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尾狐

七、九尾狐

這一天晚上,唐草薇仍然留顧綠章在異味館吃晚飯,剛才不講道理的語言彷彿對他來說一點也不稀罕,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對別人態度惡劣。

吃飯吃到一半,李鳳-打開了電視。

「鍾商市繼顧家繡房父母失蹤一案之後,今天早晨十點半左右在城西五穀別墅再次發生失蹤案,失蹤的也是一對中年夫妻,男子為本市第二建造工程材料部經理。和顧家失蹤案不同的是,失蹤現場血跡斑斑,留有一枚斷裂的猛獸犬齒。目前該犬齒正在被相關專家檢驗,案情的具體細節還在調查,本台將會對案情進行追蹤報道……」電視上播放的是鍾商新聞。

今天早上發生第二起失蹤案?顧綠章頓時忘了對唐草薇的反感,猛地從木椅上站了起來。

唐草薇也睜開了眼晴,似乎新聞的內容讓他有些意外。

「顧小姐,」他問,「明紫從早上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當然。」她目不轉晴地看着電視,那節目只有兩三分鐘,她卻對着電視看了很久很久,彷彿還能從閃動的影像里看到更多疑問、更多答案。

莫明紫也獃獃地看着電視,看着剛才鏡頭裏那些亂七八糟猶如經歷了一場大搏鬥的現場,他沒有任何反應,像應該看見的一樣。

「那就是說……有案件就有兇手,假如不是這一個,那就是另一個。」唐草薇慢慢地喝下一口蘿蔔湯,說得平淡簡單。

她卻疑惑地看着他,她好像猜到了一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猜到……「小薇,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唐草薇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電視又說起今天下午動物園跑進一隻長角的白馬,在虎山平治,不知怎麼地踢死了一頭老虎的怪事。

動物園的監視器錄下了那頭白馬的模樣,她獃獃地看了電視好久才看清了它在演什麼。一匹平治如電的白馬,就如歐洲電影里的那樣神駿矯健,從鏡頭前掠過像騰雲駕霧一樣,額頭上有個很小很小的角。監視器只拍到它奔進虎山,卻沒拍到它什麼時候出來,老虎又是怎麼死的,也是眾說紛紜。記者採訪老虎的飼養員,飼養員說老虎身上沒有一點傷,就是突然死了。

最近鍾商市的怪事多了。

莫明紫看着電視上的白馬,臉色變得更慘白,本能地想往顧綠章身後躲,卻又偷偷看了唐草薇一眼,終於還是不敢,低下頭不敢看電視。

原來,顧家不只出現了一隻馬腹,那間相傳了三百多年的古宅,究竟在那個下午和遠古相通后,召喚出多少怪物。

或者只有天,才知道了。

唐草薇閉着眼睛。

他只想收藏一隻,如果是太多了,沒有興趣。

話說回來,顧綠章能活着還真是奇迹。不過初生的神獸都有溯源的趨勢,追隨初生巢穴的味道並將之霸佔或者毀滅,那是一場勢在必得的戰爭。

她,要麼被附體;要麼被撕碎作為食物。

也就是近來神獸的異動,連累了桑家「-」的覺醒,讓一個只帶有-八分之一血緣的人蘇醒了。

它們是氣息相同的東西,是亘古以來不滅的傳說。

也是野獸。

野獸……是不能將之當作為「人」的東西,即使它們和人很相似,但是一旦你掉以輕心將它們當作是人,它們卻會用野獸的心,在你最不設防的時候,自私地背叛你……

因為它們是野獸。

它們自衛的本能,遠在友善之上。

野獸就是野獸,無論它們怎麼像人、怎麼和人混血,在感到痛苦的時刻,最終活下來的,一定是野獸。

「啊……」電視的光正在閃爍,莫明紫突然低低地發出了一些聲音,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口叫,「小薇……小薇……」

