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大人,請您下巴抬高些。」倫不是很情願地依言照作,讓女侍幫他把硬挺的外掛上最後一個領扣扣上。另一個女侍站在他身後用一把硬桃木梳子幫他把那頭緞子般的黑髮梳整齊,用一條緞帶綁成一束馬尾。

雖然卡席爾是獨尊天主教國家,但這種祖先傳下來的三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一直被保留下來。這一天,滿朝文武百官都得穿着正式的服裝出席這盛典,所以……

倫望着鏡中的自己,簡直蠢呆了!所以,他就得穿着這一身彆扭又不舒服的行頭。

不過一旁的女侍們可不這麼想。在她們眼中,平日穿着隨性的倫大人,穿起這服裝卻意外地如此好看,本來就頗為修長的身型天生就是好衣架一副,黑色銀邊的外掛,貼腿的白色長褲配上那雙和外掛同質同色的中長及膝馬靴,這一身文官正裝穿在他身上來得格外挺拔優雅,然而那秀氣的臉蛋和一頭長發卻又為這俊逸的打扮添了幾分艷色。

「倫大人,您真美呢……」女侍將銹有暗紅色鷹紋的領飾扣上,興奮地笑着道:「我看卡席爾宮內,沒人比得過咱倫大人哩!連那些公主和夫人們都要遜色了。」

「是啊,雖然我們希殿下也是長得很好看,但他那不叫美,要說到美,還真是我們大人……」

女侍們無視於倫的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熱烈討論起來。倫不舒服地拉了拉外掛的束領,這領子簡直要勒死人了……還有,這衣服……真重……

然而,想到可以見到希,這些小小的不舒服都是可以忍耐的。

想到可以見到他……

倫的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了一絲微笑……

「大人,想到什麼,心情這麼好?您笑起來很可愛呢!還有淺淺的酒窩……」

「我看我看!」

倫不好意思地斂起了笑容,他轉頭對那個正要帽子幫他帶上的女侍道:「可不可以幫我把頭髮塞進去帽子裏?」

那個看起來很漂亮但帶起來肯定很重的黑色帽子上同樣地銹著暗紅色的鷹徽,這種大禮帽帶在短小的人身上大概只看到帽子而看不到人,那必然十分可笑,但對於倫和希這種身型修長個子較高的人來說是不造成任何問題的。只是倫認為這麼大的一頂帽子若後面再拖了條長長的尾巴,想必可笑的程度一定超乎想像……

「咦,可是,那樣就不那麼漂亮了啊倫大人!」

「我一個男人,不需要漂亮吧……」如果不是因為長頭髮冬天保暖,他也不願意這樣」漂亮」著……

「就這樣遠遠地望着他,我已經很滿足。」站在行列隊伍中,倫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遠方皇家的數組中,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希王子。倫就像所有參與典禮的貴族們,就像那些將道路兩旁擠得水泄不通的觀禮群眾們一樣,深深地被騎着黑色駿馬的王太子那玉樹臨風的尊貴英姿給吸引。

卡席爾的希王子,聰明果決的希王子,年輕瀟灑的希王子,他是全國人民崇拜的偶象,他是全國人民引以為傲的實際領導者。他那雙迷人且銳利的金綠色眼睛掃過群眾,掃過他的子民,每一個人,都為自己成為希王子的注視而感到喜悅。

可是倫卻清楚地知道,希王子所注視的,是一個抽象的群眾,是他即將繼位而統治的帝國,絕對不會是自己。

就這麼遠,我依然可以感受他那繞在身子四周,像魔法般牽着人心的魅力。可是,這麼遠呵……我似乎,一輩子都到不了他的身邊,而他,他的眼光也永遠不會望向我這……

倫搖搖頭揮去心中那帶着淡色憂鬱,不切實際的想法。至少他已經比身後、比遠處那些老百姓更接近……

五步之遙,和十步之遙,同樣是到不了,但至少,我可以比別人近五步的距離看着他……

祭祀典禮是神聖而冗長,莊嚴而無趣的。祭典的禮官在那台上宣讀祭文,已經有一個時辰了,看看四周,有些人聽得熱淚盈眶,又些人則昏昏欲睡。

倫扯了扯外掛的領子,他感到一陣昏炫,好悶……是因為這衣服的不適,因為眾多人潮所帶來的混濁氣息,是因為頭上那為配合盛大祭典而傾全力發功的烈日,還是因為……因為遠處的他?

