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夜幕將垂,偌大的皇殿之內,燈火招搖。

又是那極盡奢靡的夜宴,顧盼流影,款款生光。

聽說王才又差人去請了城內最好的名苑歌姬舞娘,回宮盡地歡快暢演三場,是以今夜滿眼春色,仿如白晝。遠遠望去,又似一場不醒的春夢。

迷眼的綾羅,艷粉霞光,每晚皆是如此,酒尚未過三巡,台上台下,早已醉成一片。

我走在青蔥扶疏的迴廊處,手捧珍世稀餚,那是貴人們從不知名的異域覓得,特意呈獻給大王以討其歡心的禮物,前面引路的公公一面不住回頭催促:

「小官子,手腳利索點兒,待會人客都快要齊了!」

「來了!來了!」我一邊應和著,一邊緊了緊手上的托盤子,免得翻倒了上面比我還值錢的東西。

一進偏殿,都見下人們各個忙得不可開交,端茶放酒,置案添席,已有早到的幾位朝中大人互相喧禮打著官腔閑話家常。管事的領頭公公早站在上面招我過去,我忙把手裡的東西恭敬地端上前去。

「先擺在這兒,等會再去拿別的來,時間不多,大王快要來了,快去快去!」御膳房的公公一邊張羅一邊趕著我說:「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呀!」

我嚇一跳,忙一低頭,轉身跑開。

手裡拿著空空的盤子,我一路急急地按原路跑回御膳堂,我原是內侍秦公公那邊的人,因為這幾天皇宮內都有宴會,御膳堂內一下子忙不過來,才向內侍那邊借了人手去。

可憐我本就是新職到宮內服侍,馬上又被調來踢去,更加摸不清情況,雖說通往內堂的路有千百條,卻是四通八達,如入迷宮。我越急越是找不到方向,一時迷亂,也不知自己闖進了哪家的苑殿之中。

眼前的景緻甚是怡人,四面環翠,花木猶鮮,隱隱傳來鬱郁青青的樹脂葉新香味,瓊樓玉宇,自成一閣。我當下自知是走了錯路,定是糊塗之際闖到下人不該闖的地方來了。

暗忖之下,更加心慌意亂,能居住在這繁花錦繡的御苑裡之人物,定非等閑,若是不幸此時碰到,更加百口莫辯,惟恐擔待不起,遂只一心想著快快離開以策安全。

亂碰亂撞的時候,突然又看見了遠處迴廊晃晃的燈光,心裡一陣歡喜,忙向那邊跑了過去。

經過碧荷池畔,遠遠地,便看見有人立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水中的荷花,不言不語,氣氛清冷而寂寞。

我一時卻步,在這種時候看見有人真是叫我嚇破了膽,當下想也沒想,便反射般地藏到樹後面去,更似做了虧心事的小賊子。

死了,眼看前面就是回到原路的必經之處,但如果我貿然走近,勢必驚動池畔的人,如何是好?

月色之下,那人好毅力,一直站著,並沒有離去的意思,我站在樹后與他僵持,心裡求神拜佛,一心只念著請他快快離開。

從疏離的樹影之間看去,方才看清那立在池邊的,原來是位清雅的少年。一身雪白的紗衣,絹絲縷縷,風動而微擺。

他並不察覺有人,一心一意地出神冥想,也不知思緒飄至何方。

如此的夜,如此的白。更彰顯少年一身清風儒雅,傲影孤芳。

正看得出神,手中的盤子不自覺壓斷了一枝樹椏,發出清清的一聲脆響,少年馬上警覺地回過頭來,眼神瞬間變得凌厲:

「誰在那裡?」

我雙腳一軟,便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奴才本是往御膳堂去的,因一時迷了路,闖到大人的地方,叩請大人開恩!」

那少年微微一愕,大概想也想不到是這種理由。看著我出了一會兒神。

「你……幾歲了?」他有點茫然地問著。

我伏在地上膽戰心驚,生怕得罪了他,忙回道:「小官子過了臘年便十三了。」

「十三。」他隨便應了一聲,喃喃地重複著:「好年輕。」

聞得這少年靡靡之音,淺淡入骨,也不過是大我三四歲的光景,但語氣聽起來卻象是歷盡了滄桑一般。不禁令人狐疑。

他若有所思地把我瞧了個仔細,才說:「你叫小官子?起來。」

我應了一聲,才敢站起身來。

夜色蒼茫,月影無邊,這稍稍抬頭的一撇,我仿似被驚雷震中天靈,一時間所有思考完全停止,連呼吸,也忘記了。

這一生,都沒有見過如此天人!

