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民德二十三年。春。

葉玄真受封為忠義將軍,賜金一千,官宅一座。

雖然說,天下始終不曾太平,但是朝廷里有秦軒和葉玄真這兩個人,真的就如魏寒所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們兩人,一文一武,一智一勇,一內一外,更難得的是,兩人意氣相投,彼此間從無你我之分。

李家的人對秦軒早就不滿,一直想方法對付他,沒想到來了一個葉玄真,他武藝極高,又認識不少江湖人士,與秦軒根本就是形影不離,李家根本就沒有機會下手,不但如此,反而讓自己的計劃屢次被兩人破壞,多年來積攬的勢力,也一點點被他們所削。

很多當年對李家不滿又苦無辦法的人。如今正好脫離李家的控制,齊齊與秦軒交好。而舊日里被李塵寰無故貶職或判罪的臣子,也被秦軒一一找回,給予官職。」

李家想要像當年一樣無所顧忌,欺瞞主上,已是不可能的了。

民德二十四年,秋,北印在邊境再次進犯南安。

葉玄真帶領五萬大軍進行抵抗,歷時兩年。再次大敗北印。她甚至帶著侍從蘆兒,直搗黃龍。北印的國君害怕南安的軍隊,只得暫時避難。一時間,葉玄真成了南安百姓心中的一個神話。

民德二十六年,秋,在北印的皇宮,秦軒以秦王之尊與北印簽下永不相爭的文書。

民德二十六年,冬,葉玄真被封為護國元帥,統領十萬大軍,至此和李家的軍力相當。而秦軒則再度加封,人稱「御親秦王」。

北印雖平,但秦軒知道平安的時局並不會長久,因為他猜得出西邊的莫雲遲早會舉兵進犯。所以,在那年秋天他就和葉玄真開始下一步計劃的部署。當然,還有李家,他們也蠢蠢欲動。太子書的妻子魏芙在那年冬天因病過世,自此一直悶悶不樂,直到他遇見李塵寰養子的女兒——方情,一時間驚為天人。而後迷戀不已。一年後。娶她為妻,封為太子妃。

民德二十九年的春天,莫雲軍來勢洶洶,攻入南安西境。

戰火再一次被燃起。

葉玄真披掛上陣,點兵西行。

臨行前,秦軒和她相約在她的舊居清風館,飲酒餞別。

「淺離,你為何要叫淺離?這離字總是透著傷感,訴說著無盡的別離後的苦楚。」飲過酒後,葉玄真臉上泛著微微的紅暈,宛若窗外飄飛的桃花,「當年進入朝廷,本是為了保護你,要在你身邊陪著你,沒想到這七年來,我們卻是聚少離多,不常相守。」

秦軒看著她的眼光若有所思,「姨父說,人世間沒有完美的事情,最大的悲哀也不是常常別離,而是相聚卻不能心魂相系。若能以別離之苦·換來相聚時彼此的珍惜,一切也就值得。」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俏麗的容顏也亮了起來。「那麽我們呢?我們是否也能彼此相惜?」

他反手而握。「我以為,玄真早就懂得我的心。那一夜,你騎著戰馬飛來雲淄救我,我就已經明白,我們彼此相系,這一生恐怕都不願分離了。」

不錯,那一夜,因為他的受難,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一夜,也因為他見到她如此模樣依然不嫌棄,而知道他的心意。可是,畢竟分離太多,她總害怕他會成為第二個軒亦。別離,並非好事呀!

半晌,葉玄真嘆聲道:「不錯,原來是我苛求了。如今淺離平安無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我還有何抱怨的呢?」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身下臨著無數的桃花,「不過,雖是如此,我卻依舊不能——」

秦軒覺得她站在那裡像是要凝成了一座雕像。心裹不免痛心,若不是因為他,她的生活會更加自由,更加好些。想到這層,他也不禁站了起來。

「玄真,你可信我?」

她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反說:「我何時懷疑過你?」

「此刻也是?」他再問。

她舒開眉頭,莞爾一笑,答道:「信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果然,玄真果然還是那樣護他,此時此刻真希望就這樣隨著玄真一起走了,然後天涯海角自由自在,只可惜不行。他覺得心中發痛發酸,可偏偏還要強做笑顏。

