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下課後,兩人一起散步,他掏出一張邀請卡遞到她手中。

「尾牙晚會。到時候我去接你。」他的嗓音好溫潤醇厚。「來當我的女伴,不準拒絕。」

「什麼不準?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偶爾讓我凶一下嘛!」夏元燦笑了,開始哄她求她。「好啦,來參加尾牙晚會吧!」

他的聲音好像有着一種特殊魔力,竟讓她默默點頭答應。

不是因為不忍拒絕他的懇求,而是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的心。

是不是應該乾脆讓他知道她身上那些難堪的現實問題?也許坦白攤開來,她就能找回平靜,而他也不再堅持「稀罕」她,可以另尋一個值得愛的女人……

也許,這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方式。

看着他高興地哼起歌來,她輕輕地別過臉,嘆了口氣。

車子平穩平治在市區街頭,宋於湘忍不住轉頭瞧著身旁的男人。

他今天……很不一樣。

平時總穿着休閑衫配卡其褲的他改變造型,高大健壯的身軀套上深色西裝,搭配深紫緞面橫紋領帶,造型髮蠟將濃密黑髮抓出俐落氣勢,她聞到他身上清爽而帶點誘人性感的古龍水氣息。

這是她認識的夏元燦嗎?好像完全是另一個人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幸好乏善可陳的衣櫃里還有一套黑絨小洋裝,那是前年為了參加音樂班師資檢定而買的,配上多年前媽媽留下來的珠光小提包,還不算太寒酸。

今晚會是怎樣的場面?她瞅著男人手工西裝的精緻袖扣,心底越發不安。

「想什麼?」好聽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驚醒了沉思中的她。

「沒。到了?」她回神,才發覺車子已停在飯店大廳前。

夏元燦低聲輕笑,長腿跨出車門,繞到車子另一邊替她開門,大手輕鬆地把鑰匙拋給飯店接待人員,然後牽着她走進飯店。

不知是水晶燈亮得刺眼,或是大理石太光滑,抑或是腳上兩百九十九元的高跟鞋不實穿,總之,莫名的惶然讓她一陣暈眩,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着。

幸好身旁有他緊緊牽着……這麼一想,她的心思似乎安定了些。

繞過大廳,他們搭著電梯來到十二樓的貴賓包廂。

她不清楚別的公司是怎麼舉辦尾牙餐會,但眼前這個……會不會太正式而華麗了些?

整整席開五十桌不說,整個小舞台以多種花卉將公司標誌設計成背景,灰絨布幕下有一架黑色鋼琴,羅馬柱旁有現場演奏的樂團,天花板嵌滿投射燈,晶亮的燈光把整個包廂襯得奢華亮麗,參加的賓客個個盛裝出席,簡直像是個大型的頒獎典禮。

不顧眾人好奇的目光與竊竊私語,夏元燦帶着她在最前面的主桌坐下,充當主持人的柯家勤立刻宣佈晚會開始。

「各位嘉賓、各位同業先進、各位親愛的同事好友們,今天是本公司的尾牙晚會,相信大家都不想聽太多廢話,來,首先登場的節目是——讓我們歡迎夏董帶來的鋼琴演奏——喔喔,要看到猩猩彈鋼琴真是不容易,大家拍手啊!」

席間一陣哄堂大笑,夏元燦已經走向小舞台,他接過麥克風,嗓音脆亮。「不好意思,這隻家禽老是說錯話,本公司絕不會以猩猩彈琴這種把戲來欺騙大家,要彈琴的是我。」他指著自己。「大家都知道我的個性不愛拖泥帶水,話不多說,獻醜了。」

