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你若真的做了這樣的決定,姊當然支持你。」蘭菲看著淡菲慢慢把人蔘雞湯喝完,一邊收拾著食盒,一邊說:「連我都看得出來,晶珊有多麼痛苦。總是有人要退出去的,否則豈不是一團混亂,沒完沒了?根本不是辦法。」

淡菲聽了,平靜地點點頭,只提醒她,「那你就快幫我辦出院吧,愈早愈好。」

「我知道,要不多了多入時問的,姨丈一向疼你。」

蘭菲提起食盒,推門正要離開病房,差點沒和晶珊撞個正著。

「晶珊,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回去了,你陪陪淡菲吧!」

蘭菲走了,晶珊慶幸她正可以和淡菲私下好好談論司徒志剛的事。

淡菲正好洗了手,兩人並排坐在床沿,淡菲先開口:「以後不用跑到這裡來了,我打算明天就出院。」

「行嗎?醫生不是說,你要多療養?」

「這樣亂糟糟的,療養個什麼?再這樣下去,不只我一個,恐怕很多人都活不成了。」淡菲訕然著笑。

「我知道你的感受。誰也想不到這個時候志剛會突然出現。」

晶珊還是對淡菲的心思沒有把握,她仍然不願、也不敢相信淡菲已對志剛徹底否定。

「他算什麼角色?只不過剛好來攪局而已。」淡菲仍然是那麼不屑。

「淡菲,你真的告訴我,你一點點都不在乎他了嗎?你對他,真的已經沒有一點點感情?」

「怎麼,他去向你抱怨?向你訴苦?還是向你求救?」

「他告訴我,你叫他去找周策,周策叫他來問我……」

「周策叫他問你?」

「是啊,我不得不相信,周策這個人心眼有多麼壞?」

「哼!他們打起來了是吧?狗咬狗,一嘴毛,活該!」淡菲冷冷笑了起來。

「可是,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他的出現,把事情弄得更難收拾!」

「你本來打算怎樣收拾可以容易一些?把秉文讓給我對不對?」

「那不是讓,你愛他,他也喜歡你,你們有從頭開始的權利,但是司徒志剛突然闖了回來,事情又變得這麼複雜……」

「事情只是原地踏步而已,並沒有更複雜,因為這個人對我來講,等於是不存在的。」淡菲漠漠地說。

「可是,他絕對不會對你死心的。他要見秉文親口證實他和你兩情相悅,否則,志剛死也不撤退的!」

「那就讓他去見好了,讓他們把話都講明白。」

淡菲還是一副漠不關心、不痛不癢的態度,似乎根本不願去體會晶珊的心意。

晶珊又氣又急,再也坐不住地蹭下床來,攤著雙手,苦惱萬分地向著淡菲說:「可是……可是……你想秉文會怎麼對他說呢?秉文他……」

晶珊為難得無法啟口,淡菲索性替她把話講了出來:「可是秉文會告訴司徒志剛,他愛的人是你,對不對?這麼一來,你想撮合我和秉文的計畫就失敗了,司徒志剛就可以繼續對我糾纏不放,我呢,就再在秉文和他之間拉鋸拔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萬狀,如墜煉獄,是不是?」

「淡菲你……」

晶珊沒想到淡菲會這樣直言不諱,把自己所有藏在心中的癥結、盤算,一古腦全倒了出來,反而語塞得不知如何回答。

淡菲也站了起來,慢慢踱到窗邊去,怔怔地望著臨風搖曳的椰子樹梢,嘆著氣說:「晶珊,你有沒有徹底想過,你把秉文讓給我,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就像你也許從來沒有想像過,我看著你靠在秉文的臂彎里的時候,心裡有多痛?多苦?

