將旗一擺,復又一招,瞥見第二隊從後面翻了出來。每人都是腰懸豹皮袋,竄到垓心,一字兒立定,取出流星石子,只向日升谷那邊擲去,霎時渾如飛蝗蔽空一般。司令官將白旗一豎,那流星一隊兵,就地一滾,早已不知去向。正西的盾牌手,翻翻覆覆地卷了出來。司令官又將藍旗一招,那正南方霍地竄出一隊長矛手,和盾牌手對了面,各展才能,藤牌一耍,花圈鐵簇,長矛一動,閃電驚蛇。

殺了多時,司令官將手中五色彩旗,一齊舉起,臨風一揚,四處的隊伍,騰雲價地一齊聚到垓心,互相排列著。就聽金鼓一鳴,那五色的兵隊,慢慢延長開去,足有二里之遙。司令官兜馬上了日升谷,將紅旗一招,三隊的火字兵立刻飛集一起。

司令官將五色旗挨次一招展,那五隊兵霍地一閃,各歸本位。

胡笳一鳴,各隊兵卒都紛紛散隊,各首領和司令官一齊到劉縯面前,打躬請示。

劉縯點頭回禮,向眾首領說道:「諸公辛苦了!今天會操的成績,我實在不望到有這個樣子,只要諸公同心努力,何愁大事不成呢?」劉文步忙問道:「誰是流星隊的首領?」只見一個小矮子近來,躬身說道:「承問,在下便是。」劉文叔滿口誇讚道:「今天各隊的訓練成績,都是不差。惟看你們這一隊的成績,要算最好了!」那個矮子只稱不敢。劉良笑道:「文叔,你平素不是不大歡喜練有武功嗎?

今天為何也這樣的高興呢?」文叔笑道:「願為儒將,不為驍將;儒將可以安邦定國,驍將不過匹夫之勇耳。」劉良驚喜道:「我的兒!看不出你竟有這樣的才幹!

漢家可算又出一個英雄了!」大家又議論了一會,只見日已含山,劉縯便令收兵回去。

一聽令下,登時一隊隊地排立齊整,緩緩地回去。劉良等回到白水村,劉縯便請諸首領到他家赴宴談心。

大家剛入了座,劉文叔猛地想起昨日的話來,酒也不吃,起身出席,走後門出去。幸喜劉縯等因為招待賓客;未曾介意。

他趁著月光,出了白水村,一徑向楊花塢而來。一路上夜色蒼茫,野犬相吠,真是個碧茵露冷,花徑風寒。一轉眼又到陰家的後園門口,他展目一看,只見雙扉緊閉,雞犬無聲,他不覺心中疑惑道:「難道此刻還沒人來?敢是陰小姐騙我不成?

我想絕不會的。或者她的家中事牽住,也未可知,再則有其他緣故,也說不定。」

他等了多時,仍未見有一些動靜,自言自語地道:「一定是出了岔頭了,不然,到這晚,明兒還不來呢?」他等得心焦,正要轉身回去,猛聽得呀的一聲,門兒開了,他可是滿肚子冰冷,登時轉了熱,忙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明兒。她向他一招手,他進了園。明兒輕輕地將門關好,領著他一徑向前而來。轉亭過角,霎時到了麗華的綉樓。輕輕地上了樓,走進房內,但見裡面陳設富麗堂皇,錦屏綉幕,那一股甜絲絲的香氣,撞到他的鼻子里,登時眼迷手軟渾身愉快。

那梳妝台上,安放著寶鴨鼎,內燒沉香。右邊靠壁擺著四隻高腳書廚,裡面安放牙籤玉軸,琳琅滿目,他走進幾步,瞥見麗華倦眼惺忪地倚著薰籠,含有睡意。

明兒向他丟下一個眼色,便退了出去。他輕輕地往她身旁一坐。這正是:最喜今朝兼四美,風花雪月一齊收。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芍藥茵中明兒行暖昧荼蘼架下賊子竊風流

斗移星換,夜色沉沉;簾卷落花,帳籠余馨;海棠已睡,垂柳驕人。當此萬籟俱寂的時候,劉文叔坐在她的旁邊,用手在她的香肩上輕輕一拍,低聲喚道:「卿卿,我已經來了!」

她微開倦眼,打了一個呵欠,輕舒玉臂,不知不覺地搭在劉文叔的肩上,含羞帶喜地問道:「你幾時來的?」劉文叔忙道:「我久已來了,不過在後園門口等了好久,才得明兒將我帶來的。」

她微微一笑。啟朱唇說道:「勞你久等了!」文叔忙道:「這是什麼話?只怪我急性兒,來得忒早了。」她問道:「你受了風沒有?」文叔忙道:「不曾不曾!」

她伸出玉手,將文叔的手一握,笑道:「嘴還強呢,手冰凍也似的,快點倚到薰籠上來度度暖氣!」文叔忙將靴子脫下,上了床。她便將薰籠讓了出來。文叔橫著身子,仰起臉來,細細地正在飽餐秀色。

