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夜裡十點允寬才回到沈家,起居室里燈火仍然通明。沈剛夫婦一面看電視,一面隨意地聊天,女傭阿屏也在一旁看得很高興,但是於嵐不在,既嵐不在,霞衣也不在,他過去打了一個招呼,逕自上樓進到他自己房裡。他實在太疲倦了,只想洗個澡上床休息,根本沒有想到,門一推開,房裡居然是亮著的!

「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得快睡著了。」既嵐說,慢慢放下他手中的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允寬嘆了口氣,「拜託,既嵐,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嗎?」

「你知道我是急性子。」既嵐不妥協地回答,兩手環抱在胸前,擺明了一副不肯善罷干休的樣子,「在你今天下午那樣追著我老妹出去之後。我相信你應該給我一點解釋。」

允寬疲倦地揉揉額角,「她是你的妹妹,我不應該關心她嗎?」

「我認為你的表現不只是『關心』而已。」既嵐蹙著眉毛道,「我也許遲鈍,但我不是獃子。」

「好吧,」允寬承認,「小霧很可愛,很美麗,很迷人……

你是她的哥哥,難道沒有見過她的追求者嗎?」

「如果只是那樣,我就沒有必要問你什麼,只消告訴你多加油就行了。」既嵐搖頭,「但是小霧反應不對,如果只是單純地被追求,她應該曉得如何應付,但她今晚居然到丁珞家去過夜了,和孫毅庭分手不會令她如此困擾,更不會讓她不想回家,她以前從不曾不回家過夜的。」

「所以一加一就和等於二了?」允寬低語,「我早該知道,你的理則學不是白念的。」

「怎麼樣,允寬?」既嵐逼進了一步,「準備告訴我實情了嗎?」

允寬閉了閉眼睛,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將臉埋入手中,「八年以前,」他低聲說,「小霧大一那年……我和她曾經相戀過。」

「你和她什麼?」既嵐震驚得幾乎忘了呼吸,「但我從來都不知道,小霧不曾……你也……我怎麼—一直都不曾聽說。」

「我不知道小霧為什麼一直沒告訴你。」允寬嘆息道,「至於我……是覺得沒有必要。」

「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再加上你托我照顧她,我們在一起就變得理所當然了。」允寬慢慢地說,因為陷入回憶之中,雙眼顯得遙遠且朦朧。

「你知道我因為要去德國留學,所以一直不交女朋友。其實你也可以說,我是一直不曾碰到令我心儀的女孩子,所以一直沒有女朋友,直到我認識了小霧……」他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她那樣純真,那樣聰慧,那樣善良,那樣美麗,那使我『不交女朋友』的信念整個動搖了。我開始在心裡盤算,畢業后服兩年役,再做一年事,等小霧大學畢業,如果我們感情的基礎夠深厚.我可以說服她和我一起去德國一一—」

「真是謬論,」既嵐的眉毛挑得老高,「你明明知道你服的是補充兵役。」

「問題就出在我一直都不知道。」允寬苦笑,抬起頭來看他。

「你能相信嗎?我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而教授替我申請的獎學金,也因為沒有太大把握所以事先也沒有告訴我。我本來就沒有特別重視過這件事,因為反正要考預官,而我媽媽一一我後來看到醫院留下來的病歷表,才知道抽完簽以後,我媽有一次嚴重的發病一一」他咬緊了牙關,「大概就是因為那樣,她忘了把抽籤的結果告訴我,因此,我縱容自己和小霧的感情一直發展下去,等到我發現自己一畢業就要出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既嵐的眼睛里有了怒氣,「你知道那會傷害到小霧。」他指責,「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即和小霧分開,你那樣做了嗎,允寬?」

允寬艱難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可是我沒有,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和小霧訂情的時間嗎?就在我媽去世后的第二天,而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兵役的事嗎?就在我和小霧訂情后的第三天。既嵐,在那時候,我身邊的人只有小霧了,你能了解嗎?我剛剛失去了母親,怎能再失去另一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的女子?我沒有那樣堅強。

他的身子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抬頭看著他少年時代如影隨形的好友,祈求他的諒解,「很自私,對不對?這是我唯一的藉口了。」

既嵐崩緊了下額,「後來呢?」

允寬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道,「我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才向她道別。」