任古今文人筆飛墨舞,尚不能形容此少年動人處之一二。根本不是人間生靈,何以出現此情此景?令人神志錯亂,時光顛倒--

「你來陪我說說話,如何?」他輕輕拉我過去,又突然指著荷塘中一藕荷花,說著:「這花送來的時候只得一點大,不過眨眼的功夫,如今都長這般高了。」

我呆立一旁,似懂非懂,又不知該如何回話,氣氛有點緊張。

少年神情冷漠,也沒理會我有沒有聽見,一味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

「再美再好,也不過是瞬間芳華,一切原是幻影,水月雲煙,平白擾了一雙眼睛。」

我誠惶誠恐,少年轉頭看我一眼,嘴角輕帶過一絲冷冷的笑:

「你怕我么?」

他眼若星辰,流光閃動,我低下頭去,不敢細看。還未來得及開口訴說,那邊已經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帶頭的正是內侍總管秦公公。

公公一見便深深拜倒:「宴席已準備好了,還請趙大人移步至正殿--」

「夜夜都是那些節目,我都看煩了,不去。」那個被稱作趙大人的少年,一臉的不耐,態度十分傲慢。

秦公公一聽更是惶恐:「趙大人,大王已經等在殿中,還請--」

「公公定是年紀老邁,聽不清楚了。」趙大人不待他說完,已經冷笑連連:「我說過不去就是不去,你竟拿大王來壓我?」

「奴才不敢……」

「煩請公公回去稟明大王,若是日後設下這些無聊的歌舞娛樂,我都沒有興趣,也不必再叫人來請了。」

「趙大人,你這不是在為難奴才嗎……」

「清持也不過是煩了公公傳個口訊,也是為難嗎?」

「這……」

趙清持目中無人,撇下一干人等,徑自離去。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若木雞,剛剛一直拜倒在地的秦公公,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眼裡滿是憤恨之色。這秦公公好說也算在宮中有頭有面,各路官宦朝臣,誰不是爭相巴結。如今叫他低三下四地來求了他去,沒料到這趙清持倒是一點面子也不給。

原來他就是傳聞中的趙大人,趙清持。

我一臉暇思,迷茫未醒。剛才與之相處的短暫時光,都象虛假,尋不得半點真實。

這怎會是人間實色,簡直是天子下凡,活生生從畫中走下來的人物。

趙清持,那個在宮中橫行無忌,傳說會得利用手段媚惑君王的無恥小人,原來竟是這般模樣?委實叫人驚異。

秦公公莫名受了一肚子的氣,驟眼看我站在那裡,就是一聲暴喝:

「小官子!這裡也是你來的地方?!叫你去張羅御膳堂的事你就跑來這裡躲懶,好呀你!連我的話都聽不進耳里了!我叫你回去看看我如何治你!……」

我無從申辯,委屈非常。公公生氣地差人把我拎了出來,自己又急匆匆地往正殿報信去了。

自從我進宮以來,規矩是學了個周全,閑事也聽得不少。

常常走到迂迴轉折處,就會聽得在身邊低談淺笑而過的宮女,一邊嘻笑道:

「聽說趙大人奉了王命,今晚或會在北殿撫琴獻藝呢。」

「都說這趙大人性情乖僻,態度囂張,但聽他的琴聲卻又幽怨低回,似有萬千心事,如此感受,著實是令人輾轉難捨,深陷其中。」

「可不是,說到這位趙大人,身份自是不比常人的……」

對話越來越遠,宮女們嗜說是非,蔚然成風。斷斷續續聽進耳里的,莫不是趙大人今天如何如何,趙大人那日又這般這般。

我在宮中無人依靠,凡事先三思而後行,生怕觸犯旁人。

秦公公指派我去值宿,又囑咐我小心注意事項,切勿中途貪睡分了神,諸如此類。

當下我準備妥當,便前往北殿。天色也慢慢暗降下來。

與上一值的侍從交接之後,便一心一意,恭敬地守在門外等候差遣。

無聊地站了幾個時辰,夜漸深,霧漸濃。此時殿內才開始有人走動。穿著統一繡花緞袍的宮女們漸漸忙碌起來,各款水果珍味小吃捧出捧進,大殿亮起輝煌的燈火,照得各處熠熠生光,似將要起宴。

驀地想起了方才聽了的小道消息,莫不是趙大人今晚要來此處,為大王奏演?

還未及細想下去,已聽得遠處傳來「大王駕到」繚繞之聲。沿途仆侍,如數伏在地下,等候尊駕薦臨。

我也和他人一樣,跪伏在地,不敢輕哼半句。大王尊駕漸行漸近,已聞其聲。只聽得他走進殿內時,似在吩咐旁人:

「就說本王在此等候,快差人去請了趙卿家來。」

那人領了旨意,便匆匆去了。

大王進了殿內,下人們才敢正身而起,我暗暗納悶,這趙大人架子還真是不一般,竟要王在此等候,自己反倒一派散漫清閑。

稍過一刻光景,便見長廊那邊簇擁著一行人向北殿而來。

不消說,那走在最前,一副旁若無人,意氣風發的,就是趙大人,趙清持了。

依然一身素裝,雪白的衣襟,雪白的紗袍,更襯得那姿色,幽清雅緻,絕韻風華。

趙清持一貫冷傲之色,眼角眉梢,不帶一絲情意。

夜風翻起他一身衣裳,如煙如霧,他仿如未覺,似踏著風雲而來,後面有專門的侍從,為他捧琴,一下子,他的駕勢似比王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果然是非凡一般的人。只可惜那無暇的臉上,永遠有一層化不去的冷漠。

殿門緩緩輕啟又慢慢關上。裡面和外面,原就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我聽見了輕巧的笑聲,自內間隱隱傳來。實在不敢相信,那平日從未見過他露出一點笑意的趙大人,也可以有如此動人心魄,蝕骨銷魂的笑語音容。

但何以那款款笑聲,聽起來卻讓人滿腔抑鬱,難忍心酸?

