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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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陽光普照，百花綻放，鳥鳴蟲唱……這種景象當然不可能在台北的灰暗天空下得見。

城市內光禿禿的行道樹和人工培育的花花草草，在這惡劣的空氣環境中努力苟延殘喘。但往上一看，現在日頭早上三竿，蟲子都被鳥吃得一乾二淨，城市製造出的噪音讓人聽不到任何悅耳的聲音。

童言凌手提超商的塑膠袋，大步大步的往前走，但因為腿不是很長……正確來講他整個人都不是很長，身高一六、自稱一六五，反正穿了厚底鞋也差不多有這個高度，所以大家都對他的虛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以男人的平均身高而言，他實在很矮，所以就算他努力邁開大步，走路速度也只能跟一般女人差不多。

然而他卻擁有讓人一眼難忘的美貌。細長的柳眉下有一雙大而晶亮的眼眸，挺立的鼻樑，再加上小巧紅潤的雙唇，這些精緻的五官互相搭配組合在鵝蛋臉上，十足的動人美麗。

他來到一棟外觀新穎美麗的公寓前，和門口的警衛打了聲招呼，警衛立刻打開鐵制大門。

童言凌走進門，漫步在鋪着花崗石的步道上，路的兩旁是一片整理得有條有理的曲線型花園，為住戶提供在城市內難得一見的綠意；在花園中央，還有一座優美的噴水池，上頭矗立一座捧著水瓶的希臘美女雕像；花崗石路的盡頭是一棟高聳大樓，自動門開啟迎人。

他進到電梯，拿起備份鑰匙上掛着的磁片，往樓層按鍵上裝設的掃描器前一掃，一秒后原本無色的鍵亮起黃光，按下三樓，門便關上。

電梯門打開，往左右各有兩條通道，一邊各有五個套房隔間，盡頭直角還有一間。童言凌拐往右，朝角落盡頭的大門走去，途中有兩位六十幾歲的老太太聊著八卦，手上還拿着袋子，看來是剛採買回家。

她們見到童言凌，微笑點了個頭，童言凌也笑着回禮。

走廊寬廣，三個人肩並肩站着都還有空隙可過，童言凌正打算越過去，卻被老太太叫住。

"不好意思羅，因為我們之前就一直在爭一個關於你的問題，煩惱了很久，想說乾脆直接問你答案算了。"

童言凌微愣，停下腳步，客客氣氣地說："太太，你們要問什麼，請問沒關係。"

另一個太太看他允諾，搶先道："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童言凌的臉色從呆愣轉為僵硬，不過他還是漾出他的職業笑容。

"我是男的。"

原先發話的太太興奮得像中了頭獎。"對嘛！我就說嘛！如果他是女的，也穿得太過男孩子氣了點，所以我就說他肯定是男的嘛！"

另一個顯然是猜錯了的太太抱怨似地皺起眉。

"怎麼會是男的咧？虧你長得那麼漂亮可愛，我還以為是女的咧，還想說蕭先生這麼好運氣，三不五時都有可愛的小女朋友來幫他打掃煮飯說，沒想到居然是個男的……"

對於太太的抱怨，童言凌依然笑笑，只是牙齒磨了下。

"你和蕭先生是什麼關係啊？"猜對的老太太一臉三姑六婆的好奇神情繼續問。

"嗯……我和他是工作上的關係，他是我的上司，我的性質有點像是助理，幫忙蕭先生處理一些雜事，有時他太忙，我得順便幫他清掃住家。"不想說出真正的職業，以免愈問愈多，童言凌隨便說了個理由。

"喔，原來是助理喔！"兩位太太恍然大悟。"蕭先生是做什麼的啊？"

還是被追問了，童言凌心中煩躁，不過他還是禮貌地笑笑。"是做推銷的，賣靈骨塔……"

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們便睜大眼，然後僵硬地笑了笑。"啊……是……是做推銷的啊，真……真是不錯呢……"

童言凌繼續保持溫柔的笑容，兩位老太太果然沒再追問下去。

似乎覺得自己這樣的態度有些失禮，其中一個太太突然拿出幾顆蘋果塞給他。

"來來來，這是我剛買的水果，保證新鮮好吃！"

另一個見狀，也毫不退讓的趕緊拿出香蕉堆在蘋果之上。"吶吶吶，吃些香蕉很幫助消化的喔！"

童言凌推辭不過，便笑着道謝收下太太們的禮物，然後再度朝位在角落的大門前進。他將鑰匙插入孔中，打開大門的同時聽到太太們的對話。

"看他不過十七、八歲，就去當人家的助理，還賣靈骨塔，一定是生活十分辛苦吧……"

"就是啊，小小年紀就出外工作，搞不好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只能靠自己個人打拚賺錢過活……真是可憐喔……"