她被他望得倒不好意思起來,笑道:「你儘管目不轉睛地朝我望什麼?」文叔笑道:「我先前因為沒有晚飯吃,肚子里非常之餓。現在看見你,我倒不覺得餓了。」

她聽了這話,驚問道:「你還沒有吃晚飯嗎?」文叔笑道:「日里我們家兄約會了四周的鄉勇在日升谷會操,我也去看操。到了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剛才坐下來入席,猛地想起昨天的約來,忙得連飯都沒敢吃,生怕耽擱辰光。再則又怕你盼望,故而晚飯沒吃就來了。」她嗤的一笑,也不答話,起身下床,婷婷裊裊地走了出去。

文叔不解她是什麼用意。一會她走進來,坐到床邊,對他笑道:「你餓壞了,才是我的罪過呢!」劉文叔忙道:「不要煩神,我此刻一些兒也不餓。」她笑道:「難道要成仙了么?此刻就一些也不餓。」話猶未了,但見明兒捧了一個紅漆盒子進來,擺在桌上,又倒了兩杯茶,便要退下,她輕輕地問道:「太太睡了不曾?」

明兒笑道:「已經睡熟了。」她又豎起兩個指頭問道:「他們呢?」明兒笑道:「也睡了好久了。」她正色對文叔說道:「君今天到這裡,我要擔著不孝、不義、不貞、不節的四個大罪名,但是貞姬守節,淑女憐才,二者俱賢。照這樣看來,我只好忍著羞恥,做這些不正當的事情,惟望君始終要與今朝一樣,那就不負我的一片私心了。」

劉文叔忙答道:「荷蒙小姐垂愛,我劉某向後如有變卦,」他剛剛說到這裡,陰麗華伸出纖纖的玉腕,將他的口掩著笑道:「只要居心不壞,何必指天示日,學那些小家的樣子做什麼呢?現在不需羅嗦了。明兒剛才已經將點心拿來,你不嫌粗糙,請過去胡亂吃一些罷。」

文叔也不推辭,站起來,走到桌邊坐下。她跟著也過來,對面坐下,用手將蓋子揭去。只見裡面安放著各種點心,做得非常精巧。她十指纖纖用牙箸夾了些送到他的面前。

文叔一面吃著,一面細細認著,吃起來色香味三樁,沒有一樁不佳,就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好意思去問她。只好皺著眉毛細細地品著味道。她見文叔這樣,忙問道:「敢是不合口嗎?」文叔笑道:「極好極好!」她道:「不要客氣罷!

我知道這裡的粗食物,你一定吃不來的。「文叔道:」哪裡話來,這些點心要想再比它好,恐怕沒有了。「她笑道:」既然說好,為什麼又將眉毛皺起來呢?這不是顯系不合口嗎?「劉文叔悄悄地笑道:」我皺眉毛原不是不合口,老實對你說一句,我吃的這些點心一樣也認不得,所以慢慢地品品味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做的。

「她聽了笑道:」原來這樣,我來告訴你罷!?她說著,用牙箸在盤裡點著道:「這是梅花髓的餅兒,這是玫瑰酥,這是桂蕊餑餑,這是銀杏盒兒。」她說了半天,劉文叔只是點頭嘆賞不止。

又停一會,猛聽譙樓更鼓已是三敲,劉文叔放下牙箸,對她低聲說道:「夜深了,我們也該去安寢了。」她低首含羞,半晌無話。劉文叔便走過來,伸手拉著她的玉腕,同入羅幃,說不出的無邊風景,蛺蝶穿花,蜻蜓掠水;含苞嫩萼,查德甘霖;欲放蓓蕾,初經春雨;自是百般愉快,一往情深了。

但是他們兩個已經如願已償了,誰也不知還有一個人,卻早已看得眼中出火。

你道哪一個?卻原來就是明兒。她的芳齡已有二八零一,再是她生成的一副玲瓏心肝,風騷性兒,看見這種情形,心裡還能按捺得住嗎?

她站在房門外邊,起首他們兩個私話喁喁,還不感覺怎樣;後來聽得解衣上床,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霎時就聽得零雲斷雨的聲音,一聲聲鑽到她的耳朵里,她可是登時春心蕩漾,滿面發燒,再也忍耐不住,便想進去分嘗一臠。迴轉一想,到底礙著主僕的關係,究竟理上講不過去;再則劉文叔答應倒沒有什麼,假若劉文叔不答應,豈不是難為情嗎?她思前想後,到底不能前去,她只得將手放在嘴裡,咬了幾口,春心才算捺下去了一些。一會子,又聽得裡面動作起來,禁不住芳心復又怦怦地跳了起來,此番卻十分利害,再也不能收束了。

她皺眉一想,猛地想出一個念頭來,便輕輕地下了樓,將門一道一道地放開,直向後園而來。進了園門,瞥見海棠花根下,蹲著一個黑東西,兩隻眼和銅鈴一樣,灼灼地朝自己望個不住,她嚇得一噤,忙止住腳步,細細地望了一會。無奈月色昏沉,一時看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可怪那東西兀自動也不動地蹲在那裡。她到這時,進又不敢,退又不肯。正在為難之際,只見那東西忽地竄了出來,咪呼咪呼地亂叫,她嚇得倒退數步,原來是一隻大黑貓。她暗罵道:「狗嚼頭的個畜生!