我眼看著你們眉目傳情;眼看著你們輕言細語;眼看著你們出雙入對;眼看著你們約會:想像你們擁吻、愛撫:想像你們做著所有一切親蜜情侶的動作和行為……那麼,你能忍受想像著我和他約會、和他做愛嗎?你把他讓給了我,可不是讓他每天和我說早安,或著替我開車門而已?你懂嗎?你認真思考過嗎?你把他讓給了我,就得把自己對他的一切感情都當成罪惡和罪過,你甚至不敢想起他,不敢看到他,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她愈說愈悲傷激動。當她噙著滿眼淚水,轉過身來質問著晶珊,才發現晶珊早已淚流滿面。

晶珊哽咽著,啜泣著,苦楚地凝望著她,千辛萬難地才平抑下苦不堪言的情緒,以顫動的聲音回答她:「我知道!我知道!就因為我即將面臨的痛苦正是你向來一直默默承受過的,所以我一點也不怕!為什麼你可以承受退讓的痛苦,而我不能?淡菲,相信我,我做得到的,也許我比你更堅強、更堅硬呢!」她努力讓自己顯得堅毅而勇敢,說到是后甚至拭去了淚水,強顏歡笑了起來。

「這可不容易啊,晶珊,我可從來都沒死過,一直在偷偷地想他,伺機而動地勾引他呢!」淡菲伸手替晶珊擦拭淚痕,苦笑著嘲訕自己。

「不會的,淡菲,我不會的……」晶珊的眼淚彷彿怎樣也擦不幹,說著又淌了下來。

淡菲看她那樣泗淚滂沱,痛苦不堪地模樣,心如刀割地想起了游鎮坤說的一句話,不禁感慨地望著晶珊低吟道:「晶珊,我們真是何苦?」

話才說完,兩人已不約而同將對方緊緊相擁。

晶珊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岔了氣;淡菲只是默默地不斷流淚。

「讓我走吧,淡菲,天涯何處無芳草,世上也不只一個馮秉文……」晶珊抽抽噎噎地低訴,把臉深深埋了淡菲的長發中。

「晶珊,你太善良,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可以翻臉,可以打我、罵我,說我寡廉鮮恥、無情無義、橫刀會愛、不得善終啊!你不需要為我設想,和我在這裡抱頭痛哭,相擁對泣啊!晶珊……」淡菲深受感動,也不禁痛哭失聲,緊擁著晶珊的身體,搖動著她。

「我不忍心看你受苦,我不能讓你受盡退讓的委屈,而自己卻霸佔著秉文,和他兒女情長地談情說愛,淡菲。」

晶珊哭得更厲害了,毫無遮掩的哭聲倒使淡菲從痛哭中清醒了過來。

她扳開晶珊的身子,對著她的眼睛說:「好了,晶珊,別哭了,你又不是林黛玉,何必任著這眼淚,由春流到夏,山秋流到冬?」淡菲停頓了一下,露出笑容又安慰她:「事情沒那麼嚴重,你就別再想那麼多了。反正,司徒志剛要見秉文,就讓他們去見吧,大家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也許問題就解決了。」

「可是……」

「別再擔心了。也許最好的結局就是我能夠和志剛重修舊好。這要看他們怎麼說了?也許我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淡菲放開了晶珊,落拓地甩了甩長發,深深長吸了一口氣。

「淡菲,你不是對志剛棄若蔽屣了嗎?怎麼又……我不許你再做傻事,做出錯誤的決定!」

晶珊又著急了起來,她實在弄不清淡菲想的究竟是什麼。

「你別急,別誤會。你以為我為了要把秉文還你,所以不得不投回司徒志剛的懷抱?不,我非常非常厭倦,也已經沒有力氣去玩這種你讓我、我讓你的遊戲了!

