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那對眼睛好陰險。

「然後呢?」玉秀問:「沒有怎麼樣吧?」

「哦,當然沒有怎麼樣,」麗詩和她嫂子並坐在百貨公司附屬的一家小咖啡店裡飲茶聊天。

玉秀剛剛度完假回來,曬了一身黑,看來健康快活得像海報上的女郎。至於麗詩,只有背部微微發紅,那是她每天趴在花園躺椅上—、二兩個小時的成果。

天氣與月份十分配合——到目前為止!

八月的一切均很穩定——到目前為止!

麗詩又開始上駕駛課了,同時她完成了理想中的窗帘,買到了很不錯的單身公寓,而且她決定到夜間部註冊上課。

她仍然不太習慣一個人獨居,除了晚上上點課或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外,漫漫長夜實在很寂寥,在未來的冬季里,她僅能以誦讀幾首好詩或以玉秀這個大嫂來填補這空虛。

她對約會—點興緻也沒有。她兩個鄰居都約過她,一個離了婚,太老氣橫秋,另一個則是單身漢;她的駕駛教練也約過她,還有……戴天元也是。這回他不是約她午餐而是晚餐。情況愈來愈離譜了,麗詩想著,所以她堅定地告訴他,對男人,她可—點興趣也沒有。

她再也不要陷入泥濘里了。

她的日子就是這般地過了三周,此時,她正向玉秀述及把辭呈留在妮可辦公桌那天的經過,那個狂風暴雨的日子。

「總之,我們開了幾里路到一家很可愛的小飯館用餐,萊餚很棒。」她回憶他們倆當時的格格不入,她穿的是牛仔褲及T恤、戴天仇則一身西裝革履。

「他要求我收回辭呈,一開始我說不……」

☆☆☆

「為什麼不?」他的表情充滿訝異。「為什麼?」

麗詩再也不想壓抑,更顧不得淑女教養,她脫口而出。「因為我不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他平穩地答道:「太荒唐了。」

「我自己心裡有數,我沒辦法和你共事,我沒辦法在那種氣氛之下工作。幾個月前你對我的觀點已經形成,你對我有偏見。只不過我在最倒楣那天被你撞見,你就因此認定我,那是不公平的,那家百貨公司——」

「又來了!我提起過那件意外嗎?」

「晤,沒有,可是——」

「我有要求你解釋嗎?」

「問題就在這裡,也許你應該要求,但你沒有,若是你問了,你的疑慮就能澄清了。」

「疑慮?你在說什麼?麗詩。什麼疑慮?」

「我……你……聽著,那天我被人誤當成扒手抓進經理室,這事你也曉得,」所以別裝蒜。問題是,我……我……」她喘口氣,為自己的清白奮鬥。「我根本無心要拿什麼東西,兩張卡片!天。你相信我會嗎?」

「我相信。」戴天仇推開餐盤。「你太頑固,或許我也有一點。你早該和我聊聊這件事。現在仔細聽著,我只打算說一遍,那天我趕去參加一個喜宴,險些撞上—個心不在焉的小美人,我向她咆哮怒吼時,她只是用那雙沒有一絲感覺的漂亮大眼睛望著我。我很清楚,她心裡一定有什麼不得了的煩惱。」

「她飄然而去后,我決定去喝杯咖啡定定神,所以,也到了百貨公司。老管——他們的經理——這幾年來一直是我們的客戶,我上樓去想和他打聲招呼。」

「我離開他的辦公室也不過兩分鐘,回來時赫然發現你和—個老而古板的女人待在裡面。不錯,我立刻聯想到出了什麼事,不過,親愛的小姐,和你想的剛好相反。我知道你沒有犯錯。我在走廊上告訴管經理你在街上的情形,要他小心處理,因為顯然當天你的心智不太集中。」