既嵐怒喝了一聲,衝上前去,對著允寬的下巴就是一拳,允寬被他擊得整個人跌在床上,嘴角登時流出一縷鮮血,既嵐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他當胸一把揪起,高舉的右拳捏得極緊,顯然是想給他一頓好揍的樣子。然而允寬只是默默看著他,甚至連嘴角的血都不去擦一下,既嵐悻悻然將他一把推回床上,咬牙切齒地道:「我應該殺了你,我至少應該將你揍個半死,你這個——這個——」他一轉身,恨恨地踢了椅腳一下,開始滿屋子亂繞,看到桌腳,又踢了——下。

允寬默默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擦了一下嘴角,既嵐這一拳打得可不輕,他半邊臉都麻了,明天鐵是一片瘀紫,「既嵐」,他平靜地說,「受苦的不是只有小霧一個,我愛她。」

既嵐突然回身,生氣地瞪著他,「你愛她?你用這種方法來愛她?」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允寬苦笑,無意識的撫摸自己挨過揍的臉,「提早一個月、兩個月或三個月告訴她,讓她天天數著日子哭泣嗎?不要告訴我『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的』,老友,我試過了。」

既嵐瞪著他看了半天,終於挫敗地垮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又為什麼要分手?」他勉強地說,「你去德國又不是一輩子?」

「你是真的這樣想,還是存心和我抬杠?」允寬哭笑不得,「老天,小霧那時才大一而已,我憑什麼要求她等我八年?她很可能碰到更好的對象,她很可能識為她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戀……她那麼年輕,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眼前,我憑什麼要求她?我不能在她身邊,甚至不會有空給她寫信,難道要等到她厭煩了這種方式,等到彼此的感情在漫長的隔離中褪色扭曲才分手嗎?」

既嵐抿緊了嘴,半晌才輕嘆了一口氣,「但是小霧並沒有嫁給別人呀!」

「那也不表示她在等我。」允寬搖搖頭,「何況,既嵐,我當年做的是合理的預測,你現在看的是意外的結果,你怎能拿結果來推溯預測?虧我剛剛才誇獎過你的羅輯推理。」

「只能怪我是小霧的哥哥。」既嵐咕噥,「凡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

允寬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

「過去了?我不認為,你還愛著小霧,不是嗎?」

「嗯。」

「而你打算重新追求她?」

「你不反對吧?」

「反對?」既嵐笑了,「我想,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妹婿了。」

「我倒不懷疑你會這樣想,」允寬苦笑了一下,」只怕小霧不會認為我是她最合適的丈夫。」

既嵐偏著頭看他,「需要我幫忙嗎?」他儘可能問得溫和。

「不要插手管這件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允寬沉吟,「我相信小霧不原面對任何的提醒或壓力,這隻能是我和她之司的事。」

既嵐沉思地看他,「我想你是對的。」他終於說,轉身走了出去,順手輕輕帶上房門。

於嵐一整夜都沒能睡好,翻來覆去,只一閉上眼睛,便是允寬深沉專註的眼睛凝視著她,那對眼睛在下一刻鐘里又倏然充滿慾望,然後是他有力的雙臂,溫暖的懷抱,溫柔、灼熱卻又堅定的吻。

那吻呵!像烙印般印在心上!那眼睛呵!像燭火——般洞徹心思……

於嵐又翻了一個身,不要像個傻瓜一樣好不好,小霧,這又不是你的初吻,她斥責著自己,再翻了—個身。

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的往下滴……於嵐不自覺地抱緊了枕頭。拜託,不要去想了好不好?那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跟蹤了你又怎麼樣?他問你有關孫毅庭的事又怎麼樣?他問你恨不恨他又怎麼樣?甚至,他吻了你又怎麼樣?就算他仍然關心你,仍然喜歡你,仍然……

愛你,又能怎麼樣呢?他仍然可以隨時抽身而去,再度將自己撇下。不,不能再來一次了。

於嵐重重地嘆息,再翻了個身。不能再來一次了,不能再認允寬接近你……可是你心底為什麼仍然充滿了興奮與酸澀?為什麼仍然想著他擁抱?該死,沈於嵐,控制——下你自己的思想。

雨仍然淅瀝地下著,伴著於嵐翻背的聲音下著……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因疲倦而沉沉地睡著了。

