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雷在天際響起的時候,耳所聞讓人只以為是哪個頑皮的孩子點了一隻炮仗,但緊接著連串的轟鳴洶湧的鋪天蓋地,那幾乎已不是雷聲,而是天空被撕裂之後崩落的聲音。而香墨就清醒在雷電交加的清晨,起身的時候身畔的燕脂已經沒了蹤影,窗外雨落如灑,天色黯淡似暮。

室內變的異常的陰沉和悶熱,瓢潑而下的雨水被熱氣一蒸變為潮氣一點一點粘稠的貼在肌膚上,一層濕漉漉的重汗就披了下來。

陳王妃素來在雨天困頓,怕不會那麼早起身,香墨只披了小衫坐在妝台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髮。

此時匡當一聲,門扉豁然洞開,朔風雜著一個閃電凜冽的劃過,耀目的光亮瞬間照亮了室內,亦照出那人被拉得長長的的影。在閃電熄滅前的剎那,那人已經撲到了香墨的背後,力道大的扯落了只是半批在香墨肩上的內衫,被雨水打得濕透的衣衫瞬間貼服在香墨的脊背上,冰涼氣息讓她不禁一個冷顫。然而攬在腰上的還未成年的孩子的手,又讓香墨慢慢的放鬆了緊繃的脊背,緩緩轉過身盡量放低聲音溫和開口:

「世子爺,怎麼了?」

剛滿十歲的男孩子,極度衰弱的趴在了香墨膝間,滿面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顫聲說道:「香墨!我怕!」

在見到那孩子面容的一剎那,香墨不由微微眯起雙眸,彷彿是被閃電的眩目刺到一般。

男孩子有著一雙絢麗的眼,仿若桃花不笑亦是含情,束髮的頭巾已被扯落,被打濕的一頭烏黑的發散落下來,有幾縷黏膩在面頰上。

他——封榮是陳王妃唯一的兒子,長相肖似其母,陳王妃年輕時便以艷麗如薔薇著稱。而此時一縷電光閃閃從搖曳的雨霧裡落下,冷冷勾勒出封榮一彎精緻的下頜,細密的睫毛猶在輕輕的顫著,沾染著零星淚珠,碎玉似的。就是常見慣了的香墨也不禁有一剎那失神,便喚上他的名字:「怎麼了,封榮?」

「香墨,我怕……」

陳王妃並不得陳王寵愛,因而對兒子十分嚴厲。所以封榮便一向親近每次被陳王妃責罰后,總是溫柔安慰他的香墨。

香墨當他又受了李氏的責罰,只拍著他的背柔聲道:

「到底怎麼了,封榮?!」

「今早哥哥來找我,說下雨前的草叢裡蟈蟈最多也最好,我便同他一起去找。結果就看見娘身邊的李嬤嬤帶著一群人進了五姨娘的院子,我和哥哥偷偷趴在窗戶上看……李嬤嬤拿白巾子勒死了五姨娘,還把她做成上吊的模樣……五姨娘的眼睛都凸出來了,舌頭也伸的好長……」

封榮的手緊緊的環在香墨的腰上,香墨的內衫已經落在地上,身上便只有一件肚兜,掌心滾燙的溫度直直的灼在肌膚上。香墨已經管不得這些,緊緊擁住封榮:「沒事了,沒事了。」

晨曦中,窗外雷電交映,雨絲針落雨霧如煙。封榮伏在她的膝間,全身顫抖得幾乎帶著香墨也要跟著顫抖起來,薄薄的赭色浸泡猶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漸漸沾濕她秋香色的內裙,濕衣貼在身上寒涼入骨,連一顆心也漸漸發冷。她想到陳王妃會下手,卻沒想到這麼快。可憐封榮才十歲的孩子,就親眼目睹這些,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可是封榮畢竟是無辜的……

香墨只長長吐了口氣,輕輕拍著封榮的背。懷裡的封榮並沒有察覺香墨的心思,停頓了片刻,重又抖著聲音開口:「哥哥說娘身為陳王妃卻心若蛇蠍,他要去回稟父王,說讓父王把娘休了……我拉住他不讓他去,結果……結果……他的頭就碰到了石頭上,留了好多血……香墨,我怕!」