高大的身軀在鋼琴前坐下又站起來,長手指向坐在主桌的宋於湘,投射燈很配合地照亮她。「為各位帶來我和女朋友的定情曲——帕海貝爾的『卡農』!」

瞬時,口哨聲、尖叫聲、掌聲從四面八方湧起,觀眾反應太熱烈,以至於夏元燦還得站起身來,幾度揮手要大家安靜。

琴音照着認真練過的節拍逐一流泄在充滿好奇與興奮氣氛的空間里,音色不算圓潤,但也沒嚴重的走音或拖拍,整體來說,尚稱順利流暢,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大家都想認識那位女主角,想聽關於夏元燦這位資源回收界的王子的愛情故事。

終於彈奏完畢,他起身行禮,掌聲熱烈響起,還來不及讓人有舉手發問或大叫安可的機會,主持人隨即宣佈下一個節目開始。

夏元燦笑嘻嘻地回座,迫不及待拉着她追問:「怎樣?及格嗎?」

那認真又期待鼓勵的神情,果然像是個孩子。

宋於湘無可奈何地一笑。「我敢說不及格嗎?」

「你說了才算數。」

「真要聽?好,頂多只有五十九分——」她話還沒說完,一個急切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抱歉,這人先借用一下。」說着,夏元燦已被人拉走。

她看見柯家勤拉着他到舞台邊,推到唐習倫身旁,然後開始逐桌向來賓及客戶敬酒。

台上正賣力演出爵士舞蹈,氣氛動感歡樂,台下酒酣耳熱,眾人互相挾菜互倒酒水,只有她一人安靜地坐在主桌,晶亮的玻璃轉盤堆滿各式佳肴,可她絲毫沒有動筷的念頭。

他真的成功了,當年的瘦弱男孩,如今已經是個大老闆、董事長、企業家,而曾經毫不客氣罵跑他的千金小姐,反倒成為負債纍纍的落魄女子。

複雜的情緒一涌而上。

她並不是嫉妒,但感覺有些難以承受。這個當下,或許是莫名而無法抹去的自卑感,讓她不知如何若無其事地面對受眾人擁戴的夏董事長。

她默默站起來,輕步走向洗手間,路過房門半掩的休息室,她聽見一個甜脆而帶點嬌氣的女聲——

「喂,夏元燦,」那女孩說:「定情曲?你慘了啦,麗晶電子會計室的小玫組長不知道會有多傷心,聽說她暗戀你很久了,而你竟然公開和別人有了定情曲,說不定以後申請帳款都要等大半年了!」

「呿,哪有什麼暗戀?」夏元燦毫不客氣地頂回去。「你別亂講話,我這粗人哪配得上人家。」

「粗人?可你這粗人的行情卻好極了,聽說有幾個大老闆也很欣賞你,連女兒都帶來了。」

「是我嗎?我以為他們的目標是唐習倫。」

「都有啦,你們兩位堪稱是環保清潔界的王子和少爺欸!我來看看能配得上夏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女孩探頭出休息室四處看。「咦,你把人藏到哪兒去了?」

「是哪家的公主又干你啥事?顏希詩小姐,你會不會管太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聽小柯說你最近正為情所苦,要不要我順便出手解救你?」

「去去去,別瞎聽亂說。」顏希詩板起臉。「真的不介紹一下?那我只好等著周刊的詳細報導了。」

「本人毫無新聞價值,你慢慢等吧!」

「夏元燦你這個小氣鬼!」

配得上王子的究竟是哪家的公主……一瞬間,宋於湘只聽得見這句話,而且這句話也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嗡嗡作響。

若是真的和夏元燦在一起,以大家對成功企業家另一半的好奇程度來看,她身負鉅債的事情豈不是會被拿出來討論?

流言、八卦、批評、嘲笑——這些爛戲碼一天到晚在雜誌周刊和電視上演出,撇開這些公開流通的消息管道不說,光是要堵住公司內部的蜚短流長就已是個問題,她怎麼能讓夏元燦落入別人的口舌之中?

