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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一些的時候我到家了。我家所在的小院掩藏在一條小小的衚衕里,衚衕口長著幾棵很粗壯的芙蓉樹,一到夏天就盛開粉紅色絮狀的花朵,把空氣染成甜蜜蜜的味道。於是,人們就把這條小衚衕叫做「花樹里衚衕」。我住在37號院,是個不大的院子,住著四戶人家。多少年了,老人去世了,小孩出生了,這四戶人家的組合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

我推開院子大門的時候,陳舊的木門發出「吱嘎」一聲響。

外婆正在往飯桌上端飯,聽見聲音,沒轉身就說:「小桃回來啦?」

「小桃」是外婆給我取的乳名,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是8月,外婆抱著我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醫院外面的馬路上到處都是果農在賣桃子。那些碩大的水蜜桃,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樣子。外婆說,我們家的小丫頭真是像水蜜桃一樣水靈啊,就叫小桃吧。

從那以後,外婆就很固執地叫我「小桃」。漸漸地,周圍的鄰居們也開始叫:小桃、小桃、小桃……

每到這個時候我總要很努力地解釋:我叫陶瀅。

因為我記得媽媽說過:瀅,就是清澈的意思,就是說我們家的女孩子,要有永遠清澈的目光,和永遠清澈的心靈。

而這樣清澈的名字又是多麼美麗的名字啊!

可是大家還是忘記我的名字,還是叫:小桃、小桃、小桃……

漸漸地我終於放棄解釋,因為我想,所謂名字不過是個標籤。既然我還是我,那麼陶瀅還是小桃,或許並不重要。

晚餐是外婆拿手的紅燒茄子,也是我很喜歡的一道菜。可是今天的紅燒茄子因為老王的「召見」而變得有些怪味道。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才鼓足勇氣告訴外婆:「我們老師讓家長明天過去一趟。」

她認真看看我:「你闖禍了?」

我扁扁嘴巴,看她一眼:「你看我像么?」

她不信:「那讓我去幹什麼?」

我只好說:「老師要和每個同學的家長都聊聊。」

她將信將疑:「真的?」

我點點頭。

她一隻手抓著碗邊,另一隻手用饅頭去蘸盤子里剩下的菜湯,邊蘸邊問:「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4點,在高一年級組辦公室,就是我們班教室對面的那間辦公室。」

「噢,曉得了。」她嘟噥著,我抬頭看看她的臉,什麼表情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寫完作業走出房間,聽見外婆在給我媽打電話。我趴在門縫上,耳背的外婆嗓門很大,所以我聽得清清楚楚。

外婆說:「老師讓家長去,本來該是你們做父母的出面的,到頭來還要找我這麼個什麼都說不清楚的老太婆,真沒有你們這麼做父母的……」

她嘮嘮叨叨地抱怨著,抱怨父母把我扔到她身邊,抱怨父母很久沒有回家,抱怨他們走得太遠,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

我聽不下去了,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覺得鼻子有點酸,我看著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很用力地想要回憶起爸爸媽媽的樣子。

可是很遺憾——如果沒有照片,我總是記不清父母的模樣。

只是聽外婆說過,10個月,我剛剛斷奶,媽媽就去了大西北;1歲3個月,爸爸也去了大西北。從那時候開始,我一個人學習長大——不太懂得什麼是孤獨的年紀里,孤獨已經無處不在。36號院的殷然每個周末都有媽媽陪著去藝術學院附小學畫畫,她還時常發牢騷,想盡辦法曠課。她當然不知道我也很喜歡畫畫,可是壓根沒有人關心我這所謂的愛好。到了上小學,我迷上了電子琴,可是也沒有爸爸送我去學琴。漸漸的,除了讀書,讀很多很多的課外書,我似乎也就沒有了其它的樂趣。這樣想想,我的童年多麼乏善可陳。

不過,好在,我有很多很多的書。

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遠在半個中國之外,不了解女兒的成長,也並不敢完全依靠外婆老眼昏花的管教。他們唯一的對策便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書本后,那些充滿誘惑的閱讀世界。於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便反覆強調閱讀的幸福感,他們希望用這種方式規範我的行為,在我成長的歲月中止步於胡鬧、頑皮之外,而只是靜靜地、安寧地翻閱書籍。他們應該感到慶幸,他們成功了——今天,對我而言,只有在看課外書的時候才可以感受到快樂。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和書里各式各樣的朋友在交談。

可是漸漸地,我的生活也因此而越來越單調、孤僻。我似乎已經完全離不開這些色彩斑斕的課外書了——我上課時候看課外書,下課時候還看課外書,回到家裡繼續看課外書。就這樣,72個人的高一(12)班,我的成績一路跌到六十幾名並穩居此列。這種狀態基本可以用一句古詩來形容:「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因為書,我是孤獨的,可是又並不孤獨。

我的朋友們,它們站在我的四周,靜靜地注視著我的成長——在我的房間里,四面牆上全都是書。書架是爸爸親手做的,每個書架都有5層,爸爸小心翼翼刷上白色的油漆,讓它們看上去顯得明亮精緻。然後,我們一起把上千本圖書擺上去,仄密地挨在一起,如同整齊的隊列,秩序井然。

我每天早晨起床,看見這些書,就會覺得很幸福:是這種沒滋沒味的生活里,單純的幸福;是除了關於王子的幻想之外,我最美好的幸福。

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夢想成真會怎樣?

儘管,我總是那麼偷偷地在日記本上記錄那些與張懌有關的段落,悄悄地觀察他——他讀書的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他皺著眉頭作題的樣子……可是,優秀如他,對於我這樣平庸、自卑的女孩子而言,好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遙遠模糊。

從來沒有想過,我們的距離,會在50厘米之內。

所以,當我聽到班主任宣布讓張懌做我的同桌的時候,根本就是大吃一驚!

所有同學,都大吃一驚!

我甚至根本沒有想到,下午四點鐘,外婆與班主任老王的見面,會改變我一生的命運。

後來聽外婆講,老王那麼懇切地給外婆講了一個左撇子女孩的故事與尷尬。她想徵求外婆的同意,讓我自己單獨坐一張桌子,在講台旁邊。

外婆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她只是自顧自地講起一個小姑娘的童年:小時候身體不好,時常發高燒,甚至昏迷;父母不在身邊,從小跌跌撞撞地長大,所有知識的學習過程都是同齡人的幾倍長;終於學會寫字,卻還是個左撇子,怎麼打都改不過來;不漂亮、不聰明的左撇子女孩,上學后總是被同學嘲笑,胖乎乎的臉上漸漸沒了笑容……

她說,她從來不期盼自己的外孫女能考第一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長大,識幾個字就可以……

最後,外婆哭了,王老師也哭了。

外婆說,王老師是個好心的老師。她當場表示:不僅不能讓已經很孤獨的我一個人坐,同時還要讓她最得意的學生張懌做我的同桌!

她對外婆說,她相信張懌脾氣好、有氣度,他會對我這個從小孤獨的左撇子女孩寬容一點、包涵一點的。

就這樣,在這個11月,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沒有落下來的時候,左撇子的我,有了一個新同桌。

他叫張懌,他是高一(12)班最帥、最優秀的男孩子,是我淺綠色帶小鎖的日記本里,像小白樺一樣挺拔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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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的左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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