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調養了幾目,方澄碧身體漸漸康復。其實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那天驚嚇過度以及先前下水撈衣服造成內寒,導致急症併發所以才昏迷了兩天。

日延將一處私人所有的溫泉介紹給她,不時勸說她去泡泡好活血養神,尤其強調這溫泉有美容作用。

盛情難卻也不想卻,方澄碧笑著答應每天一定抽出時間去享受。但因為她還沒豪放到敢大白天到溫泉肆無忌憚地沐浴——儘管那是他的直屬領地,但草原民族豪放不拘小節,萬一有冒失鬼闖入那她可就虧大了。

所以為了安全謹慎起見,澄碧還是決定趁著晚問享受比較好。即使沒有日光,但至少有清澈月光,意境倒也不差。

大王子是虎嘯頑固舊勢力一派,不少老傢伙都對他死心塌地。而他那燒殺搶掠的作風更為貴族階級帶來巨大利益,所以在虎嘯國聲勢如日中天。

至於日延……

這天,方澄碧來到溫泉所在,身子浸在溫水中極度放鬆,腦子卻思考著要如何讓二王子站在權力頂峰。

「誰?!」岸邊碎石子滾動的細微聲音傳到耳際,方澄碧猛然轉身,警惕地巡視四周,且慢慢朝堆放外衣的石頭潛去。

漸漸逼近的那人被月光拉長了身影,可歪歪斜斜的腳步表明,這人醉了,此刻神智顯然有點不清楚。

「別擔心,是我。」日延醉眼蒙眬,招呼著就向前走,直到被蒸氣熏到,才似乎明白什麼似的停止腳步,將就著坐在岸邊。

「日延是你嗎?」聽到聲音方澄碧稍微放心,不是對頭派來加害之人,可轉瞬間又紅了臉,他怎麼可以在這時候過來?!

水中蕩漾著一彎新月,在裊娜煙氣中隱隱綽綽。晚風吹皺一池春水,也蕩漾著佳人芳心。

「你怎麼了?」半晌不見他說話也沒有動作,澄碧不由多慮,他今晚有些怪異反常。打從自己和他接觸開始,他一向謹慎行事,也極有自制力,像今天這樣的狀況還真不多見。

「日延?上

「大夫死了。」

「什麼?」她瑟縮了下,帶著不祥預感不確定問道:「哪個大夫?」

「為你治病的那位。」他拎起從營地帶到這裡的酒罈,猛向嘴裡灌去。脖子因用力綳直而拉成一個極優美的弧度,酒水就順著這道弧線緩緩流下。

「你過來,我想跟你說說話。」

躲在不遠處的澄碧似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濃厚酒味,以及憤恨寥落,這些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

咬咬牙,她緩緩朝他潛去。所經之處,水中月影晃碎了幾塊又漸漸合攏,很快了無痕迹。

「大哥把他帶到父王那裡,說什麼妖言惑眾,藐視白虎神不把偉大巫師放在眼裡。」日延嘴角扯出諷刺,恨恨喝了口酒。「那些偉大巫師到底是什麼德性,難道他不知道?他分明就是想搞亂虎嘯,再這樣下去,國將不國!」