「媽媽,阿姨起來了沒有?」妮妮在客房門口探頭探腦,「她說要教我翻花鼓呢!」

「阿姨很累,要睡覺,妮妮乖,不要去吵阿姨哦!」丁珞忙著沖牛奶,「先過來吃早飯。」

「於嵐這回又怎麼了?還是因為趙允寬的事嗎?」楊慕書從報紙里抬起頭來問,因為丁珞的關係,他和於嵐也成了熟朋友,對她十分關心,這也算「愛屋及烏」吧。

「我猜八成是,但是於嵐什麼都不說。」丁珞嘆了口氣,開始烤土司,「什麼都不說,就表示事情嚴重了,於嵐很少混亂到不能整理自己情緒的地步,但她昨天下午來的時候,」丁珞搖頭,拿起奶油往土司上抹,「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媽媽,鬼的臉不是白的,是綠的。」妮妮抗議,「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鬼有很多種,有的是白的,有的是綠的,跟貓咪一樣,有黑貓啊,有白貓啊,還有花貓。」丁珞趕緊回答,妮妮滿意了,坐在椅子上開始吃土司,楊慕書放下報紙,端起牛奶喝著,「這好像是於嵐第一次在我們家過夜?」

「所以才不尋常呀!好像是逃出來的一樣。」丁珞苦笑,「算了,這樣胡猜有什麼用?她想說自然會說,我只能提供她一個避風港而已。」她說著便轉了話題,「你今早不是要去打羽毛球的嗎?」

「我沒跟你說啊?小李臨時有事,不能來了,一個人怎能打羽毛球?」

丁珞沉思了一下,「那麼我們今天去動物園好吧?妮妮最喜歡了。」

妮妮立刻一個勁點頭,用一對熱切的眼睛看著她的爸爸。

「阿珞,你有客人呢!」楊慕書提醒她。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出去,於嵐現在最需要獨處和清靜,我們只管玩我們的,全不理她,可能對她還來得好些。

楊慕書笑了,「算你有理,那咱們就去動物園吧。」

妮妮興奮得大叫起來,丁珞忙把一根食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噓,阿姨還在睡覺呢!」

於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四周安靜得異常,但是陽光早已穿窗透入,還近都是隱隱四聲,她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簡單地換過衣服,梳洗了一下,鏡里的人有一張精疲力盡的臉,短短一夜不甚安穩的睡眠,撫不平她連日來心靈上遭受的激蕩,只有那——對烏黑的眸子深處,似乎隱隱閃耀著無以名狀的期待和焦灼。於嵐閉了一下眼睛,揮開她突如其來的妄念,打開了房間的門。

屋子裡空空蕩蕩,餐桌上有二片烤好的土司,一杯已冷的牛奶,一張壓在碟子下的約條,於嵐走過去一看,約條上是丁珞的字跡:

我們去動物園玩了,傍晚才會回來,見你睡得沉,』沒敢吵你,想你今日亦只要清靜,我們把清靜留給你,其餘的,要什麼作料都自己加。

於嵐不覺笑了,丁珞永遠這般細心周到,典型的賢妻良母,從大一時就這樣了。於嵐看看烤好的土司,突然覺得自己餓得一塌湖塗。上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昨晚嗎?昨晚好像沒吃,因為自己那時正失魂般地在街上亂走。昨天中午嗎?昨天中午好像也沒怎麼吃……於嵐嘆了口氣,剛剛被喚起的胃口又逃逸無蹤了,她頹然在桌邊坐下,按緊了自己的額頭。

門鈴就在這時候響了。

於嵐不想去理它,可是那門鈴十分堅持,按的人並不是按著不放,讓鈴聲不止不歇地響個沒完,而是每隔一分鐘就去按它一下,於嵐終於疲憊地站起,打開廳門,說:「楊先生他們不在……」

話沒說完,她的眼睛便驚訝地睜大了,而趙允寬已經一腳踏了進來,順手遞過一束粉紅色的玫瑰花,於嵐本能地往後退了——步,問道:「你……」

不管她本來想問的是什麼,在她看到允寬閼紫的下顎時,都已本能地化成一句,「你的臉怎麼了?」

「撞到柱子了。」

「啊?」於嵐忽然想起漫畫上常有的,貪看美女而撞上電線杆的人,她嘴角有了一點笑意。

允寬彷彿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小姐。」他解釋,「是在花店裡撞的,那些花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撩亂,所以……」