放心吧,也許我的決定可以讓你沒有遺憾,讓一切都回復平靜。」

「淡菲,我求求你聽我的,好不好?你和秉文從頭開始,我也可以從頭開始,志剛也一樣……」晶珊心意堅定,退讓之心極為執著。

「好,我們都從頭開始。明天我出院,你約秉文和志剛,我們在青年公園的跑馬埸見面。」

淡菲下了結論,用她沉毅的燦亮眼神告訴晶珊,她的決定已沒有轉圜的空間。

※※※

離開了淡菲,晶珊一心想找到秉文,她和他,又是在刻意的疏離下有許多天未見了。

好不容易,她打通了他的行動電話,也許是他刻意關閉了線路吧。

她急促地,大聲地對著話筒呼喊:「秉文!你在哪裡?我想見你!」

「一個人如果被惡意離菜,就算他待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他仍然等於不存在。」他在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這麼疏離冷淡的幾句話。

她想像不出他的表情和心態,她管不了這許多,只說:「讓我見你好吧?秉文,不管你對我有多少不諒解,現在我要見你!」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才答應她:「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直接去你家,不管你在那裡,一個小時后在你家碰面,可以嗎?」

「好。」

他掛了電話,不再多說。

當她見到他,他正在別墅的花架下等著她,四下一個人也沒有。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個沒人打擾,能讓她對他交心托忖的理想所在。

她走近他,聞到他一身焦濃的煙味。她仰臉看他,發現他道然有些形容枯槁,有些蒼老,又有些懶散和頹廢,總而言之,他的意氣風發似乎已褪色了一大半。

「秉文,你怎麼瘦了?」她怯怯地,憐惜地看著他。

「沒有,是這裡的光線太暗了。」他下意搬地搓搓自己的臉頰,生澀地回答,仍是文風不動站在那兒,沒有向她靠近一步。

她看看他身後那亮著燈火的大廳,四下靜悄悄的,更加襯托出他的黯淡和落依稀之間,她彷彿又有到了昔日酒會的歌舞昇平、快意繁華,那時她對他愛慕深濃,而他瀟洒自在如神仙,如今,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她的心一陣陣銳痛,一陣陣縮緊,全身的血流彷彿凝固了起來。

她多麼想奔入他的懷抱!但是她的理智像鉛塊一樣,沉重地拖住了她的腳,她孑然僵立,和他相對無言。

彷彿過了有幾十年那麼久,她不得不打破沉默:「我只是來告訴你,淡菲明天要出院了,司徒志剛已經回來……」

他像一隻醞釀著敵意、蓄勢待發的豹子,擠著冷冷的鼻音,低沉地重複她的話道:「你只是來告訴我,淡菲明天要出院,司徒志剛已經回來了?」

她明白他的感受,她又畏怯又逼迫自己不能退縮。

「秉文,你不要怪我!本來我也指望他們能歡歡喜喜地重逢團圓,讓一切雨過天青,皆大歡喜……」

「然後呢?現在你要我怎麼做?怎樣配合?怎樣繼續當你手中的棋子,看你要把我擺在什麼位置,才能符合你扮演一個偉大犧牲者的角色要求?」

「不要挖苦我,不要怨恨我,秉文。以前是我表錯了情追求你、糾纏你,你會慢慢發現,我根本不值得你愛……」是珊哀哀懇求著。

秉文咬著牙,強制壓抑那勃發的盛怒,低吼著再說:「是!是啊!我會慢慢發現,自己根本是個沒有大腦的大傻瓜、大白痴,是一個為美色所迷的豬頭三而已!

而在我愛上了魏淡菲之後,我才會恍然大悟自己原來並不是一個豬八戒,反而是一個既幸運又有眼光的智慧人物,對不對?」

「秉文,饒了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你不曾躲著我、迴避著這一團混亂。這種滋味,難道你不了解?我們彼此之間也許只是迷戀而不是愛情,迷戀只是短暫的,它經不起挫折和考驗,隨時呵以結束。」晶珊狠著心這樣說。

秉文卻再也忍不住了,他抓住她的手臂,像一隻豹子攖住一隻小羔羊,怒不可遏地怒責道:「你我之間只是迷戀?隨時可以結束?你們女人根本是世界上最最不可理喻的東西!口口聲聲把愛情擺在第一位,卻又顛三倒四,隨時可以把它全盤否定!你們不是說,愛情是你們生命的全部嗎?怎麼當它和友情起了衝突的時候,就降格變成了迷戀?」

