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韓師爺怕山賊。

這是衙門裏眾所周知的事情。

據傳,韓師爺的亡妻陳氏早年就差點被山賊擄去,給韓愈的心裏面留下了極大的陰影。再加上在韓師爺住在藏州的時候,家貧如洗,米薪珠貴,再加上官府苛捐雜稅,包庇當地流氓強盜,而山賊無惡不作,燒殺擄掠,一下山的時候便弄得整個縣城雞飛狗跳的,據韓師爺血淚控訴,當年他家裏就曾經損失了四十四隻雞、十一隻豬、二十三隻鴨,米糧無數,連帶家裏的老鼠都被餓死了二十一隻。

活生生鐵錚錚的事實啊!

就因為有着極其大的陰影,所以當小縣令剛到藏州,民心未定;將軍忙着去外擊流寇三五天未歸;縣衙大門被山賊衝破,一衙門的人都被趕到豬圈裏縮成一團抖抖瑟瑟的時候,韓師爺兩腿如篩糠般的情況,各位也就能理解了。

「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爺……我我我我我我我……我腿軟……」韓愈呻吟著。

李斐挪動一下身體,離這個丟臉的傢伙遠一點。

兩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肩膀上扛着殺豬刀的山賊在他們眼前晃悠來晃悠去。

縣衙里幾個打手全部被五花大綁,扔在他們腳邊,一個個面露凄涼之色。

幾個搜遍縣衙的山賊過來,一個背後扛着搜出來的癟癟的糧袋,一個手裏提了一袋銀子,另一個兩手提着一大捆的青菜外加一隻瘦雞,幾個人對看一眼,看到各自手中的戰利品,明顯的欲求不滿,將殺人的目光轉移向豬圈裏的一堆人。

那如狼似虎的目光一轉過來,「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福……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站不住……」韓愈立刻呻吟道。

小福狠命地掐着他手背上的肉。

「你們,一個個都把身上的值錢的東西交出來!」一個看似首領的山賊把殺豬刀一橫,旁邊的幾個山賊也跟着擺POSE。

「你——」吼一聲,就見縣衙里的衣服最不破爛的廚子被拉出來,幾個山賊從他的腦袋開始摸起,一直摸到他的鞋子裏,連臭哄哄的襪子都拉了出來,仍是一無所獲,搜身過程中,就見那廚子渾身肥滾滾的肉抖個不停,實在是慘不忍睹。

「下一個!」人群里推推拉拉,十幾歲的新來小僕江郎被推了出去,那幾個山賊邊搜邊抱怨,「以前搜衙門,都會刮到一堆好東西,今兒個一點油水都沒有,連個娘們兒都看不到,二大王,你確定在這邦窮鬼身上能搜出些什麼東西來嗎?」

「多嘴!老子的話,你有什麼意見?」那二大王橫眉豎眼,一聲怒喝,韓師爺腿一軟,身子一挫,就在要塌下去的當口上,小福狠命地一捏韓師爺的屁股,就聽得韓愈「嚎——」地如殺豬般叫了起來,人一下子站得筆挺,背像熨斗燙過一般筆挺,而他臉綳得死緊,那兩劍眉倒豎,黑眸怒瞪小福,眼神犀利且炯炯有神,一時在這群抖抖嗦嗦的人群當中,尤其有鶴立雞群之態。

那被喚作二大王的強盜頭子聞聲抬起頭來,兩隻虎眼立刻盯住了他。「你——」他橫刀一指,「給我過來——」

「老爺——救我——」韓師爺哭爹喊娘,幾個小山賊過來,一下子把他揪了出來,推著到了那二大王面前。

韓師爺全身抖個不停,縮成一團。

那二大王伸出一隻手指來,挑起他的下巴,眼神興奮。

「小的們,拿圖來!」

立刻有兩個小毛賊哈腰跑過來,把一塊髒得跟抹布一樣的布奉若至寶般遞上來。

那二大王手一抖,那塊抹布一下子迎風展開,一股餿味迎面撲過來,所有的人立刻掩住鼻子,可苦了被那些小毛賊抓住兩手的韓師爺,被嗆個半死。抖抖嗦嗦地偷偷抬起頭來的時候,就見得那塊餿抹布上還有四個老鼠啃的大洞。他媽的,現在這個年頭,藏州這個鬼地方,連山賊都窮得不像話了!