唐草薇卻似在出神,沒有聽見。

夜色變深了。

窗外有風吹過,道路邊的樹木搖搖晃晃,樹葉飄搖的沙沙聲傳到館里變得不真切,不留神的話是聽不出來的。

「小薇,狐……狐……」莫明紫突然驚惶地叫了起來,「狐……」

廚房的流水聲停了,李鳳-關了水龍頭。

顧綠章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好像寒風透過玻璃穿了進來,整個館里的窗帘都在飄拂,桌椅「吱吱」搖晃。她的目光從電視上移開,剛剛移到窗戶,突然大吃一驚——一雙眼睛透過玻璃正看着她——那是一雙清晰的狐眼!藉著咖啡館暗淡的燈光,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外的街道上站着一隻毛髮蓬鬆的狐狸,那狐狸幾乎有豹子那麼大,身後九條尾巴揚起,尖尖的鼻子正頂在玻璃上,呵出一團白色的水霧。

那是什麼東西?她眼花了嗎?那是什麼東西?她張口結舌,驚恐萬分地扶著桌子往後退,手指著窗外。但在極度的驚恐之下,竟然說不出話來,「啊……啊……」

「九尾狐。」唐草薇把正觸著唇線的湯匙慢慢放了下來,綠章已經驚恐到話都說不出來了,但唐草薇的動作卻仍很優雅,「中國傳說中,一旦出現就將天下大亂的神獸,吃人。」

「天……這一定是……騙人的吧?」顧綠章失聲叫了起來。正當她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時候,那隻豹子般大小的九尾狐穿過了厚實的牆壁和玻璃,帶着一陣屋外的寒風,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呃——」莫明紫報以低沉警戒的嚎叫。

唐草薇微閉起眼睛,居然還在喝湯。似乎九尾狐入侵異味館,對他來說毫不稀奇。

那妖異的生物一步一步,腳步比貓還輕地走到了顧綠章面前。

相差十步。

她是嚇得呆了,從九尾狐口中呵出一種熟悉的熱氣,她似乎在哪裏也曾感覺到過。她並不害怕那白牙森森的狐嘴,而是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絕對不可能出現的怪物,她整個人生所堅信的理論崩塌了,世界就如倒轉了一般。

這怎麼可能呢?

正在她驚愕恐懼的時候,身邊傳來了另一聲低沉但震動深遠的獸嚎,她的眼角餘光看見——莫明紫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然後變得全黑——然後手臂和脖子冒出斑紋——然後衣服被撕裂、雙手伏地——他片刻間變成了一隻人面虎身的怪物!

那又是什麼?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她雙手抱着自己的頭,急促地呼吸著,心臟「怦怦」地跳着,國雪國雪國雪……國雪……國雪我瘋了!我瘋了!我瘋了,我一定是從昨天才開始想你,今天就瘋了……

在她心情紊亂的時候,一聲虎嘯,莫明紫化身的馬腹一躍上前,以寬厚龐大的虎身擋住了九尾狐的去路,抬頭髮出了一聲震天的嘯聲。

九尾狐不出聲,卻機敏地往後跳了一步。它的體形沒有馬腹大,但是看步伐卻比馬腹靈敏輕捷。它的目光仍然凝視着顧綠章,這屋子裏的人不少,但它顯然只想吃了顧綠章。

「啪啦」,她轉身踉蹌往前跑,奔出去沒兩步就到了牆邊,轉過身看着九尾狐。莫明紫化身的馬腹牢牢攔住它的去路,這讓她的驚恐淡去了不少,不管到底是人還是怪物,至少明紫是個好孩子,因為他在救她……目光掃到唐草薇,他一個人坐在餐桌邊上,微閉着眼睛、有條不紊地吃着海鮮餐。她說不上有什麼感覺,突然眼睛裏衝上熱氣、有種想哭的感覺,為什麼人與人之間友善與冷漠能相差這麼多?而如果國雪在的話……國雪在的話,他又會怎麼樣呢?她竟然想不出來,怔怔地望着低吼著、阻攔九尾狐的莫明紫,如果國雪在的話,他會為自己這樣拚命嗎?