於嵐的笑意擴大了,允寬嘖嘖搖頭,「你真沒有同情心哪,小姐,還好我只是撞到了柱子,要是一不小心栽在仙人掌上,現在大概已經在急診室里了。」

於嵐終於笑出聲來,允寬乘機把花遞上,「那麼,小姐,看在我這一撞的份上,你是不是願意把花收下來了?」

於嵐遲疑了一下,「不理由嗎?」她問得有點戒備。

「本來是有的,可是一撞全撞沒了,你接不接受新編出來的?」

他的表情似乎滿懷期待,於嵐—時倒沒了主張。她沒想到,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後,再碰到允寬時竟會是這種局面,他也許會道歉,也許會尷尬,但怎麼會是這種全無心機的歡愉?使得她板下臉來也不是,推他出去也不是,她困惑地看著了己寬,本能地回嘴道:「對不起,來路不明的東西,姑娘—向不受理。」

允寬煞有介事地提起花來仔細看過,「我想這不是走私過來的匪貨,」他再撥撥花瓣,「而且花芯里也不曾藏著大黃蜂。」

說著便把花往前一遞,「不信的話,你自己檢查看看就知道了。」

於嵐只得把花接在手中,粉紅玫瑰是極其嬌媚的花朵,和紅玫瑰的奔放艷麗又自不同。過去,允寬從不曾送過玫瑰花給她,永遠只送清麗的雛菊,飄逸的風信子……他大概早就忘記自己喜歡的花了吧?於嵐——時間有點怔仲,允寬卻已大踏步走客廳,各處瞧瞧看看,「沒有花瓶啊?」

「你沒有誠意嗎,這花到底是送我的,還是送丁珞的呀?」

「當然是送給你的呀,但是因為你要出門了,帶著這麼一大把花多不方便,所以又把它們轉送給丁珞。」允寬在廚房裡找到一個廣口大玻璃杯,就把它放在水龍頭底下去裝水。

「誰說我要出門的?」於嵐抗議.她真搞不清楚,為什麼整個的局面防佛都落入了允寬的控制之中,而連她自己是怎麼跌進陷阱里的都不曉得。

允寬把個大杯子擺在桌子上,伸手又把花接了過去,「好小姐」他慢慢地說,「我回台灣這麼些天了,忙得連台北都沒來得及去逛,難得今天放晴,麻煩你陪我四處看看,總不過分吧?你瞧.我一向很懂得『皇帝不差餓兵』的道理,一大早就先去花店買玫瑰,還撞了個鼻青臉腫,你既然把花收下了,當我半天的私人嚮導,也不算吃虧吧?」

於嵐愈聽眼睛愈大,「我早知道你的花不是白送的,我拒收,還給你好啦!」

允寬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已經把花轉送給丁珞了,又怎麼能還給我呢?」

於嵐恨得直咬牙,「都是你一個人在自說白話,我什麼時候同意過了?」

「好吧!都是我—個人在自說自話。」允寬突然笑了,神情變得異常柔和,「自說自唱了半天,無非是想說動一個老朋友陪我四處逛逛去,這動機總不能算是錯吧?而這要求也不能算是過分呀?」

在他溫柔的注視之下,於嵐的心藏不自學地愈跳愈急,她勉強笑了一下,聳聳肩膀,用—一種毫不在意的口吻說,「那也不必找我呀,哥哥一定很樂意帶你四處去玩的,而且還不必你去買花。」

「小姐,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令兄可是有家有眷的人,難得放假,我還不識相地擠到中間去做電燈泡,想人家和我劃地絕交呀?不瞞你說,我今天本來是要找他的,結果他小子一聲不吭就先給了我一記右鉤拳。」他指指自己臉上的閼紫,「不然,你真以為我會去撞柱子呀?」

於嵐啼笑皆非地看著他,只是搖頭。允寬低下頭來,稍稍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其實才不想和他去呢!我一星期有六天和他待在一起,他就算長得跟保羅紐曼一樣,我也看厭了。」