那二大王把那塊破爛抹布高高地舉起來,視線一下子轉到韓師爺的臉上,一下子又轉移到那塊破布上,一邊看一邊眯細了眼,半響,就在韓師爺被那視線唬得全身發軟額上冒冷汗,背上寒毛起立的時候,就見那二大王把手一揮——

「娘啊——我要死了——」韓師爺仰天哀嚎一聲,縮了脖子。

「啪——」一聲,所有的人都不忍猝睹,將頭轉過去。

一種黏性極強,極軟,極濕,混合著一股鎪菜的酸味,老鼠屎的臭味,酒的敗壞味,霉味等等奇異味道的半固體半液體的東西貼上了韓師爺的臉。

「……?」許久不見動靜,韓師爺心頭突地放下一塊大石頭,心下一松,呼進一大口空氣,薰個半死,連忙又憋住。透過那破布上的兩個洞,他瞠大了眼看着站在他前面的那個二大王。就見他嘴角含笑,滿意得連連點頭,嘴裏一直念著「不錯不錯」。

「這……」就在韓師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見那二大王手一揮,「小的們,咱們這一次算是滿載而歸了,撤!」。

韓師爺大鬆一口氣。

「對了,把這個傢伙也帶上!」二大王手一指,把那張臭哄哄的破圖從韓師爺臉上揭下來,像寶貝一般地捲起來放好。

「噢!噢!噢!噢!」那幾個小山賊把韓師爺抬起來,往空中一拋,韓師爺在空中翻了個個兒,「撲通——」一聲摔下來,摔個四角朝天,正好躺在鋪好的麻繩上,剩下幾個小山賊麻手麻腳地將他五花大綁。

「為——」喉嚨里嗆了一下,終於,韓師爺殺豬般地嚷了起來,「為什麼要抓我啊——要抓的話,抓的也應該是老爺啊——」

「彭——」的一聲,一隻破布鞋極其準確地砸在韓愈的臉上,就見豬圈裏,小縣令李斐被小福攙著,向著他極其燦爛極其優雅地微笑。

布鞋從韓師爺鼻樑上滑下來,「我……我……我死……不……瞑目……」話音未落,一個小山賊順手把那隻破布鞋往韓師爺嘴裏一塞,幾個人張開麻袋往他頭上一套,紮上袋口,扛着回去了。

直到那群山賊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豬圈裏脫離險境的一群人才開始擦冷汗。

李斐一動不動。

小福以為自家的老爺嚇壞了,推推他,才聽得老爺面無表情地以一種極輕的聲音道,「韓愈,我會立刻,馬上,趕快,迅速地叫應將軍來救你的。你真是少有的——好師爺啊——」那聲音咬牙切齒。

身邊的小福渾身一顫,不由得在心底開始為臨死前說錯話的韓師爺念佛訟經。

****

一出衙門,裝有韓師爺的麻袋一下子被摔到一個用山上的粗木做成的小車上,屁股磕到一根大木刺,痛得眼淚汪汪想大聲嚎叫,無奈被破鞋塞住了嘴巴,只能在麻袋裏滾來滾去。突然又劈頭蓋臉地有東西砸上來,韓師爺在麻袋裏用盡一切能力閃躲,可惜小小一破車,沒有多少地方,不多時,裝有韓師爺的麻袋就被壓在了下面。

山賊們找了粗繩,把一車的東西綁好,小車咕碌地動了一下,起動了。一路上磕磕碰碰,伴隨着那些山賊們粗俗不堪的歌聲,小車往縣城西面的老蛇山去。

被五花大綁的韓師爺在袋子裏蹭來蹭去,靠着他身體的另一個麻袋的一角有些戳出來的樣子,韓師爺就著那圓柱形的戳出之物蹭來蹭去,把嘴裏的破布鞋給蹭掉,這才大鬆了一口氣。手抓着麻袋,空出一點地方來,不讓那麻袋貼著自己的臉。那剛才用來蹭塞嘴的破鞋的麻袋裏傳來一些動靜。

韓師爺心一動,難道也是人?會不會是那些山賊也抓了別的村民放在麻袋裏推上山呢?