「秉文,求求你繞了我!你既然知道我的想法,就不要再逼我了!淡菲不能沒有你,她已經歷經一次失落和失敗的痛擊了,她不能再有第二次!」

晶珊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淡菲不能再有第二次的打擊,你和我就該有第一次嗎?晶珊,愛情不是可以一分為二,或看是可以分配的數學問題,你懂不懂?我們兩個人相愛,我愛你,這是不能移轉,不能分配的!」

晶珊聽到這裡,一張迷濛淚臉忽然如晨花初綻般微笑了起來,她望著他,如痴如醉地說:「……秉文,你又說了,你又說了一次你愛我……」

「晶珊,你這個令人又愛又恨又痛的傻瓜!」

他禁不住使力把她拉進懷裡,迫切、焦渴、緊密地攫住她的芳唇,以前所未有的熾烈、狂野之吻封鎖了他和她之間所有的思慕、壓抑、疑忌、怨懣、猶豫……等等千百種的苦楚。

晶珊徹徹底底沉醉在這一個彷彿永遠都不會結束的漫漫長吻之中,只覺自己沉落在一個黑暗而充滿了花朵與星辰的空間之中,那空間是一個天旋地轉的漩渦,她在其中旋轉飄浮,滿天花朵與星辰環繞著她一起在漩渦中打轉……她真的完完全全忘記了一切苦惱。

然而,美夢終要醒來,當他火熱的只唇終於離開了她的,當那令她欲仙欲死的漩渦漸漸停止了旋轉,花朵與星子也逐慚消退……她睜開了雙眸,看見的,依然還是一個沉靜得毫無聲息的暗夜,他背後的燈火遠遠地亮著,只有夜風微微掀動他額上的發梢。

她終於回到了現實,一個冷酷、靜默,交纏著太多煩惱、是非的真實世界。

「秉文,謝謝你給我的愛,謝謝你給我的一切,謝謝你對我說過了那麼多次你愛我,我知道你對我是毫無吝惜的……」她用她的了掌心撫摸他的臉,無限溫存與溫柔地對他說:「你給我的一切,已經足夠我這輩子受用不盡了,如果你願意給我更多,那麼讓我請求你,從明天開始,放開一切顧忌去迎納淡菲對你的愛,打開心胸去迎接一個新的開始。把我忘了吧,相信我,我會過再很好,過得比誰都好,因為我擁有過比別人還要多的幸運和幸福,你是我的初戀,任何愛情都無法替代,你說是不是?」

「是,你說得一點都沒錯,任何愛情都無法替代。明天,你要我怎樣做?」

他不想再做無謂的爭執和爭辯,不想再閃躲作一邊,繼續接受那些無濟於事,既傷神又傷身的隱忍和等待被擺布的折磨,他要去向事實挑戰,徹底解決一切。

「明天,淡菲約了志剛和我們見面,淡菲對志剛的感情已經成為過去式了,但是志剛要見你,要親口聽你說你和-菲相愛……」

「你要我當淡菲和司徒志剛分手的擋箭牌?」

「不,我要你真正去愛她。秉文,我是百分之百認真的,你要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他回答得很爽快,堅毅的臉上罩著一抹令她無法看透的陰影。

現在,換成了是她捉摸不出他心中盤算的是什麼。

※※※

同樣的夜,換成了不同空間里的,不同角色的情愛糾纏。

還有半個鐘頭,醫院的探病時間就結束了,司徒志剛卻匆匆忙忙又趕到了醫院。

他換掉了破爛風衣,穿上一身潔凈的衣褲,臉上的血污冼掉了,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頭髮蓬鬆清爽地斜分往左邊,雖然回復了幾分往昔校園才子時代的軒昂俊朗,但神色間卻失去了自信,肢體語言上更顯現了一份倉皇,實在很難再在他身上找到往昔那種飄逸不群的風采。

來做陪的家人都回去了,淡菲正一個人翻著晚報,看見司徒志剛進來,又微微皺起了眉頭。

志剛看見了淡菲,這才想起自已又是空著兩手進來,他對自己的漫不經心更加不滿與無奈,他不了解自己為什麼對一切都失去了掌控的能力和自信……但他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他的當務之需,燃眉之急,就是挽回淡菲的心!

