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蘇州城。

某年秋里天異常寒冷,白雪不停飄落止也止不了。一地霜雪覆蓋了所有農作,農家仰天長嘆,怨蒼天薄情要扼殺了他們唯一生機。

往來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着算盤,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記帳。

街上除了雪聲,突然地響起了重物拖行的聲響,刮著雪地緩緩前行着。而後聲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見遠處對街茶行門口停了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她身後背着塊以麻繩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着個身上肌膚皆發青的男子,男子氣息已斷,是具冰冷的屍首。「求大爺行行好,舍些銀子讓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為奴為婢,伺候老爺終老。」

女孩兒幾天幾夜沒吃東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條街,就求個善心人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眾人皆自顧不暇,誰有空理會賣身葬父的她。她每到一處,便被驅趕,除此之外無人理會。

最後那女孩兒來到慕平面前,她穿着單薄的破衣服跪在他店口。

「求大爺行行好,舍些銀子讓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為奴為婢,伺候老爺終老。」

同樣的一句話,她念了無數遍。

為了早逝的親爹,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吃盡苦頭,只為讓爹入土為安得已瞑目。

他覺得那是綉娘又回到他的身邊,他堅定而溫柔的姿態,像極了綉娘。

「起來吧!」慕平由懷中掏出了幾文錢。

他道:「我只剩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兒磕頭謝過後,泛著淚,拿着那些錢將親爹葬了。隨後,她又回到了慕平店裏,說將伺候他一生一世當個奴婢。

慕平搖首噙著淡笑,要女孩兒就此離去。她不走,態度堅決地守着信諾不肯離去,慕平無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儘管他如何要求,他卻捨不得讓她一生為奴為婢,因她的笑,像極綉娘。

那日起他多了個女兒,她單名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連老天都知道他想念著楚揚,不然怎會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時,她總回應他一個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綉娘一樣,溫柔而婉約。

她說,她與他同釀酒。他莞爾一笑,帶她入一酒房,將一生所知傾囊相授。後來,她青出於藍,製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飲后餘韻飄然令人回味無窮。

她說,她想習著理帳。他算盤帳冊交給了她,看着她由不識撥珠,到將店內帳條整理得井井有條。

幾年後,酒肆老舊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樓,直到那時,慕平才知她為他做了那麼多的事,將他由一間小酒肆的店家,推上雲端,成了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從今爾後不愁吃穿。

幾文錢,一份憐惜之情,慕理得到了萬倍報償。

然而,他卻從不缺這些。金銀財寶稀奇異珍他皆曾經擁有,只是他如今早已看淡一切,但求餘生順遂平靜無波,如此就已足夠。

慕平並不喜飲酒,因他向來明白酒易傷身。只是,自幼養成的習性必不了,每臨睡着,他總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淺淺嗅聞,將酒氣香味記入腦海當中,而後飲落,而後入睡。

離開京城那年,除了幾件衣服,他帶走的就一對青瓷杯。楚楚雖釀酒,但卻不愛品酒,所以他向來獨酌無人陪伴。於是楚揚曾經飲過的那隻青瓷杯,讓慕平收進了柜子裏不再拿出。

叩門聲響傳來,慕平回過神。「誰?」

「爹爹。」門外是楚楚溫柔恬靜語調。

「進來吧!」慕平斟著酒靠着窗枱,晃動杯中酒液,見着天際銀月落進杯里時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還不睡?」楚楚輕輕推開房門入內。

她一席淡綠青衣,清秀典雅的臉龐上胭脂水粉輕輕妝點,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標緻脫俗,是個含苞待放的秀麗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視着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別太累了。」

只是,慕平話語完畢后許久,楚楚皆未答話。慕平覺得奇怪,抬首望着女兒,才發現楚楚正朝他盈盈笑着。

「有事?」慕平問。

「爹爹不開心。」楚楚說着:「女兒做了好些事,但從未見爹爹真正開懷過。」

「開不開心還不都是這樣,你啊也別太累了,我不需錦衣華服、大屋豪宅,我們父女倆用得上的能有多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已足夠。」慕平道。