☆☆☆

麗詩把—切源源本本告訴玉秀,她的反應同樣震驚。「哦,麗詩,多可怕!我——」

「是的,是的。我一直以為戴天仇是因為那件事瞧不起我,但是當時如果沒有他,我還不知道自己如何脫身哩!」

「那——那接下來呢?」

麗詩輕挑—排肩。「我們開誠布公把一切誤會都解釋清楚。他以為我是因為在大街上挨了他一頓罵而討厭他,而我則誤認他把我當小偷所以嫌惡我。」

兩個女人對看一眼,悲傷地笑一笑。「然後呢?」玉秀問。

「然後,就投什麼了,問題都澄清了,戴天仇要求收回辭呈,我答應了。妮可甚至不知道我遞過辭呈,她誇我工作表現很好,希望我加油。」她微笑地說:「我不敢說自己是不是真的表現很好,但我的確更投入。現在我和戴天仇對待彼此都客氣多了。」

只有這樣?玉秀想問但不敢問,她感覺麗詩對戴天仇可能別有情愫,但她也知道男人曾給予麗詩太大的打擊。她大膽的認為麗詩對徐浩然其實並沒有什麼愛意,不幸的是,這個事實必須她自己花—段不短的時間去覺悟。

☆☆☆

八月悄悄地過去。一個周一的早晨,麗詩下了巴士,朝辦公室輕盈地走去,九點還不到,微風已帶著熱意。她邊走邊思索著公司的事。

戴天仇是擁有控制權的大股東,是大老闆,也是決策者,所有公司產品的內外銷幾乎由他一手包辦。是誰創建了這家公司的?她知道它是由三個股東組合而成的家族企業,是老—代白手起家然後交給下一代的嗎?

風兒將她一頭秀髮拂亂,散布到臉上,使她步行起來不太方便。不過她從未想過要把它系住,她最恨綁頭髮了,讓它自由自在、飄逸輕揚有多好昵!徐浩然一向不喜歡,他老慫恿她剪短髮。

「等我從沙烏地回來時,希望你給我一個驚喜,剪短它,你會更時髦更亮麗。」

她對自己搖搖頭,她又想到不快樂的事情上了。快十月了,徐浩然是不是快回來了?當然他的新歡朱蕙必定隨行,十一月時他們倆會結婚嗎?

麗詩聽到汽車駛近的聲音,但她沒有回頭看看是什麼人。沒想到頭髮又擋住視線,她正忙著掃開強風之下的亂髮。尷尬場面於是發生——哦,天老爺,一個非常非常尷尬的場面。

一陣強風襲來,麗詩身上穿著的軟薄的裙子飄飄飛起,那雙渾圓潔白又修長的美腿在風中畢現,更糟的是,是大腿以上的……

戴天仇—覽無遺。

「多美好的一日之始!」他的車緩緩傍著她前行,幽默戲謔的低笑傳人她耳中,「八月末的風兒真懂得情趣。」

麗詩拒絕看他,她快步跨向前,忘了飛揚的秀髮,一雙手一逕壓著裙子。她想起今天穿著的紛紅色內褲時,真恨不得死掉。這件小褲前面是透明的蕾絲布料哪!上帝,他不能看到這麼多,除非——她和他上床!

「變啞巴了,麗詩?」

紅色跑車如影隨形,緊挨著麗詩前進,她的頭回也不回一下。

「美麗無雙的玉腿!」

「走開!」她目不斜視地大叫。

跑車主人呵呵笑起來。「別再把那雙玉腿包起來,這樣對男人不公平。」

「走開啦,討厭!」

「噢,你在開玩笑,不是每個女人都愛聽男人奉承嗎?」

奉承你個頭,她心裡呻道。戴天仇終地心滿意足地駕車而去,魯莽爽快的笑聲飄揚在風裡。我對你還不能做決定,戴天仇,我仍舊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喜歡你?

