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星垮著嘴，大顆的眼淚懸掛在眼眶邊。「那小平大人也要睡很久嗎？」

他搖頭。「不會，伯父不會讓小平大人睡太久。」

小星崇拜地看着伯父。「伯父是哈利波特，可以叫小平大人起床喔？」

宋昱謙噙著笑。這是事件發生以來，他的第一個笑容。「小平大人只是發燒了，等燒退了就會起床。」

「要打針嗎？」小星揪著臉問。「我最怕打針，痛痛。」

「可能需要，不過打針可以讓小平大人恢復健康。」

小星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那就打針吧，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了～～小平大人也不喜歡打針啦～～」

小星古靈精怪的俏皮模樣，又有幾分書平的影子，這個表情應該是學他阿姨的吧？宋昱謙不自覺地微笑。

小星問：「如果爸比媽咪打針會不會健康？他們睡太久了……」

宋昱謙的笑容消失了，取代的是滿滿的憐惜。他將孩子親密地摟緊。「爸比媽咪很累，要再睡久一點才行。」

小星懂事地低頭。「好，那小星要乖，聽小平大人的話，爸比媽咪就會很開心。」

「那可不可以也聽伯父的話？」

「可是我們不熟耶。」

「住在一起就會熟了。」

「你要住澎湖喔？我們家有房間喔～～」

「好啊，等小平大人起床，我們就回家。」

「好！」

小星破涕為笑。

一旁的宋母早已泣不成聲。

風寒加上疲勞過度，還有長時間的不喝不食，造成體內電解質失去平沖，引發高燒、體力不支自然就暈倒了。等她服藥打點滴，休息一陣后，就會好轉。

宋昱謙坐在病床旁守着黃書平。她臉色雖然蒼白，但已有些微血色。

他只是靜靜看着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看着她。關心和被欺瞞的怨，各自佔據天秤的兩端，誰也不讓誰，唯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正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恨她嗎？

他不知道，怨是有的，因為他最在意信任。

雖然明知她必定清楚昱明的下落，他和雙親都相信，不要給她壓力，只要朝夕相處后，她必能明白母親的改變，和宋家對全家團圓的期盼，她會坦承告訴大家昱明的下落……

就算是老天爺的戲弄好了，她說出昱明的下落時，竟要宋家人立刻面對生離死別。他忘不了聽到弟弟死訊時，整顆心糾結的那種痛，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進胸口。就算他在商場上是叱吒風雲的霸主，但面對親人死亡，他一樣無助。

昱明的死不是書平造成的，但他不得不想，如果書平在第一天、在他的辦公室里，坦白告訴他昱明在澎湖，當年昱明追求的人是她姊姊，那麼宋家會團圓，他們再見到昱明時，不會只是一具冰冷的遺體。

期待的夢碎了，雙親失去心愛的兒子，他失去疼愛的弟弟，也在同時放棄初萌芽的愛情。

他握住她的手——

我能愛你嗎？

如果她真對他有情，怎能忍心見他母親為了兒子哀傷，仍然選擇保持沉默？

我很恨你嗎？

宋昱謙撇起嘴角，嘲笑自己。如果真能恨，他就不會失魂落魄得像個失戀的小毛頭，巴在心愛的人身邊，怎樣都不離開。

是愛或是恨，還是怨？他曾說過，他不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那刻骨是什麼？銘心是什麼？如果刻骨銘心是心痛難耐，是苦澀難耐，那麼，他對書平的惑情就是刻骨銘心的愛吧？

病房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昱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彎腰，輕輕的吻柔柔地印在她唇上。