他懊惱、無奈又失措地攤開了手,開始了對她的告白與哀求:「淡菲,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我沒有辦法等到明天,現在我就要和你談!」

他完全沒有提和周策衝突的事,看來是經過一番深思反省,才回頭來妥協的,他根本不敢再觸怒她!

淡菲冷冷看他一眼,她勉強強開了口:「有什麼不能等的?還要談什麼?」

志剛仍是因為心存愧疚而會曾了意,苦苦辯解說:「淡菲,我讓你等了兩年,受了兩年的煎熬,是我對不起你!所以,我迫不及待想向你贖罪,挽回你!你別再折磨我,現在就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好不好?或者,你只是在懲罰我、報復我,因為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人,更或著,他只是你排遣情緒的對象而已,只要你坦白告訴我,我絕對不會計較,絕對不會怪你!淡菲,你告訴我,告訴我!」

「司徒志剛,你到底煩不煩?為什麼變得這麼面目可憎?你讓我清靜清靜行不行?你是不是想看我死了才開心?」

淡菲忍無可忍,把報紙用力丟到床腳邊。

「是你太殘忍、太狠心、太絕情!我不遠千里跑回來,你卻告訴我你已經愛上別人,給我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殘局!」

「這個支離破砰的殘局是你造成的!是你!你懂不懂?要是你有一點責任感,對我存有一-真情和道義,我也許不會心志不堅去愛上別人,而且是愛上別人的男朋友,是你造成的!所以,你應當自食後果,一點也怒不得別人!」

她乾脆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以免他度秒如年等到天亮,而有更多時間用來痛悔反省。

「好!怪我,都怪我!我認罪,我承擔。但是你剛剛說的,別人的男朋友是誰?」

他捶胸頓足,一副接受審判的無奈表情,見淡菲不答理,自己倒是靈光一閃找到了答案:「……是不是晶珊的男朋友?難怪那個姓周的小子叫我去問晶珊!淡菲,你怎麼可以愛上晶珊的男朋友?你怎麼可以?你真的那麼寂寞?真的那麼無聊?那麼……」他由悲而怒,開始失控大罵。

「那麼賤,是不是?」她索性替他講了出來,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和她怒目相視,僵持著,因為嫉妒使他瘋狂。然而,他還是-了,像泄氣了的皮球漸漸垮了下去。

「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對,這個支離破碎的局面的確是我造成的。現在我回來了,讓我們把那一切像垃圾一樣清理掉,嗯?別抓著那些挫折苦苦不放,我們從頭來過,該屬於姚晶珊的也還給她,各人回歸自己的世界,對不對?這樣不是皆大歡喜?」

他竭力掙扎著。

「回歸自己的世界,皆大歡喜?」

她笑了起來,像聽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笑話。

「是啊,淡菲,想想我們過去的時光,在圖書館、CoffeeShop、在你的學校和我的學校之間的那一路公車,在中間站的那個休閑公園和紅磚道上……我們共同度過多少快樂時光。出國的那一天,你用淺藍色的小玻璃瓶裝滿了水,串著麻繩掛在我脖子上,你說你會等我,每天看者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想念我……」

「好了,你回憶夠了沒有?會客時間已經結束了。」她不耐地打斷他,不想繼續聽他痴人說夢。

「好,我不說,過去就讓他過去,我要的是未來!淡菲,和我走,和我到英國去,我會好好補償你。」他像一個即將被逐出門牆的叛徒,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沒想到,她的回答是:「我的確想離開這個地方。你走吧,別忘了,明天跑馬場見。」