但她不可能不喜歡他。他是……喔,好吧,她當然不會把他的阿諛諂媚當真,他對她的心意不會比她對他的多—分。

這—天的中午,林逸芬過來通知她戴天仇有事詢問她的意見時,她很意外。「什麼事?」她問。林逸芬沒有回答。

她似乎顯得很疲憊。「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是這樣。」

「怎麼樣?」

「忙呀,」林逸芬簡短地答道。

工廠忙翻了天,為應付聖誕節的玩具訂單,雖早在年前已經排定,但緊臨節日的這一兩個月,他們的進度仍須加速。

她走進戴天仇的辦公室,妮可和她弟弟都在。他們的主子斜坐在辦公桌上,地面有一半被玩具熊、布娃娃、機器人、長毛狗以及其它一大堆令人眼花撩亂的玩具佔滿。

麗詩對三人微微而笑,然後看著戴天仇。「你要找我?」

「我也要——」戴天元又準備逗她。

但他老哥攔阻他。「好了,天元,別胡言亂語,我不希望你影響她。」

戴天仇霍然起立。麗詩瞄他一眼,皺起秀眉;他看起來很累很急躁,他幹嘛這麼拚命,工作得這麼辛苦?當然他已經不需要在堆積如山的鈔票上再多撒幾把了。

「跟我來,麗詩。」他隨手抓了一隻高四尺的坐姿玩具熊,拿著它的耳朵大步走出去。

她無言地跟著他進入會議室,—點也不明白他要她做什麼?他把大玩具熊擺在寬大的長方形會議桌上,拉開兩張椅子,指示她坐下。

她坐了,抬頭望著戴天仇,無法剋制唇邊的淺笑。瞧他抱著玩具熊、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的摸樣……

「什麼事?」她出聲。

「別看我,看它。」

麗詩將視線調到玩具熊身上,第一次細細打量它的長相,幾乎是第一眼她就不喜歡它。

「那對眼睛好陰險!」她衝口批評。

有一會兒,空氣陷入沉默中,接下來一陣哈哈大笑從戴天仇往後仰的頭部爆發出來。「陰險的眼睛!陰險的眼睛!」他笑得好開心,彷彿挖到寶藏。麗詩迷茫地蹬著他。

「你真是—語中的、一針見血,完全說對了,我們怎麼都看不出采?陰險的眼睛!麗詩,你太妙了,太聰明了!」他傾向前,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腮邊印上千個香吻。「你是個天才!」

她猛地把自己從他唇前拉開后,才發現自己未免有些反應過度。「我——我被搞糊塗了。」要不是他的吻使她如此激蕩,她也想隨著他笑。

「我和妮可、天元研究這隻大熊半小時,認為它很棒,但始終覺得某個地方怪怪的。我猜是眼睛,可是無法指出異樣之處——哈,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出它的眼睛太陰險,你完全說對了。」

「打個電話到哈林公司,要他們明天一早就杷樣本再送過來,咱們再為它挑個好眼睛。」他端詳大熊。「現在這—對眼珠子不夠大,也是問題之—了。」

她點點頭。

戴天仇站定俯視著她,笑意從臉上褪去。「麗詩,今晚和我共進晚餐好嗎?」

「不!」

她拒絕的表情令他蹙起濃眉,然後才展顏—笑。

「我是有公事和你商量。」他說明。」

「哦?」

「哦,」他嘲弄地模仿。「這樣你就有空了?」

「事實上,我沒空。」她自己的想法令她赧然。

「呃……我晚上八點得上駕駛課。」

「你不會開車?」

「我會,」她嫣然笑答,「只是還沒有駕照。」

戴天仇也笑。「好,我告訴你該怎麼辦。你的課得上—小時吧?上完課後你搭計程車到我家,我會準備晚餐,簡單的牛排及沙拉,怎麼樣?能不的吸引你?」

吸引她的不止是這個。他是個這麼多樣化的人呀!有時候好斯文,有時候好傲慢,有時候好溫柔,有時候好霸道,有時候又好有趣,但大部份時間很嚴肅。

「怎麼樣?」

「我——能不能在辦公室商量?」

他顯得很受困擾。「你怎麼啦?我知道我不頂受你歡迎,但你也不必完全反對男性呀!」

麗詩睜大眼睛。「反對男性!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弟弟的觀察結論。他把你當成自費雯麗(亂世佳人女主角)以來最性感的女神——你不會沒發現吧?」

「哦,我發現到了。」她的目光移向他。「我也已經告訴過他——」她剎住。「你應該知道,我告訴過他什麼。」

「不錯。我所不知道的是為什麼?你不止對他沒興趣,你的生活方式也很奇怪。」

「你怎麼會曉得這麼多——」

「聽我說,你對加班一次也不拒絕,不管我要求什麼,你總是服從,而且做得又快又好。你不與男人約會,生活安寧又神秘,每個人都對你好奇得不得了。麗詩,林逸芬跟我提過一次,她覺得你似乎夜夜都躲在家裡,那真的怪異極了——」