一記響雷好似落在耳畔,轟鳴得香墨五臟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團,難以言喻的驚恐從身體深處卷上來,在意識到以前,香墨已經一把推開封榮,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道:「你說什麼?你把封旭世子怎麼了?!」

封榮則被她嚇得大聲地泣叫著:「香墨,哥哥會死嗎?!」

香墨這時才看見封榮胸前的淋漓的血跡,一片鮮紅蘸在赭色上,刺目的讓人驚駭。封榮的哭聲越來越大,香墨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彷彿被這哭聲一點一點抽光。虛弱到了極處反而讓香墨鎮靜了下來,抓住封榮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一字字地說:「聽我說,告訴我他在哪裡,我保證他不會死!」

封榮這才漸漸的止住了哭聲,抽噎道:「在五姨娘屋子後面的草叢裡,碧液池的旁邊。」

「你現在就悄悄回房,別讓人發現,知道嗎?」

交代完,香墨才起身,頭未梳衣未穿,一時間倉惶的站在那裡,竟不知道應該先穿衣還是先梳頭。

已經走到了門口的封榮回過身,淚痕猶未乾的蒼白的頰上竟有了一絲紅暈:「香墨……你的……是紅色的……」

說完急急離去。

香墨不由得低頭,借著又一記閃電的光亮,方才看見自己身上僅著的卻是昨日從巧藍那裡收來的紅色肚兜,那重重瓣瓣的並蒂花竟是由七彩金線綉成,映在電光中仿若雨後的彩虹,盛開一朵靡靡一片艷色。一時自己也面紅耳赤,但沒有時間換下,匆匆的穿衣梳頭,往碧液池邊走去。

雨下的那樣大,一枝竹傘根本擋不住四面撲來的豆大雨滴,片刻香墨的衣裙就已經濕透。順著青石甬道向前,轉過假山,沿著長廊向下,卻見碧液池畔垂楊匝地,千條綠絛隨風狂舞。碧液池中盛夏時曾千朵盛放的荷花如今都已凋零,雨落之下更是如暮年老婦殘敗浮的蕩漾在水面之上。

五夫人的屋子后臨著碧液池是一片蘆葦盪,與王府內美輪美奐的精緻出奇的不襯。還是五夫人得寵時,懷念幼時居處,陳王一時興起派人修建而得。如今半人多高的蘆葦密密擋住視線,香墨索性丟開傘,也不管撒豆似的雨打在身上的痛,只一點一點撥開了。

一支支蘆葦劃過指尖,刺刺的痛,雨水又蒙蔽了視線,花了一柱香的功夫香墨才看見了躺在蘆葦叢中的陳王的長子封旭。他身軀周遭的蘆葦隨風前後起伏,殘枝碎葉落在封旭的身上,想是在草叢中掙扎著往前爬了許久,旁邊草上沾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和著雨水彷彿煙墨似的化開。而封旭的額頭上順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仍在淌著血,一滴滴順著滿頭散亂的發纏溢著滾落下來,濡濕在家常的錦緞袍子上,跌入盈盈碧草間。

封旭的生命仍是頑強的,察覺到了有人來掙扎著抬起頭,一雙碧綠的眼睛,雖有驚懼神色,卻在看見香墨的一剎那放鬆下來,他斷斷續續哭道:「香墨,救我……」

封旭的母親是波斯貢上的胡姬,一雙藍目肌膚賽雪,曾經甚得陳王寵愛,可是生下的男孩卻是一雙碧綠眼眸。那時陳王日日同胡姬膩在一處,雖明知胡姬不可能偷情,但仍舊是心有芥蒂,於是慢慢的疏遠了胡姬,連帶著對這個長子也不甚喜歡。

香墨長噓一口氣,快步上前蹲身抱起了封旭。比封榮大上一歲的封旭身量修長,香墨幾乎抱不住,手臂一個失力幾乎脫手,封旭卻死死抱住她的脖頸,不肯有一點鬆懈。

香墨心下憐憫,抱緊了他一步一歪的走出蘆葦盪。

突的就聽見一聲冷笑,就看見陳王妃的乳母李嬤嬤領著一群婆子帶著一身狼籍的封榮。

李嬤嬤一臉獰笑的走過來:「香墨姑娘,你且不要管這事。這鬍子雜種早該處理了,今日就交給我吧!」

這樣的話便已經註定了封旭的命運,大雨滂沱中香墨濕透的身上被風一吹都冰的透心涼,驚恐不忍卻又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李嬤嬤抓過了封旭。