對不起,我竟然想像不出來……國雪拚命的樣子……

即使是捨身救人的時候,他還是那樣冷靜、那樣冷靜……

在兩隻怪物相互盤斗撕咬,發出震天嚎叫時,她居然一手捂著面頰,痴痴地想如果國雪在的話,他會怎樣?

對不起,我還是想不出來……

國雪對不起、對不起……

唐草薇從擦得晶亮的玻璃中看見她獃獃地站在那裏,表情從驚恐變得黯然,然後竟然……幾乎要流淚了。

在快要流淚時,她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睫毛之間有些晶瑩的東西在閃。

他看到了忍耐。

在這個平淡無趣的女生身上,他看到最多的一直是忍耐。

狐無聲無息地閃了一下,突然間異味館里出現了第二隻九尾狐,站在和先前那隻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步一步往顧綠章這邊走來。

幻影?還是化身?

莫明紫低低嚎叫着,張大了白牙森森的口,口中呵出的熱氣蒸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白牙映得那唇舌尤其紅。而九尾狐的舌頭卻是黃色的,在微顯褐黃的獠牙之間閃爍,瀰漫着一股腐爛和鐵鏽般的氣息,它四足靈活,在莫明紫龐大的身軀之前奔跑來去,褐紅的尾巴掃來掃去,居然沒有半點聲音。

另一隻突然出現的九尾狐卻走近了,站在一邊歪著頭、靜靜地看着顧綠章,她一步一步後退,一直到全身貼在牆上。該怎麼辦?能怎麼辦?眼角的餘光看見唐草薇依然坐在不遠處的古董椅上,優雅地淺呷他海鮮餐后的檸檬紅茶,她的目光在唐草薇和莫明紫之間穿梭,不知為何突然之間明白——小薇他——早就知道明紫是怪物,一見面他就知道明紫不是人,他卻從來沒有說過……

就像平常得不值得他去說,也像他一直站在別人人生的陰影里,一直用冰冷的眼睛沒有溫度地看着別人的故事在不停變化,而他連一絲一毫都沒有參與一樣。

那雙眼睛,和凝視着她的九尾狐的一樣,不可信任。

她從唐草薇的咖啡館里找不到能夠呼救的人,唯一溫暖的來源,居然是那頭人面虎身的可怖的獸……

「明紫——」她全身變得和牆壁一樣涼,在情緒變得歇斯底里之前,她突然用盡她所有能逃跑的力量吼了出來。

這一聲像鐵鎚砸碎了玻璃,擊破了咖啡館中異樣低迷而危險的氣氛,莫明紫驀然回首,頸部的毛一下子豎立起來。

就在剎那之間,九尾狐突然發出了一聲與它的身軀全然不符的驚人的嚎叫,蓬鬆的毛髮一收,它箭一樣躥了過來,一口咬在莫明紫頸上,口齒之間的熱氣呵出,剎那之間在明紫黑黃交錯的頸上熏出了一大片黑色。

「明紫怎麼會是……這樣……」她看着眼前奇異凄厲又可怖的情景,輕輕地問,她已經……快要崩潰了……

小薇……他居然還在喝茶……茶匙和瓷杯偶爾輕輕接觸的聲音她聽見了。

鳳-他……竟然還在洗碗……廚房濺著水花的流水聲她也聽見了。

明紫變成了怪物,和九尾狐廝打在一起,那隻九尾狐咬住了他的脖子……大廳里充滿了九尾狐的低嚎聲。

世界不應該這樣。

這一切變成這樣實在太荒唐可笑了!太奇怪了!