沒來由的在這裡大驚小怪呢!八蛋眨薜檬捌鷚豢樽┩防矗嫦蚰嗆諉ㄖ廊ァD侵緩諉ㄒ渙鎇灘恢ハ潁龐窒蚯白呷ァ?霎時到了書房門口,她輕輕地在門上拍了一拍,就聽得裡面有人問道:「誰呀?」

她輕輕地答道:「是我。」裡面又問道:「你究竟是誰呀?」明兒道:「我是明兒。」

裡面忙道:「明姐嗎?請你等一等,我就來開門。」不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兒,將門開放,笑問道:「明姐,你此時還未睡嗎?」

她笑道:「沒有,你們為何到這時也不睡呢?」那童兒笑道:「和小平趕圍棋,一直趕到這會,還沒睡呢。姐姐,你來做什麼的?」她笑吟吟將那童兒的手一拉,說道:「我來和你們耍子,不知你們肯帶我么?」那童兒笑道:「那就好極了!我們兩個人睡又睡不著,你來,我們大家耍子,倒覺得有趣咧!」

她和他手拉手兒,進了房。但見裡面還有一個小童兒,大約在十一二歲的光景,正坐在那裡注目凝神地朝著棋盤裡望著,見她來忙笑道:「明姐,你來了正好,我這盤棋剛要輸了,快些來幫著我,小才專門會和我賴。」明兒笑道:「你輸幾盤給他了?」小平道:「連輸三盤給他了,我和他講的是二十記手心一盤,現在已經欠他六十記手心了。好姐姐,快來幫助我吧!」

她笑道:「好好!我來幫助你。」小才道:「那可不成,誰是你的對手呢?」

明兒笑道:「不要這樣的認真,他小你大,我不去幫著他,難道還來幫著你不成?」

說著便靠著桌子坐下,一把將小才拉了坐在自己懷裡。一面教小平動棋,一面暗暗地盤算道:「在這裡斷不能做勾當的。那小平雖然小,假使明天露了風聲,那就糟了,越是這小孩子嘴裡,越沒有關欄。」

她想了半天,猛地想起一個調虎離山的法子來,便向小平笑道:「這撈什子沒有什麼趣,不如我們三個人去捉迷藏,倒反有趣得多咧。」小平搖頭說道:「我不去,我不去。這夜靜更深的,誰願意出去玩呢,怪害怕的。遇著馬猴子,還要嚇煞了呢。」她笑道:「小孩子家,一點膽氣也沒有。今天外邊的月色真是好極了,和白天差不多,怕什麼?」小才道:「我也不願意出去,還是在家裡玩的好。」她笑道:「捉迷藏,你不是喜歡捉的嗎?今天為何反不高興呢?」小才笑道:「日里大家玩要是高興的,現在我們人少,誰高興呢?」

她暗道這條計竟不濟事,便怎生再想法子呢?她又想了半天,悄悄地對小才道:「你不是對我說過要杏子吃的嗎?你看後門口的杏子都熟了,這時何不去摘幾個來吃吃呢?」小才聽了這話,大喜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白天又不敢大明大白地去摘來吃,小碧她們的嘴,最壞不過,被她看見了,馬上又要去告訴。現在去摘光了,也沒有人曉得的。」小平聽得要去摘杏子十分高興,也要想去。她忙說道:「動不得!你卻不能去,這裡全走了,假如有個強盜,怎生是好呢?」小平努著嘴說道:「你們不帶我去,我明天去告訴太太。」她慌地哄他道:「好兄弟,你不要心急!我們去隨便摘多少,我們一個也不吃,弄回來和你同吃如何?」小平笑道:「那麼,我明天自然就不去告訴太太了。」小才道:「事不宜遲,我們就去吧!」她又怕小平跟他們出來,破他們的好事,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教他不要亂走。小平諾諾連聲地答應,她才和小才出了門。

繞著花徑走了一會,小才問道:「姐姐,路走錯了!杏子樹不是在門外邊嗎?

為什麼走了向西呢?」明兒也不答應,轉眼走過一大段芍藥花的籬邊,拉著小才的手說道:「兄弟,你隨我進來,我有句話要和你說。」小才也不知就裡,隨著她走進芍藥花的中間一塊青茵地上,她往地上一坐,小才也跟她往身旁一坐,向她問道:「姐姐,你有什麼話和我說,請你說罷!」她乜斜著眼,對小才嗤的一笑,悄悄地說道:「我喊你到這裡來,難道你心裡還不明白嗎?」小才急道:「你不告訴我,我明白什麼呢?」她一把將小才摟到懷中,兄弟長兄弟短的叫了一陣子,才停住聲音,半晌又開口問道:「好兄弟,你究竟歡喜我嗎?」小才仰起臉來,說道:「自家好姐妹不歡喜,難道歡喜別人嗎?」她笑道:「你光是嘴上說歡喜,心裡恐怕未必罷?」小才笑道:「你這是什麼話呢?心裡如果不歡喜,我也不願意和你在一起頑耍了。」

他說到這裡,猛聽得東邊梧桐樹下,飛起一樣東西來,怪叫了兩聲,飛得不知去向,他嚇得無地可鑽,忙埋怨明兒道:「我說不要出來,你偏要出來,怪害怕的。」

她慌地哄他道:「好兄弟,你不要怕!方才飛的那東西,一定是野雉。」小才說道:「管它是什麼,我們回去吧!」

她忙摟住他說道:「你不須急,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呢。」

小才急道:「親娘,你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我要被你纏死了!」她附著他的耳朵說了一會,小才翻起眼睛說道:「那麼,就算恩愛了嗎?」她笑道:「是呀!