夜,無聲無息,也就這樣過去了。

不知是宮廷政變引發了外亂,還是外亂引發了宮廷政變,無論哪一樣,都是國運潰敗消亡的不祥徵兆。

敵國軍隊攻至城外的時候,宮內還在上演著前朝最後的繁華。歌舞聲樂,不絕於耳。這邊廂是正忙著四散逃亡的宮女侍從,那邊廂卻仍在沉迷歡樂,鎮南大軍的旗號高高飄揚在城外,滿眼望去,四面楚歌。熟料裡面的王者,醉倒在一片溫柔鄉中樂而忘返,根本不知情勢危殆,再進一步,便全盤盡毀。

來報兵情的將士不斷,大家都清楚知道,這一劫,是逃不過了。

我朝氣數將盡。

那一夜,大王得知敵兵已攻陷城關,慌亂之下,只得連夜收拾細軟,秘密逃亡,消息傳至宮內,大家更是爭先恐後,搶奪了值錢的東西,逃離皇宮。情況突然變得混亂不堪。

我也無暇顧及這些,只忙著加入搶奪行列之中,隨便揀了數個看起來還賣得幾個錢的玩意,揣在包袱里便跟著大夥一起東奔西跑。

經過那座御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個人。

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或許早已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吧。如此精緻的人物,實在無法想象他形容破損的樣子。

到底是有點好奇,我不自覺地朝那荷花池的方向跑去。

遠遠地,果真見有人站在那裡。一如當日,靜靜地立於風中,寂寞如斯。

我停在近處,那人緩緩轉過頭來,看見了我。先是一呆,然後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好象是等不到要等的人般,眼中閃過一絲惆悵。

他並不是趙大人。他是我朝最年輕的謀臣,司馬相國。

我並沒有離去,不知是什麼原因。或許我也等不到我要等的人,於是與他一般失望。

就這樣一起站了半晌,相國突然幽幽地問:

「你幾歲了?」

我訝異地一陣心跳,這個問題好生熟悉。

下意識地,我茫然回答道:「過了臘年……便十三了。」

「十三。」相國精神恍惚,又似有點唏噓:「十三,那一年……那一年……」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人到絕境,想到的總是不著邊際的往事。

鎮南大軍怕也快要佔領皇宮了,我勸說:「相國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還是快快離去吧。」

「去?還可以去哪裡呢?」他問。

我一呆,是呀,去哪裡?

早在我進宮之前,親人就都失散了,我也是被偶爾送到這裡來,如今即使還我自由,我也委實不曉得自己還可以到哪裡去。

聽他這樣一問,我也沉默下去。越想越是傷心,眼淚不覺便流了下來。

相國輕輕一笑,象是看到了奇怪的事情般,他對我說:

「怎麼哭了呢,你若是沒有地方可得投靠,便跟了我吧。」

我料不到他會這樣說,心裡一酸,便跪倒在地:「以後只願跟隨司馬大人,效犬馬之勞,力報今日患難之恩。」

司馬大人十分疲倦,輕輕撫著額際,他為人婉轉謙禮,斯文和氣,在朝中早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收容我這樣一個無名落泊小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他並不圖我報此恩德。

但他收留了我,從此我不再是無主孤魂,怎樣也要比在外流離失所,自生自滅的好得多。

他把我帶至宮外,那裡有早在等候的馬車。想了想,他突然輕聲對我說:

「這個時候,那人必定是在御花園,你去請了他來吧。」

我一呆,正要聽清楚他的吩咐,相國又不作聲了。

司馬相國獨自倚在車廂之內,神色淡漠,心思飄渺。似追憶多年之前的一段陳年舊事。

因為他沒有再說什麼,我只得轉過身去,直奔御花園,去尋他要找的人。

一路奔走過去,花園在望,果真見一襲白衣在風中飄飛,當下我已經知道我要尋的人是誰了。

我氣喘連連,跑到那人身邊的時候,他正折下一縷清蘭,細細觀賞,一點也不覺快要遭遇滅門之災。

「趙大人,相國的車子已在後庭等候多時,還請馬上移步……」我說。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只問:「去哪裡?」

去哪裡?是啊,每個人都不曉得應該去哪裡。

我們從哪裡來?又該回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我只得訕訕地說:「趙大人請快去吧,相國大人還在等呢。」