她順着牆壁慢慢軟倒在牆角,國雪、國雪啊……你什麼時候……才能不救那個孩子……來救我?眼淚在她想到這句話的時候終於盈滿了睫毛,終於眼前光怪陸離的一切都變得更加光怪陸離更加模糊,眼淚卻還是沒有掉下來。

「綠章。」有人的聲音像知道做錯事那樣小心翼翼。她尖叫一聲,好想捂住耳朵不聽他說話,但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在問那一聲的時候用完了,只是心裏恐懼,手臂卻動不了。

「這就是野獸。」唐草薇的聲音冷得像從來沒有熱過的水晶球,與人世相隔很遠。

她不要聽!明紫……那麼溫柔、無辜、天真的孩子,那是一個小孩子、想要保護她的小孩子……

「他是一頭食人獸。」唐草薇的聲音毫無阻隔地由空氣中傳來,她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剎那間彷彿看見他那妖艷絕倫的紅唇在翕動,色彩濃重得讓人不可承受,「食人獸,天生一定要吃人。」

一直靜靜站在顧綠章身前的那隻九尾狐褐黃的小眼彷彿在笑,在另一頭九尾狐咬住莫明紫的脖子把他往外拖時,它終於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到了顧綠章身前,歪著頭看她,彷彿看着一件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

重新變化為人的莫明紫,脖子依然被九尾狐牢牢咬住,他掙扎著往顧綠章這邊走來。九尾狐牙齒一動,莫明紫嗚咽一聲,發出了痛苦的聲音。

「喝——」的一聲怪異嚎叫,他頸邊的九尾狐突然消失,站在顧綠章身前的九尾狐猛然向她撲了過來,那果然是幻象!

「嗷——」一聲虎吼,莫明紫伏身下來再度化為人面虎身的怪物,一掌往九尾狐背後拍去,他全身的肌肉聳動着舒緩的節奏和強勁的力量,「啪」的一掌把九尾狐從她身前拍了下來。

猛虎的威嚴,在這一縱一拍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九尾狐滾落到一邊,翻個身又站了起來,突然另一隻九尾狐再度出現在莫明紫頸邊,這回它用力撕扯莫明紫頸部的傷口,用力把他往外拖。

那模樣簡直就如一隻豺在活生生地搶食一隻身軀龐大的馬!

明紫……明紫——明紫!

「啊——」她猛地站了起來,手無寸鐵地向那九尾狐撲了過去。

她站在牆角駭然看着第二隻豹子般的怪獸走到她面前,九尾狐那森然的眼睛裏沒有表情,肩頭一聳,放開莫明紫並向她躍來的姿勢甚至輕盈得出乎她的預想——像撲倒一隻雞,甚至是一隻蚱蜢。

連掙扎的聲音都沒有。

人影一閃。

「啪」的一聲,一陣狐毛紛飛,在莫明紫身前頸邊的九尾狐突然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慘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異味館里寒意驟減,飛揚的窗帘和桌布漸漸靜止下來,一地橙色的短毛緩緩落下,那是九尾狐的毛髮。

「鳳……-……」她怔怔地看着身前多出來的人,腦子裏一片空白。

李鳳-仍穿着圍裙,左手拿着一個西紅柿,身上乾乾淨淨的、沒有半點痕迹,臉上仍帶着溫柔寬厚的微笑,皮膚白皙,身材頎長。

好像剛才攔住九尾狐,不知道用什麼東西讓它狐毛四散的人不是他。

她的世界持續旋轉、顛倒……

她一直以為李鳳-只是唐草薇的僱員,只是一個很喜歡做家務的男人。

但是能讓人看也沒看見就擊敗一隻怪獸的人,那是什麼樣的人……

突然之間好想哭,為什麼他們……都不是她所想的樣子?只感覺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欺騙她,每個人都有面具,還有面具下奇怪的臉,她到底應該怎樣才能回到原來那種簡單平靜的生活?到底怎樣才能找回父母?雖然看見了怪獸,但只讓她感覺找到父母的時刻是那麼遙遠,遠得完全……完全不可期待……

