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你好,」時影伸手回握,狐疑地看着他,「你們……是親兄弟?」他瞧瞧凱斯的一頭紅髮和翠綠色眼睛,再瞧瞧這兩風信的黑髮黑眼,滿腹狐疑。

風信立刻明白他什麽意思,笑意濃濃,「我們可以算是……堂兄弟。」

凱斯從他懷裏掙下來,跳回時影身邊,一把抱住他手臂,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像在演默劇。

這時一直靠在車邊的年輕男人走過來,嘴裏叼著一枝煙,口氣譏嘲地說,「這些家夥的堂兄弟滿世界走,沒一千也有八百,個個長得不一樣,用不着奇怪。」他的話是對時影說的,不過說完瞧瞧凱斯,似有點疑惑,問他,「你幹嘛光張嘴不說話,啞巴啦?」

時影聽了一怔。

凱斯已經跳起來,對那年輕男人怒目而視,只可惜長相幼齒,看了令人更想欺負。

風信又笑了,仔細看凱斯幾眼,微微搖頭,「我說呢,為什麽會在互聯網上看到你的尋人啟事,你控制不住風力,所以根本還沒跟時影說呢,是吧?」

凱斯把臉貼在時影手臂上,呶著嘴,瞄瞄時影,再瞄瞄風信,有些尷尬。

時影心裏詫異,望着他,過一會兒,才喃喃開口,「你會說話?」

凱斯瞪大眼睛,一臉情急,脫口道,「我不是故意……」時影就只聽清到這裏。他只覺得眼前驟然一暗,!!風聲充斥兩耳,地面上原本靜止的雪全部飛起來,刮痛面頰,他下意識伸手擋在臉前。

接着一切突然恢復原狀。

時影驚魂未定,死死盯着凱斯,發現他兩隻手緊緊捂在嘴上,大大的綠眼睛裏已經蘊滿了水氣。

風信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他身邊的年輕男人卻不打算掩飾,大笑起來,因為太過激動,被香煙嗆得咳嗽起來,一邊還有餘暇發表評論,「你這算什麽?陰風陣陣,飛砂走石的,你也不怕被人當成妖怪,我好心提醒你,妖怪可不能跟人在一起,會被收哦。」

凱斯的身體抖一抖,淚珠一下子滑下來,綠色大眼睛頓時變成開了閘的小水庫。

四個人,只聽到那年輕男人忍不住的嗤笑聲。

風信使個警告眼色給他,「阿羅!」

男人噤聲,嘴角卻還是勾著的。

時影嘆口氣,牽住凱斯的手往屋裏走,一邊招呼客人,「先進來再說吧。」

坐穩了,時影先開口問,「這是怎麽回事?特異功能嗎?」他實在滿腹好奇,沒想到風信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不,他其實是風精靈,他跟我,我們都是人類所說的風。」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雖說如此,乍一聽到「風精」這個詞,時影還是看着凱斯和風信怔了好半天。風信笑得十分和煦,解釋,「其實風不過就是風,精靈這種說法,是人類創造的。」

許久,時影慢慢說,「你是說,凱斯和你都是一陣風?」

風信頜首,「可以這麽理解。嗯,你叫他凱斯嗎?挺好聽……」他的目光閃爍着落到綠眼睛男孩身上,小聲說,「連名字都已經給你了。」

凱斯眨眨眼,臉紅了一下。

時影卻沒注意,視線慢慢落到凱斯身上,有點兒恍惚,原本以為這孩子頂多是個有點特殊能力,或者是有點特殊身世的孩子……風精……幻覺吧?凱斯溫潤的綠眼睛尚水氣盈盈,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帶着點怯意,像是在樹林中探頭探腦的小鹿,一雙手要伸不伸的,似怕時影生了氣會甩開他。

時影回過神來,安撫地拍拍他,微笑,「原來你是風精,怪不得輕得雪地上也留不下印子,不過,你怎麽會掉在我家倉庫里?」

凱斯還沒反應過來,一直大喇喇坐在風信旁邊的年輕男人先嚷起來,「什麽?你竟然信他的鬼話?」

風信挑眉看他,啼笑皆非,「阿羅,你說這什麽話!」

那阿羅不理他,滿臉的不忿,似在惱怒時影不爭氣,「喂,你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說不定他這人居心叵測,存心騙你!」

凱斯一頭撲在時影懷裏,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目光求懇,又回過頭去瞪阿羅,朝他用力揮拳頭。不用說出來,時影都知道他什麽意思,不由失笑,這孩子的身體與眼睛太會說話,心思全部透明,一目了然。他仔細端詳阿羅,遲疑着問,「你……是人吧?」