「為什麼非要這樣,難道臭鞋子不愛自己的國家,不愛子民?我很難理解。如果說是觀念等級的衝突,那麼也沒有必要亂殺對政權毫無影響的無辜平民,這絕對不是明智選擇。」

雖然不著寸縷削弱了她些許語調氣勢,但在夜幕的遮掩下,方澄碧努力忽略暗涌翻滾的羞怯,冷靜地分析。

「怎樣才算是給對手最準確險惡的打擊?瞧瞧他,這麼做就對了。」

「日延……」

「你當初說的完全正確,我母親是從異鄉遠嫁過來的。」日延哂笑,打了個酒嗝。「好『風光』的嫁過來啊。排場不小,哭聲、叫喊聲、鑼鼓聲,熱鬧極了!」

當初第一眼看到他,澄碧便被他那股特殊的氣質所吸引。更因此大膽猜測他母親並非本土人士,以此來激他救自己和那些苦命女子。沒想到真給她蒙對了。

「不過有一點你也許不會想到,我母親是堂堂神武國的公主。」

澄碧愕然,下意識將手撫上胸口。難怪他天生華貴威儀,絲毫沒有嗜血成性的野蠻兇狠。

並不是對虎嘯人存著偏見,而是她在此地所見所聞,全是這一類的事情。

但不能否認,他們的軍隊卻也因民族性的緣故,驍勇善戰,令各國不敢小覷,然而這股力量若沒了道德約束,將會是多麼可怕。

「和虎嘯國接壤,恐怕是神武幾十年來的噩夢。神武國富庶豐饒,文教聲威遠播西域諸國,卻因為我們軍隊不斷擾邊屠殺搶掠,始終不能安寧。」

這有點麻煩了。

方澄碧憐惜看著他:「那你人在虎嘯,心呢?若有一天兩國開戰,你到底站在哪裡?」

「站在哪裡?」日延茫然了,多年來刻意忽視的問題,又被尖銳放在面前,他心裡不禁被刺得隱隱作痛。

把酒罈放下,他順手撩起水花來發泄胸中煩悶。

澄碧吃了一驚,看著他的手在水裡翻攪,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只求他別碰到什麼才好。

「有哪個國家會將堂堂公主拱手相讓、有哪個國家明明富饒文明卻兵不識將、將不知兵、又有哪個國家無法保護自己的邊民,任他國燒殺搶掠?!」

說到氣憤處,酒氣上翻,日延煩躁地扯開皮衣,在月光下露出大片結實精壯的胸膛,潔白而細膩。

澄碧不自在地別開臉,在水中凝視著他的倒影。

「我這個所謂的二王子也當夠了!若不是父王念在我早逝的母親份上,竭力維護我,我哪有半點能耐和仇邪抗衡?呵呵,血統不純,他總知道怎樣打擊我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他真的醉了嗎?可為什麼思維卻比平時還要敏捷大膽?

也許他真是醉了,不然也不會主動對她提及這些,平時和她相處時不輕易談論的話題。當然,也更不會唐突地闖到這裡,只為向她傾訴吧……

彷彿看出她的疑惑,日延咯咯一笑,敲敲腦袋道:「我腦子沒醉,只是這裡,醉了,也累了。」他指指自己的心,再飲一口酒。

「其實,之前說到『我們』、『他們』的時候,你心裡早已有了定奪不是嗎?只是你還不想面對而已!你捨不得虎嘯,捨不得這裡如畫的風景和自由生活。」澄碧心痛他此時的無助,捉住他在水裡的手,緊緊握住。「去當虎嘯新的大王,讓你身體里各自擁有一半的血可以和平相融,讓兩國子民不再仇視對方,不再以戰爭對話。」

「你以為我不想?」日延反握住她的手,定定看著她,似乎不在意兩人目前的處境,是否會有人因此感到尷尬。「只是現在他們還沒有公然撕破臉,一日安穩,他就一日是我大哥,到底他身上也流著和我相同的血。父王現在身體不適,我不想大動干戈,見機行事吧!」

「日延……」澄碧想勸他不要婦人之仁,快刀斬亂麻才是,卻被從水面冒出的手點住了櫻唇。

「你的心意我知道,謝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手上的觸感異常舒服,他迷惑似的,手指在她唇間流連著,很快又收回,抱起酒罈直直灌下去。

酒水飛濺,澄碧幾乎可以聞到空氣中瀰漫的酒香。

「別喝了,再喝一定會醉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怎麼樣。」日延滿不在乎。「不過你叫我別喝,我就不喝了,哈哈。」

真是醉了,說話前言不搭后浯。

「天啊,你在幹什麼?!」她還沒抱怨完,就感到胸前溫水陡然一涼——這傢伙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在溫泉里了!

「不要,浪費……」他感到腦袋昏沉沉,似乎有個鎚子不斷在裡頭敲打著,傾訴完后他陡然放鬆,連神智也跟著模糊起來。「我不喝,就倒在溫泉里。」

他身體舒展,呈現大字仰面躺在草地上。夜空繁星閃爍,像母親嫁妝里那些璀璨奪目的珠寶,每一顆都浸染他童年的回憶。

「澄碧,等到哪天這溫泉變成了酒泉,那就……」

「那怎麼樣了?」

方澄碧屏住呼吸傾聽他的呢喃低語,生怕錯漏一個字,可到關鍵時候又沒了下文。

她等了半天不見動靜,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竟然睡著了。真是又氣又好笑,她不知道該拿這個大孩子怎麼辦。