「顧姑娘,受傷了嗎?」李鳳-扶她站好。

她對他勉強笑了笑,「沒……謝謝你救了我。」

李鳳-的眼睛看人卻很溫暖真摯,甚至讓人安心喜歡,「你很客氣。」

他很少對着人說「你」,這讓她的微笑遲滯了一下,只聽他繼續說:「不必那麼客氣。」

鳳-的意思是,她對人不夠坦誠不夠真心嗎?綠章知道自己此時敏感又尖銳,卻不能不那麼想。眼角看到唐草薇的側臉,想起他曾經對着她說「人,不必附和任何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失禮了。」李鳳-對她微微鞠了鞠躬,退回廚房繼續洗菜。

她抬起眼睛望去時,正好見到人面虎身的莫明紫踏着優雅的腳步緩緩走到唐草薇身邊,側倒了下去。他的頸部傷口朝上,並沒有見殷紅的血跡,但也已皮肉翻卷。唐草薇眼睛微閉,垂下手正好搭在莫明紫頭頂,莫明紫低頭伏地,那是一種馴服的姿勢。

她仍然看見莫明紫緊張得全身都在發抖,那些充滿美麗斑紋的毛髮在顫抖,心裏一陣衝動,脫口而出,「小薇你怎麼能——」

「什麼?」唐草薇的雙眼無感情地移向她。

「怎麼能……把明紫當……動物……」她的衝動在他的視線下急速變冷,說到最後幾不可聞。

「哼,懦弱愚昧……」唐草薇只是掃了她一眼,那語調也沒有諷刺的意思。但他平淡冷漠的語氣更讓綠章覺得無地自容,「不管明紫是什麼東西,你都不能……不能不當他是人,他是很天真的孩子……」

「吃掉你父母的好孩子嗎?」唐草薇的手指白皙光潔,微微蹭了蹭莫明紫頭頂的毛髮,「野獸……就是野獸,馬腹不僅是野獸,還是猛獸。」

吃掉……我父母的好孩子?顧綠章眼前突然變得一片空白,馬腹?什麼……馬腹……馬腹不是一種……妖怪嗎?小桑說馬腹吃人……人臉虎身……會變人……可是她、可是她從來沒有把馬腹和明紫聯想在一起……

臉頰白裏透紅、在陽光下追逐水花的孩子,在她遇到危險時會沖回來救她的孩子,想保護她把九尾狐擋在身前的孩子,竟然是——讓她父母消失的兇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

「啊!」她抱着頭髮出一聲大叫,「啊!」

莫明紫抬起頭,充滿疑惑地看着她,唐草薇手指加力,把他整個頭按了下去,將他的動作牢牢控制在手中。

叫完那一聲以後,顧綠章順着牆壁無力地坐下,望着天花板,自從參加完沈方的生日會以後,她的生活就已經脫軌,開始走着不可想像的路。「國雪你告訴我,我一直不是在做夢……」她喃喃地說,眼淚順着面頰滑落了下來,落在指間,冰涼的。

她常常想哭,但是從不落淚。、這是第一次……流下眼淚來。

「明紫你告訴我,你真的……吃了我爸爸媽媽?」她輕輕地問,腦子裏沒有勇氣回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時簡單卻溫暖的日子,卻浮現她快被車撞到的時候,莫明紫衝過來救她的樣子。

原來……她是有看見的。

只不過那時候世界都顛倒了,她拒絕看到更多不願看見的事。

那時候明紫聽到車輪聲轉頭,看到她跌倒,然後跑了回來。她不知道他怎麼能跑得那麼快,奔跑的時候臉上仍然有純真的笑容,就像蘋果,也像太陽;車撞到她的時候明紫還離她有十步那麼遠,汽車帶起的熱風掠過她耳邊的時候,一隻步伐矯健、人面虎身的怪獸迎著汽車撞了上去——有很輕微的「砰」的一聲,那怪獸的身軀很柔軟。汽車在堪堪撞到她的時候被怪獸回撞后傾,司機藉機剎車,怪獸撞上汽車之後仰后翻滾了好一陣,在翻滾的時候不忘把她叼在口中。世界自此天旋地轉,等她睜開眼睛,已經在明紫懷裏了。

他那時就像抱娃娃一樣抱着她。

明紫的懷抱單純、溫柔、簡單而快樂。

這種事怎麼能忘記?