那才算恩愛呢。」小才道:「我們就來試試看。」明兒便寬衣解帶。二人就實行交易了一回,小才少精無力地問道:「怎麼?這也奇怪極了,我從來還不知道這樣的趣味!」她坐起來,把粉臉偎著小才的面孔,笑問道:「你說如何?」小才滿口贊道:「果然有趣極了!」

二人坐在草地上,南天北地地又談了一會子,小才忽然問道:「姐姐,我有一樁事情始終不明白,人家討了老婆,怎的就會生出小兒來呢?」她笑道:「痴子,虧你到了十六七歲,怎麼連一點事情都不曉得,你要知道人家生小兒,就是我們方才做的那個玩意兒。」

他拍手笑道:「原來原來原來是這樣的,我還要問你,人家本來是兩個人做那勾當的,怎的反是一個人生小孩呢?而且全是女人家生的,我們男人從沒看見過生小孩,這又是什麼道理呢?」她笑道:「誰和你來纏不清,連這些都不曉得,真是氣數,不要多講了,我們回去吧。」

他笑道:「好姐姐,你回去也和小平去弄一回,看他舒服不舒服?」她聽了這句話,兜頭向他一啐道:「你這個糊塗種子,真是天生不該生,地不該長,怎的這樣地油蒙了心,說出話來,不曉得一些高下呢?」他笑道:「姐姐,肯就肯,不肯就算了,急的什麼呢?」

她見他這樣獃頭獃腦的,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又深怕他口沒遮攔露出風聲來,可不是玩的,忙哄他道:「兄弟,你不曉得,我和你剛才做的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別人!」他翻起白眼問道:「告訴別人怎樣?」她恐嚇道:「如果告訴別人,馬上天雷就要來打你了。」他用手摸著頭說道:「好險好險!

還虧我沒有告訴別人;不然,豈不是白白的送了一條性命嗎?「

她笑道:「你留心一點就是了。」

他又笑問道:「我方才教你和小平去弄一會子,你為什麼現出生氣的樣子來呢?」

她正色說道:「你曉得什麼?這件玩意,豈能輕易和人去亂弄的嗎?」他笑道:「怕什麼,橫豎不是一樣的?」她急道:「傻瓜,我老實對你說罷,他小呢,現在不能夠干那個玩意兒呢。」他問道:「幹了怎樣?」她笑道:「幹了要死的。」他嚇得將舌頭伸出來,半晌縮不進去。停了一會,哭喪著臉說道:「姐姐!你可害了我了,我今天不是要死了嗎?」她笑道:「你過了十五歲,就不要緊了。」他聽了這話,登時笑起來了。

她說道:「我們到外邊去摘杏子罷!」他道:「可不是呢,如果沒有杏子回去,小平一定要說我們幹什麼的了。」她也不答話,和小才一直出了後園門,走到兩棵杏子樹下,小才笑道:「你上去還是我上去呢?」她笑道:「自然是你上去!」小才撩起衣服,像煞猢猻一樣爬了上去,她站在樹根底下說道:「留神一點,不要跌了下來!」小才嘴裡答應著,手裡摘著,不多時摘了許多的杏子。用外邊的衣服兜住,卸了下來,自己也隨後下來。向她說道:「姐姐,我們回去吧!」她向小才說道:「你先進去吧!我要解手去。」小才點頭進去了。

她走到東邊一個荼蘼架下面,扯起羅裙,蹲下身子,一會子完了事,剛要站了起來,這時後面突來一個人將她憑地抱起,往東走了幾步,將她放下。她又不敢聲張,偷眼往那人一望,原來是個十九歲多的少年,生得凶眉大眼,滿臉橫肉,向她獰笑道:「今天可是巧極了,不要推辭吧!」她曉得來者定非好意,無奈又不能聲張,只得低頭無語。

說時遲,那時快,那個人竟像餓虎擒羊一般,將她往地上一按,她連忙喊道:「你是哪裡來的野人,趕快給我滾去。」

話還未了,瞥見那人颼地拔出一把刀來,對著她喝道:「你再喊,馬上就給你一刀!」她可嚇得魂落膽飛,還敢聲張么。霎時間,便任他狂浪起來。一會事畢,那人摟著她又親了一回嘴,才站直來走了。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心中倒反十分愉快。因為小才究竟年輕,不解風流,誰知無意中倒得著一回趣。她慢慢地走進園門,又朝外邊望望,那人早巳不知去向。