趙清持丟了花,望了望天邊的月。嘴角突然又浮現出那一抹略顯自嘲的笑意。

總覺得他象是看透了什麼,又象是看不透什麼。

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聽話,趙清持默不作聲,直跟著我到了宮外靜靜守候的馬車前。

以前就聽說過,本朝相國與趙大人是童年摯友,交情非淺。今日見得,莫不如此。若不然,在這動蕩紛亂之時勢,又怎還會挂念著對方如何安好。

相國聽到聲動,緩緩回過頭來。看見面前的人,他微啟雙唇,似有千萬思緒要訴與對方知道,可惜時間緊逼,最終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上來。」

於是清持便輕巧地上了車去。

此二人之間,氣氛尤為曖昧,怎樣看都似失散多年的情人,多過似童年摯友間的關愛。

我坐在馬車前座,與車夫同行。車廂之內安靜得出奇,甚至沒有一句交談。

行程顛簸,相國府遙遙在望。

一切,又將重頭開始。

我正式在相國府內做了個仆童。

偌大的相國府內,與皇宮相較,更容易適應。

府內一位名喚作婉兒的丫環,算是府上比較有頭面的侍婢,比我大了三歲,感覺很是貼近可親。

她常教我,做下人應該注意哪些本分,又該如何察顏觀色,得主子歡心。

我都一一領了。

她被分派去服侍趙大人。因為趙大人是府中的貴客。

婉兒做了別人的貼身侍婢,就不能隨意找她聊天了,我不免有點失落。

但轉念一想,她服侍的可是那個人物,大概也就只得婉兒如此玲瓏剔透的丫環,才可貼身侍候得周到了。

相國總是愁眉不展,我在府中,日日看他對天際出神,有時一想便是數個時辰。

趙大人也喜歡走神,此兩人真是妙得要緊。

那一日,我在堂內幫忙收拾著些細事,婉兒急急地闖進內室尋了我去,遞了一個信封過來,就說:「快去把這個送進宮中交給相爺,這是急函!」

我見她神色慌張,也自知這必事關重大,遂接過便馬上動身直奔宮中。

前朝變幻,現在鎮南軍隊已然進駐宮內,新王行事作風十分大膽,倒也不介意沿用一些舊臣,只要是真正有能之士,新王都慷慨招賢。

例如司馬,現在也可算是新朝中當紅之人。新王並不避嫌,依然任司馬為相國,輔他開朝統政。

因以前好說也在宮中住過一段時日,對宮中也算熟悉,我拿著相國府的信令,順利地找到議事的殿外等候。

我站在門外,使了些銀子,那當值的僕從便替我進殿通傳了一聲。

司馬來至殿外,看見我,接了信草草看了數行。然後露出了久不曾見的笑容。

他返回殿內,只聽得他對新王說:

「那個昏君已在行宮遇刺,回天乏術。恭喜大王,可得擇日舉行登基大典。」

裡面有人輕笑了起來:「卿家你辦事利落,真是甚得我心。」

聽這語氣,定是新王了。

我的心裡一寒,一直以為我朝國破是皆因前王管治不力,沒想到事情竟還內有乾坤。相國大人如此莫不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叛臣亂黨?--

為什麼?為什麼相國要這樣做?即使不勾結外力,他依然是一國之相,他得到前王所有的信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必如此?我不明白。

但我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這時,殿內傳來另一個人的說話聲,我細細聽去,認得那正是當日一手把我調教的秦公公。他說:

「大王,事情到此原是值得恭賀的,不過前朝君王雖死,但他身邊殘餘的勢力不容輕視,畢竟現在處於亂世,小人不得不防。」

「秦卿家所言甚是。」那王者問:「依你所見,哪些殘黨本王應最先剷除方好?」

「依我所見,此事交由司馬大人處理最合適不過了。」秦公公說。

「那司馬卿--」

「司馬定當全力效命,請王放心。」

那王者笑得爽朗開懷:「好!有司馬你一言,我自是不必擔心。」

「司馬大人辦事,大王當是可以不必懷疑的,」那秦公公一旁插著說,語氣間卻有幾分古怪:「對於前朝亂羽殘黨,司馬大人應不至會心軟不忍下手吧。」

「這是當然。」司馬說:「秦公公如何這樣說呢?」

「大王,」秦公公說:「你有所不知,我國前朝有位趙大人,得信於君王,權傾朝野,手段狠辣,明裡依仗王命,暗中獨攬大權,此奸佞之徒心計之高,簡直不能言盡,其人可誅,切不可留!」

「哦?真有如此之人?」那王很是好奇。

「奴才所言句句屬實,前朝君王奢靡荒誕,揮霍無度,無心朝政,全是受此小人所惑,終犯天怒,國破家亡。」

「司馬卿,朝中竟有這般人物,為何我卻沒有聽你提過呢?」那王問。

司馬斷然沒料到會有此局面,久久不能成言。

殿內氣氛緊張,我站在門外,也聽得緊張。

我甚至懷疑,秦公公口中所說的「趙大人」,當真就是我們府中的那位「趙大人」?