封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驀的緊緊抓住香墨的衣袖不肯撒手,嘶聲喊道:「我是陳王長子,你們這些惡婦,今日殺我,就是我化成厲鬼也會回來報復你們!」

此時的封旭,碧綠若陰火的眼神煞氣滲人,整個人也因而顯得強硬兇狠了。李嬤嬤香墨俱是一抖,李嬤嬤則因做多了這種事,膽子更大一些,狠命一扯,呲啦一聲,香墨的半幅衣袖已被封旭拽了下來。

封旭畢竟是皇族血脈,幾個婆子無論李嬤嬤怎麼呵斥亦不敢上前,急了的李嬤嬤索性扯過封旭手中的半幅衣袖就纏在他的脖子上,下手便勒。

杏子紅的衣袖勒在封旭細膩青白的肌膚上,一時間香墨只覺得眼裡所有的顏色都沒了,只記得杏色與慘白中,封旭的臉就變得漲紅。碧綠的眼前還垂著被打濕的一綹一綹的髮絲,眼中的憎恨和哀求交織著落在香墨的眼中。

遠處在傘下站著的封榮已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彷彿一記重鎚擊在香墨的心上,香墨覺得的胸口忽然有什麼往下沉陷,不停沉陷,她猛地上前抓住李嬤嬤的手,抖聲喝道:「你瘋了!五夫人就算了,他畢竟是世子,勒死他王妃也會說不清的!」

李嬤嬤雖覺得香墨說的有理,但仍不肯鬆手,枯樹似的麵皮上,皺紋縱橫著聚攏在雨水裡,便是冷笑的時候,那眼核亦往外瞪著,彷彿要吃人一般:「那你說怎麼辦?」

香墨手心裡密密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卻不再猶豫一把從李嬤嬤手裡搶過了封旭,嘴唇則忽地揚起一抹笑意,聲音中的溫柔尖刻及冷酷,連自己都驚訝了:「就說他失足落水淹死的好了。」

手中的封旭由窒息得了空氣還在咳嗽,加上額上傷勢太重,根本無力掙扎,香墨一咬牙抓著他一把推進了碧液池。

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的封旭,在水面撲騰了幾下,天青色的錦緞袍子在水間漾起,簇擁著雨落的漣漪,片刻之後就被微浪卷了下去,碧液池的水面只遺下一縷鮮紅,在水面上留下的斑駁痕迹,暈開后瞬息間恢復了平靜。

香墨痴獃了似的的看著,那紅影里彷彿有哭唳的聲音存在。

此時,下了一個早上暴雨已經漸漸止了,可香墨背上心中驚懼依舊止不住的直溢了出來,涼撤了骨髓。

封榮掙脫了婆子一下子撲到香墨的身上,放聲大哭:「香墨!」

溫熱的感覺迎面而來,反而讓香墨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才攬住了封榮。

「世子,沒事了!記得,今日的事以後誰問你都不能說!」

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封榮的肩膀,每一個字吐出時,胸中氣血都在翻滾,就像有洶湧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然而這樣的洶湧卻讓香墨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彷彿有火在燃燒,爆發出駭人的光亮。封榮在這樣的光亮下,呆住了痴痴的看著香墨,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一旁的李嬤嬤這才反映了過來,勉強笑道:「香墨姑娘,還得向王妃覆命呢!」

香墨仰頭一看,這才看見不遠處打傘而立的婆子們的滿臉驚懼,她也沒再說什麼,沉默的在清晨烏雲后一點晨光的掩映下,邁步走向來鳳樓,那樣緩慢輕盈的步伐,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痕迹。