他狂喜得感到全身血液似乎正在倒流著,並體會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死而復活的奇異滋味。她終於決定理智地進出別人的感情故事,和他遠走高飛!也許她並非完全地心甘情願,但以他對她的了解,他認為這出符合她的個性,她的道德感,以及她的風-。

「好……那我出去了,我會了大廳等到天亮,和你一起去跑馬場,人家把話說清楚。」

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的興奮,邊說邊往門外倒退,然後帶上門離開。

在空-的跑馬場上,秋天似下來得特別早。

西風從新店溪的上游吹過,拂亂了晶珊和秉文的衣袂和頭髮。

他和她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個時間內捉早到達,他的雙手斜插在褲袋中,沉斂地站在一個定點上,而她,則保持在一個距離之外,踩著小步來回踱蹀,引頸向入口的方向盼望著。

這是一個脆譎的約會,幾乎每一個人都不知道對方心裡真出想的是什麼。

晶珊終於看見了淡菲與志剛成雙作對出現而來的身影,她抑扯自己想迎上前去的衝動,站在那裡等著他們。她的心中像旋轉木馬般,迅速地掠過一個又一個不確定的意念,她猜度著淡菲和志剛聯袂而來的象徵意義。

然而,當他們再走得靠近一些,晶珊才重新發現,原來他們並不是並肩齊步而來,而是淡菲揚首兀自前行,而志剛在後亦步亦趨、緊緊追隨。

這一個場景所代表的,又是哪一種涵意?晶珊正在忖思之間,四個人已彙集成一個小小的短陣,四張面孔,混合著詭異、神秘、不安、焦慮、畏怯、期待……各種複雜的情緒,寫出各自不同成分、不同性質的深情心事……西風無分彼此地吹拂每一個人,他們的發梢和衣袂都往同一個方向斜飛、翻撲。

先開口的淡菲,她肆無顧忌地直視秉文,對他說:「抱歉,我沒死。我戲弄了你,命運和死神戲弄了我。」

秉文再一度被她的魔性魅惑迷亂了,也或許被她的驚人之語震驚了,總之,他料不到她再站起來之後,還是和她最初給他的印象一樣,那樣特立獨行,語出驚人。

一旁的志剛有了一則妒火中燒,二則根本是迫不及待,他沉不住氣地叫囂了起來:「姓馮的!兔了不吃窩邊莫,連晶珊的好朋友你都想染指,你根本是吃裡扒外,乘人之危的小人!」

「志剛!」

晶珊聽不下去,大聲斥止,淡菲拉著一張臉沒有反應。只是狠狠地瞪著志剛。

倒是秉文舉起手,做了一個緩和氣氣的手勢,不慍不火地對志剛說:「久仰大名了,司徒志剛。你就是淡菲曾經日思夜想的人?」

他頓了頓,輕皺肚了雙眉,繼續打量對著自己齜牙咧嘴的司徒志剛說:「我的確認為,你不應該丟了淡菲跑出去這麼久。你不但折磨了淡菲,也糟蹋了自己。」

「-馮的!我還沒找你算帳,你竟然反進來教訓我!你利用你的職位騷擾淡菲,誘拐她、欺騙她,同時也欺騙了姚晶珊,讓她們兩個人為了你爭得你死我活,你很行,很有手段,我司徒志剛佩服你!」

志剛摩拳擦掌,就要向秉文撲過去,晶珊毫不猶豫挺身擋在中間,急急申辯說:「沒這種事,我和淡菲好好的,你根本不了解。」

「我不了解?我太了解了!如果不是他在做怪,淡菲為什麼會躺在病床上?周策和你為什麼要這麼神秘的?就是他害得你和淡菲兩個人各懷鬼胎……」

「什麼各懷鬼胎?司徒志剛,你真的變了,你真的已經走火入魔,變得這麼卑劣、這麼沒品,難怪淡菲不要你!」晶珊氣得渾身發抖。

「誰說她不要我?你以為姓馮的是什麼東西?淡菲只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而已,你以為她真的愛他,耍和你分享他?」