當日在宮中身為下人,我也聽過不少關於趙清持的閑言流語,只沒想到他得罪的人如此之多。

秦公公想必記恨當日所受之怨鬱氣結,一心要置趙清持於死地而後快。

我只覺得心臟狂跳不停,冷汗涔涔。

為什麼司馬相國遲遲不說話?好歹他與趙大人也算相交一場,怎樣也不至會見死不救吧!我十分焦急,大殿內卻一味的沉默無聲。

過了半晌,聽得秦公公又石破天驚地加了一句:

「我素聞司馬大人與趙大人是舊交好友,而且,聽說這位趙大人現在就正匿藏於……相國府內。」

又是一段沉默,那王者聲音漸漸冷了:「司馬卿,可有此事?」

「趙大人的確是在我府內沒錯。」司馬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但秦公公慷慨之陳詞,純屬誤會。趙清持在宮中本無職位,何來亂黨擾政之說,前朝君王縱情享樂,放任自流,終得此下場,只是咎由自取。」

秦公公一聲冷笑:「司馬大人,我知道你忠厚仁義,定是不肯出賣朋友的。」

司馬也恭敬地還禮:「秦公公言過了,司馬自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清除朝中亂臣異己當是必行之道,但也不能胡亂加插罪名,枉殺他人。」

秦公公心有不忿,轉言大王:「現在時勢混亂,小人最易乘虛而入,寧可枉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

「公公,你這樣說,可是嘲諷司馬辦事不力,無法得信於大王?」司馬的語氣也開始不高興起來。

公公原只想清除這一眼中釘,肉中刺,不過要得罪司馬相國,他倒也還有點顧忌,當下只說:「司馬大人誤會了,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兩位卿家不必傷了和氣。」一直旁聽的王者也開口說道:「此事本王自有想法,既然大家各執一詞,那還不如讓本王親自會一會那位趙大人。」

「萬萬不可!」秦公公立即反對:「那人懂得蠱惑人心,邪氣非常!」

「哦?」那王者越聽越覺有意思:「那我還真得見識見識。」

「大王!」

「秦卿你不必多言了。」新王說,「況且現在正值用人之際,那趙大人到底有什麼能耐,本王自會看個清楚。」

又轉向司馬相國:「司馬卿既是與趙大人素有交情,這些就交由你來安排了。」

司馬不能推辭。

話已至此,也只得受了王命。

實在別無選擇。

連綿的夜雨,一直飄散。

猶如思緒,不情不願。

司馬獃獃地站在雨中,遠看一片漠夜,無邊無際。

我不知相國大人在那雨里站了多久,發現的時候他早已濕透了全身。但他神情茫然,仿似未覺。

我連忙撐了傘跑過去,陪在他的身邊。

或許他還在為早上的事情而煩心,宮廷之中,勾心鬥角,互相算計,已不是新鮮的事情了。何以他如此看不開。

雖然我不懂這其中許多細節,但也知道那是為了誰。

想要保護的人,終究還是保護不了。這種無力,恐怕也只得當局者方能感受其沉重。

我天生就不善言辭,也不懂如何安慰,只得說:

「相國大人,雨冷,容易寒了身子,還是回去吧。」

司馬依然不為所動,或許根本就沒有聽見。

遠處傳來高高低低的琴聲,似真似假,如虛如幻。

這音韻有點熟悉,只一時記不起來在哪裡聽過。在這樣平靜的夜裡,也不知是誰有這般雅興,那邊廂正閑情自娛,這邊廂卻寂寞冷清。

司馬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又幽幽地道:

「是命吧。逃不過的,就還是逃不過。」

我不知他所指為何,便說:「既是逃不過,何不面對。」

「奮力殺出重圍,或會看見一線生機。」

司馬驀地一震,轉過頭來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顫動。

他驚疑不定,又似突然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說:

「相國大人,夜深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點了點頭,卻有點前言不對後語,喃喃地說:「是的,如果擁有力量,這一切就都可以解決了……」

一剎那,我似生了錯覺,竟看見平日冷靜溫文的司馬相國,眼中浮現出一抹散亂的狂野,到了認真細看時,一切不著痕迹,又回復正常。

「司馬大人……」

他抬手阻止了我,嘆了口氣,才說:

「你去請了那人來吧,我有事要對他說。」

我默然。自是知道他所指何人。

沒想到他執著如此,我只得把傘硬交了過去,轉身跑進雨中,傳喚他想見的人去了。

風在後面吹過,一股寒意,直透入骨。我在雨中不停地向前奔去,眼中所及,都是一片黑暗,沒有顏色。

清冷的記憶之中,只有那襲迎風而起的白衣。

被囚的靈魂,永遠徘徊,無法超度。

苦海無邊,何處是岸,你我皆是茫然。

而夜,何以又是那樣的長?

時間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

看不清,摸不透,物事便瞬間全非。

好象只是被光線晃了眼睛,一眨數度春秋過,又是一載光陰。

這個世界,是有了無辜的人而後才有命運,還是有了命運,所以才有了無辜的人?