「喂……」韓師爺摸摸那圓柱形突起,輕輕喚道。

那麻袋裏傳來一陣騷動。

真的是人!韓師爺一陣興奮,手抓着那圓柱形突起就拍拍,「兄弟,我們該怎麼逃出去?一起商量商量吧。」

麻袋裏「彭——」的一動,韓師爺只覺額頭上被什麼東西踢了一腳,還不死心,「兄弟——」

「彭——」的更大的響聲,小車立刻停下來,幾個小山賊互相對視一下,一齊圍攏過來,警惕的目光盯着那小車。

慢慢解開粗繩,把其中一個袋子掀開一個口子看,就見韓師爺一隻眼睛被踢成烏黑,委委屈屈地縮在麻袋裏哭哭啼啼。

旁邊另一個麻袋裏,一隻發情的老公豬不知何時掙脫了繩子,在袋子裏精力充沛地左踢右踹。

*****

因為在路上韓師爺太過可憐,所以小車一推上老蛇山,也即進入了那群山賊的老巢的時候,那個喚作二大王的山賊便把韓師爺從麻袋裏一把拽出來,韓師爺被幾個小山賊推著走着,哭喪著臉如小媳婦。

藏州本來就是不毛之地,窮山惡水,百姓比較窮,而現在他們走的這條路雖然是山路,卻修整得極為平整,上山的路一級一級,供人駐腳,而石階旁還有平整的供車輛行進的道,不由得令人稱奇。

韓師爺東張西望,像極鄉巴佬。不過也是,像他韓師爺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到這種荒蠻之地,更勿提是強盜窩的山寨了。

「看什麼看!這是官道,媽的,這兩年那些狗狼養的肥羊一個個也都沒事了,都不來這條道上過了!」那二大王咒罵着,唾一口唾沫,「搞得老子們嘴裏都淡出鳥來了。」

韓師爺聽得心驚肉跳,腦子裏不由地回想起以前看的一些野史鄉談,那些故事裏面的山賊一個個不是吃人心、喝人血,就是喜歡拿人喂野豬,把野豬養得肥肥胖胖的殺了吃。

走到一個涼亭樣的地方,那二大王一揮手,「小的們,在這裏休息一下。」

幾個小山賊把車子一扔,一個個都一屁股坐到地上。韓師爺手腳上被綁着繩子,繩子的另一條被那二大王牽着,一坐下去,那繩子綳得死緊,把他的手腳綁得更緊了,只有委委屈屈地站着。

那二大王從懷裏掏出一個髒兮兮的葫蘆,一掀開布塞,往嘴裏就倒。

「酒?」聞着又沒有酒味。

「哪來的銅板打酒!」那二大王沒好氣地說,「錢都被你們這群當官的搶光了。放了水在葫蘆里,沖沖以前的酒味。」

韓師爺討好地蹭過來,「大王,打個商量——」

「沒門!」話沒說完就被那二大王給打斷,「你小子別給老子耍花樣!告訴你,在老子頭上動心眼,你還嫩著呢!」

韓師爺自討了個沒趣,轉了個身子,看到涼亭里一個石凳上一個熟悉的箭鏃形記號。

這個……

太眼熟了,眼熟到令他心驚。韓師爺是個路痴,因而每每到不太熟悉的地方的時候,都會在一些地方做個記號,而他常用的記號便是一個箭鏃形。

箭鏃的最末一筆略微地向左下撇過去。

而眼前的這個石凳上的箭鏃痕迹,深入石身三寸多,不像是雕鑿的,倒更像是人用手指劃出來的,能在堅硬的石頭上像在泥地上寫字一般,不知何人能有這種武藝。

這……

正猶自沉吟著,就見那二大王過來,斜斜地瞟了一眼,「小子,這可是你當年留下的痕迹啊!明白你做了什麼壞事了吧?」

「啊?」韓師爺一頭霧水。

「別給老子裝傻!你可是大哥的仇人!」那二大王一把揪起他,回頭召喚那群小毛賊,「小的們,走了!」

仇人?韓師爺只覺天打雷霹,這下子完蛋了!一路上跟在那二大王身後一個勁地嚷嚷,「大王!大王——」

「我說大王啊——我從來就不認識你們啊!」

「大王!你看我,你看看我,我像是你們大王的仇人嗎?」

「大王,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放我回去,我一定會給你們打酒的!」

「……」一路上鬼哭狼嚎,那十幾個山賊推著一輛車出了官道,轉入一個樹林,再出來的時候,整一個亂石坡啊。那幾個人抓着一路連滾帶爬的韓師爺過去。

終於到了一塊稍微平整一點的山坡,幾個小山賊押著韓師爺走過去,就見幾塊大石頭圍成一個籬笆,籬笆正中,一塊兩個壯汗腰粗的大擂木橫在掉了漆的鐵門口,一抬頭,嚇!三個像狗爬一樣的字:黑風寨!