志剛才停止狂吠,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淡菲閃電般給了他一巴掌。

「司徒志剛,我警告你,從現在開始,你給我死死閉上尊嘴!」淡菲沉聲警告,威嚴肅穆如一頭美鬃賁張的獅子王。

志剛並不肯屈服,反而更大聲地對秉文叫囂:「姓馮的,你不敢承認你誘騙淡菲是吧?你承認沒關係,我要讓她當場死心!」

「志剛,你別執迷不悟了,淡菲已經不愛你,她愛的是秉文,秉文也愛她,居中作怪的是我!我們都不要再-這淌渾水了!」晶珊情急大喊,見秉文尚不如約表態,又意急催促他說:「秉文,你說話,你說話啊!」

秉文眼見無可迴避,於是做了一個深呼吸,以斬釘截鐵的聲音說:「我愛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晶珊!這中間沒有人作怪,就算有什麼妖魔鬼怪來作祟,也沒有用!」

「秉文!你……你怎麼町以這樣說?」晶珊悲喜交錯,震驚慌亂又失措,含了兩泡眼淚望著秉文頓腳。

「淡菲,你聽到了沒有?他根本只是存心玩弄你而已。他愛的是晶珊!你的李怕大夢應該醒過來了吧?」志剛像瘋了一樣,眉飛色舞地大叫。

「不,不是這樣……」

晶珊還想做最後的掙扎,淡菲阻止了她,擲地鏗鏘地對秉文說:「很好,秉文,你很了不起,我總算沒有盲目地去單戀一個庸俗的凡夫俗子。雖然你曾經嘲諷女人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當你一旦認定了它,卻能夠執著無悔、田守不移,比所有的愛情信徒還要忠貞堅定。」

「淡菲,自從認識你以來,只有現在這句話沒有給我帶來壓力。謝謝你解放了我!」

秉文又意外又感動,毫無保留地用一雙充滿了感情、感激和諒解的灼熱眼睛看著淡菲。

淡菲瀟洒地一笑,拉起晶珊的手對她說:「晶珊,你要感謝上帝,因為你的好朋友沒有死,你的愛人也沒有失節,你註定要擁有一個美滿而沒有遺憾的世界,你太善良,你應該擁有它!」

「淡菲,那你呢?」

晶珊難以抗拒那一陣因強烈的感動與喜悅帶來的衝擊,掉了晶瑩的眼淚。

「我?我要離開這裡,很遠很遠,也許到澳洲上投靠我的姨丈吧。晶珊,今年夏天的星空很燦爛,對不對?先有黎薇彗里撞木里,那是屬於你的情節;你記得吧?而我就是那片掠空而過的英仙星座流星雨,我也很滿意我的故事。」

淡菲淺笑著,彷彿因為自己符合了游鎮坤那個「做個瀟洒如仙、光潔如鏡的第一流人物」的期許而自得。

「那我呢,淡菲,你不是要和我去英國嗎?」司徒志剛大夢未覺地急問著。

「你什麼也不是。」

淡菲冷若冰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絕袂而去。他跟在後面直追,她頭也不回。

他們的影於愈來愈小,終於消失在堤岸的盡頭,消失在晶珊和秉文依依不捨的瞳仁之中。

「晶珊,我們的烏雲過去了。」秉文將晶珊的手輕輕執起,輕聲對她說。

「可是淡菲她……」晶珊滿臉的惆悵與依戀。

「就讓她去化身為一片炫爛璀璨的流星雨吧,也許她會找到一片更寬廣的大空!」

他擁住了她,向她溫柔地寬慰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紫羅蘭與黃玫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紫羅蘭與黃玫瑰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