相國承蒙恩寵,迎娶公主。是以相國府內,上下喜氣張揚,懸燈結綵,百官賀禮,絡繹不絕。

司馬相國大喜的日子,全朝文武,爭相拜賀,門檻都快被蹋破了。

我奉了命,一一謝過來送禮的客人,又回了謝貼,忙得不可開交。

「恭賀司馬大人大婚之喜,公主身分非凡,大人以後當更無往不利了……」

「聽說公主乃是大王特意指配,司馬大人果然是大王器重之才呀……」

「司馬相爺日後青雲直上,千萬可不要忘記了提拔一下後人……」

觥籌交錯之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莫不艷羨讚歎,都說司馬大人前途無限,更上層樓了。

司馬默默無聲,接過每一杯酒,如數咽下,一派平靜。

「公主國色天香,司馬大人你真是艷福無邊,羨煞旁人。」大家盡情玩樂,相國府內笑語喧嘩,無人理會窗外孤燈冷月。

公主確是美貌如花,不可方物,相國年輕有為,文才兼備,如此才子佳人,理應是天作之合,絕配無雙。

然而那身穿霞佩,錦衣綾羅的美麗女子,還有那氣宇非凡,憑妻更顯尊貴的相國大人,為何兩人面上,皆無半點喜氣之色?

筵席之上,滿眼嫣紅紫翠,唯獨看不見那一抹雪白。

因為那個人沒有來。

盛大的禮宴,通宵鋪張了三天三夜,所有的人方盡興而歸。

夜已深,所有繁華散盡,深院月明人靜。

從此便該收了心吧。

這場姻親,本就有其不可告人的奧妙之處。

我偷偷看了看靜靜倚在廊前的相國。洞房花燭之夜,他獨獨在這裡浪費春宵。

端正的禮服,火艷緋紅,更是映襯得那蒼白的面容憔悴了三分。

他獃獃地眺望著漆黑的天空。

曾幾何時,在這同一個地方,也曾有那樣一個人,在此看天觀星,獨自空虛。

時間和地點,總是不停地讓他們錯過,萬般不願,無能為力。

我拿了披風,輕輕地過去為他披上。

他被驚動,下意識地捉住我的手--顯然是把我錯當某人了。

「相國大人,莫要讓公主等得太久了。」我說。

他神思恍惚,回不過來。寒風之中,權傾天下的相國也不過這般無力。

「官兒……官兒……」他終於認出我來,低下頭去。

「相國大人,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何必多想舊事。」

「你自進府以來,跟了我多久?」相國問。

「回相爺,一年有多了。」我說。

他思忖了一會,又有感嘆:「一年……一年……怎麼卻象是過了一生……」

我無語。

相國又從袖中取出一信,交與我。我接過,並不問。

即使不看內容,也可知其重要。

我為他送密函已有一段時日。每次皆有不同的人來接,都是一般秘密的人物,看不清真貌。

相國私下做著什麼,我大概猜得兩三分。但我從不過問,也不要懂得。

我在相國府中,從未受過半點委屈,雖則相國未必刻意栽培,但這一點一滴的恩惠,我還是不能忘記的。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了下來,誰也不再提起誰。

到我再次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已是好久好久以後的事了。

要發生的事情總還是要發生。

那一年,邊界異動,大王在朝中商議,最後決定率兵上陣,御駕親征。

戰事無期,大家都擔心著朝中後防空虛,惟恐有人肆機謀權。

沉寂已久的相國府,最近也突然忙碌起來。

下人們紛紛前往東廂,把那長期空置的房間收拾得細心妥當。那裡以前只得一人住過,自從他離去以後便懸空至今,不知為何今天突然又被關注起來。

婉兒對我說,那是因為趙大人要來了。

我嚇一跳,多少日子已不曾聽起這個人,乍聞之下,恍如隔世。第一個飛進腦海的,不是那天人的才貌,卻是稍嫌孤清單薄的絹紗雪白。

記憶中,從未見過有人如此般配於一種顏色。纖塵未染,卻顯風流。

只不過,這也都是十分久遠的回憶了。

我奉命到宮中接人。站在森嚴的宮門之外,只見庭院深深,華麗依舊,清風依舊。

陽光細碎地灑下來,我耐心地等待著。

偏門咿呀半響,緩緩應聲而開,我抬起頭來。

趙清持似早有準備,並不多言,徑直走近,俯身上轎。與我擦身而過之際,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或許他已經忘記了我是誰。是,他怎會記得,我是何人,他又是何人。

此人與我毫不相干,無牽無掛,但我為何總無法對他平心以待?