她順手將門關好,走到書房裡,只見小才和小平兩個人掏著杏子,滿口大嚼。見她進來,小才忙問道:「你到哪裡去了,到這會才來?」她一笑答道:「我因為看見一隻野兔,我想將它捉來玩玩,不想趕了半天,竟沒有趕上,放它逃了。」小才笑道:「你這人真痴,兔子跑起來能夠追上風呢,你就趕上了嗎?」她笑道:「我見它頭埋在草窠里,當它是睡著呢,從背後抄上去,不想它來得乖覺,忽然跳起來就逃去了。」

他們正在談話之間,猛聽得更樓上,噹噹當地連敲四下子,她才將閑話丟開,別了他們,一徑向前面而來,將門一重一重地關好,上了麗華的綉樓。進了房,但見他兩個交頸鴛鴦,正尋好夢,她一想再遲,恐怕要露出破綻來,忙走進來,輕輕地將二人推醒,說道:「天要亮了,你可不能再耽擱了!」二人聽說這話,連忙起身,披衣下床。

明兒走過來,替麗華幫著將衣裳穿好。劉文叔這時也將衣服穿好,推窗一望,但見霧氣重重,月已掛到屋角,東方漸漸地露出魚肚的色彩。他忙將窗子關好,走到床前,向麗華深深一揖,口中說道:「荷蒙小姐垂愛,慨然以身相許,劉某感謝無地,刻骨難忘。惟望早酬大志,寶馬香車,來接小姐。」這正是:無限春風成一度,有情鶼鰈訂三生。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觸目煙塵鴉飛雀亂驚心聲鼓鰈散鶼離

卻說劉文叔講過這一番話以後,她慌忙還禮答道:「願君早酬大志,恢復漢家基業,掃除惡暴,為萬民造福。麗華一弱女子,又以禮教束身,不能為君盡一寸力,殊深自恨!惟望勿以麗華為念,努力前途,則幸甚矣!」劉文叔躬身答道:「多蒙教誨,何敢忘懷?此番起義倘不能得志,願以馬革裹屍,了我畢身志願,如蒙上天垂佑,得伸素志,雖赴湯蹈火,斷不負卿的雅望也!現已四更將盡,不能再稍留戀,仆去矣。」他說罷,忙放步下樓,麗華和明兒也跟著送他出了後園門,麗華執著他的手嗚咽問道:「你們幾時起義?」劉文叔道:「差不多就在這數天之內了。」她嗚咽道:「願君一戰成功,麗華坐候好音便了。」劉文叔道:「但願有如卿言,後會有期,務希珍重。」他說罷,大踏步走了。

麗華佇望了半天,等看不見他,才怏怏地回樓。明兒笑道:「姑娘真好眼力,我看這人,後來一定要發達的,將來姑娘可要做夫人了!」她低著頭也不答話。

停了一會,天色大亮,明兒對著穿衣鏡,正自梳洗。麗華瞥見她穿的妃色羅裙後面,一大段青汁和泥污,她不禁心中大疑,忙問道:「明兒,你羅裙後面,哪裡來的那一段骯髒東西?」明兒聽了這話,忙回頭一看,不禁滿臉緋紅,半晌答不出話來。麗華愈加疑惑,加倍問個不祝明兒勉強笑道:「還是昨天晚上在園子里滑了一跤,跌在青草上面,弄了一大段青汁。」她笑道:「你這話恐怕不對吧,這青汁污呢,既然是昨天弄上的,為什麼昨天晚上我一些兒也沒看見呢?」明兒張口結舌,答不出一句話來,放下梳子,只是播弄裙帶。

麗華到了這時,心中反而懊悔起來,暗道:「己不正,就能正人了嗎?這種情形,推測起來,準是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情了。但是她也十六七歲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今天如果執意逼她說,她一定是不肯說,反要激起她的怨恨來,一定要來反噬我,那不是糟了嗎?」她暗想了一會子,只見明兒坐在那裡低著頭,一聲不響。她又暗自說道:「同是一樣的女兒家,她不過生長在貧窮人家,到我家來當一個奴婢,其實我自己不是也做下了錯事嗎?在人家說起主子原是占著面子,她們奴婢難道不是人嗎?」她想到這裡,倒反而可憐明兒了,芳心一軟,不覺掉下淚來,明兒見她這樣,自己也覺得傷感,便伏著桌子,也嗚咽起來。

兩個人默默的一會子,還是麗華先開口向明兒道:「現在不用說了,你做的不正當的事,就是我不好,我如果不為惜才起見,又何能教你如此。」她說到這裡,便咽住哭將起來。明兒聽了這些話,心中更是動了感觸,淚如雨下,站起來走到麗華身邊雙膝跪下,叩頭如搗蒜地說道:「奴才知罪,奴才該死,千萬求小姐恕我的罪,我才說呢。」麗華忙用手將明兒拉起,說道:「你只管說罷,難道我還能怪你嗎?無論如何,總怪我先不正的了。」明兒含羞帶泣地將夜來一回事,細細地說個究竟。

麗華跌足嘆道:「可憐可憐!一個女孩子家,豈能輕易**與人的?何況這苟且的事情呢!明兒,我雖然做下這件違背人倫的事情,但是我既然看中劉文叔,我向後就誓死無他了。

太太她不曉得,我也是要去告訴她老人家的。但是我現在替你設想,十分可憐可嘆,以後千萬不要再蹈前轍才好呢!懊鞫薜潰骸閉庖彩俏頤遣恢窠詰目喑,蒙姑娘寬恕我,已是感恩不盡了!我又不是禽獸,當真還要去做那些沒臉的事么?