「看到了吧!這就是咱黑風寨的鎮寨之物!」那二大王指著鐵門口那塊大擂木,「這就是當年咱大哥一個人拔下來的。」

「不要啊——」韓師爺只覺腦中「嗡——」的一聲,涕淚交流,拔腿就跑。那幾個小毛賊拉拉繩子,把他拉回來。

「看緊點!別讓他跑了!」那二大王命令道,小心翼翼地抬腳,跨過那大擂木。

小車被人抬起來越過那大擂木,另外幾個小毛賊也恭恭敬敬地抬腿跨過。

韓師爺慌慌張張,同手同腳,一腳踏到那大擂木上,就聽得「卡嚓——」一聲,那大擂木竟然——

碎掉了?

一股寒意竄上了後背,韓師爺腳一動不動,頭慢慢地低下去,就見那大擂木因為年代久遠,再加上風吹雨打,再加上蟲蛀,早就只剩了個空殼,今兒個被他這麼一踩,乾脆整塊都成了木屑了。

抬起頭來再看看,就見那二大王跟其餘的小山賊一個個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惡狠狠地盯着他。

冷汗從額頭滴下來。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二大王,抄起大刀就沖着他奔過來,「媽的你小子,竟然敢踩碎老子的寶貝,他媽的不想活了——」

「不要啊——」韓師爺抱頭鼠竄。身後還有幾個山賊在,只得往門裏竄。

一竄進大門,跑了四五步,立刻倒吸一口氣,就見那石頭路上一條半米寬的血路,那鮮紅的血還濕答答的,冒着熱氣。

「啊啊啊啊啊——」韓師爺尖叫起來,「殺人了啊啊啊啊啊——」

那幾個山賊追了進來,一看那血路一直延升到他們的聚義廳,一個個也都懵呆了。

那二大王沿着血跡一直走到聚義廳門口,眼裏全是血絲,手緊緊地抓着那把殺豬刀,手上骨骼粗大青筋暴露,「大大大大……大哥他他他他他……」

推開銹得不成樣子的鐵門,就見那聚義廳裏面一片狼籍,破爛的凳子椅子摔成一團,缺胳膊斷腳的桌子到處都是,再進去,就見那一灘血延升到大廳正中的那張虎皮椅上,從虎皮椅上「滴嗒滴嗒——」地滴下紅紅的黏稠的液體來。

瞥見那灘血中有幾塊白森森的骨頭跟一些豬毛人的衣服,韓師爺手軟腳軟地跌坐在地。

「大哥啊大哥,你死得好慘啊!」那二大王一下子跪下來,「彭——」的一聲跪在那虎皮椅前面,濺起一灘血,都濺到旁邊韓師爺臉上,韓愈兩眼一翻,立刻昏死過去。

「小的們,我們的大大大……大王被野豬吃了啊……」那二大王痛哭道。

一大群山賊手中的武器劈哩叭啦地掉了一地,都跪在地上哭嚎著,一個個號叫得聲嘶力竭。

韓師爺醒過來,就見那群山賊個個都只顧著傷心,並沒有發現他,連忙拖着腳就想逃走。

「往哪裏逃!」就聽得一聲大吼,那二大王舉著殺豬刀紅着眼一臉猙獰地追過來,「媽的,大王死了,老子要你給大王陪葬!」揪著那韓師爺過來,指著虎皮椅朗聲道,「大哥!您有生之年不能手仞仇人,今天,二弟我就在大哥你的面前殺死他,讓大哥你死也瞑目!」舉了刀子就要砍過來。

「救命啊——」韓師爺拿手蒙了自己的眼大叫起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股奇異的味道從堂后溜了出來,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種味道,說香吧,也不香,那香裏面還夾雜着一股騷味;說臭吧,也不臭,那臭裏面還夾雜着一股鮮味,就在大夥兒都愣神的時候,聽得堂後有聲音傳出來,「吵死了,都給老子閉嘴!」