怎麼能忘記?

小薇說明紫吃了她爸爸媽媽,小薇雖然很討厭,但……

不會說謊……、心裏涌動着熔岩般的情緒,她看見明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明紫你……真的吃了我爸爸媽媽?」她輕聲再問了一次。

莫明紫點了點頭。

她坐在地上,抱住了頭,不再說話。

她坐在牆角,像一團捲起的紙。

莫明紫突然掙紮起來,從唐草薇的手指下沖了出來,很快衝到顧綠章身前。他的身軀雖然很大,腳步卻一直很輕,到了她面前,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歪著頭看了顧綠章一會兒,明紫的表情很困惑,他突然奔進廚房,又很快地奔了出來,叼著一個東西放在顧綠章身前。

她聽到很輕鬆的「嗒」一聲,抬起頭來,面前放着一盒泡麵,再抬起頭,莫明紫滿臉討好地坐在她面前,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她心裏想笑,臉上卻笑不出來,和莫明紫對視了好一會兒,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語調很無力。

綠章……

只是落了眼淚。

嘆息像一片葉子輕輕落在水面上的影子。

莫明紫的臉湊過來,用臉頰蹭去她臉上的淚痕,彷彿很暖昧,卻是世上最乾淨的感情……明紫他,只是餓了吧……

小桑說馬腹天生就是要吃人的……她慢慢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頸后茸茸的毛,沒有力氣說什麼,閉上了眼睛。她不是不怨恨,不是不恐懼,而是……心裏的怨恨和恐懼都似因為極度無力而被摔碎滿地,要強烈地憎恨什麼……需要太多太強大的力量,她沒有那份力量……

「馬腹吃人,和-一樣,吃下去的只是精魄,不吃身體。」唐草薇的聲音在這個時候傳來,竟然比平時還冷靜平淡,「顧家繡房兩個人沒有精魄的身體到哪裏去了,顧小姐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顧綠章渾身一震,猛然抬頭,「什麼?」

唐草薇眼睫微垂,「人的精魄在馬腹體內可以存在一年,身體也可以存活一年。如果你能在一年之內取出精魄、引回身體,那麼那兩個人不會死。」

「那麼我……那麼我要怎麼做才能把爸爸***精魄拿回來?」

「殺死馬腹。」唐草薇閉起眼睛。

她的身體一軟,「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唐草薇從木桌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樓上去,不回頭。

也就是說,如果她殺了莫明紫,不管爸爸***身體到底在哪裏……他們都會回來?她目不轉晴地看着四足着地、一臉怔忡的莫明紫,他這個時候看來真的不像「人」,要殺死一頭猛獸……殺死一頭猛獸不是不可原諒的事,可是……

可是……

可是他一點也沒有領會到她此刻從心底湧上的惡意,用前掌撥了撥那泡麵,往她推近了一點。

他仍然在獻寶,在討好她。

那是會說話的快活的天真的單純的眼睛……她撫摸着他後頸的手指慢慢地用力,明紫的頸骨並不粗壯,在斑斕的皮毛下顯得很纖細,而且他抬起頭享受她的推拿,微閉着眼睛似乎很舒服。

她覺得……她覺得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掐死他……或者是幻覺、或者是幻想、或者是……一種因為不可實現所以漫天飛馳的狂妄的心潮,殺死明紫?殺死明紫?殺死明紫?要怎麼殺呢?用毒藥?用刀子?放火?還是請人幫忙?

