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洲又逗留了兩天,甚至曾到驛館為定安將軍唱了一出《鳳求凰》,藍青等人才出了平洲城,往北而上。二十餘名胡人組成的戲班子,人多的無法負擔客棧的費用,大多時都是在郊外露營。

過了平洲的地界,酷熱難耐的暑意便消散了許多。這一日戲班因休整所以不急著趕路,藍青一覺睡到了晌午,出了帳篷,走不了幾步便來到蜿蜒小河前。河裡幾名胡姬在洗著衣服,岸邊樹與樹之間的系了很多繩子,洗好的衣服就晾曬在上面。那些衣服有些是戲服,有些是胡姬們日常穿的胡服,衣色燦爛,纏花綉金簇擁著枝條一樣垂下來,儘管有繩子支撐著,仍然快垂到了地面上。絢爛中莫姬和幾名同是伶人的胡姬坐在如茵草地上,遠遠望去錦繡勝戲。

莫姬等人和正在晾衣服的香墨香墨說笑著,胡姬膚色都極為白皙,香墨夾雜其中,更是襯得膚色若蜜。她的發同所有胡姬一樣打散了披下來,青絲繩結上扭了桂花枝的花樣,廉價的五色石榴石混著琉璃珠子在一股股細長髮辮中填合,折射著陽光不斷搖曳著。畫目艷唇,倒比因是混血的緣故,黑髮黑眸的莫姬更像是胡姬。

藍青走的近了,看的更加清楚,香墨每說一句話都引得胡姬們開心大笑,自己也跟著笑,只是她的笑不似他見慣了的陳國女子嬌作的掩唇輕笑,而是露出一口白亮整齊的牙,同胡姬們一般,爽朗的笑聲飄幾乎掩住了河水的嘩嘩聲。

藍青不禁冷冷一哼,這幾天莫姬就一直在他的耳邊嘮叨,說香墨這樣好,那樣好,性子爽朗的不像是陳國朱門貴戶的女子。可藍青卻嗤之以鼻,那女人明明熱絡的同莫姬她們說笑,可眉目靈活已極,顯然是在察言觀色,轉眼垂眸時,就掩不住層層疊疊的堆花珠珞下眼角眉梢的愁意。不高興還強作歡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奸狡的陳國人慣常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藍青再看過去時,才發現香墨已經看到了他,就聽她撲哧一笑。迎著日光的烏眸隨著笑意暈開來,蔚藍的天影水色溶散在其中,朦朦一片,竟讓他覺得微微的眩暈。

藍青並不想理她,對她的笑視若無睹,正要離開。香墨卻向他走了過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織著丁香花的素凈薄青胡服,腰束的郭洛帶上系著一串鈴鐺,金燦燦的在有些黯淡的半舊胡服上跳脫著,伴著發間成串柘榴石與琉璃瓔珞長長地垂下來飄在胸前,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碎玉似的清脆作響。

而她腳步移動時,藍青才發現她並沒有穿鞋子,條紋褲腳也並未束起,散散的帶著**的足,每邁一步,便會帶動一陣微微的清風,驚起腳下的草輕輕搖曳,恍似繞著她的赤足不舍盤旋一般。直到走到藍青的身前,那鈴聲才終於停歇。

香墨立在藍青眼前,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番,才問:「咱們還有多少天能到東都?」

藍青被她看的一窘,依舊不想理她,轉身就走,香墨卻笑著拉住了他的袖子。他無法脫身,就只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還有半個月就到東都了。」

說完藍青抬起袖子,想掙脫她的手指,哪想扯了幾下都沒有扯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的一陣怒意,從腳底竄上來,一直到頭頂。「怎麼,你很急嗎?情郎都跑了,還急著趕路做什麼?還是……你吃不慣凡是都得動手的苦啊?」

她的臉色倏然一變,咬了咬嘴唇似想說什麼,然而終究什麼都沒說,拽著他袖子的手緩緩鬆開。

藍青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轉頭對一臉看好戲神色的莫姬道:「廚房裡缺人手,叫她過去幫忙。」

莫姬一愣,隨即就想要說情,但看見藍青的神色后,便嘿嘿一笑,輕咳一聲后附和道:「都聽大爺你的。」

藍青邁步離去,目光從目光臉上迅速掃過,不曾停留半分。

晚飯前,藍青晃進廚房的帳篷時,正看見香墨對著那隻足有五個臉盆大的鍋子和媲美鏟子的炒菜勺子發獃。

「你還是不是女人?連做菜都不會?」藍青幾乎是用平心靜氣地,甚至帶點溫柔的口氣,「啊,我忘記你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和人私奔的侍妾。」

眼看著面前的人面色驟變,他的唇際不覺已擒了一抹笑意。

香墨沉默了一下,然後轉頭背過藍青,非常輕地嘀咕了一句。

藍青模糊的只聽到幾個位元組,不由揚眉冷聲問道:「你說什麼?」

香墨見他沒有聽清,側過頭,立刻就頗為神氣地翹起嘴角,燦爛地笑了:「沒什麼。」

一片煙火的油膩中狀極狼狽的香墨,此刻卻站得筆直地,燭光將她蜜色的臉孔塗澤金紅,廉價的柘榴花在她烏密的髮辮間卻開得如火如荼。她的眸子甚至帶著兩三分得意地,直視著他。

本來在心中得意的藍青,看著眼前這場景不禁有了些挫敗感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可面上仍是維持著冷漠,眼在簡陋的帳篷里一轉,隨即有了一抹小小的惡意:「我晚上要洗澡,記得燒一桶熱水。」

然後看她呆住的樣子,心理就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走出帳外時,連自己都不禁納悶,為什麼就是喜歡欺負她呢?