韓師爺一根一根地張開手指,從手指縫裏看。

就見那股味道越來越濃,大廳上的那張破破爛爛的灰色布簾被掀起來,出來一人,長得是何模樣?就見那人虎背熊腰,一頭茅草窩似亂髮,打着哈欠,一手還托著一個大臉盆,那臉盆里一隻超大的腿形物體。

「大大大——大哥?」那二大王愣愣地,剛才哭出來的兩行淚還掛在臉上,把那沾了灰的臟臉衝出兩道溝壑來,手裏的刀「鏘——」的一聲落到地上,砸得一旁一個小毛賊抱着腳直跳。

「真是吵死了……啊——」那被喚作大哥的人把那個大臉盆放在虎皮椅前的三條腿破桌上,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

「大王……」旁邊一個小山賊道,「大王,您沒死?」

「死不了。」那山大王打着哈欠坐下來,「你們幾個,剛才吵吵嚷嚷的,鬧些什麼?」

一個小山賊咕嚕地咽下一大口唾沫,手指著那大臉盆里的肉問:「大王,寨子裏不是好幾天沒肉了,這肉——哪兒弄來的?」

這話一說,韓愈就聽到他四周的肚子咕咕叫聲此起彼伏。

「今兒個睡午覺的時候,有隻野豬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拿了鼻子拱我,老子把它殺了。」那大王輕描淡寫道,再伸了個懶腰,髒兮兮的油手撥撥自己的黑糊糊的鳥窩頭,再拿那手抓起臉盆里的野豬腿,張了嘴就撕咬起來。

香氣撲鼻。韓師爺感覺到自己右肩濕了一片,回過頭時才發現站在他右側的一個山賊張大了嘴巴,兩眼直直地望着他們大王手中的野豬腿,口水叭嗒叭嗒地流了下來,都滴在韓愈的肩上。

「香不香?」啃了一大口,啃得滿臉都是油,那山大王把那野豬腿在眾人面前晃一晃。

「香——」眾山賊異口同聲,一雙雙饞眼盯着那肉滴溜溜地轉。

「那隻野豬毛也多,皮也厚,肥得很,我讓伙夫切成幾塊,在那邊用水煮著呢,都去吃吧。」好一個大王,大方而帥氣地手一揮,那一群小山賊便咽著口水大叫「大王萬歲」地爭先恐後衝出門去了。

大廳里就剩了幾個人。

那大王整個頭都塞進臉盆里啃了好長時間,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二弟,你怎麼還不去吃?」