事實上我並不喜歡他。

然而緣何不喜歡?我倒也說不個所以然。

「為何仍不起轎?」裡面傳來平淡無波的聲音,一如從前,淺淡入骨。

眾人皆不自覺地看了看我,我回過神來。揚了揚手,於是轎夫才敢起步前行。

我進入相國府時間雖不算長,但如今也不是那個身份低下的小僕童了。司馬在府中由婉兒貼身服侍照料,在外則由我伴隨左右,打點細事。司馬看中我沉默寡言,行事謹慎,不問因由。

我一直盡忠職守,為相國奔走,只可惜司馬所煩所憂,非旁人可懂,天下之大,也似無有能之士可與其分承一半。

司馬常不自覺地問:「人生在世,為凡塵俗事所累,無人可得看破,得嘗所願者又有幾人?到了權力的顛峰,享盡榮華之極至,是否已然無憾?」

快樂為何?痛苦為何?

沒想到掙扎一生,仍尚未看得清楚。根本連方向都模糊混淆了,放眼望去,條條大道,康莊坦途,未必全是活路。

如果得到一些,又必失去一些,那該如何評斷,這其中之是非對錯,值與不值?

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看不透天機,堪不破紅塵,只但求活得安穩,終此一生。如此而已。

司馬每到此處,總是對我笑得凄然,並不解釋什麼。

反正說了我也不會懂的吧。

我心中悵惘,不知所為何事。或許只是司馬寂寞的表情,讓我心牽扯過一點異樣的鬱悶。

下意識看了看身邊的轎子,裡面坐著的那個人,大概不會曉得人間疾苦,世道洪荒。

他活得何等快意,永遠高高在上,受人捧奉禮拜。

令人不恥。

不過這些與我何干,我忿忿不平,也無法改變什麼。

當天晌午,趙清持已被安全接到相國府,並請進了東廂房內。

他抬頭打量久違了的故地,闊別多時,不免又想起當日到府的情景。

這裡有多少回憶?千迴百轉,如今又回來了。

我退出房外,只剛一轉身,便聽得婉兒在那東廂門外利落地上了鎖。

我大驚失色,抓著她問:「婉兒,你在幹什麼!」

婉兒深深地看我一眼,只淡淡地回道:「這是相爺的意思。」

我倒退兩步,不能置信。

「官兒,這裡的事你不必理,相爺還在宮中等候,快去快回。」婉兒突然變得冷淡起來,令我覺得無比陌生。

我還想對她說些什麼,這時門內的人發現被困,顯然也是嚇了一跳。

趙清持衝到門邊,生氣地質問:「你們這樣是幹什麼,你們相國大人呢?」

婉兒微一欠身,淡言道:「相爺只吩咐婉兒,請趙大人留在這裡,其它的我們下人也不得而知。」

趙清持十分生氣,生平也沒受過這種待遇,沒想到竟有人涉險冒犯,更是火焰高漲:「司馬燕玲人在何處?叫他來見我!」

「相爺正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來見趙大人。不過婉兒會代趙大人傳達此意。」婉兒毫不動容,一概擋下。

此兩人立場顛倒,一掃當日主僕情分。

稍作簡單的交待,婉兒便率了眾人離去。

明顯地,那以客為名,被「請」進府來的趙大人,在相國的命令下,被莫名軟禁了。

門外設有專人把守,趙清持並不安靜,他脾氣暴燥,吵鬧不休,一直擾攘個不停,只是沒有人敢搭理。

這日之後,東廂成了禁地,除非相爺得准,否則誰也不可以接近。

無論趙清持如何地謾罵詛咒,司馬卻仍然遲遲不肯現身。

隱隱中,陰謀已然啟動。

我不說話,只覺無限悲哀。然而,我所擔心的人,當然不會是這個口不饒人,精力過剩的趙大人。

看著司馬一步一步,著實不得不替他心驚。

到底事情是什麼時候走到這境地,有誰知道,接下來的又是何番景況?

相國現今身在何處?在做著什麼事情?他可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他倘若尚存一點理智,便應曉得背叛朝廷是滔天的大罪。

司馬罪孽深重,背負罪名。到底為了誰,竟要活得這般沉重。

趙清持一直被困於東廂房內,夜裡經過庭外迴廊,有時也會聞得遠處傳來的咒罵之聲。

推開內房的大門,只見司馬疲倦地半倚於長榻上,並沒有點燈。

漆黑的房中,月色淺薄地映照著座上的人,無依無靠,司馬乏力地把頭枕在臂上,目光慵懶,卻對我微笑。

「那人如何了?」他倚在榻上輕輕地問,並沒有動,眼光里有一絲落魄的關心。

「你不去看看他?」我不經意地問著,一邊放下手中的藥茶。

司馬苦笑一下,沒有回話。

雖然隔了那麼遠,趙清持的聲音依舊飄遙而至,隱約可聞,他生氣地叫著:「司馬燕玲!我知道你在這裡,為什麼不敢來見我!」

我看了看沉默的司馬,他明明是聽見了,臉上也一無波動。

人的感情複雜又難解,是該忍心就不應手軟,到了面對時又顯得脆弱。

趙清持死心不息,猶在叫嚷:「司馬燕玲!你這樣算是什麼意思!快放了我!」

司馬閉了閉眼睛。我把茶捧到他的面前:

「相國大人別想太多了,過些時日,趙大人自然就會明白的。」

這時,司馬又笑了起來。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許久之前,他便是這個樣子。」

然後思緒又獨自追朔到很遠的地方去:「那時他初到相國府,什麼也不曉得,但心中有不快之事,無處渲泄,偶不順心,身邊的人都要遭殃。」

相國一味細數舊事,表情不似責備,卻暗含絲絲暖意。

趙清持偶不順心,身邊的人都要遭殃。那麼司馬呢?