挺像是個告別的吻。他苦笑，拇指輕觸她柔嫩的臉頰。

然後他挺直身體，轉身離開。

要進房的游太太被突然由病房裏走出來的宋昱謙嚇了一跳。

「宋先生？」她只是去辦理住院手續，還以為宋家的人早就離開了。

宋昱謙只是點頭致意，然後轉身離開。

游太太一頭霧水，她以為宋家人早跟書平勢不兩立了，那宋家大哥為什麼要來看黃書平？

游太太走進病房，黃書平剛睜開眼，游太太急步向前。「醒了？好一點了嗎？」

黃書平感覺全身乏力，像力氣用盡一樣，但至少沒有那種頭暈的噁心感了。「嗯，好多了。我怎會在醫院？」

游太太忙着為她準備吃食，陳醫生說黃書平就是沒吃沒喝才會暈倒，她特別請「海風」的廚師準備一些食物和燉品送來醫院。

「你暈倒了，還發高燒呢！是宋家大哥送你來醫院的。」

黃書平一愣。「宋大哥？」

「厚，你都沒看到，昱明的大哥動作說有多敏捷就有多敏捷！感覺好像你這一秒才暈倒，他下一秒馬上衝過去把你扶起來，簡直就像輕功一樣厲害！他抱你來醫院時，你燒到四十度耶，嚇都嚇死我了……」

他送她到醫院？

黃書平雙手交纏，她以為就算她暈死在路中央，他應該也不為所動吧，她很清楚她在大雨中哀求他，但他置之不理，她的心有多痛……

但她不怪他，昱明的事，她的確有責任。

「剛剛他還從病房走出去耶，宋家不是應該跟我們勢不兩位嗎？他怎麼會來看你？」

黃書平閉上眼。她好無助，如果投入的感情能回收，那該有多好！

游太太將她扶坐起來，看到她眼裏的淚意，好奇地打量，她慌張地將眼淚抹掉。

游太太將桌子拉近，精心準備的餐點熱熱鬧鬧擺了一整桌，她小心翼翼看着黃書平。「有發生什麼事嗎？我怎麼覺得你的眼淚是因為宋家大哥的關係？」

她搖頭。「沒事。」她拿起筷子和湯匙。「肚子好餓，我先吃飯。」

她無意識地喝着湯，大廚阿忠的美味煲湯也抵不過她複雜的心情，在暈睡時，她作了一個夢，夢到宋大哥關心地凝視她，他摸摸她的發，他握着她的手，神情仰郁說着心中止不盡的悲。她以為那只是夢，但游太太說他從病房走出去，那是不是表示，她以為的夢並不是夢……

她無法忘記他悲傷的神情。

「我覺得宋家大哥只是人前冷漠，其實還挺關心你的，否則你生病他也不會緊張成這樣。我聽小許說了昨天你和他爭吵的事，我是不知道在台北這段時間，你和宋家大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目前家裏發生這麼重大的事，如果有個人可以在身旁照顧你也好——」

「他恨我。」黃書平打斷游太太的話。

「恨？」游太太狐疑地皺眉，嘆口氣。「愛恨只是一線間，沒有愛哪來的恨啊！你說是不是？我認真想過了，起初也是覺得小星是我們的，哪能任由那些阿狗阿貓的人爭取小星的監護權？但你病了，我才猛然想到，你可以照顧小星，但你呢？你自己呢？誰能照顧你？」

黃書平神色平靜，知道游太太是好意。「目前我只想幫姊姊圓滿處理好後事，照顧小星，其他的事，我都不想再聽。」

她疲憊的語氣，表示她苦澀的心情。

病房門外，正要進房探視黃書平的宋家雙親聽到兩人的對話，夫妻倆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宋父說：「昱明的事總不能一直怪娃兒，是海浪無情。」

宋母接着說：「是啊，況且書平的姊姊也……她的傷心一定不會比我們少。」

「我覺得，把小星一起接到台北，也讓娃兒跟我們回家吧！醫生不是說要我們多多注意她的狀況嗎？怎麼說她也是小星的親阿姨，把她一個人丟在澎湖不管，我也於心不忍。」

宋母點頭。「我也正有這個想法，日子還是要過的，一直有怨懟反而更痛苦，老伴，那我們接書平一起回台北吧！」

「那昱謙呢？」

宋母搖頭，那是更複雜的事了，昱謙死腦袋、拗脾氣，從小就把「信任」兩個字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他也許對黃書平有好感，但發生了這種事，她也不確定兒子是不是能再接受黃書平了……

「不管他了，我只想把書平帶回台北，老伴啊，小星不能沒有他阿姨，書平不能沒有小星，硬是要拆散他們，我真的做不到……」

兩老下定決心后，決定先找兒子討論這件事。

他們在醫院的中庭找到兒子。他正在和小星吃點心，或許是習慣依賴父親的心情，小星自從知道宋昱謙是爸比的哥哥后，就特別黏他，尤其是黃書平住院以後，他更有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