那二大王咽了好大一口口水,盡職盡責地把韓師爺推上來,「大哥,小弟今天抓着了您要的仇人!」

「啊?」那大王張大了嘴,「仇人?我哪有什麼仇人?」

韓師爺的背一下子挺了起來,直著脖子沖着那二大王直嚷嚷,「就說嘛,我就說抓錯了!我哪裏是你家大王的仇人啊!」

「閉嘴!」那二大王撿起殺豬刀,在韓愈面前一晃,韓愈立刻把嘴閉得死緊。

二大王從懷裏掏了半晌,掏出那塊餿布來,獻寶一般地送到大王面前,「大哥,這就是您當年要小弟們找的人,今兒個小弟幫你找著了!」

那大王一聽,一下子把那隻啃了一半的豬腿扔下,拍桌站了起來,手死死抓着那塊餿布,眼神激動,「真真的?真的找到了?」

「是。」二大王道,同樣的激動,「大哥,您的仇,就是兄弟們的仇;大哥的仇人,就是兄弟們的仇人,今天小弟就為大哥砍了他!」舉起大刀架在韓愈的脖子上。

那大王衝下來,抓着二大王的衣領,「二弟,他人在哪兒?」

二大王愣了一下,把殺豬刀移開,指著韓愈,「大哥,就是他啊!」

「他?」山大王狐疑地轉過頭來,那兩隻眼將韓愈從頭到腳地打量一遍,見那韓愈獐頭鼠目,抖抖嗦嗦,手一揮,「二弟你別開玩笑了——」

「大哥,就是他啊!」二大王緊張地抓着大王的手,「你看他長得跟畫上的人一模一樣啊!」

「真的?」那大王站在韓愈面前,「抬起頭來。」

韓愈戰戰兢兢地照做。

一抬眼,就對上那大王那兩隻大眼,就見他星眸炯炯,兩眼神彩不凡。

「真的是他?」大王不相信地把油手伸過來。

「媽啊——要掐死我了……」韓師爺心裏一咯嗒,縮著脖子閉上眼睛。

就感覺到那股奇怪的帶着肉香的味道一下子竄進了鼻子,那大王拿油手把韓愈整個臉都抹了一遍,抹去他臉上的血,再抓着他的下巴仔細地看,「還真有點像。」

「大哥,小弟不會認錯人的!就是他!」二大王磨刀霍霍,「今天小弟就在大哥面前殺了他!」。

「救命啊!山賊殺人了——」韓師爺一驚,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身邊架着他的兩個小山賊,大喊著就往門外沖。

眼看着他衝倒幾個小山賊,就要衝出大廳之際,就見站在門口的一個瘦瘦小小的山賊輕輕巧巧地一抬腿,「彭——」的好大一聲,韓師爺被絆倒在大門口,那整個人倒在野豬血泊之中,五體投地,像只打扁的蟑螂。

二大王抓着他的雙腳一臉猙獰地把他拖進來。

韓師爺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滿臉豬血,兩眼昏花,頭腦昏昏沉沈,沒看見那大王驟然深黑的眼眸,就聽得他沉穩的聲音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韓愈。」

「年齡?」

「二十五。」

「哪裏人?」

「藏州人氏。」

昏昏沉沈地站穩了,終於眼前不再冒星星了,仔細看那山寨頭子,就見得他雙目一凜,兩手抓着他的衣服一撕,「唰——啦——」一聲,韓師爺上身衣服粉碎,瘦弱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

「啊啊啊——」韓愈尖叫起來。

「啊啊啊——」再響的聲音,是那山寨頭子在尖叫。

韓師爺一下子閉嘴,望着那傢伙。

那被喚作大王的山寨頭子一下子撲過來,抱着韓師爺的腰,狠狠地掐着他腰間的那個黑痣,「啊啊啊——果然是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你他媽的上了老子之後就跑得沒影的狗娘養的——」

「啊——?」大廳里所有人下巴都脫了臼。

*****

韓愈努力地拉扯臉上的肌肉,竭盡全力扯開一個笑臉,「大王,小的從來就沒有見過大王啊,這這這,這一定是抓錯人了。是吧?」回過頭來看二大王,就見他猶在震驚中,一動不動。

不說話還好,一說,那大王伸出油光光的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他奶奶的,你上了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今兒個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韓愈卡著脖子,喘不過氣來,「大……大王……」

「大王……」旁邊一個小山賊提醒道,「大嫂快被您掐死了。」

大嫂?韓愈只覺腦袋轟的一聲,完了。這幫小毛賊黑白不分,男女不明,只會見風駛舵,可憐了他韓師爺一生清明,結果要落到晚節不保。

那山大王越想越氣,掐著韓愈脖子的手越掐越緊,「媽的老子出去找了你三年,你今兒個過來居然說從沒有見過我?」

韓愈翻白眼,聲嘶力竭,四肢抽搐,快到瀕死邊緣,就見那大王才放開手來,韓愈抓着自己的脖子直喘粗氣。

那山大王把兩隻銅鈴般的虎目湊到他面前來,對視着他,「你說,你認不認識老子?」

韓愈連連點頭,「認識,認識。」

「你有沒有上過老子?」

「有有有。」韓愈狠勁地拍拍自己的胸口,終於順過一口氣來,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大叫起來,「沒有——」

那旁邊的二大王一下子黑了臉,一個箭步趕上來就提起他,「小兔崽子,你竟敢嫌棄大哥?」

「唰啦——」一聲,大廳里幾個小毛賊亮出刀子。

韓師爺欲哭無淚,「不敢嫌棄啊……」嗚……蒼天不長眼啊……

「實話說,你到底有沒有上過大哥?」那二大王瞪大了兩眼,那兩眼佈滿血絲,看起來恐怖萬分。

「真的沒有啊……」嗚……他真是冤枉到家……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啊……

「媽的,大哥有什麼不好?」一腳把他踢翻,二大王臭哄哄的布鞋踏在韓師爺瘦弱的胸脯上,殺豬刀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子明明就是嫌棄大哥!媽的,大哥做山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當初上了他的時候大哥就已經做了山賊了。你他媽的陳世美一個,竟然對咱們大哥始亂終棄?」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