跑吧……偷偷地跑吧!等典禮完再回宮去……倫一步一步往行列的隊伍邊靠,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擁擠的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擺脫了這累人的典禮。

神不知鬼不覺……然而這一切卻看在一個人的眼中。雖然這個人,他很專註地參與着典禮,很專註地聆聽祭文,還得不時地點點頭以示他的專註,但他那雙金綠色雙眼的餘光卻不時地掃向那個站在文官隊伍中,他可愛的畫官。

他的畫官……似乎又變漂亮了些。彷佛多熟悉他的模樣一分,便能多挖掘出他那潛在的美麗一分。在那文官行列中,顯得特別地突出,他甚至瞥見了一些高貴的夫人用打量的眼光看着這個從未見過的新人。可以想像,她們以計劃着怎樣將他可人的畫官納入那用權用錢所編織的欲網中,為她們的艷史再多畫上一筆美麗的色彩,為她們的標本收藏再釘上一隻美麗的蝴蝶。

希在心中暗暗地笑了。如果他不好好盯着他這個畫官,遲早,他會被這一群看似優雅卻飢餓的母狼生吞活剝到連骨頭都不剩……

然而,倫雖然有着誘人的外貌,但他依然如此純真,純真的表情,純真的眼神,還有那不經意地玩扭著自己手指的動作……那始終令希感到舒服的純真。

典禮進行到一半,他要去哪裏?穿着那一身顯眼的正裝,就這樣混入了人群中……隱隱地,有一絲擔憂與不安浮上心頭。不安的是什麼…..?他自己,也不明白。

「累死了……」將頭上頂着的帽子摘下,順手也把頸子上的扣子解開。然而這身打扮在人群中還是頗引人側目,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人群。

位於市郊的大教堂,由於人潮全部被吸到市中心看熱鬧去,因此顯得冷清。倫往教堂前的石階一坐,索性將那象著着宮廷官員身分的黑色外掛脫了擺在一旁地上,呼了口氣,空氣真清新。掏出口袋中隨身攜帶的紙與鉛筆,以大腿作墊板作起畫來。

今天的希王子,真的是帥到不行。不能現場為他素描實在很可惜,不過在倫的腦中,已留下了那深深的殘像作為參考,他記得很清楚啊……希的長相,希穿着黑色金邊長外掛的完美身型,希嚴肅中帶有一絲年輕不羈的神情,還有那一舉手一投足間的高貴自信……一切一切,都已經深深畫在心中的那張畫紙上,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浮現……

「好棒喔,是希王子耶!」

「畫得好像,可不可以畫一張送我?」

倫抬起頭,不知啥時,身邊站了兩個年輕的女孩正彎著腰看着他作畫。

「這……這只是我的素描習作。」倫微微一笑,婉拒了女孩們的要求,低頭繼續畫着。

希的形象,在我心中的形象,這是我僅能擁有的,我自私地,不想與任何人分享。

「袖子,應該再短一些,還有扣子,總共是七顆。」

「嗯嗯……」倫接受了意見作了些修改。

「希的眉毛,沒這麼彎吧?」

「怎麼沒有?本來就是這麼彎的。」對於服飾上的修正,他可以接受,畢竟,的確是沒放很多注意力在那上面。但要和他爭論關於希的長相,他可是不服氣的。

我可是……那樣認真地注視着他……

「眉毛應該直一點,還有臉,下巴太尖。」那個人不死心地想修正他。

「胡說。」倫頭也不抬,不打算理他。

「不信的話,你可以抬起頭來看。」

「呃……」他聞言抬起頭,站在他面前的,穿着華麗的黑色禮裝的,希王子殿下?

以及他身後那一小隊近衛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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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糟,倫的眼睛,不就……」如果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一定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波濤洶湧。倫的秘密……不會就這樣泄漏了?

「倫他……」哥哥忍不住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美很好看,我有些失神地望着他。

「有時候,太過突然,會讓人忘了作反應,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所以,倫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希,連訝異或者是興奮都忘了……好久好久,他才低頭望了望自己的畫,說出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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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眉毛沒這麼彎……」聽了他的話,希笑了。

「倫大人,你這樣私自脫離宮廷隊伍,使得我不得不帶着近衛隊來找你。」希故作嚴肅道。

倫突然意識到站在眼前的,可是一國的太子,意識到了他的身分,以及自己的身分……他連忙站起身,單膝跪地行禮道:「參見王子殿下。我….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我…..。」

「你還打算回來嗎?」希打斷了倫的話,不知為什麼,這句話,想也沒想地就從口中溜出來。

倫猛點着頭……怎麼可能不回去呢?如果不回去……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你嗎?就算是渺茫的機會…….