她說道:「能夠這樣還好,只怕知過不改,那就沒有辦法。」

她們談了一會子,明兒梳好了頭,又將裙子換了,跟著麗華下樓去定省了。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劉文叔回到白水村,見了劉縯、劉仲以及劉良等。劉縯問道:「兄弟昨夜敢是又到田上去料理什麼事情的?」劉文叔笑道:「原是為兩個朋友留著不準走,在那裡飲酒彈琴,直鬧了一夜,到此時才回來。」

他剛剛說到這裡,瞥見外面有一匹報馬,飛也似地跑進村來。馬上那人直跑得氣急,到了門口滾鞍下馬,大叫「禍事了!禍事了!」劉縯等大吃一驚。大家攏近來齊聲問道:「何事這樣的驚慌?」那人大叫道:「宛城李通因為設謀不密,全家被斬,李氏弟兄現已不知去向,宛城的賊兵,現在已向這裡出發。趕快預備,馬上就要到眼前了!」劉仲大叫一聲:「氣死我也!叵耐這些不盡的狗頭,膽敢來捋虎鬚,不把這班賊豬殺盡了,誓不為人!」劉縯、劉文叔等,忙去披掛。接著鄧辰帶了一隊鄉勇,擁護著兩輛車子,上面坐著女眷,蜂擁而來。劉縯等裹扎停當,提著兵器上馬。劉文叔渾身鎧甲,腰懸兩口雙股劍,外披大紅兜風,頭戴百勝盔,騎在馬上雄赳赳,氣揚揚地準備廝殺。把一班平素笑他沒用的人,嚇得人人咋舌,個個搖頭,都道看不出他竟有這樣的膽量!連劉縯等也都暗暗稱奇不置。霎時西南方煙塵大起,金鼓震天,劉績知道賊兵已經逼近,忙指揮鄉勇,排隊以待。不一刻,賊兵的頭隊已到村前。劉縯、劉仲、劉文叔,各自領兵接戰。

屆時喊殺連天,那一班百姓攜幼扶老,哭聲震天漫地向東北逃難。劉縯等混戰多時,只見賊兵愈來仍多,勢如潮湧,自知寡不敵眾,便向劉鍾道:「二弟!此刻萬萬不能再戀戰了。

再停一刻,就要全軍覆沒了。趕緊收隊,向小長安去,再圖計議罷!傲踔俚潰骸蔽乙彩欽庋鬧饕狻N弈穩芎兔妹媒憬悖衷誆恢闌畲嬙觶醫パ耙惶絲礎!八蛋眨瓚咼磽蝗脛匚В邐魍唬縟胛奕酥場Q傲稅胩歟姑揮醒白乓恍┯白櫻慕乖輳蠛鷚簧創游鞅苯巧仙綳順隼礎?

瞥見劉文叔在柏樹林子旁邊,和一隊賊兵正在那裡混戰,見他又要兼顧女眷十分危急,他不禁心中大喜,大聲喊道:「三弟休慌,我來救你!」劉文叔正在危急之時,忽見劉仲到來,精神陡添百倍。劉仲催馬前來和那個賊將搭上手,不到三合手起一矛,那員賊將仰鞍落馬,奔到閻王那裡去交帳了。

一隊賊兵見主將已死,無心戀戰,霎時東奔西竄,散得精光。

劉仲向文叔道:「你保著車輛,在此休要亂走。我去將大哥尋來,大家一同到小長安去,再圖計議罷!」劉文叔點首答應。

劉仲略憩一憩,提矛上馬,殺入重圍。只見劉縯殺得渾身血污,獨將四將。劉仲眼中冒火,拍馬前來迎敵。

劉縯見劉仲殺進來,滿心歡喜,忙問道:「三弟尋著了嗎?」劉仲一面迎敵,一面答道:「尋著了。」劉縯精神百倍奮勇大殺,滿想將這兩個賊將結果了,好領兵奪路。誰知那兩個賊將,兀自轉戰不衰。正在殺得難解難分之時,瞥見東北角上,喊聲大起,賊兵紛紛逃散,轉眼看見一員女將,坐下桃花征駒,手持梨花槍,身上也無披掛,只穿一件銀紅緊身小襖,露出半截粉藕似的膀子,飛花滾雪價地殺了進來,把一群賊兵殺得人翻馬仰,鼠竄狼奔。霎時衝到面前,劉縯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妹子伯姬,心中大喜。

但見她嬌聲喚道:「哥哥!請住手,將這兩個賊小子,交給我!」她攪動梨花槍,便和兩個賊將相搏。

劉仲在那邊與兩個賊將殺得目眩心駭,難分高下。劉縯更忍不住,拍馬上前,幫著劉仲廝殺,殺到分際,劉仲大吼一聲,手起矛落,將那員賊將刺死於馬下。還有一個賊將,連忙兜馬落荒而逃。劉仲便縱馬追趕。劉縯忙搖手道:「二弟,窮寇莫追!收兵要緊。」劉仲便兜住馬,正要和劉縯來助伯姬,只見伯姬馬首掛著兩個人頭,從那面殺了過來。劉縯便和他們二人一齊衝殺出來,到了柏樹林下,收集殘兵,幸喜還有兩千餘人。