「這不關她的事,也不關你的事。」

「對,」他同意,「但人們開始懷疑你為什麼不闢謠?我不希望謠言在公司滿天飛,所以並沒有告訴他們那件事,也沒有告訴我弟弟。」

她戒備似地站起來。「你在說什麼?什麼事?」

他嘆口氣。「你以前不是戴著一枚婚戒嗎?顯然後來又發生了一樁悲劇,我猜不透為什麼、什麼時候及怎麼發生的,不過你為何要毀婚?」

聽他這麼問,麗詩幾乎要微笑起來,他的想法居然與事實完全相反。「不是我毀婚,」她麻木的回答:「是他。」

接著是短暫的沉寂。戴天仇關切的雙瞳盯住她。她沒有毀婚,她沒有負人,她昂起下巴承接他的目光。

「我懂了,」他安靜地出聲:「我懂了,而你仍然愛著他。」他緩緩地說。

那是結語,不是問題。麗詩不確定該如何回答,只好把視線調開。然而她無須回答,戴天仇再度開口了:「那麼我們今晚九點見,等一下我給你我的住址。」

鬆了一口氣是她現在最大的感受。她退了一寸,但他沒有再得寸進尺,他不會再向她追究內情。他說的沒錯,人們當然會對她起疑,她必須公開這件事——曾和人訂過婚,但現在已經解除了。

向戴天仇點點頭。「九點。」麗詩簡單回道。

☆☆☆

戴天仇的屋子完全出乎麗詩的想像之外。

她沒有想到一個單身漢會住在這麼寬敞華麗的大屋子裡。妮可和戴天元都住在市區的小公寓,距此幾里之外。

一跨入屋內,她就更加驚奇了。戴天仇穿著褪色的丁尼布褲及敞胸的上衣,領著她走進巨大的四方型大廳,她的眼光立刻被四壁的畫作吸引。有的書面很熟,有的則極新鮮。

「你對繪畫也有興趣?麗詩。」

「繪畫,是的,我喜歡畫。哦,這一幅真美!」

她湊向其中一幅。「戴天仇!它是——你的作品!」

他無所謂的聳肩。「我的小消遣罷了。」

「小消遣?它很出色!」

他嘆氣,—股怪異的神色掠過他的面孔。「不,它不算出色,還過得去,僅此而已,不過我自己倒滿喜歡它的。你要是也喜歡就拿回去吧!」

「我——」她還能說什麼?她的讚美出自肺腑,他的慷慨十分衷心,她盈盈而立,凝眸看著在她心目中一直才華洋溢的男人。但很快的,她攝回心神,發現他正在等待她的反應。「好,謝謝你,戴天仇,我很開心。」

他彷彿也很開心。「好新鮮。」他打趣地說:「大方的贈與,配上大方的接受。嘿,真的,麗詩,你這個人充滿驚奇,你曉得嗎?」

「我覺得你也一樣。」

接下來的事情也充滿驚奇。不—會兒,有一名面貌姣好、玉腿修長的妙齡女郎,從一個房間中霍然走出。她宛如一陣春風似地走了過來。

「嗨!」年輕漂亮的女郎對麗詩燦然一笑,纖纖玉手—把搭在戴天仇肩上。「周末見,親愛的,如果你要改日期要打電話通知我。」

沒再多說什麼,也沒再對他們多看一眼,妙齡女郎翩然而去。

「我的模特兒。」戴天仇向麗詩笑道。

「模特兒?」她無法不流露奇異的神色。那女孩和戴天仇之間的親密顯然可見,使她感到頗為迷惑。對方對她居然絲毫沒有敵意,不過話說回來,她為什麼要對麗詩有敵意?戴天仇—定事先對她提過,今晚來用餐的是她的女秘書。那女孩並不在乎,也沒有任何威脅感。

「作畫的摸特兒,我們的關係十分融洽。」他毫不隱瞞的自承,令麗詩不由得瞅著他直看。「怎麼了?」他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訝異從何而來。