清風徐來,讓她從他過來時便一直灼熱燒紅的臉頰稍微降溫。趁著溫泉煙氣升騰,她在岸邊悄悄將衣服穿好,然後苦笑著將他扶起,吃力走向營帳。

許多年後,她依然記得那一晚夢幻般的情境和與當時極不相稱、也不風花雪月的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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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邏的虎嘯騎兵隊縱橫馳騁,所經之處居民歡呼雷動,這樣盛大的歡迎就如同一種儀式,是虎嘯人民用來表達對兵士尊敬的方法。

青蔥廣袤的草原上搭建著如同城廊的帳篷氈房,場地四周幡幟獵獵飄揚,布滿了王侯當戶的衛隊。

王庭附近的居民幾乎全部聚集到這裡,參加虎嘯國一年一度的狩獵盛會,人民甚至用豐厚戰利品祭祀大家所景仰的白虎神。

號角吹響,四方擂鼓鳴炮,嚴陣以待的駿馬飛馳而出,馬背上的主人們揮舞手中彎刀,以各種姿態和技巧趕殺草原上奔跑的獵物。

獵物受到驚嚇,亂成一團四散奔逃。可廣袤草原上並沒有絲毫遮擋,它們完全暴露在那群驍勇的獵手眼中。

虎嘯王最近病情好轉,也打著精神出席狩獵活動,為國民打氣,更想看看那個心愛的小兒子。

因為日延的關係,方澄碧站在有利的地形之上,處於一干王公貴族中,視野極好。

她見虎嘯王的目光片刻不離日延,不禁心中一動。看來只要提防著臭鞋子不讓他耍賤招,若不出意外,這王位應該是日延的了。

狩獵越發白熱化,戰鼓隆隆鐵蹄錚錚,草原上飛沙走石,揚起的塵煙遮天蔽日。這時,北邊幾十餘騎衝殺過來,狂躁的橫衝直撞,掀起枯草敗葉在半空中打轉。

仇邪面帶殺氣,奮然振臂用力,將長戟插入奔跑之中的公鹿喉嚨。戟到氣絕,公鹿轟然倒地,遠方觀戰的人群爆發陣陣叫好。

「大殿下威武!」

「大殿下是今天狩獵的王者!」

仇邪的擁護者本來就多,這下全部跟著附和,那股聲勢氣焰讓虎嘯王看了都暗自驚訝,他這個粗獷的兒子何時有這麼大的勢力了?!

日延並未受外界這些情緒影響,身後只跟著一小隊忠心的部下,加上他不時放過弱小的獵物,所以斬獲不多。

「二殿下加油!」方澄碧看不過去,在人群中首先呼喊起來。眾人側目,有些人知道她身分,露出意味不明的曖昧笑容。

不過更有些人似乎想起還有一個王子在場上,於是紛紛響應,聲勢漸長。

風捲殘雲般,這一場狩獵,天未到暮色便見分曉。仇邪渾身是血,獵物屍體成堆。他將長戟和刀插在土裡,抱胸站在父王身邊,趾高氣揚望著日延,他身旁並沒有多少獵物。

「本王很欣慰,你們都長大了,還如此驍勇善戰,我們虎嘯後繼有人啊!」

仇邪如勝利者般瞟了眼弟弟,上前單膝跪地道:「父王聖明,兒臣希望父王身體健康,這是我們虎嘯最大的福祉!」

對著他露骨的挑釁,日延淡然以對。

「好好,你過來。」虎嘯王寬慰笑了,雖然笑容有些蒼白。「你是本王的大兒子,果然也不辜負我的期望。」

「謝父王!」

「你也來過來。」

日延愣了下,走上前攙扶著有些虛弱的父親。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父王老了,虎嘯就看你們這些後輩的努力了。」

「兒臣謹遵父王教誨。」

「仇邪,你是哥哥,有什麼事要多提點、提點弟弟,幫助、愛護他。」

若是以前虎嘯王絕對不會如此和善多慮,可年歲漸老,似乎看破紅塵,倒也生出幾分惆悵感慨。

當年他殺了兄長才奪得王位,英雄遲暮,也不希望上一輩骨肉相殘的悲劇再次上演。

「孩兒知道了。」仇邪得意看著日延,自己在父王心中到底是老大。

「日延。」虎嘯王轉向他。「父王決定從今天起立你為儲君,等我百年之後,你就是虎嘯新任大王。」

日延幾乎不敢相信,在子民面前,在大哥面前父王竟然立自己為儲君?!