劉文叔道:「為今之計,先到小長安,大家再為聚議罷!這裡萬不能再耽擱的。」

話猶未了,但見那班賊兵自被他們衝散后,便四處搶劫焚燒,無所不為。立時火光衝天,哭聲遍野。劉縯心中好大不忍,仰天長嘆道:「本欲掃除莽賊,拯救百姓,這樣一來,反而害了百姓了。」劉文叔勸道:「兄長徒自悲傷,於事何益。先自保重要緊,天長地久,恢復有時。目下急切,先要預備,再圖報復要緊。勿以小挫,即欲灰心。」劉縯含淚點首,指揮兵隊直向小長安進發。

還未到半路,猛聽得四處的喊聲又起。一隊賊兵,斜次里沖了出來,為首賊將甄阜、梁邱賜,雙馬衝出,擺開兵器,攔住去路,大叫:「劉家賊子,留下頭來!」

劉仲大怒,大吼一聲,放馬直衝過去,和甄阜對手廝殺起來。

這裡劉縯心頭火起,舞起雙鞭,接著梁邱賜大殺。劉文叔哪裡還能忍耐,舞著雙股劍,飛馬前來助戰。這時賊將隊里衝進一個人來,手持大砍刀,也不答話,接著劉文叔廝殺。劉伯姬耍動梨花槍,便要出來助戰。

劉元忙搖手道:「你萬萬不能前去,你一去,我們這班人,豈不要束手待斃么?」

劉伯姬只得暫耐著性子,勒住馬,閃著秋波觀陣,只見垓心裡十二隻臂膊撩亂,二十四個馬蹄掀翻,好個厲害。只殺得塵沙蔽天,目眩心駭,足足殺了八十多個回合,未見勝敗。

劉伯姬催動桃花征駒,沖入垓心,替回劉文叔和那員賊將接上手,奮勇大殺起來,戰了二十多回合,劉伯姬拍馬落荒而走,賊將不知死活,躍馬追來。梁邱賜忙大叫道:「曾將軍!

休中了這婆娘暗計!盎壩濤戳耍壞霉蟻齏Γ艚礪瀆懟K凳背伲鞘笨歟矣窒歟美骱Φ牧呵翊停齙亟芬壞停且恢Ъ∏〈鈾飛戲曬?

梁邱賜大怒,撇下劉縯,拍馬舞刀,直奔劉伯姬。伯姬毫不畏怕,拍馬相迎,各展本領,大殺起來。劉縯深恐伯姬有失,忙催馬追上,雙戰梁邱賜。好個梁邱賜,雙戰他兄妹二人,展開大刀,翻翻覆覆地舞了起來,不慌不忙,敵住二人。甄阜和劉仲又戰五十餘回合,仍是未分勝負。甄阜騰了一個空子,把手中的槍向後一招,只見大隊的賊兵,一齊衝殺上來。劉文叔死力護住陣線,無奈來勢如潮水一般,四處難以兼顧。眼見陣線立刻被衝散了,劉文叔心如刀絞,拚命價的衝殺不了。這時劉縯見大隊賊兵掩殺過去,知情不妙,忙撇下樑邱賜突圍來尋餉械。可憐突了半天,哪裡還見餉械一些影子,他此刻已下了死心,舞著雙鞭,逢人便打,遇將就擊。

再說劉伯姬和梁邱賜,大戰了半天,究竟她是個深閨弱質,力氣有限,哪裡是梁邱賜的對手呢。先前和劉縯二人戰著,還不覺得怎樣吃力,後來單身抵敵,眼見的不濟了,槍法散亂,她何等的乖覺,拍馬就走。梁邱賜曉得她的弓箭厲害,也不敢追趕,放她走了。

梁邱賜便催馬來助甄阜,雙戰劉仲。劉仲和甄阜正是半斤八兩,憑空又添上一個勁敵,卻漸漸地應付不來,再加上見陣線被賊兵衝散,愈加心慌腳亂,矛法散亂,這時梁邱賜泰山蓋頂的一刀斬了下來。劉仲忙用矛頭一撥,架開大刀。接著甄阜的雙錘從左右雙擊過來,劉仲把矛桿一轉,將雙錘掃開,趁勢一矛,向甄阜的馬首刺來,甄阜忙將馬一帶,憑空跳出垓心。

這時梁邱賜的大刀已逼近到他的頸旁。劉仲曉得不好,趕著將頭一低,早將頭盔被刀削去。劉仲大驚,忙躍馬欲走。甄阜放馬攔住去路。劉仲此時,知道逃走不了,只得下了死心,決力奮鬥。又戰了五十多回合,梁邱賜一擺大刀,攔腰斬來,劉仲橫矛一隔,正要還手,瞥見甄阜雙錘,天旋地轉地打了過來。劉仲將肩一偏,讓過上一錘,又將馬頭一帶,讓過下一錘,舉起蛇矛認定甄阜的腕際刺去。甄阜兩錘不著,正自動怒,不防他這一矛刺來,將左手腕划斷,大叫一聲,右手擎錘,正要打了過來,瞥見梁邱賜大刀從劉仲的後面飛了過來,他急用錘向劉仲的馬首打去。