奇怪,她幹嘛要訝異?戴天仇瀟洒迷人、多金而且單身,他最有資格的了,不是嗎?不,不是,問題在於他、以及那女孩的態度是那麼坦率自然、漫不在意,好像根本沒有事一般。

「有事嗎?」

「沒什麼,我只是……」她頓了一下。我想你大概向她解釋過我只是你的—個屬下。」

「沒有,我為什麼要解釋?」

「呃,可是——」

「小姐,輕鬆點好不好?黛安才不關心你或你為何會在這兒,我和她彼此間從來不擔心這類問題。」

「你是說你們——」

「是。」他大聲應道,切斷她的話。「來吧,我帶你參觀我的窩。」

戴天仇的一樓布置得井井有條,而且極為高雅。他的傢具均是傳統式的大型體積,各種畫作懸滿四壁。二樓的格調則迥然不同:兩個卧室被連成一間,—座寬敞的工作室內布滿琳琅滿目的畫、雕塑及各種藝術品,陽光可從大窗透入,照亮滿室。

「我都在這裡找尋靈感。」他們環繞工作台一圈。

接下來是客房,共有三間,其中兩間均附帶獨立浴室。他推開自己卧室的門,以挑戰似的眼光看著她。「我睡覺的地方,麗詩,它有沒有引起你什麼興趣?」

「什麼也沒有。」這是實話,因為她腦中仍對那妙齡女郎念念不忘,而且還能聯想到戴天仇的被窩仍有芬芳餘溫。

她一邊整理剛剛獲得大老闆的新資料,一邊跟著他走向廚房。事實上,他還有一間正式而華美的餐廳,不過他們只打算在有親切感的廚房吃晚餐。

「現在,乖乖坐在這裡當個好女孩。」他指著角落一隻高腳凳命令道。

她才剛回頭看到他所指定的座椅,纖腰就被盈盈一握,整個人給提上了凳子。「你的牛排要幾分熟?」

「我——」老天!又來了!被戴天仇碰到的嬌軀又使得她的舌尖不聽使喚。「五……五分熟。戴天仇,我……」

「什麼事?」

「嗯,」她咬咬下唇。「沒有。」

「別這樣,說出來。」

她迅速的思考了一番,她怎能告訴他要他別對她那般親熱?這種話太孩子氣、太不上道、太大驚小怪。再說,他不過無心地碰了她—兩下,又沒什麼!唉,她到底怎麼搞的嘛!

不自在地縮坐在櫃檯邊緣,麗詩煩惱地看著戴天仇準備他們兩人的晚餐。他現在正在開酒、拿酒杯……可是他完全沒什麼別的心意,她必須克制自己懷疑他今晚為何找她來的動機。

不會是追求她吧?麗詩心底這麼想,可是如果,萬—是呢。她想著突然惱怒起來,自己未免太過慮了,—個男人若有意追求一個女子,絕不會當著情婦的面。

麗詩默默的坐了半晌后,戴天仇回頭瞧她,臉孔浮現一股了解般的神情。「仍在掙扎中,唔?麗詩。怎麼了?害怕我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胡說!」撒謊的女孩急急爭辯后,調頭望向他處。她沒撒謊的本領,一撒謊臉色就變了。

「胡說是嗎?」他轉過去倒酒,但臉上的嘲弄之色從嗓音中流露出來。「不會的啦,我不會做這種事,你大可輕鬆下來,」他重新回身面對她。「這是你的酒,拿好。告訴我你的駕駛課進行得如何了?」

「我以為你想討論的是公事。」

「晚餐后再說。」他語氣堅定。

她講了,講了一堆訓練場上的情形,甚至把她初次駕車的糗事也給抖出來,一邊笑自己,一邊享受他爽朗的笑聲。

下面的一個小時,她和戴天仇在小餐桌上愉快的用餐,及天南地北的聊天。她對大老闆的印象從無所不談的言語中,逐漸像拼圖一樣拼湊起來,很有意思的畫面,她想,很有意思。

很久沒有這麼盡情與人共享晚餐時光了,麗詩悠然地聆聽戴天仇述說各種觀念及他的見解,有的她贊同,有的則不。他也聽她的,鼓勵她多發表意見,她做了。在她有所察覺前,她已經把孩提時代、哥哥姐姐、父母以及少女時光全傾囊說出。

他們也結束了晚餐,移到燈光柔和的小起居室。麗詩的情懷如水般悠柔地遊動,此刻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心神舒適,這次她不再以和他相處為苦事;這種感覺真美、真好。

戴天仇離開起居室一會兒,麗詩舒暢地吸一口氣,唇邊淺淺泛笑。是他的相伴令她輕鬆愉悅,還是酒?她立刻驅逐後者的想法。是他,戴天仇。他今晚又溫文又迷人,是個完美的主人。她對自己微笑,面對事實吧!今夜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帶給了你快樂!