他從來都沒有開心過。

這是我看見他在這段日子中,唯一真心真意顯露出一點高興的時候。

「是我不好。」司馬的聲音輕微浮動:「是我害了他。」

我不語。

有多少人,一生可得如意?

是誰牽累了誰,又是誰辜負了誰。

我永遠,也不得明白。

一個星期之後,趙清持被送返宮中。

司馬也很久沒有回到相國府了。

或許那些密函起了作用,或許相國大人想要的終於得到了。又或許,是上天憐憫,偷空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天真的想著,如果一切都這樣發展下去,是不是大家都會有幸福的將來?

漆黑的暗道里,我自那人手裡接過最後的密函,他對我說,來不及了,快快通知你家主人,趕緊離開京城!

我深知事迹敗露,連人帶信一路狂奔至宮中。

森嚴的宮廷如死般寂靜,沒有一絲生氣。

我急喘吁吁,穿廳過殿,終於看見相國大人,殿內一燈微燃,弱不禁風。

司馬看過內容,無力地一笑。

「官兒,我平日待你如何?」相國突然平靜地問道。

「相國大人,你不必說了,無論你要官兒做什麼,官兒定不推辭!」

他一呆,沒想到自己失勢之時,仍可見得我如此忠義,不禁苦笑起來:「哭什麼,事情緊急,你快回府中散了所有的人,叫大家把值錢的都拿走,就說是相國大人吩咐--」

他停了停,才說:「遠離是非之地,永遠也不要回相國府了。」

我呆在當場,怎麼一夜之間,變異如此之大?

司馬見我紋風不動,大喝了一聲:「還不快去!」

「可是,相國大人你……」

「我的事你不必擔心。」相國嘲笑地哼了一聲:「我當然還是要走的。」

然後他的表情又黯了下來:「只是還要辦些事情……」

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比保全性命更加重要?

我正還要勸,相國已經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倒退幾步,只得轉身飛跑回相國府。

平日熟悉的路,一下子變得好長好長,怎樣也跑不到盡頭。

那個人還在宮中,司馬是不會走的。

跟隨了司馬這許時日,我又怎會不曉得他的心思。

糾纏了這麼多年,也不能割捨,如今走到末路,教他如何能放手。

只要留得一息尚存,司馬還是會義無反顧,選擇毀滅與被毀滅吧。

我沒有真正討厭過誰,但在那一瞬間,我開始憎恨那個叫趙清持的人。

到底是憑什麼。他得到的東西,從來都不曾在乎過……

我不懂得。我不懂得。

付託深情,只得此下場?真正教人傷了心。

可憐的司馬,可憐的相國大人。

終其一生的追逐,都不如願。

即使到了這最後關頭,他所牽挂的,都是那不曾多看自己一眼的無情之人。

越是痴情越是痛苦,越是執著越是沉淪。

誰言對錯?

一切皆是命定,夢醒時分,這場荒唐,也該煙消雲散了。

何必留戀,結局本應如此。

好不容易才回到相國府中,我眼前一片昏然,幾欲暈倒。

婉兒忙過來扶了我,眼看我步履輕浮,滿面淚痕,也情知不妙。

我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把相國的旨意傳達過去,最後只看見婉兒慘白的臉在眼前化開渙散,終成幻影。我便徹底不醒人事了。

後來婉兒告訴我,就在我火速回報的當夜,相國府便以叛國之罪被查抄了。

執令的是三少主,大王最寵信的鎮南將軍之子。幸好消息比少主更早一步,少主的人馬到達時,相國府內只剩一片狼藉。

「官兒,你救了大家一命。」婉兒輕輕地說著,又把冰冷的濕毛巾敷在我的額上:「但你卻病了足足一個星期。你可知道?」

我微微睜開了雙眼,不知身在何方。

「相國大人呢?相國大人如何了?」我急急地問。

婉兒按住我額頭的手有一下子的僵硬,聲音潮濕而溫潤,她說:「官兒,相爺被判了罪,昨天已經行刑了。」說完之後又怔怔地落下淚來。

我神思懸在半空,久久無法迴轉。

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我到底睡了多久?怎麼只一睜眼,所見全部,一應崩潰破碎?

窗外依然是黑不見底的夜,沒有星,沒有月。

人生美景,再燦爛,再精彩,也只是繁花過眼,南柯一夢。

乍醒之時,長夜未盡,閑思未了。何不唏噓。

如未嘗痛苦,因不曾深愛。

夜本無色,亦本無音。

原是哪裡來,便歸哪裡去。

生命,尚且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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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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