一種鬆了口氣的舒然之感湧上心頭。希明白了,那個纏繞在他心中的不安,那個令他放下了典禮急着偷偷跑出來的不安,原來是這個。他真怕,倫就這樣一去不回來了……

「起來,我問你,你不畫國王想要的王宮,就老是畫我作什麼?」

「我……」倫被這麼一問,雙頰一紅,窘得低下了頭,但想起上次被希王子」沒收燒掉」的那幾張素描,他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畫紙,小聲地道:

「我不想,不想畫我不喜歡的東西….」

「那,我是你喜歡的」東西」了喔?」

「是…..不!不是!!」好難回答的問題……希王子,我當然喜歡您,可是,這怎麼說出口呢?而且,您…你也不能算是東西啊……

一下點頭一下搖頭的困擾模樣……忍不住叫希想要逗逗這可愛的傢伙……

「我不勉強你了,從此,你不用再畫皇宮什麼的了。」

「啊?」倫抬起頭,吃驚地望着希。他要…..趕我走了嗎?

「不必當皇家的畫官了。」

那……可是……可是我……倫的聲帶好像石化了般說不出話來,那雙深黑的眼睛,盛滿了幽幽的悵然。

「從現在開始,你的身分降一級,從皇家宮廷畫官降為我希王子的私人畫官,皇宮那邊,我會另外委人,而你,你就畫你」喜歡的東西」就好。」這個決定,希不敢否認,其中包含着他個人那難以言喻的私心……

「真…真的嗎?」

沒見過被降職的人有這樣歡天喜地的神情啊……倫那帶着淺淺酒窩的燦爛笑顏,令希心頭一震。純真的美麗的笑,沒有心機,沒有城府。不同於那些政客們虛偽、有盤算的笑容,也不同於那些被俘的敗將臉上那冷冰冰帶着敵意的冷笑,更不是那些貴族千金及夫人們作做地拿着羽毛香扇半遮臉地微笑。

如果可以,他想將這笑容收入自己的口袋中,好好地珍藏及保護。

我願意給他一切,以留住這個笑容……

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希很快地甩去這些想法。身為一個帝國一切軍政的實質最高領袖,不應該在一個小小畫官的身上放注太多的心思的。

「把衣服穿好,先回宮去吧!」

倫乖乖地檢撿起地上那件外掛穿上,卻怎麼也搞不定那一堆繁複地扣飾與鏈飾,一抬頭,見希正望着自己,心一慌,手指更不靈活了…….

看他弄半天還弄不出個所以然,希索性伸手拉過倫,熟練地將那些鏈扣給繫上。

「……」倫只比希矮些,因此,在這樣靠近的距離,那張深惑他的心的一張俊臉在他眼中作超級特寫,輕柔卻帶着年輕陽剛的氣息吹在他的臉頰上,而嗅覺所感受到的,是希身上那淡淡的熏衣草香味……

……倫慌亂地闔上眼,他聽見了自己那管不住的心跳聲,想必那雙眼睛….也管不住了……

「怎麼了?」

「沒…沙子,跑進眼睛。」倫低下頭,用雙手揉着眼睛,以遮住那不可告人的紫色……

「希殿下,該走了。」一旁的侍衛長提醒了希」偷溜」出來的處境,他幫倫扣上最後一個扣子,伸手將倫的發撩出衣服外。

當他的手與倫細滑的後頸子觸碰到的一剎那,一種奇怪的感覺……讓他呆了幾秒鐘。

「我先走了,別再亂跑,乖乖回去。」別去想那是個什麼樣的感覺……希跳上侍衛長牽過的馬離去。

偷偷地,透過指頭間的縫細,目送著那騎着黑色駿馬離去的希的背影。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那淡淡的熏衣草氣息。

這種悶悶的感覺,是什麼?倫的雙手緩緩滑下了臉,停留在胸口,那對秀致的眉緊蹙了。

他咬咬下唇,轉身踏上石階,推開了那扇厚重高大的門……

「神父,我有罪。」

「世間上的任何人都有罪的,說吧孩子!」老神父重複著那他用了四十年的開場白,一面低着頭用撮刀仔細地磨著指甲。

「我…我似乎愛上了一個人。」

「我想我是愛那個人的。味道、聲音、容貌……那個人的一切都令我心跳不已,我真想,可以一直待在那個人的身旁,甚至……我渴望張開雙臂,用我的全部去感受那個人…..我想,那個心頭一直揮不掉的沉重感,是因為我喜歡那個人。」

「孩子,愛人無罪。」

「那個人是我的主子。」

「愛人不分貧富貴賤。」

「神父,他,是個男人。」

老神父倏然停下了動作,緩緩抬起頭,隔着那扇小窗,他看見了那對熾熱且迷亂的紫色眼眸。

「我愛他,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你,到不了天國,你會下地獄,會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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