「父王你怎麼能!」仇邪彷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激動得青筋冒起。「他母親明明就是神武人,我們虎嘯的大王怎麼可以是……」

他絕對是想將「雜種」二字罵出口,可看到虎嘯王雖然蒼老、但銳利不減的陰冷眼神,到底把話吞下,只是以惡毒的眼神恨恨地盯著同樣目瞪口呆的弟弟。

「父王,我……」

「不許推辭,本王的兒子不是孬種。如果不接受,你就給我滾出虎嘯,永遠不許回來,我沒你這樣的兒子!」言辭雖然兇狠激烈,可明眼人都知道其中蘊藏的殷切希望和愛護。

日延喉嚨中彷彿被東西堵塞住了,久久無法出聲。因為君臣身分,他們多少年沒有這種直接外露的父子情深……

母親,您知道父王還沒有忘記您嗎?兒子會繼承您的遺願,讓虎嘯、神武兩國和平往來,不再征戰。

「父王你偏心!」仇邪到底按捺不住,眼看到手的鴨子飛走,絕對不能再沉默下去。

「我怎麼偏心?」虎嘯王剛才說了那麼多話加上情緒激動,已耗費不少精力,現在已然有些頹色。

「我們虎嘯的首領,是讓子民們從王子中推選出來。王子們騎在馬上,誰周圍圍的人多誰就當選,可父王您……」

他算準了如果按照傳統規矩,那麼多年來他所籠絡的將領大臣,一定會在關鍵時候助自己一臂之力。可人算不如天算,死老頭竟然公開來這招,這個老不死的,遲早好好收拾他!

看著仇邪憤怒扭曲的臉,此刻日延並沒有被委以重任的喜悅,反而擔憂了起來。他這位哥哥的外號就是「邪狼」,一隻餓到極點的狼,可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

「當年本王也不是按照這種『規矩』取得王位的,怎麼,莫非你對本王的資格也有疑問?」

虎嘯王一句話讓仇邪臉色頓時蒼白。他即使膽子再大,也不敢在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前,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仇邪大王子以下犯上出言不遜,本王念你向來心直口快、跋扈不忌,免去責罰,你就在自己的領地閉門思過兩個月,兩個月後再來見我。」

「父王!」

虎嘯王不加理睬,掙脫日延的攙扶,對著草原上聚集的臣民宣佈道:「日延將成我們虎嘯未來的大王,這是白虎神向我揭示的,如今我隆重地向你們宣布!」

頓時,全體臣民朝北方白虎神之所下跪,齊聲唱誦道:「感謝白虎神!」

「扶我回去。」虎嘯王在日延耳邊輕聲吩咐,日延臉色一變,趕緊用披風圍著父親走向大王營帳。

腳步剛剛踏入營帳中,虎嘯王咳出一口鮮血,立時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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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延,恭喜你即將成為虎嘯王!」

方澄碧見帳簾掀開,走進熟悉的身影,連忙起身祝福。她是那麼高興,嘴角邊的酒窩越發明顯,整張臉龐散發迷人味道。

「嗯,謝謝。」日延看她一眼,無心欣賞這份美景,靠著矮几坐下,神色顯得無比凝重。

「你不開心,到底出什麼事了?」好害怕看到他陰沉憂鬱的表情,他應該是在陽光下馳騁的男人啊!

「父王大概撐不了多長的時間。」

他行使儲君權力的第一件事,便是請大夫來為父王診斷,結果令人憂心,由於巫師誤事,父王的健康已被徹底損害。

「生老病死是常事,你父親輝煌一生戎馬沙場,死也應該沒有遺憾。你難道沒發現,其實他擔心的是你的將來。」

澄碧走到他身後,跪在羊皮墊上為他按摩穴位,以便減輕疲勞。

「怎麼不知道,可是大哥的勢力龐大。而且,到底是親兄弟,我不想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日延閉上眼,在她的按摩下漸漸放鬆。

澄碧清楚他有自己的堅持和顧慮,也不能勉強,但求能度過交接王位的過度階段。

她不想看到他不開心,甚至自覺有這個責任,讓他臉上重現那日策馬入軍帳時的笑容,那麼明亮,那麼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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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降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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