「想回去了嗎?麗詩。你好像快睡著了。」

她從渾沌中醒過來。「不是,我只是在想……想一點事。」他要她回家的提議令她失望而覺疑惑。「你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和我商討?」

「我是。」他大笑,拍拍自己的腦袋。「不過可以稍後再談,我看你似乎累了。」。

「我不累,」她不經思索就說:「我在享受。」

他徐徐地展開笑容,若有所思的凝視麗詩,令她雙頰泛出淡淡的霞光。燈光很幽微,希望他沒發現她臉紅了,她不想在他們的關係開始變得很融洽之時又產生了什麼誤解。

「我也是,」他安靜地說:「比我很久以前曾有過的快活時光更美好。」

她不能相信,這只是客套話。「可以談公事了吧?」

「好。我要你對我完全誠實,否則這場談話將毫無意義。你真的能接受你的工作嗎?我是說,你是否樂在其中?」

「你當然看得出來我百分之百樂在其中。」

「我知道,」他微笑。「可是如果你到別的地方或許能找到更好、待遇更高,而且工作輕鬆一點的差事。」

「所以你要問,為什麼我偏偏要待在這兒?」她替他接下去。「理由很多:我不必每天通車熬上一、二個小時,金錢也不是我最大的渴求,我發現為賺錢拚命實在太累了。我以前在銀行上班時,工作沉悶枯燥,現在我的工作多變,不知道下—個鐘頭必須面臨什麼新的挑戰。我喜歡來來往往的人們、喜歡用電話、喜歡聯絡交涉、我喜歡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我是指他們全部,」她不慌不忙地補充。「而且現在我發現大老闆實際上沒我想像的那麼壞。」一抹調皮的光芒在她柔美的眼眸里閃爍。

戴天仇沒有反應,他堅持在重點上。「你知道,林逸芬太累了。她很勤奮、忠心耿耿,跟著我也有好幾年了,可是她——」

麗詩看出他的為難,也看出他的厚道,他不想對林逸芬有所批評,所以她必須替他解圍。

他點頭感謝她。「對,我出差時需要好幫手隨行,需要一名能與我隨時配合的部屬。再過不久,我可能會在東京與美國之間兩地跑,怎麼樣?你能協助我嗎?麗詩。」

「當然。」麗詩完全沒有理由說不。他的確需要好幫手,林逸芬不行,即使她可以隨時伴他做商務旅行,也幫不了他多少忙。

「我考慮告訴林逸芬和你換辦公室,不過其實不大必要,不是嗎?」

「是。」她誠實地答:「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而且我不願讓她感到——」

「對。」

麗詩微笑。「我對你家的企業很好奇,戴天仇。是哪一代創造的?你父母把棒子交給你?」

他短促低啞的笑聲頗使麗詩納悶,他起身走向酒櫃。

「倒杯白蘭地來喝好嗎?你會這麼想真好玩,我父母一毛錢也沒留給我。你以為這是數代相傳的家族企業?不,不是,這家公司從我開始,現在則加進了兩個小生力軍。」

輪到她發笑了。「小生力軍?妮可和天元?」

戴天仇把酒杯擺在她蜷縮著的大椅扶把上。「在我心目中,他們總是那樣,這兩個大孩子——」他停了—下。「我要說他們不夠圓熟,一點也不像外表那麼有自信,在感情上,他們還是缺乏安全感。」