「熱水來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時,泡在浴桶里的藍青還來不及反應,帘子就被掀開,香墨拎著一桶熱水走了進來。

一盞籠在牛皮紙里的燈影,在青布織成的有些臟污的帳帷上晃動,不大的帳篷當中,一隻木桶散發著騰騰的霧氣,藍青的面孔就變得有些影影綽綽。香墨又走近了幾步,才看清了藍青打濕若緞的長發下,平滑舒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翹的弧度,英俊已極的樣貌,不知怎的,香墨又一次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恍惚中藍青幾乎全身都縮進水內,羞惱交加的道:「怎麼是你?」

香墨本轉身想走,可是看藍青的面頰不知是羞得,還是被熱水蒸得透著紅暈,越發襯得他的膚色若羊脂白玉。不由眼轉了轉,不退反進,走到浴桶前,勾起一個笑容,向前探身,深深望住藍青湛藍的眼睛,一邊將一瓢熱水澆在桶內,一邊微笑道說:「諾古閃了腰,只好我來了。」

「看什麼看,放下熱水還不快走?!」

楊木的浴桶內,水蒸霧氣緩緩上升到了尺許的高度,向四周溢開,膩膩的粘結在肌膚上,帶著一股暖暖的氣息,在這盛夏的夜裡,幾乎讓人窒息。

藍青那烏黑髮亮的發飄蕩在水中,香墨伸手抬起他的下頜。他的臉上稜角鮮明深邃,覆蓋著額際的劉海也被水打濕了,水珠從髮際至眉梢,再至眼角,一直向下落在香墨的手心裡。然後,香墨就看見了他右額上那道疤痕,許是受傷的年頭長了,已經成了淡淡的一道白痕,但依舊掩飾不住的猙獰。

這猙獰忽然在香墨心底引起輕微的顫抖。

她笑,然後微微搖頭,決定不去思考這無聊的顫抖的來由,只道:「美人如花隔雲端。」

藍青是個極度驕傲的人,此時面孔赫然一熏,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有旁的什麼,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先是垂下頭,隨即馬上又抬頭毫不閃躲,直直望回去,將一個貌似含情的詭異凝望維持了片刻后,道:「這是調戲。」

香墨輕笑出聲,卻伸出雙手,用食指的指尖放在藍青臉頰處,往兩邊扯:「調戲?小孩子,你才多大?」

她的指尖因沾了熱水,觸摸到藍青皮膚的那一瞬間,心尖似被燙的猛地收縮一下,一傳溫熱的暖流從心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心在胸口猛然就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失措地幾乎連面孔都淹進水中,漲紅了臉,「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能接出個下文。

香墨已經笑著轉身離去。

戲班走了十數日就到了風吉,已經微微涼爽的天氣又陡然變得炙熱起來。戲班照例現在城外搭了帳篷,要先派人到城裡探查情況,原來應和藍青一起的莫姬中暑暈倒,就變成了香墨陪他一起進城。

本來由東門進程的他們,在說了此行的目的之後,士兵則毫不遲疑的舉槍一攔,道:「去西門進城。」

他們一愣,但也無奈又繞道西門,這次倒是未加阻攔順利的進了城

風吉城內雕鏤華閣,鮮衣怒馬,密集的黑色的瓦礫被烈日下發著耀目的白光,沒有一絲的風,反覆爆曬街道都籠在幾欲窒息的熱氣之中。

藍青和香墨往東北繞,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然後就看見一個巨大的木欄杆攔在了東城與西城之間。

一欄之隔的東城破敗的驚心觸目,餓得筋骨分明的人,盡量避免被太陽烤焦而躲在殘垣斷瓦下。還有數十個衣衫襤褸的人被把守的兵勇放進了西城,頭上插著稻草,跪在柵欄旁的空地上待價而沽。

有的則倒在地上,緊閉雙目仿若死去一般,聽到腳步聲才又勉力抬起頭,藍青一身胡服,赤紫纏銀極為眩目的,亦不過是讓那些混濁的眼晃動一下,隨即重又闔上。

香墨一皺眉,拉過藍青欲往回走,然而藍青已經止了腳步,平日總是冰冷一片的英俊面容,此時一瞬中神色異常悲憐。

還不待藍青上前,一對人便從他們身側張揚走過,黑色錦衣家奴裝扮的中年男子,拿著皮鞭在一眾人中不由分說的就揮下。人們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低鳴,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目中卻露出了希翼的神色。

