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同病相憐

8.同病相憐

8.

我在村外漫無目的地遊盪,悽悽惶惶,活像一條流浪狗。走近村莊東北角的中學時,我決定溜進去消磨上兩個時辰,再悄悄踅回家。

暑假裡的校園,除了蟬鳴,除了鳥叫,沒有別的聲音。不僅安謐,而且簡直一派荒涼。在放假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原本光裸平整的操場神奇地變成了豐茂的草場。連跳遠的沙坑也生滿了青綠的野蒿。光禿的旗杆。脫漆的籃球架。生滿紅銹的單杠。落滿鳥糞的水泥乒乓球台。教室前的磚砌花台上,月季花枝繁葉茂,開滿碗口大的紅花,然而在陽光的直射下卻顯得無比落寞。

我在林蔭大道上踽踽獨行,思緒如煙。初中三年在這兒讀書的情景如在昨天,追昔撫今,怎不教人黯然神傷?

「咩!」「咩!」忽然,我身後傳來兩聲羊叫。轉頭一看,初中同學沈華兵牽著兩隻山羊向我走來。

華兵的父親永慶原來是大隊里的通訊員,分田到戶后在老街上開了爿小商店,傍晚在店門口支個攤子兼賣鹵食,也算是莊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華兵在唐劉中學讀高中,學的是理科,上次高考失敗后,還留在唐中復讀。這次高考結束剛回家,永慶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估起分來。估來估去,最終得出結論:520分左右。可把永慶樂壞了,這可是本科錄取的分數啊!永慶抑制不住激動,來不及等兒子接到錄取通知書,遍請莊上幹部、親戚朋友,提前慶賀。永慶講排場,煙用的二十塊一條的「雲霧山」,酒喝的三塊四一瓶的「分金亭」,罐頭用了三種:雪梨、水蜜桃和楊梅。酒席結束后,收荒貨的從他家挑走滿滿兩籮筐空瓶子。想不到考分公布出來,華兵離最低分數線還差27分。永慶彷彿一桶冰水當頭澆下,人整個呆住了:白花了錢,丟盡了臉,傷透了心。他狂怒地拎起餵豬的潲勺,把華兵在院子里追打得如沒頭蒼蠅。

「金龍,你咋在這兒?」華兵開口喚我。他的聲音喑啞,有氣無力,像剛睡醒似的。

「我來學校轉轉。」我反問道:「你咋放起羊來了?」

「我被我爸趕出來了。現在每天睡在棚屋裡,白天沒事可做,除了看看小說,睡睡大覺,就陪這兩隻羊。」華兵悻悻然。

我一時啞然。華兵家的棚屋我知道,就在中學圍牆西面約二百公尺的稻田中間。鄉下人建房造屋不容易,新宅基地批下來僅僅是第一步,備齊各項建築材料常常要花上好幾年。有些人家買的材料堆放在宅基地上怕被人偷盜,就用這些現成材料搭建簡易棚屋,箍上院牆,院門上加把鐵鎖,這樣就相對安全多了。有的人家還在院子里種些菜蔬,或養上兩隻羊,留到過年或賣或殺。

「棚屋裡有帳子嗎?」我關切地問。大田野外,晚上蚊蟲成團結陣,連水牛也吃不消叮咬,淹在臭哄哄的汪塘里過夜,只把鼻孔露在外面呼吸。

「有。老頭子再狠,還不置於拿我喂蚊子。」華兵苦笑道。

「吃呢?」

「我媽給送過來——老頭子不准我回家,說沒有我這個兒子了。」

「嚇嚇你而已,你是家裡的獨苗苗,你爸氣頭兒過去就要你回去了。」我安慰道。

「我媽也這麼說的,但我暫時不想回去。跟羊生活在一起也蠻好的,它們對我親。」

彷彿聽得懂華兵講話,一隻羊伸出粉紅的舌頭,溫柔地舔了舔華兵的手。

「你小子把分也估得太高了!」我笑著說,「我也估的,但沒你估得高。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估計今年被錄取肯定是沒問題的,看我爸那情急的樣子,我頭腦一熱,就把分往高處估了估。」華兵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下面打算咋辦?」我問。

「我也不曉得。聽我媽的口氣,我爸可能還是要我再復讀一年的。」華兵嘆了口氣,「可是我不想再復讀,太辛苦了。」

「我爸也要我復讀,被我拒絕了。我就不相信,不考上大學就沒得飯吃!」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光火。我沒有告訴華兵想去學駕駛,家裡人籌不到錢,我感到特沒面子。

「好,我們都不復讀。」華兵的臉上頓時活泛起來,一副遇到同黨的樣子。跟著,神秘兮兮地——「噯,金龍,你知道咬臍這時在幹什麼嗎?」

「你是說寶根?」我問。施家巷的施寶根出生頗為傳奇,他是母親蓮香在地里割麥時生下來的,當時來不及喊人接生,情急之下自己用牙齒咬斷了臍帶。寶根上頭有四個姐姐,母親熬到四十三歲終於完成傳宗接代的光榮任務,激動和欣慰可想而知,替他取了個乳名兒叫「咬臍」,以表明來之不易。這乳名兒以後就成了寶根的綽號。

寶根高中畢業後學了一年木匠,然後又返過頭來找學校參加復讀班。他讀的也是理科。想不到他連考四年都沒能考上,實在是倒霉透頂——聽說正在家裡痛不欲生呢!

華兵說剛才牽羊來學校時,看見寶根在大河邊的樹叢里焚燒書本。「一邊燒一邊哭,就像給死人燒紙,嘴裡嘰哩咕嚕的,不曉得說些什麼,人像有些不正常呢——我沒敢叫他。」

「真的?我們一起去看下子!」我好奇心大盛。

我和華兵一人牽著一隻山羊趕到那兒時,發現有堆紙灰尚在冒著殘煙,旁邊撂著副空糞桶,扁擔上擔放著汗衫和短褲。我扭頭朝大河裡看去,不禁脫口贊道:「這小子,真厲害!」

白亮亮的河面上,寶根像根木頭靜靜地漂著。粼粼的薄水從裸露的肚皮上悄悄漫過,紅色三角褲頭顯得鮮亮和晃眼。要不是知道寶根精通水性的底細,還真以為這是一具溺亡的浮屍。

「咬臍!咬臍!」「寶根!寶根!」我們沖著河心大喊。

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在跟空氣喊話。

我在地上撿起一塊鴿卵大的土疙瘩,如《水滸傳》中「沒羽箭」張清一樣信手朝他甩去,不偏不倚,「噗」一聲,正中亮閃閃的肚皮。寶根中槍似的沉了下去。

「哪個扔的?你家要死人啦?」寶根掙扎著從水中浮上來,連連吐水,還沒捋掉糊在眼上的水漬,就梗著脖子朝岸上扯著嗓子叫罵起來。

我和華兵見狀,「哈哈哈哈」地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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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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