「玄真,會有那麽一天的,我們會永遠相守,再不分離。」這樣的承諾明明只是鏡花水月,可她卻笑得更加明朗。

「好,我等著這一天。扁扁一葉舟,江中獨垂釣,兩岸花紛飛。爛浸三月桃。

我記得你的心事,那也正是我的心事。」葉玄真接過蘆兒遞來的披風,佩上寶劍赤霜。「淺離。外頭風大,你才病癒。不宜吹風,今日你就不用送行了。我走了。」

見她大步一跨,秦軒問!「何時能回?」

「淺離放心,陛下把你託付給我,而你把衛國的重擔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負你所託的。不出三年,我必然迴轉。」

她大步流星,飛快地下樓,又飛快地策馬而去,如風一般。

秦軒喘著氣,靠在窗邊,輕輕喟嘆,「但願我真能不負你。」

「秦公子,你怎麽不披件衣服?你這樣要是被我家公子知道,還不罵死我!」

蘆兒才上樓,一看見他這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就是不痛快。

「蘆兒?」他一看見是他,也是吃了—驚。「你怎麽在這裡?你不是隨著玄真出征了嗎?」

「本來是這樣的。」蘆兒不開心地把拿來的懷爐遞給他後才說:「可是我家公子怕你一個人在這裹不安全,一定要把我留下來。我好說歹說的,她就是不讓我跟著。」

「玄真他——」

蘆兒一口截斷他的話,「秦公子也不用過分擔心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本事通天,沒有人可以比得過她的。要是你真的覺得對不起她,就好好地保護自己,不要老是為了所謂的朝廷,而不顧自己的安危,這樣就算是為了我家公子了。」

秦軒無言以對,只剩下一番苦笑了。

「對了,這是剛才清明帶過來要我交給你的。」那厚厚的一疊,分明就是各式各樣的文書。

他接過,心裡更覺得一陣凄苦,不由自主地想起遠方的玄真策馬而戰時的激烈。只可惜,他身上肩負著太多使命,根本就不能相隨。

他讓蘆兒燃起燈,靠在桌邊,看了起來。

「秦公子,您真的喜歡我家公子?」在邊上伺候的蘆兒突然這麽問。

他放下筆,為他的問題覺得困擾,「喜歡還有假的嗎?」

「當然不是。我是說,公子是個男兒,而你也是男兒呀。男子和男子在一起,豈不是很奇怪?」

秦軒卻笑了。

「我以為蘆兒是個豁達的人,卻不想也一樣拘泥於世俗。男子與男子就不能彼此喜歡嗎?我喜歡玄真的人品,仰慕他的才情,更欣賞他待人真誠的性子,彼此喜歡講究的是緣分,是彼此的相知,怎會因為身分或是性別而有所顧及呢。今天,他若是個女子,我會愛他,他若是個男子,我也一樣如此愛他如初。」

「為樣不奇怪嗎?你們是不能成親的呀!」蘆兒試探地問。

「喜歡也未必要成親呀。他是女子,我必娶他為妻。他如今是個男子,我將一生視他為我的伴侶。我想,玄真也是如此設想的吧!」

蘆兒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公子為何會如此看重秦公子了。不是他的驚世才學,不是他的清艷無雙,更不為他的大忠大義,只因為他們是如此相近的個性,一樣的洒脫,一樣的不在乎世俗眼光。同為男子算什麽,只要相愛就可以滿不在乎的。

公子沒有錯看他。

「秦公子,你心地那麽好,又那麽聰明,我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蘆兒高興地說。他真想一下子就揭穿主子的身分,不過又怕她怪罪,只好忍著。但是,一想到未來,兩人相處的情景,他就情不自禁為他們感到高興起來。

兩人會好的,他們一定可以跨過彼此的心結的。

★★★

民德三十年。

那年的初秋,南安特別寒冷,魏寒的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而那年就更加的差了。他常常有一種感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對他而言,除了國家大事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秦軒了。

秦軒那年也有三十歲了。卻從沒有向他提過成親的事。魏寒覺得他沒有成親,恐怕是難以忘記那個當年嫁給書兒的表妹芙兒。只可惜,芙兒早在四年前病逝,就算沒有病逝,也是書兒的妻子,他與她自然是沒有辦法在一起的。

這些年,魏寒也常常幫他留意一些朝中大臣家中是否有適婚的女兒,只可惜這孩子根本就不在意。除了朝廷的事,根本就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讓他分心。