「夠了!」一聲怒吼,大廳里最大的頭兒陰沉着臉,山雨欲來。

「不!大哥!小弟我一定要為大哥你討個公道!」那二大王直著脖子道。

「都鬧夠了!」大王咆哮如雷,「你他媽的讓他站起來!」

那二大王一愣神,再望了望被自己踩到腳下的韓愈,後者哭喪著臉,連忙把腳移開,那臉像西洋鏡一般一下子變成諂媚的笑容,那二大王扶起韓愈賠笑道,「嘿嘿,大嫂……大嫂您坐,您坐……」

韓愈被那個大個子安置到那張虎皮椅上,一坐下去,就感覺到屁股上一股

涼意。腳下踩的正是一塊浸在野豬血里的骨頭,嘔……

那大王黑著一張臉,深沉黝暗的眼瞳注視着坐在虎皮椅子上慘白著一張臉的韓愈,那眸光熾烈,韓愈驚慌失措地對視着那雙炙熱的眼,那種視線像是要在他臉上燒穿一個洞似的。他背上寒毛豎立,手足無措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干……」

突然想起山賊劫人,被劫的人幸運的話,就是成了山寨夫人,比如他,如果同意當大嫂的話;而如果糟糕的話,那就是——

先奸后殺,先殺后奸。

冷汗從他額角流下來。

想他韓愈一生碌碌,雖然沒有功成名就,但也不要這樣子死吧……

蒼天哪……

那山大王懾人的眸光注視他半晌,終於,那眸光轉為惱怒,一把抓起他就往後堂拖。

「救……」條件反射地張口想喊,一對上那山大王那盛怒的臉,那後面的話就卡在了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

一拖進後堂,「砰——」的一聲放下他,韓愈一屁股坐到陰冷的黑泥地上,痛個半死,就見那大王陰沉着一張硬梆梆的臉,大手一伸,一下子扯掉他的腰帶。

韓師爺驚呼一聲。嗚呼哀哉,這下子當真要晚節不保!

「別多嘴!」冷寒的聲音,同樣發出寒光的雙眸,韓師爺覺得自己像是從火焰山,一瞬間跌入了冷凍庫般,這這這——

那大王用勁一扯,扒下他的褲子來,上上下下就剩了條內褲。

韓愈閉了眼等死。

好半晌沒有動靜。

再過好半晌,突然從大腿內側傳來一陣極其詭異的觸覺,韓愈渾身一顫,感覺那大王粗糙略帶點油膩的手在他大腿內側游移,每移過一處,都帶來電擊一般的感覺。

疑疑惑惑的張開眼的時候,就看到那原來黑著一張臉的山大王雙眸沉醉,溫柔而憂鬱冷暗的目光,令他的心不由地砰然一跳,那山大王低沉暗啞的聲音輕輕響起,「韓愈……果然是你這狗娘養的……」

低下頭來,見他的手指一直在他大腿內側的一塊疤痕上流連不已,這這這……這塊疤痕連他以前的老婆都不知道……

一時間心裏感覺到怪異無比。

再將視線移回那山大王粗獷卻不顯魯莽的臉,那張臉配上那種憂鬱沉醉的目光,忽然有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還記得這塊疤怎麼來的嗎?」那山大王抬起頭來注視着他,眸光滄桑。

「不……不知道。」心跳奇異地加快,韓愈心驚肉跳,「我,我一生下來就有了。」

「去你他媽的生下來就有!」那山大王嗤之以鼻,那原來愛憐地撫摸著那塊疤的手一下子成鷹爪狀,惡狠狠地掐住他的肉,「這是老子我咬的!你這沒良心的竟然敢忘得一乾二淨!」

「啊——痛痛痛——」韓愈痛叫出聲,待到那山大王放開的時候,低頭看自己的大腿處已經多了一個紅紅的手指印,一時欲哭無淚。他是招誰惹誰了,嗚——

「你他媽的竟然敢把老子忘得一乾二淨!」那山大王怒吼道,一下子把他從地上抓起,摔到房子正中的那張破床上。

「救——」果然要晚節不保!韓師爺的背一磕上那破床,就覺得自己的脊柱像被摔斷了似痛,他敢肯定,這張床板只是用亂木頭堆起來的,上面再鋪上一層棉被了事。一看到那山大王黑著臉撲上床來,韓愈連滾帶爬起來,手到處亂摸,摸到臭哄哄的枕頭,拿起來就朝着那男人狠砸。那枕頭裏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打在那男人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