來鳳樓內因掌了燭火,反倒比屋外要明亮。陳王妃已經起身,室內照例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檐下落水的聲音。早點已擺上桌,青兒帶了幾個丫鬟擺箸盛粥之後就退下了。陳王妃坐在桌前沉默的聽著李嬤嬤的回稟,久久不曾出聲,幾讓人疑為是一個只著華服的影子罷了。

在漫長的等待里,窗外的烏雲已經徹底散去,太陽露了顏面赫然又是一個明媚的晴日。逐漸燦爛的光鏤穿了雕花窗子,瀰漫一種令人沉迷的塵埃,落在陳王妃的無波的面上,幾乎透明的晨曦給她賦予少許珍貴的生氣,然而轉瞬即逝。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半晌陳王妃才緩緩開口,描畫優美的眉下眼角勾畫著冷清的線條,只對著香墨說:「香墨。還沒吃早點吧,來跟我一起吃了好了。」

「謝主子。」

香墨微垂下細密的睫毛,唇線一抿,輕應了一聲半坐在圓墩子。

白玉鑲金邊的碗里盛的是陳王妃每日必食的首烏芝麻粥,味道並不好,取的只是它的藥用。陳王妃最恐年華逝去,也最厭華髮早生,首烏黑芝麻俱是養發精品,因而陳王妃一頭烏髮到現在仍是墨一般的烏亮,不見一絲的白。

拿著象牙勺子一點點以無可挑剔的儀態喝完了小半碗粥,陳王妃才一面用尖起手指拈一顆胡桃糖,一面笑說:「做的好香墨,到底是你玲瓏心思。」

香墨急忙起身福身道:「為主子分憂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正說著,守在門帘外的婆子大聲稟報道:「王妃,德保求見!」

陳王妃一如既往半笑模樣,微一頷首。李嬤嬤便挑了門帘,在陳王身邊伺候的德保帶了兩個內侍進來捧了幾匹新紗走了進來。

德保就要行跪禮,香墨急忙上前攔了,德保也不推辭,就勢起身笑道:「回王妃,這是江南道新貢上來的,皇上剛賞下來,王爺叫奴才趕緊呈給王妃。一匹是鏡花綾,兩匹是單絲羅,兩匹大繝錦,還有五匹八答暈錦。」

說著叫內侍一一展開給陳王妃細看,一時間只見滿屋花團錦簇,晃得侍奉的室內的人都不禁瞪大了眼,陳王妃卻只淡笑道:「不愧是貢品,好精緻的花樣。」

一旁的香墨看了陳王妃的臉色,忙上前接過一匹單絲羅呈到陳王妃眼前,轉頭卻對德保道:「勞煩德保公公了,這麼精細的東西,王妃也不能獨享,怕是也得給幾位姨娘送去點才好。尤其是剛進門的七夫人……」

德保一個激靈,忙躬身回道:「其餘的王爺都交給奴才按規矩配好,只先給王妃送過了才給各位夫人送過去。」

陳王妃這才加深了笑意,一絲似有似無的矜傲從高挑的眉角處揚起來:「來人,賞。」

德保等人領了賞下去了,陳王妃轉頭又對香墨道:「今年的衣料早就齊了,這些花樣又太艷,這些個鏡花綾、單絲羅和大繝錦就賞給你了。八答暈錦花樣平常些,你拿下去給李嬤嬤她們吧。」

說完又從頭上拔下了一支金鏨福字簪子親自戴在香墨的頭上,用刻意拖得柔長的口吻道:「你平日也太素凈了一點,這樣才好看。」

香墨一時少許怔然地凝視陳王妃,隨即馬上俯跪在地喜極而泣道:「奴婢謝主子賞,奴婢對主子的恩德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陳王妃唇際噙著一抹嗤笑,眼睛盯著香墨,身子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只高傲地站著。

「快起來吧,跟著我早點也沒吃好,下去好好吃完了再來服侍吧。」

香墨磕了頭出來,回到了自己房間的時方才摘下了頭上的金鏨福字簪子。

純金上鏤著精巧的花紋,猩紅的寶石沁手冰涼。她慢慢撫摸著,面上浮起了酸澀譏誚的冷笑,凈素的不戴什麼插飾倚在窗前。

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下,一早的暴雨早就蒸騰了個乾淨,一點痕迹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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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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