「綠章……」

或者是她靜默得太久了,莫明紫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她的手指終於一點一點地往下掐,雙手合力,掐住這吃人猛獸的脖子。她聽到明紫叫她了,他是人,不是人不會說話……可是……可是……到最後你吃了我吧……否則我我就殺了你。

莫明紫很溫順,被她掐住脖子的時候沒有反抗,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那迷茫又多了許多。她手指與手指相觸了,證明掐得很深,莫明紫低低嚎叫了一聲,開始甩頭。

「嗷嗚——」她突然「啪」一聲被像破布般甩開了,隨即沉重的虎掌壓在她的雙肩上,明紫咬住了她的脖子,她頸邊一陣劇痛。然後他抬起了頭,越發困惑地看着她,慢慢退開,鬆開了壓在她肩上的虎掌。

猛獸……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是會本能地自衛的。

綠章仰面躺在地上,被猛摔出去那一下摔得她全身疼痛、頭暈目眩,但是很快意……

被殺死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為什麼明紫不吃了她呢?明明他有很多機會的……明明就有,隨時都有……

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微笑了,心裏卻好想哭……因為他是個好孩子、因為他是個不會傷害朋友的好孩子,所以一隻馬腹才會為了她攔住九尾狐的去路,本來它們應該是一夥的……不是嗎?

明紫,你沒有吃我,我該怎麼殺你呢?

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國雪,你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會認識這些人?

為什麼一切不能從你車禍的那天早上重新開始?

我覺得……我覺得一切都錯了,真的什麼都錯了,一定是蒼天弄錯了什麼,你怎麼可以死?爸爸媽媽怎麼可以失蹤?明紫怎麼可以是怪物?小薇他怎麼可以還在那裏喝茶?

鳳-他怎麼可以還在洗碗?世界上怎麼可以有九尾狐?怎麼可以……

我有這麼多證明蒼天有錯的理由,一切能不能重新開始?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合邏輯!

全部都錯了!

明紫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吃人?那怎麼可能?

莫明紫舔著自己因為搏鬥而紊亂的毛髮,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動作,眼淚緩緩滑落下來。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錯了……

她這個已經走入錯誤軌道的人生,也是不能再挽回的……

明紫吃了爸爸媽媽,我……

我——我要怎麼恨他?怎麼殺他?

細細的啜泣聲從她手臂下傳來,她臉上掛着微笑,但是在哭,在細細地、很無力地哭。

莫明紫坐在她身邊,陡然眼瞳一黑,泛出了濃烈的野性和邪氣,他餓了。

「明紫,上來。」

唐草薇沒有感情的語調恰巧響了起來,「盒子面。」

莫明紫一抬頭往樓上奔去,唐草薇眼睛微閉睫毛低垂,右手托著一碗盒面,正熱氣騰騰地冒着煙。

「呵呵,」廚房裏傳來李鳳-的笑,他似乎完全沒有被剛才顧綠章和莫明紫之間的恩怨所震動,「熱水放得太少,時間不到三分鐘。」

「那又怎麼樣?」唐草薇閉着眼,雍容冷靜地回答,「盒面本來就是垃圾食品。」

「還是一樣不擅長速食料理啊。」李鳳-從廚房裏走出來,彎下腰對着以手臂遮住眼睛細細啜泣的顧綠章微笑,「要不要天堂海底奇幻聖境精靈之花舞茶?」

鳳-的聲音聽起來依然溫暖而充滿寬容,她慢慢移開手臂,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那是什麼?」

「蜜水。」李鳳-把一杯沒有拌開的冰蜜水放在她手心裏,觸手冰涼醒腦,「養顏美容。」

「呵呵……」她想哭又想笑,坐了起來,獃獃地看着異味古董咖啡館的一切,剛才那半個小時讓她像過了一輩子、脫了一層皮那麼疲憊頹廢。

「心情好一點嗎?」

她雙手合十握著冰蜜水,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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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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