不行,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這個假千金真正的家庭背景,也不能因為貪戀他對她的好,就賴着他不想離開,讓自己的私心害了他——

她轉身想往外走,才剛到門口,卻被柯家勤攔住。

「宋小姐,晚會才剛到一半耶。」他詫異地說。

「我知道,但……」她找了個理由。「我有點事得先走了,謝謝招待,再見。」

★★★

她的腳好痛。

宋於湘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直到腳底磨得辣疼才停下來。

便宜的鞋就是容易磨腳,尤其又是新鞋。她彎身脫下黑色高跟鞋,揉揉僵硬紅腫的腳盤,感覺那股疼痛似乎一路往上竄,連心口也隱隱作痛。

抬頭看看四周,這裏已經距離她家不遠,於是她索性拎着鞋,赤腳踩上紅磚道。

她不自覺地哼起〈卡農〉,哼著哼著,想起今晚包廂內的衣香鬢影,嗓音越來越乾澀,鼻頭竟然有些發酸,冬雨也在此刻落下。

沒有錢,就沒有理想。她撥了撥臉上的水珠,自嘲地一笑。

若是家裏沒有發生那樣的憾事,她應該會在母親的安排下順利念完音樂學院,然後參加各種國際大賽,接受名師指導,成為父母親冀望的鋼琴家。

可她現在什麼都不是,頂多只是個琴匠,連正統古典音樂界最鄙夷的流行鋼琴演奏,她也願意教授,只要鐘點費能順利入袋。

雨絲不大,但很冰冷,夜風從領口竄了進來,凍得她打哆嗦。

如果她是個鋼琴家,是不是就能配得上夏元燦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蒼白的臉上佈滿濕意,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走得很慢,腳步很沈,不知又過了多久,總算彎進熟悉的巷弄里,此時,一把傘忽然出現在她頭頂上。

她抬眼,看見的是他,夏元燦。

「你跑去哪裏了?我沿街一路找回來。」那張總是朗笑着的臉龐,此刻佈滿焦急與怒意。「瞧你,又濕又冷!」

「找我做什麼?」她想大方地笑,唇角卻不住顫抖,說出來的話又酸又澀。「你應該去找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配得上你的公主們……」

「什麼誰配誰?說這些做什麼?」他一把摟住她。「為什麼自己走回來?你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只是不想因為我,害你被誤會已經有對象……你是個很好的男人,現在事業也很成功,應該要……」她停了幾秒鐘,沉沉地說:「找個配得上你的好對象才是。」

「如果你要這麼說,那我也要講明白——」他急着想解釋。「在我心中,只有你配得上我!」

「我?」她揚了揚手中的高跟鞋,澀然一笑。「我只是個假的千金小姐,瞧,我只能穿這種便宜的鞋子,懂了嗎?」

「怎麼了?你的腳——」瞧見那白皙足下的紅腫,夏元燦的下一個動作便是抱起她,往她家衝去。

「你這傻瓜!腳痛還自己走路回來!為什麼不等我?你真想氣死我嗎?!」

夏元燦的胸口劇烈起伏,真的惱了。「你只會裝堅強,為什麼不依賴我?難道我就那麼不可靠嗎?」

「我不是裝堅強。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了。」到了家門口,她掙扎著下來。「不過,以後你別來找我了,拜託……」

別讓我老是吼你、氣你,別讓我老是沉浸在幸福里,忘了自己是誰……

他怒火狂燒,雙眸顯得更黝深。「要我別來,你得給我理由!」

「理由?」她指著斑駁的圍牆,哽聲說着:「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以他的身分,要打聽這棟房子的故事還不容易?難道非要她親口告訴他才行?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為你會願意告訴我!」

「那麼難堪的事情,要我怎麼說?況且,你派特助去找個徵信社查一查,即刻什麼都明白了。」

「這麼多年,為了打探你的消息,我不是沒想過要找徵信社,但我想靠自己去認識你、了解你,我想要你自己親口告訴我——」

一定要她在喜歡的人面前,將自己的難堪全數攤開嗎?