劉仲只顧帶馬,卻不提防後面有人暗算,馬頭還未帶起,可憐刀光飛處,把一員熱血的勇將登時死於非命,翻身落馬。梁邱賜、甄阜,便領兵來戰劉縯和文叔。指揮眾卒,將他兄弟兩個,一重重地圍困起來。

這時劉縯與劉文叔、劉伯姬兄弟姊妹,全已分開,各個不能兼顧,劉縯見大家現都衝散,真箇是心如火灼,也無心戀戰,大吼一聲,殺出重圍,直向棘陽而去,劉文叔這時殺得渾身血污,看不見一個哥哥妹妹,也沒有心腸廝殺,催馬突出重圍,在樹林下,人疲馬乏不能動彈,只得下馬,坐在樹根旁邊,仰天長嘆。

停了一會,猛聽得喊聲逼近,慌忙拉馬要走,那馬軟癱在地,再也不肯起來。

他可急煞,掣出馬鞭,一連打了數十下子,那馬仍是不肯起來。他無法可想,放下馬鞭鑽進樹林。

再說劉伯姬在亂軍中,衝突了半天,卻不見幾個哥哥的蹤跡。她的芳心焦躁得莫可名狀,舞動梨花槍,旋風也似地殺了出來。迎面又撞見梁邱賜、甄阜二人,又大殺一陣。她明知不是對手,長嘯一聲,撇下二人衝出重圍。劉文叔正在樹林里盼望,瞥見賊兵隊里,殺出一員女將來,將那些賊兵殺得東逃西散,魂落膽飛,只恨爺娘生短腿,兔子是他們的小灰孫,沒命的讓出一條路來,殺到面前。仔細一看,正是他的妹妹伯姬,他忙喊道:「妹妹!快來救我!」伯姬聞聲住馬,見是文叔,忙下馬慰問。文叔便道:「妹妹!你可看見大哥和二哥到哪裡去了?」伯姬忙道:「我哪知道他們的去處,我正要來問你呢。」文叔滿眼垂淚道:「他們到這時不見,準是凶多吉少了。」

伯姬也粉腮落淚。

文叔道:「妹妹!你可知道伯父到哪裡去了?」伯姬道:「他老人家已經到棘陽去了。」他二人正自談話,只見西邊有一群婦女,披頭赤足地奔來。伯姬一眼看見她的姐姐劉元亦雜在其內,忙出林喚道:「姐姐!我們在這裡!」劉元見她和劉文叔,抱頭大哭,嗚嗚咽咽地說道:「你的姐夫已經和外公一道到棘陽去了,你們趕緊去罷,不要再在這裡留戀了!」伯姬道:「姐姐先請上馬!」劉元哪裡肯聽,她只是催他們快走,猛聽見金鼓大震,向東邊直掩了過來,伯姬大驚道:「姐姐!

兄弟,快請上馬?我來步行奪路。「文叔忙道:」那如何使得?「說話時,那大隊已到眼前,劉元哭道:」你們趕緊逃命去罷!不要大家全將性命送掉!我此刻還能騎馬么?「伯姬見賊兵已到面前,不得已飛身上馬,劉文叔也跟著坐在馬後。

這時賊兵像斬瓜切菜的一樣,將那一群逃難的婦女,立刻殺得精光,那一位劉元小姐,當然也不免殉難了。

伯姬和文叔眼見他們的姐姐被賊兵殺死,也沒法去救,只好各顧性命。劉伯姬攪動長槍,殺出一條血路,只向東南而去。

再說到這劉縯單騎奔至棘陽城外,早見鄧辰、劉良等開城迎接,大家都來問他究竟。劉縯仰天長嘆,兩淚交流,大家便知不妙。鄧辰前來解勸不已。無奈劉縯心中傷感過度,一時只是獃獃地坐在馬上出神。一會子瞥見劉伯姬和文叔二人騎著一匹禿馬來到,他心中稍為安慰一點,忙問文叔道:「二弟呢?」

文叔答道:「我沒有看見。」鄧振插口問道:「你姐姐呢?」

二人聽問,不禁四目流淚。伯姬嗚咽著將劉元臨死的情形,說了一遍,鄧辰捶胸頓足,大放悲聲。劉縯也禁不住淚落如珠。

大家正在悲傷的當兒,瞥見一人飛馬而來,近前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李通。

但見他渾身血跡,氣喘喘地走近來,見了他們連忙滾鞍下馬,放聲大哭道:「實在只望扶助明公,掃除強暴,誰知事機不密,不獨舍間九族全誅,累得明公如此狼狽,於心何安!」劉縯見李通趕來,滿心歡喜,忙下馬安慰道:「此事只怪劉某無能,不能奮力去援救將軍全家,致罹此難,心中慚愧,將軍何必這樣的引咎呢?」李通忙道:「二將軍陣亡了,不知明公知道否?」這正是:千古難消今日恨,一身誰識雁行冤。

要知劉縯答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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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宮廷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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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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