那一天,秦軒來到後殿,向魏寒彙報朝廷的近況。說完了之後,魏寒突然遞了一張黃卷給他瞧。

秦軒略帶懷疑地接過,不打開就問:「那是什麽?」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魏寒溫和地說。

他一看,才知道那是一紙婚書,對象是北印芯芑公主。

「這是北印國的求婚書呀,這是一件好事,如果兩國聯姻,自然有『利於兩國的永遠修好。我們南安有很多優秀的青年,我想一定不會讓芯芑公主失望的。」秦軒就事論事地說。

魏寒不滿意他的敷衍,沉聲道:「這個我也明白,我要你說的是,你覺得這個公主如何,是否可以當你的妻子?」

秦軒覺得頭痛。這些年他當然知道姨父一直在操心他的事情,他沒有告訴他自己和玄真的事情,不是擔心什麽,而是總覺得國家未定,談私情未免過早,沒想到今日……

「陛下,公主很好,但是陛下還是為她另選合適的夫婿吧!」他婉言拒絕。

「這是為何?既然好,為何不能成為夫妻?實話告訴離兒吧,據北印的來使說,他們公主對你極有好感,有意相許,現在只求離兒可以點頭答應。」魏寒皺著眉頭說。

他莞爾一笑,「陛下就不要操心我了,當年我就說過,國家未定,我是絕對不會考慮個人問題的。」

「離兒說什麽傻話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常理·離兒就不要再諸多藉口了。還是離兒——」魏寒突然止口,心中起了疑竇,「難道離兒還在想著……想著芙兒?」

秦軒啞然,他知道姨父是誤會了。

「離兒,當年的事你也應該釋懷了,畢竟死者己去,來者可追,莫要如此耽誤了自己。」

他斂起笑容,正色道:「姨父,離兒當然不會如此。對於芙兒,離兒從來只有兄妹之情的。姨父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把自己心愛的人,帶到姨父跟前來的。」

「離兒心中可有了人選?」魏寒心喜地問。

他再次微笑,笑容中倒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反而添了一些羞澀。

看他這個模樣,魏寒也就明白了。

「真好。」魏寒慢慢地倒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看著天空,「這樣姨父,也放心了,只希望這一天快點到來,再不快點,我真怕等不及了。」

秦軒只覺得一陣不祥,「陛下,不要這麽說。姨父您會千秋萬代,永遠不離開的。姨父,還記得嗎,那年桃花節,您、書兒還有我……」正要詢問,卻看見魏寒已經不知在何時睡著了,清瘦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有淡淡的憂愁。

秦軒輕輕替他把攤在一邊的奏章收了起來,然後才告辭離開。

★★★

魏寒雖然還是病重,但是為北印公主選婿卻是耽誤不得的大事,於是,那年秋天,南安開始熱熱鬧鬧地為這個年輕驕傲的女孩挑選丈夫。

北印駙馬最後的人選不是威武的將軍。不是那些高官子弟,是個年輕俊秀的探花郎。看過他的人都說,這個探花郎像極了一個人,分明就是秦軒年輕時的模樣,同樣的美麗,同樣的溫柔,同樣的謙和,也是同樣的智慧。

知道內情的人都在悄俏議論,這位公主果然也是一個痴情人。

婚事訂在傳統的佳節——中秋。

那天,整個京城都被喜慶的氣氛感染,每家每戶張燈結綵,每個人臉上都是掩不去的笑容。

秦軒和一些同僚也因此放下許多的心事,難得地醉了一回。

回到家中時,已是夜半。蘆兒為他沏了醒酒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天。圓圓的明月懸挂在半空,如此皎潔而清麗。

這樣寂靜的夜,他的心控制不住的寂寞。他是如此地想念著遠方的玄真。

「這時候,你會想著誰?」

怎麽?醉了嗎?為何會聽見玄真的聲音?他疑惑地搖搖頭,似乎想要讓自己更加清醒一點。

「怎麽?放下一切,匆匆忙忙趕了幾個晚上來到你這裡,你卻連一句話也沒有嗎?」背後的嗔怪聲更加清晰了。

他終於看清楚,面前站著的不是幻影,分明就是一身戰衣的葉玄真。

「玄真,你來了。」所有的激動,皆化為淡淡的笑容。

「嗯。」那一端,她也是極淡地回答。

「我剛剛讓蘆兒準備了陳年的桃花茶!不如玄真也來一杯吧,」

「好。」

葉玄真的笑容此刻更加真切了。」路的風塵,滿臉的憂心,可不知怎地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不安居然完全平復了。很安靜,這樣的感覺永遠只有在她與他相守那時,才會有。

接過他遞來的茶,她不喝,只是看著而已。

「淺離知道我會來?」

「我?當然不知。我臾是一個書生,又不是算命的。只是自從在玄真離開我之後·我總會想著,想著天下何時能夠安寧!想著國家何時能夠繁盛,想著陛下的江山何時能夠盡握在他的手中……」

她早就知道。他這樣的人,怎會說出一些好聽的話來?