「爹爹的心愿呢,請爹爹告訴楚楚您喜歡什麼、缺些什麼?楚楚不願爹爹愁眉深鎖。」

慕平似乎看見了楚楚身上重疊了綉娘身影。他淡然笑着:「如今衣食無缺啊!」

「遺憾呢?」楚楚問著。

「遺憾......」慕平愕然,不知楚楚怎會問得這事。

「爹爹這些年無欲無求,但總有些什麼事喜歡著愛着,卻無法達成的吧?」楚楚年紀雖小,但在遇上慕平之前歷經許多生離死別人世折磨,她的眸間除了綉娘曾經有過的溫柔婉約,更有着對事對物的鋒利透徹。

「......」慕平搖晃着青瓷杯,黯然笑了。

「爹爹......」楚楚收起了言語低下頭去,亦知自己無心碰觸了慕平傷痛之處。「有些事雖喜歡著愛着,但卻也無法開口。」

「楚楚以後不會再問了。」她原先的用意並不是讓慕平神傷。

慕平笑了笑。靜了半晌,道:「你會彈琴嗎?」

那之後,楚楚便說想學琴。

他拿些閑錢,找來名師教她琴藝。

而後,楚楚放下了酒樓之事,再不去想要讓酒樓名聲響亮,讓水酒更純更濃。她將所有精力投注琴聲之中,日日夜夜撫琴不歇。

楚楚本就伶俐非常,幾年之間背下所有琴譜,連慕平找來的幾位先生也嘆著楚楚技藝了得,再無東西可教下去紛紛請辭。

瓊樓玉宇般的酒樓又換回了路旁尋常可見的酒肆,楚楚請來兩名小廝與掌柜看顧,平日閑暇無事,她便挑着些曲子彈琴予慕平聽。

然而,慕平卻只愛一首。

那曲悠揚纏綿,聲聲刻入了慕平的心扉。

慕平記得,楚揚彈過。

楚揚說:「這曲,只彈予你聽。」

「是什麼名?」某日,他問楚楚。

楚楚笑着:「爹啊,這曲名叫長相守,您怎麼只愛聽這首曲呢?」

「長相守......」他愕然了。

這曲,只彈予你聽......

長相守啊......

那當年哽在喉際說不出口的,竟是楚揚唯一冀盼......

楚楚十五及竿這年,慕平將楚楚喚來跟前。

「爹也該為你找個好兒郎,讓你出嫁了。」慕平搖晃着青瓷酒杯,如是說着。

「爹爹想為女兒許婚?」楚楚斂眉頷首,靜靜地站在慕平身前。

「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沒一人例外。即便你心有所屬,仍是得奉父母之命,嫁出門去。」慕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他對楚楚說的這番話,儼如他的父親那年對他所說。他聽着家裏的話娶了綉娘,綉娘雖然怨言,但他這些年來卻深深覺得是自己負了綉娘。

「女兒一切聽從爹爹的話,爹爹決定便成了。」楚楚答道。

「你的一生,我怎能私自決定呢?」慕平飲落了杯中烈酒。「看你愛着誰,便嫁作他婦吧!我也只盼你能與誰終老,其餘的,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爹爹......」楚楚菱唇微揚,牽起了淺淺淡笑。

慕平雖不管事,也不甚懂女兒家心思,然而楚楚想些什麼他倒還料得了一二,酒肆鄰間有個少年郎名為「張勖」,他自幼父母雙亡從小與楚楚青梅竹馬互相扶持着長大,今年秋試赴京一試中第,當上了狀元郎,十年寒窗苦讀有了成就,

楚楚也笑開了懷,之後書信魚雁往返不歇,一對小兒女的情竇初開,他怎會看不見。

所以他讓楚楚自個兒選,他要楚楚出嫁時笑容滿面風風光光,他要她當個最美的新嫁娘。

京城,戶部尚書府。

這夜,張勖在門外叩起尚書府門環來。他身材雖高壯魁悟,然而畢竟自幼生長南方,敵不過北方夜裏的冷天氣,瑟縮地環起胸來。

「張勖有事求見恩師。」等待了會兒,他隨後被帶往府內。

月色清明,張勖隨僕人走過蕭寂庭園,叩了門,進入書房裏。書房內,燭影搖晃,案桌上書捲成山,桌旁角落一隻白玉瓶與青色瓷杯置放,杯中倒滿水酒,酒過八分而不滿,案桌後有名男子凝神屏氣以筆蘸墨振筆急書,神情專註非常。