請別隨便殺了我父母，童言凌在心中嚴正聲明。

他們兩老還健在安康，再活個五十年我想也沒問題，而且我還有兩個哥哥跟一個姐姐，最是我二十三歲了，是個堂堂正正有擔當的成年男人。

但是童言凌懶得回頭辯解，關上大門，在玄關處脫下鞋子，踏上彷日式設計墊高起來的地板，穿過客廳，經過廚房時將塑膠袋和水果擱在最近的椅子上，往走廊深處大開的房間走去。

看到房間中央那張雙人床上捲起來的棉被，童言凌皺起漂亮的眉，有點辛苦的大步跨上床，腳從棉被上重重的踩過去，在另一邊跳下床，打開窗戶，假裝沒聽到棉被內發出疑似青蛙被壓扁的聲音。

棉被像在做垂死掙扎地蠕動了幾下，然後像蒙主寵如般動也不動。

童言凌瞪了棉被一眼，抓起身旁書桌上的銀色電腦主機靠近窗邊，恨恨的威脅："蕭楨暉，你再不起來，我就把你家的小銀丟出窗口了！"

此話一出，床上的棉被立刻跳了起來。

"醒來了，醒來了！我已經醒來了，手下留情啊！"

棉被猛跳了三下，然後因重心不穩倒了下去，反方向攤開，一直開到最底時，一個男人滾了出來，跌到床下。

男人長手長腳的身軀只穿件四角內褲遮掩春光，卻掩不住他壯碩結實的健美身軀，如果讓欲求不滿的女人看見，只怕十個中有十一個要尖叫着上前狂摸一番，可惜男人帶着狂野的剛毅臉孔被過耳的髮絲及不修邊幅的鬍渣蓋住了大半的魅力，加上現在四腳朝天的姿勢，乍看之下還真像某個在公園內睡覺，卻不小心跌下椅子的流浪漢。

"幹嘛？這電腦裏面有什麼東西這麼重要嗎？頂多就是你那些賣也賣不出去，餓也餓不死你的沒用垃圾，就算丟了也沒什麼損失吧？"

嗚嗚嗚……這是身為一個編輯該對作家說的話嗎？

面對童言凌的冷言冷語，蕭楨暉握拳抬頭想要大力反駁，可是一見到對方冰凍的目光，什麼義正辭嚴的氣勢都沒了。

嗚嗚嗚……反正他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小小小作家，出了書乏人問津，沒出書大家更不認識他的三流作家。

可是，他還是不能眼睜睜看着小銀電腦就這麼跟他揮手道別啊！先不論那個沒啥用處的文章，裏頭有目前正逐漸走紅的模特兒--元華的"元元檔案"呀！裏面可是有他千辛萬苦上網抓來的圖片啊！

但是如果被童言凌知道他偷偷做了這麼一個檔案，那被解體的可能不是電腦而是他本人了。

"那……那是我吃飯的工具……"

千想萬想，只好找了這麼一個藉口來阻止童言凌的暴力舉動。

"吃飯的工具？我怎麼好像看不太出來？你不是拿它來上網聊天，就是拿來打電玩，交給我的稿子有三分之二都是用筆寫出來的，我看沒了它你搞不好能寫得更快！"童言凌冷哼了聲。

找不到其他可辯解的理由，蕭楨暉高大的身軀縮成了一團，只用他銅鈴般的水汪汪大眼看着對方，一副可憐小媳婦的神情。

那有如大狗似的眼神讓童言凌不由得嘆了口氣，放下手上的東西，他走過去撥開他掉在額頭的長發。

"昨天幾點睡的？"童言凌緩言輕問。

"嗯……趕完了明天要刊在報紙副刊上的小小說才爬上床睡的，應該是早上七點吧……"童言凌溫柔的語調令他放寬心，他照實回答。

童言凌點點頭。

"晚上有一場公司舉辦的宴會，不論是報社、雜誌或小說部門都會派人參加，大多數作家也會到場，你也去露個臉吧，說不定能得到一些不錯的機會。"

"喔……"

雖然點頭答應，不過他並不想去。現在這樣也很好啊，雖然目前賺的錢無法讓自己揮霍，可是他又不缺錢，就算沒有什麼名氣，還是有人願意買他的作品，他還不至於餓肚子，沒什麼不好的。

他偶爾寫些報紙或雜誌委託的小說、散文稿件，四處接一些文字創作的案子，隔個一年半載出版一本書來領些版稅，賺取的金額不多，卻也能過得自在。

似乎明白他未說出口的想法，童言凌又嘆了口氣。"你啊，再更有野心一點吧！"

說完，低下頭，親吻他有些乾澀的唇。

一接觸到他的唇瓣，童言凌皺起眉。

"蕭楨暉！你昨天有沒有刷牙？"

聽到童言凌拉長的寒霜語調，本來打算閉上眼的蕭楨暉立刻睜大眼有，往後拉開距離，捂住嘴巴。

"對……對不起……"