「只是這樣?」但心裡卻又希望他說些什麽。

「當然還有。想著那時,玄真就可以回來,我們桃花樹下,恣意山川。」

她一下子就像個孩子一般高興起來,「沒想到淺離也會說這樣的話。」

蘆兒在一邊插嘴道:「每個人都是會變的,就像我怎麽也想不到滿不在乎的公子,居然也會有一天因為害怕秦公子娶了北印公主而星夜趕路,回到這裡。」

蘆兒逗趣的表情再加上他的動作,讓葉玄真滿臉通紅。

而秦軒也忙不迭地解釋,「我並沒答應這件事。」

「我知道,你不會。我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藉口回來,回來看看你。」她本是魔女,少有羞澀,可是聽著他的激動,聽著他的著慌,她仍舊要感動,仍舊要臉紅。

本有千言萬語,此刻卻覺得不用說了,因為彼此的心意早就相通。最後。所有的相思都化為一句,「知我者。玄真也。」

頓然,她淚盈於睫。

秦軒指著天上的明月道:「玄真,今生我是不會娶妻的。」他的視線定定的望住她,「玄真,今生我定然不會負你。」

還有什麽比這樣的誓言更加真誠的呢?

「縱使——」

「縱使我早就失去了自由,縱使前塵尚未可知,縱使你我皆為男兒。」

還有什麽比這樣的言語更加動聽的呢?

「玄真,你可信我?」他再一次這樣問她。

她長嘆一聲說:「你這樣的人,我如何不信?」

葉玄真是未得奉詔,私自離開邊境的,所以不能久待。第二天,天未明,她就離開了京城。

臨行前,蘆兒想要跟著她,可她依舊不同意。

她說:「好好照顧秦少爺,他身子弱,千萬不要讓他太累了,必要時動一點腦筋、動一點武力也未嘗不可。」

蘆兒巴著馬頭,不肯鬆手。「跟著他這樣的書生,真是沒意思,整天就會跟那些蝌蚪字打交道。

葉玄真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頭,「不許這麽說他,他呀,是個真英雄。」

「我知道,我知道。」蘆兒只得放開了手。

「記得,有什麽事一定要及時通知我。」

蘆兒點頭答應。

「記得,我不在的時候,秦少爺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蘆兒再次點頭。

看著舊主就要離去,蘆兒突然好奇地問了—句,「公子,您那麽喜歡秦少爺,何不乾脆告訴他實情,那樣他肯定會更加高興的。」

在馬背上的葉玄真一愣,眼神有些黯淡,但也有一些期待,

昨夜,似乎有夢,夢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也夢到了許多現在的事情,過去中有哥哥,有軒亦,還有那個相爭的魔幻世界。

哥哥還是原來的樣子,紅色的眼睛,長長的紅色的頭髮,如同火焰一樣的激情,他溫和地抱著擁有黑色眼睛的自己,說:「真呀,只要你開心,哥哥無論做什麽都會開心的。」

軒亦也是原來的樣子,長長的頭髮用藍色的絲帶系著,耳邊墜著藍色的流風環,乾凈而溫雅,美麗而不染煙塵,智慧而奪目。

他也極為溫和地說:「我的孩子,你要快樂,一定要快樂,這樣我才能夠快樂呀!」

現在中則是她,則是淺離,

那一片美麗的桃花林里,她和他是那樣自由自在。秦軒一身白衣,溫和地淺笑。而她是一身女子裝扮,不是過去魔族人的妖艷,也不是如今男子裝扮的洒脫,是嬌嬈萬分的女兒樣的俏麗無雙,

醒來時,突然覺得,也許她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

葉玄真對蘆兒說:「也許,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縱馬而去,揚起一地煙塵,遠遠的那一身紅衣,彷佛天邊的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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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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