麗詩的反應僅僅是蠕動了一下軀體。妮可和天元是他的手足,也是幫手,而這三個人都是她的上司,此刻她只有聽的份兒,沒有置喙的餘地。

「我十二歲時,媽媽離家出走,當時妮可九歲,天元六歲。她像空氣一樣消失,套一句我爸的話:她老在作白日夢,這次她大概又是去追求她的泡沫及彩虹。」麗詩的雙眉蹙了起來,然而她沒有聽錯。戴天仇繼續說下去。「她的不告而別使我頹唐到極點,天元傷心得誰也勸不了,妮可則是第一個復元過來的人……至於我父親,」他灌了一口酒。「從此變成酒鬼一直到死,其間大約有七年之久。為什麼?親愛的麗詩,你的表情好像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

「可是——我以為——」哦,老天爺,她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故事。

「以為什麼?得了,這種故事還算不了什麼,還有更慘的。讓我們面對它吧,這世界本來就是黑暗、陰冷、巨大而殘酷的!」

她再—次遭受震嚇,她吶吶地問:「真的嗎?」

這一回,他的笑聲柔軟了下來。「唔,常常是,不過今夜當然不是,」他雙眸里的微笑十分柔和,但帶點悲傷。「你是個多愁善感、伶俐聰穎的女孩,麗詩,我猜你對我知道得很多。」

「錯了,我對你的想像完全錯了。」她讓他知道她有多迷惘。「你創造了奇迹,戴天仇。在短短的時間你成功的熬過來了。」

「不算短,我已經三十四歲了。」他揮舞雙手。「好了,這故事到此為止。」

「哦不,我還想聽,你是怎麼開始的?」

「唔,和生命中其它的事相同,任何事不都是起於一個點?我強烈地渴求金錢,而且要快,我有一個計劃、一個夢,如今已完成一部份。」

「一開始我設計了幾個方案,選擇最易著手的。我先去買布匹,僱用臨時工——逸芬的媽也是其中之——而後逐漸走上現代化路線。我們的產品越賣越多,就是這樣,你已看到結果。」他聳聳肩。「現在該是我送你回家的時候了。」

「等一下,你不能對我這樣!你一定曾——十九歲你父親過世時你在做什麼?」

麗詩馬上就後悔自己如此魯莽地追問。縱然戴天仇態度從容冷靜的回答,怛她仍可清楚地看到劃過他臉孔的陰影。

「我在藝術學院念書。」

麗詩暗暗地呻吟,詛咒自己的糊塗。戴天仇曾是藝術學院的高材生;一個非常有才氣的男孩,但因為他底下還有個十六歲的妹妹、十三歲的弟弟,而這三兄妹猝然成為孤兒,所以他只好拋棄了自己的理想。

「沒有別的親人可以照顧你們?後來你就……休學了?」她小聲地問。

他無言的頷首。「我還有其它選擇嗎?」他悲傷的對她微笑。「或是你會有?麗詩。」

「沒有。」

沉默。壓迫感。悲凄在她心湖流蕩。兩個人都沒什麼話好說了,也不需要說什麼。最後她緩然立起身子。「這是個可愛的夜晚,戴天仇。我以你為榮。」

距她三步之遙,他筆立著。「以我為榮?」

「我想你了解我的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徐徐的點頭。她轉身去拿皮包,待她重新轉過頭來,雙瞳與他的相交時,她的一顆心不由得在胸腔內蹦躍。

頃刻之間,她無法順暢的吸呼。「戴天仇……」

她試圖後退,但慢了一步。他張開雙臂,以一種決心取悅她也取悅自己的男人氣慨,溫文但堅定的把她圈入懷中。他的唇壓下來時,麗詩既沒有驚慌也沒有歡迎之意,她僅僅是認命似地承受他的吻。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不明白。

戴天仇的吻使情形改觀。他的嘴完全攫獲她的櫻桃小唇,霸佔的、引誘的、逗人的,麗詩開始心慌,她心慌是因為她的每一根神經全因他的親昵接觸而激騰、敏銳起來,她心慌是因為她曉得接下來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她的身體渴望著他,但她的理智警告她要停、要馬上停。

她閃開,他沒有強迫她留在他懷中,不過他明白隨並不願閃開。

「戴天仇……」她呢喃。

他沒有移動,一逕兒微微地笑著。

「好了,我得送你回去,」他柔聲地說:「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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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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