「學生張勖拜見老師。」張勖對案后之人恭敬伏身。此人乃是大考之後提拔他為戶部左侍郎,並教導他如何掌管所司之職的恩人。

楚揚抬起首,眸中藍光在燭火間顯現,佔據雙瞳。「有事?」他淡然地道。

楚揚髮絲烏黑面容肅整,端正的神情不苟言笑,俊颯深郁的臉龐有着風霜劃過的痕迹。

底下的張勖微微點了點頭。「張勖自幼無父無母。幸得老師提拔,如今才得有所用處。張勖今年已二十有一,該是成家立業之時,未婚妻子待着張勖返回蘇州迎娶,算過流年合過八字后,下月初八正是良辰吉日......」

楚揚忙於公事,無意與張勖談論太多,他垂眸將目光移至卷宗之上,后道:「你就回鄉去中以,我自會找人暫先頂替你的位置。」

「多謝老師。然而,張勖尚有一不情之請。」張勖笑了笑。

「說吧!」

「老師對張勖有再造之恩,張勖這喜酒,千盼望盼,就只盼有老師出席。」張勖拱手而揖,神情誠懇萬分。

楚揚罷下了筆。「你在我身旁已有些時日,明知我一由朝堂回府,便不會再出半步。」

「學生懇請老師同行。」張勖跪了下來。

楚揚停筆半晌,張勖雖心意已決,然而他確有別番考量。「你走吧,我尚有卷宗待閱。」隨後,楚揚讓僕人驅離了張勖。

「老師!」張勖不解的吶喊由緊閉的門扉後傳來。

望着那扇已合起的窗,楚揚深邃愁郁的眸子有漣漪漾起,漸漸地洶湧擺盪。

蘇州啊......那他去了不下千次,卻焦懼萬分不敢久留之所......

即便張勖邀約如何誠摯,但楚揚就是無法與他一齊往蘇州而去。他心底深處戒慎恐懼著的,就在蘇州城內。

舉起桌角那只有着白瓷補過痕迹的青瓷杯,杯緣有着小小缺口,是他幼時無心弄裂。碎過一次的杯子,無論再好的工匠巧手填補,仍是留下碎時猛力碰撞所弄出的傷痕。楚揚的指尖撫過那些痕迹,是以他明知慕平便在蘇州,卻無法答應張勖的請求,與他同下江南。

「平兒......」他喚著那遙遠卻又熟悉的名字。自那夜分離,已經十一年了.......

十一年間,他發了瘋似地四處尋他,但卻怎麼也遍尋不著慕平蹤影,而後他心灰意冷,而後他寄情政事。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將永遠失去慕平時,他卻在底下人呈上的戶口名冊中,見着了慕平這個名字。

他不願相信是姓名相同的巧合,於是連夜下蘇州,想要將那名也喚做慕平的男子找出,證實他不是空想。然而,蘇州水巷上,他見着慕平牽着個小女娃的手,同搖著槳,渡過小橋下,慕平展露著從未有過的恬靜笑顏,安詳閑適地,與小

女娃有說有笑。

那時,楚揚怔愣了,他的心彷彿受了一擊,因他記不起自多久以來,慕平已沒有展現過如此平靜的笑容。

而後,他想起上元夜后慕平的不告而別,沉悶的抑鬱讓他痛苦莫名。慕平既是選擇離去,便是無法忍受有他在身旁,倘若他的存在只會令慕平求生不能,他又何苦一再一再地追逐著慕平,令慕平一逃再逃。

於是,許久許久之後,他想透了。他只要慕平平心順遂,其餘的不願多求。他不想見着慕平痛苦莫名的淚水,不想見慕平愁眉深鎖的容顏。他只願慕平愉悅,只願慕平從此寬心。

那之後,他並未打擾慕平,他只是遠遠地看着慕平,不作接近,不驚嚇到他。

慕平身旁圍繞着的幾個人,他也隨着望見了。當那日朝廷之上見着張勖時,他便想起這少年郎是慕平所熟識之人,向來不做閑事的他,拉了這少年郎一把,他把張勖帶到自己身旁,彷彿因為如此,他也就能與慕平再靠近多些分毫。

握著缺了口的杯緣,楚揚想起慕平的一顰一笑。

楚大哥......楚大哥......

他憶起慕平總是如此喚他,用懵懂無邪的眼神,將他全心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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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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