於嵐無可奈何地舉了一下雙手,做投降狀,「好吧,你贏了。」她說,「你想去什麼地方呢?」

「龍山寺,有沒有意見?」

「龍山寺?」於嵐愕然,「這麼早,龍山寺有東西吃嗎?」

「早?」允寬挖苦著,「小姐,現在的時間是十二點,」他瞄了一下表,「三十八分四十四秒。」

「啊?」於嵐睜大了眼睛。她最討厭手鐲手錶這些東西,嫌它們掛在手腕上礙事,手錶—向是擱在皮包里的,星期假日不必上班,自然不消去留意時間的流逝,昨夜沒有睡好,很晚才朦朧入睡的,竟不知道整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他們去了龍山寺。

允寬的興緻很高,他們一個攤子又一個攤子地攻城掠地,肉圓啊、肉羹啊、碗稞啊、蚵仔煎啊……允寬好像想將八年未吃的份一次補齊。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兩個人合吃一份,但是吃過三個攤子之後,於嵐就已經八分飽了,允寬則繼續努力不已,於嵐看著他的好胃口,止不住地要笑。等允寬吃完了芝麻湯圓,還意猶未盡地邊走邊看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留點東西下回吃吧,你不怕壞了肚子?」

允寬的眼睛一亮,「這話的意思是,你下回還陪我來嗎?」

他眉梢半挑,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要求,還是在說笑。於嵐心中呼的一聲,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含糊的說,「反正龍山寺又不會跑掉,等一等又有什麼關係?」

允寬的笑容收斂了一下,「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留在原處等人的,」他低語著。

於嵐的心臟倏地抽緊,戒備地停下腳步,允寬卻只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朝前一指,「喏,前面那個攤子,我以前常來吃牛肉麵的,現在已經換了人了……咦!」他的眼睛一亮,「哇塞!想不到現在還有讓推彈珠的攤子啊!咱們試試去,推彈珠我可是高手哦!」

他一把牽起於嵐的手,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於嵐本能地想將手抽回來,然而允寬一徑興奮地往前跑,甚至不曾意識到她輕微的掙動。於嵐突然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這不就是她在允寬回來后一直想達成的效果嗎?自在、輕鬆、若無其事,於嵐不自學地咬咬下唇,顯然允寬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連那一吻都只不過是個錯誤……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剎那間彷彿都已回到了起點。

這八年的歲月當真存在過嗎?然而又清楚分明地已經是終點了。所有的過往歲月,都可以不記不想,允寬正以他的行動反映他的想法吧?於嵐一時心中百味雜陳,清楚分明的意識里,只是允寬那包覆著自己的大手。多年以前,也曾經那樣牽著自己的手……

「小姐,我在跟你說話呢!」

「啊?」於嵐回過神來,迎上允寬笑嘻嘻的眸子,以及他遞過來——枝小木棒,「這是幹什麼?」

「咱們來比賽呀!輸的人請吃晚飯。」允寬微笑,笑得全無心機,「怎麼樣?玩是不玩?」

於嵐收斂了一下心神,看著一座座珠台,上頭用小鐵釘釘出得分線路。童年歲月突然浮上心頭,她不自學地接過木棒,嘴裡卻忍不住抗議,「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說的,你是高手,我卻好久沒玩了。」

「小姐,公平—點好不好?我複習此道的機會也不比你多呀!何況,俗語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於嵐好幾眼,「我這個高手是自封的,已經先落了下乘,你這種驕人之兵的戰法,才叫做陰險毒辣呢!」

於嵐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挨這種炮轟?」

「炮轟?沒有啊?」允寬一臉無辜,「我只和你比賽推彈珠,動刀動槍可就犯規了。」

於嵐真不知道應該踹他—腳好,還是捶他—拳好,允寬偏在此時湊過臉來,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於嵐瞪著他,看他若無其事的在一個小男孩身邊坐下,拿起一個小玻璃彈珠,然後抬頭對自己擠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過去。老天,她怎麼可能對他生氣?她無可奈何地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起一個玻璃彈珠,身旁的孩子們詫異地看著這兩個大人,不明白為什麼大人也愛玩這種遊戲。

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剛開始的時候,兩個疏於練習的人都只得了安慰獎——水果糖一條,但是不久之後,就掌握了要領,頭獎、貳獎的獎品對他們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老闆不覺冷汗直流。

於嵐看著戰利品,笑得極是開心。

「我贏了。」她看著允寬微笑,允寬的戰利品比她少。

允寬抬頭看了於嵐一眼,見她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於只為重溫舊夢,他們把大部分獎品都還給老闆,把水果糖分給周圍的小朋友,心愿得償地相攜離去。於嵐突然覺得喉中有點哽咽,她的微笑還留在唇角,眼中卻隱隱升起一絲霧氣,允寬默然走過來,溫柔地環住她的肩膀。