中年男子圍著他們轉了一圈,才用皮鞭挑起一個抱著幾個月大嬰兒的婦人的下顎,揚聲道:「我家主人只要一個女僕,不要孩子,你扔了孩子跟我走吧。」

婦人眼中本充滿了狂喜,卻在男人一句話間跌個粉碎,伏跪在地,哭求道:「老爺你行行好,連著兩年的旱災讓所有的收成都沒了,我若扔了我兒,他就斷斷沒有活路了!只要你讓我帶著他,讓我做什麼都成,我保證不會耽誤幹活的,我保證!」

男人將皮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如同他的神色一樣的無情:「不成!要不都餓死,要不你跟我走!」

婦人抬起頭,臟污的面上轉動惶惑的眼,猶豫了許久,終不肯撒開手。她懷中的嬰兒,似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的發出哭喊,細細的仿若貓叫一般。

香墨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別開眼,就看見她身側的藍青,手緊緊地握著,指節都攥得發了白。

藍青茫然四顧,守衛的士兵和身後偶爾經過的齊整明麗的人,面上都是一片淡漠,人人都視而不見。

他忍無可忍,大步走上前,把懷中的財物盡數掏出,一部分給了那婦人,一部分給了其餘人。

「拿去吧。」

婦人和眾人愣了好半晌,然後猛地磕頭:「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那本來要買婦人的家奴也沒惱,只是看著藍青冷冷的譏諷的笑著。

香墨的脊背猛然僵住,面上依舊是一片淡漠,只有背在身後的秀麗十指,不可遏止地戰抖著。

直到藍青在她肩上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藍青一面拉著她走,一面道:「還不快走!」

說完湛藍的眼掃過來,那目光卻也是淡漠得彷彿帶著一絲鄙夷的涼意。

「真不明白你們陳國人,心腸怎麼這麼狠,這要是在陸國,才不會有這種事情。你們這裡的女人也是,身份越是顯貴,就越是不笑。即便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真是搞不懂你們陳國人。」

香墨跟著他越走越快的步伐走著,天若燃火,腳下則彷彿生了烈焰,一步一步灼燒沁骨。

兩人到底是耽誤了出城的時辰,城門上了鎖,無奈就在城中一處客棧住了一晚。輾轉了一夜的香墨天還未亮就醒了,偷偷穿衣出門,來到東西兩城的交界處。果不其然就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衣衫破爛,面孔骯髒的滿是沙泥,一看就是被多人圍牆踐踏過的。

她拿錢雇了輛馬車和兩個人拉到城外挖坑埋了,母子兩人一處新墳前,她站在墳前的無字木碑前。

「你們也莫要怨,世道循環就是這樣,下輩子投胎托生個好人家,要不就別做人了。」香墨低聲自語,眼睛望著無字木碑,烈日映著烤焦的黃土,她摘下自己髮辮上的一束石榴石,系在木碑上,難得一陣風起,石榴石在風裡輕輕地飄著,倒像幾雙蝶兒在飛。

「我知道不給你們食物錢糧你們就會餓死,可是給了,這麼多飢餓以待的人……給不給你們都得死,這就是命,下輩子還是不要做人了。」

她哽咽了一下,又道:「對不起,幫不了你們……」

四下里靜極了,陪著香墨的只有路邊枯樹紋絲不動的樹影,冷不防一聲石子跳落,「噼啪」一聲,香墨驚得一戰,抬起頭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見樹后的藍青臉色略有些灰白,目光定定的看住自己。她一震,隨即低下頭,避開了那刀子一樣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藍青微微蹙起眉,慢慢地點了點頭,瞧著那處新墳好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也低下頭,一滴淚就滴落到了乾裂的黃土之上,濺出一點陰暗的,徐徐道:「原來我以為救了人,沒想倒是自己害死了她們。」

香墨猛地抬頭,目光灼灼看住他:「你救不救他們本都會死,難道你要說普天之下的災民都是你害死的?」

「可是……」

此時日已中天,灼灼的似下著火,枯樹上的蟬音雜著乾澀的嗚咽傳入耳內。香墨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這樣的聲音早就聽而不聞了,然而不知怎地,此刻卻心底一陣發酸。

她伸手撫上藍青白皙的面頰,那雙晶透蔚藍的眼眸幾乎是哀求的看著她,顯出了意外的脆弱。她咬緊牙關,忍了一忍,終於還是沒忍住,說:「害死他們的不是你我,不是天道,不是人道……」

「而是王道,是嗎?」藍青低低苦笑,然而馬上又高聲道,「我若是陳國的王,絕不會讓自己的百姓過這樣的日子。」

那氣勢則似吞沒了萬里江山的蛟龍。

香墨那一瞬不禁心生驚駭,但隨即便只以為自己眼花了,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說:「走吧。」

走遠了的藍青悄悄回頭,幾隻烏鴉掠過。焦土千頃,鴉聲嘶啞。浮華餓殍,因這王道而死的這對母子,都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身居皇位的皇帝,高高俯瞰著這一切,不知是沒有看到,還是看到而無動於衷。不論是哪一樣,這個國家都病了,病入膏肓苦的卻是在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手和身軀生存的人。他想幫助,不是一個,而是所有,可是他終究是無能為力。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香墨彎彎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香墨彎彎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