外面的二大王跟幾個小毛賊一頭汗一頭油地啃著那隻野豬腿,一邊口中含糊不清,「大哥就是厲害啊!跟大嫂幹得就是帶勁啊!」

那幾個小毛賊面露崇拜之色。

「你——你敢砸老子——」那山大王眼神噬血,暴吼出聲,吼聲驚天動地,表情有如要把他剝皮抽筋,

韓愈被那吼聲震得全身一顫,手裏的枕頭不由自主地就放下了,「大大大——大王,小的不敢——」所謂的賤性子就是這樣,一遇到對方吼得比他響,勢氣比他盛的時候,就立刻小人思想竄上來,做出一些諂媚的事情來。

「媽的老子吃了你不成!」那山大王碌山之爪朝着他兩腿抓來。

「啊呀——」繼續察覺到危險的韓師爺,扔了枕頭繼續往後逃,屁股朝後挪兩下,就聽得「撲通——」好大一聲響,那山大王慢慢地爬過去,望了望地下,再萬分同情地搖搖頭,「就說了老子不會吃你,逃那麼快乾嘛?」

韓師爺一頭栽在地上,兩腳朝天,昏頭漲腦兩眼嗡嗡作響地被那山大王拖回到床上,在床上像貼膏藥般被擺成大字形。

「老子說過了叫你不要亂逃嘛,就是不聽。」搖搖頭,那山大王欺身壓上來,俯瞰着他,看着韓師爺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額頭灰撲撲的一大片全是灰塵跟泥土,額前頭髮散亂,那山大王目露不忍之色,伸出黑爪子摸摸他的額頭,拍拍他的頭髮,把他頭上的灰塵拍掉,這才發現韓愈額頭上像吹氣般腫起了好大一個包,立刻心裏憐惜不已,又是吹又是揉,「不痛不痛。」

韓師爺呻吟出聲。

「不痛不痛,揉揉就好。」那山大王言語溫柔,手輕柔地在自個兒冤家情

人的額頭上揉啊揉。

韓師爺眼角冒出淚花來。

那山大王心裏愛憐之意如山泉般汩汩,「我早就說過了叫你不要亂逃嘛,就是不聽,這下子可好……真是的……」俯下頭來,輕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淚,手再輕輕地揉着那個大包。

韓師爺老淚縱橫。

「不痛不痛……摸兩下就好……」那山大王像哄小孩子般甜甜地吼道,難得三年多未見面的情人回來了,雖然見了面,兩人有些吵鬧,但是現在這樣子甜甜蜜蜜的,也別有一番滋味,而且現在瞧瞧,韓師爺不是很感動嘛……

「……」韓師爺悠悠醒轉,兩眼淚汪汪地瞅着他,「別揉了。」

「沒關係,揉揉你會好受些。」果然甜蜜啊……那山大王感嘆道。

「……」韓愈整張臉皺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淚,「不要再揉了。」

「沒關係,老子不累。」那山大王溫柔道。

「……」韓愈不語,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那山大王繼續揉啊揉,揉到精疲力竭,揉到天荒地老,揉到身下的人兒死魚般翻了雙眼一聲不響了,這才發覺有異,低頭一看,嚇!原來韓師爺額頭上只有一個小包,現在整個額頭紅腫不堪,那紅腫的地方直蔓延到眼睛上方。

胖頭韓師爺奄奄一息。

那山大王倒吸一口氣,驚喘一聲,抱起韓愈身體就搖,「韓愈啊韓愈……你醒醒啊……」一邊驚叫一邊急得兩眼發紅鼻子發酸。

廳外的二大王一邊吮着手指嘖舌,「大哥就是大哥,猛到讓大嫂都昏過去了!」

幾個小毛賊吮著油油的手指頭點點頭。

房內的韓師爺白着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詞來,「他——媽——的——老——子——說——過——了——要——你——不——要——揉——了——」話一完,頭一歪,不醒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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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師爺大山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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