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就此死心,讓她回歸無情無欲的生活——

「好,」她咬唇。「我告訴你。」

★★★

宋於湘開了門,拉着他一起進入宋家。

走過院子,印象里百花綻放的花園和魚池造景早已被填平,只剩光禿禿的水泥地,在夜色里看來空曠而寂寥。

佈滿銹痕的客廳大門咿呀地被推開,夏元燦才跨進去,卻停步了。

家徒四壁、空無一物。還有什麼形容詞可用?他想不出來。

偌大的客廳里什麼擺設也沒有,連沙發都省了,天花板沒有想像中燦亮的水晶燈,只有一盞蒼白的日光燈,照着一室的蒼涼寂寞。

宋於湘繼續往裏走。她推開另一扇房門,微微顫抖的聲音回蕩在過大的空間里——

「這台鋼琴是我唯一的資產。」

她走進琴房,掀開厚實的琴蓋,靈巧的手指滑過幾個黑白鍵,琴音聽來和她的嗓音一樣蒼涼。「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家破產了。

「十五年前,我爸生意失敗,他帶了些資本逃去中國想東山再起,卻在當地出意外死了,媽媽帶着我投靠娘家,後來也病倒過世。

「舅舅成了我唯一的親人。那幾年,我看着他不斷替我們家收爛攤子,因為很多債務並不是拋棄繼承就能解決的,舅舅幫忙還掉一筆又一筆的債,一時還不了的,就協調延至我成年有經濟能力后再償還。就這樣,我還在學生階段就已知道,自己的成年禮便是父母親留下來的負債。

「大學畢業后,舅舅想盡辦法替我買回這棟房子,這是我媽病重時的心愿,她希望唯一的女兒可以像往日一樣,住在當年她親手打理的家,繼續當她心愛的小公主。」

搬回這棟房子的那晚,她獨自面對空空蕩蕩的房子,雖然感覺蕭瑟,卻不害怕。

她把父母親的遺照放在鋼琴上,往事一幕幕躍出記憶,她對着照片彈了整夜的琴,流了整夜的淚,被孤獨寂寞啃蝕的心也靜靜地抽疼了一夜。

天將亮時,她在父母親面前發誓,一定會守住這個房子,一定會把債務全部還清,請他們不要擔心挂念。

「我是回來了,卻因為房貸而背上更多的債。債務讓我提早嘗到人情冷暖,讓我認清現實的殘酷,我沒有朋友,沒有時間作夢,只想拚命賺錢。我白天在高中當職員,晚上回家後繼續趕按件計酬的打字工作,周末再去音樂教室教課,唯一的樂趣就是計算自己的負債還剩多少。」

把十五年來的生活赤裸裸地掀開,她的心像是有着剛結痂卻又被挖扒的傷口,淌著血,疼得教人說不出話來。

她悵然一笑。「我自以為堅強勇敢,卻早已對人生失去希望,你知道這種生活有多悲哀嗎?」

「湘湘……」夏元燦向前一步,憐惜地看着她。

「不要這樣喊我!」宋於湘的淚落下。「那會讓我想起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過去發生什麼事,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宋家的大小姐,是我的公主,是我從好久以前就一直放在心底,想要喜歡一輩子的女人。」

他將她擁入懷裏。「我愛你。讓我愛你吧,湘湘。」

「你愛我?你愛我?」她一把推開他,笑得凄涼。「一個負債近千萬的女人,值得你愛嗎?」

為什麼愛情非得先用現實仔細盤算衡量過才可以?夏元燦一雙黑眸緊緊鎖著這張小臉,心底翻騰著。

從原本天真快樂、享盡寵愛的千金大小姐,一夕之間淪落為家破人亡、日夜被追債的孤兒,他不敢想像當年的她究竟受了多少精神打擊。

而現在,她竟然還讓這些債務阻擋自己的幸福……

怎麼能讓她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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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垃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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