他害怕看到童言凌灰黑的怒顏。

"快給我去刷牙，順便洗個澡把你自己清理乾淨！如果敢在宴會中給我丟臉，看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在自稱身高一六五的可怕編輯怒吼之下，將近一九公分高的蕭楨暉連滾帶爬的躲進了浴室中。

*

氣派華麗的飯店大廳內，光亮的水晶吊燈垂下並閃爍著晶亮光芒，天花板的四周有垂掛成半圓的綵帶和大片紅色綢緞圍繞，會場處不時有紅花點綴，大廳中央則是平行排列數十桌擺着精美食物的餐櫃，供眾人自由取用。

蕭楨暉穿着一身輕便卻不失禮的西裝，雖然沒打領帶，但颳了礙眼的鬍子，又將頭髮用髮膠梳理固定在兩耳之後，顯現出他端正立體的五官；而特別訂作的西裝則把他壯碩挺撥的身材毫不保留地顯露出來，儼然一位俊帥懾人的男子。

一旁的童言凌沒穿西裝，手上拿了件黑色的棉外套，身穿淺色長袖襯衫和深色長筒褲，足下穿的當然是那雙能幫他增高的厚底鞋。沒有特別的修飾，但他秀麗白皙的臉龐與嬌小可愛的模樣即使不特別打扮也耀眼無比。

他們兩人的身影一出現，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個高個子是誰啊？就是站在童編輯旁邊的……我好像沒見過他？我們公司有這麼帥的員工嗎？"

"對啊……這麼好看的男人，我怎麼沒印象？"

"可是看他西裝上別的胸花，那的確是公司人員的證明，應該是我們公司的人沒錯啊！"

"喂，有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哪個部門的？別藏私，快說啊！"

分散四處的角落裏，一堆女人拿着酒杯蹲低身子，不斷想從對方口中套出俊男的資料。

"啊……那不就是傳說中的米蟲作家跟他的鐵腕編輯嘛……"一個有啤酒肚的胖胖男人看了話題中的兩人一眼，喃喃說道。

這麼小的音量還是躲不過女人尖銳的耳朵。

"總編，你剛才說什麼？你知道那個男的是誰？"

一群女人快速的衝過來，險些將年近五十歲的新聞部總編嚇到心臟病發。

"啊……啊……"總編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啊個頭，要你說那個男的是誰，你在那邊練什麼發聲啊！別浪費時間，快說！"

果然女人最是難惹，總編只不過被嚇了一跳所以回應慢些，立刻遭到眾女人炮轟，他委屈地努努嘴。

"那個……你們說的那個男的是蕭楨暉，就是那個待在小說部門卻到處插花的米蟲作家。"

"什麼？居然是他！"

"沒想到……這個帥哥居然就是那個蕭楨暉，人真是不可貌相……"

女人們的愛慕眼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是錯愕和不可置信。

蕭楨暉，傳說中和公司簽了文藝小說專屬契約的米蟲作家，一年卻寫不到兩本書，只能靠接些雜誌和新聞部門的文稿來貼補生活費，而且這些工作還是靠小說部門那位資歷淺、卻提拔不少寫作好手的厲害編輯--童言凌勉強幫他找到的……

女人們再看了看頎長的男人一眼，同時搖頭嘆了口氣。

上帝造人果然都是公平的。

不知自己成為話題的蕭楨暉沒有任何感覺，只是握著剛才童言凌遞上來的高腳杯，裏頭倒的是偽裝成洋酒的烏龍茶。

"小凌，等一下幹完杯后，我可不可以……"他悄悄的靠在童言凌身邊。

"不行！"

不等他說完，童言凌便斷然回絕。

"我都還沒說完……"

又被冷眼一瞪，他再次縮肩無聲。

"等一下還要跟其他部門打個招呼，我可不准你先回去！別忘了你受到人家雜誌部和新聞部多少照顧，要不是他們努力找了些稿子讓你寫，恐怕你去年就餓死在家裏了！不管怎麼說，都要跟他們道個謝，順便問問看還有沒有稿子可以讓你幫忙。"

童言凌的語氣雖輕，臉色可不溫柔。

蕭楨暉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不停點頭稱是。但一想到還得在這個會場繞個不停，他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

天曉得他當初就是因為不喜歡和人接觸，才選擇寫小說這份職業，沒想到當了作家還是得搞人際關係，真令他頭大不已。

這次的宴會是慶祝這家"逍遙出版集團"成立三十年的周年慶，所以大部分的與會者都是公司內部的人員或家屬，再不就是和公司有合作關係的客戶，或是受邀而來的貴賓。

即使如此，這家在台北數一數二，跨越新聞、文學、雜誌、翻譯、圖畫等多項文化領域的出版集團所召開的周年慶，仍是聚集了上百人，熱鬧非凡。

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說服童言凌讓他回去？蕭楨暉明知成功的可能懷不大，還是絞盡腦汁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