於嵐顫抖了一下,但允寬只輕輕拍拍她肩頭,看看漸漸密積過來的雲層,漫不經心地道,「好像又要變天了,有點冷是吧?」

「呃,啊,還好。」

允寬不大放心地皺皺眉,「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兩個人都沒帶傘,要淋出病來豈不糟糕?」

「你想上那兒去?」

允寬側著頭想了一下,「茶藝館吧,」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國內好像還沒這玩意兒,現在卻是到處都是了,上回既嵐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麼時候喝起茶來了?」於嵐不假思索的問,不曾意識到這句話背後提示著,兩人之間曾有的熟悉……以及親密。

「老實說,從來沒喝過。」允寬摸摸下巴,「只是好奇,上那種地方,最主要的是氣氛和情調不是?其實我覺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錯,不是有一首詩說什麼: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

於嵐卟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呀!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這詩是背到那兒去了?」

允寬悻悻然瞪著她,「我記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呀!我記得高中的國文課本里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們那一屆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記憶力不行就說一聲嘛!」

允寬兩道濃眉全擰在一起,「我的記憶力不行?」他開始嘰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鐘沒停下來吸一口氣。

「你在說什麼呀?」

「你不知道?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築物,你——個都沒聽說過?」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嘖嘖嘖嘖!」

於嵐拚命想板起臉,還是失敗了,「我們還去不去茶藝館呀?」

「去呀,為什麼不去?沒有酒,茶也不錯呀。古人說的什麼『寒夜客來茶當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確定這一次沒有背錯,不覺大樂,「所以呢,寫酒的詩都可以拿來和茶代換一下。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喚將取出來……」

於嵐立時笑岔了氣,捧著肚子直叫「哎喲」,允寬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又背錯了?可是吟起來很順嘛!」

他不解釋也還罷了,這一來簡直是愈描愈黑。於嵐才剛剛止了笑,一聽又彎下腰去。允寬看著她嬌小的身子笑得發顫,垂肩的長發閃爍亮麗光芒,唇邊的微笑便不覺漸收漸淡,但當於嵐直起身子時,他又已是一臉自嘲、以及被嘲笑的無可奈何。

這一整天便是這樣過去的。他們去了茶藝館,一直坐到午夜時分,只是胡亂聊天。

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以講啊?講的又都只是身邊瑣事,允寬和她談德國,談萊茵河,談他就讀的柏林工業大學……於嵐著迷地聽著、笑著,問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下幾萬種匪夷所思的結論。茶藝館里整日流瀉埩琮的箏聲,杯中的茶水碧於荷葉,竹簾將榻榻米隱隱隔開,棉紙糊就的燈籠里,亮起昏黃微暈的光芒。於嵐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開懷地大笑,細細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這麼開心過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嗎?這杯子里裝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了。走廊和客廳里的小燈還亮著,家裡卻已經悄無聲息,顯然每個人都已入睡。

於嵐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實在不想去面對母親好奇、歡喜,以及追問的眼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允寬出遊的事情。事實上,今天一整天,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只是和允寬笑、玩、鬧,憑著自然的情緒去反應、去應和、去釋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懷。她對允寬的戒心在這一天中愈來愈少,卻在回到家時猝然驚覺,不知道彼此所佔據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了。她為此而慌亂,事情彷彿已超過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寬的相處時間,除了輕鬆自在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親密與調和。那種氣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為允寬看來如此一—無辜。

於嵐不自覺地緊咬了下唇,步上樓梯的時候,她困惑地回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使她幾乎屏住了呼吸。

允寬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專註、焦切、渴望……不可測度。但於嵐掉過頭來的時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臉,…『霎間他眼底神情盡掩,於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是她看錯了吧?因為允寬正在微笑,「累了?」

「還好。」她只能這樣回答。

「顯然我是個很有格調的觀光客,是吧?沒有拉著你到處去買東西。」允寬笑著打開自己的房門,「謝謝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於嵐呢喃,看著他關上房門,不知怎地竟覺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這』一天的經驗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來破壞一一至少不是現在。她走進浴室去洗澡,任流泄的熱水在自己身上沖刷過去,明天再想吧!以後再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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