阿羅被他一句話噎住,臉都氣紅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是,」風信笑得開心,「他跟你一樣,以前我怎麽跟他說他都不肯信,花了好長時間,大概有點受不了你這麽容易就接受,所以阿羅,我早說過沒人象你那樣固執。」

阿羅哼了一聲,把頭轉開。

風信看阿羅的目光有些寵溺。其實單看外表,有着太陽棕膚色的阿羅比起風信要更健壯些,漆黑髮亮的眸子透著難馴野性,時影甚至看到他頸側囂張的暗青色紋身自毛衣領口若隱若現。

時影看到風信輕輕把手搭在阿羅肩上,那小獸般的年輕人立時平靜下來,撇撇嘴,卻沒再開口,心裏不覺浮起一絲訝異。

「其實這些都應該由微微來告訴你,但是他剛剛改換形象,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風信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來,「啊,不對,現在應該叫凱斯了。」

時影連忙說,「不不,那只是我隨便起的,你叫他本來的名字就好。」

風信看着他,眼神閃爍,輕笑起來,「微微本來也不是他的名字,我這樣叫是因為他的風力很小,只是一陣微風,你給他的名字,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

時影的困惑大約寫在臉上,所以風信點頭,「你想的沒錯,這是一種約定:你召喚了他,所以他來到你身邊,你給了他名字,所以他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召喚了他?」時影有些吃驚。

什麽時候?

在哪裏?

他與凱斯面面相覷,兩人表情都是大惑不解。凱斯似乎嚇了一跳,表情明明白白在說:什麽?你忘記了嗎?

時影腦中一團混亂。他真的……不記得……自己干過什麽扶乩請降、召喚神明的事啊!

但事實就是事實,凱斯現在就坐在自己身邊,一臉難過與期盼地望着自己,時影簡直充滿負罪感,無奈地回視着他。

「想不起來是嗎?」風信若無其事站起來,「沒關係,慢慢想。」他朝凱斯招手,「來,我們去複習如何掌控風力,你總不能永遠對着時影扮啞巴,」他輕笑,「那樣好聽的聲音可不能浪費。」

凱斯立即滿臉渴望,迫不及待跳起來。

看着兩人出門,時影遲疑一下。

阿羅斜他一眼,懶懶地開口,「無所謂,去看啊。」

時影笑笑,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做了一壺茶,用陶杯子盛着遞給阿羅。

阿羅把翹得高高的腳「通」一聲放下來,逼視他,「喂!別告訴我你一點兒都不懷疑?」

時影只是笑。

阿羅不得要領,泄氣地靠回椅子上去。

茶壺的蓋子被熱氣蒸得發出「!!」細聲,夾着爐火中偶而的「劈啪」聲,十分安靜,完全聽不到風聲。

沈默了一會兒,時影問,「你同風信,也是這樣?」

阿羅垂着眼,沈默。

時影看他。

那青年攤攤手,模樣有些彆扭,「我可沒召喚他,他愛來便來愛走就走,他可是這世界上最自由的風……哼!」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些不忿,撇撇嘴。

時影有點奇怪,「風不都是自由的嗎?」

阿羅搖搖頭,「不是,他們說人類最迷信神明的力量,經常有人為了這個那個召喚這些土生精靈,他們通常不理會,可是如果自願跟召喚者走,就一定會受束縛。」

時影沈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窗口去向外看,漸漸地臉上浮起驚異的神色,竟伸手推開了窗子。

阿羅好奇地跟過去,「怎麽?」

屋子前面大約五十碼的空地,原本覆滿積雪,車轍壓過的地方橫七豎八全是黑色泥漿印子,此時卻變成了一片絨絨綠草,紫紅雪白嫩黃的小小花蕾如繁星般點綴其上,整幢房子彷彿被搬進一隻精緻的玻璃紙鎮,又似明信片上拓印的淡彩風景,美的不像真的。

風信與凱斯正面對面站在草地上,大狗阿布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出去,站在凱斯旁邊,仰著頭用濕漉漉黑眼睛望着他。

風信手按在凱斯肩頭,輕輕打着拍子誘導,「好……放鬆……慢慢呼氣……保持……」

凱斯象個聽話的孩子,背着手,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嘴唇嘟起來,跟着命令慢慢吹氣。肉眼清晰可見,所有的草都隨着他的呼吸輕輕搖曳,每吹一口氣,草葉便向上拔高一點兒,小花蕾們也更努力地綻開一些,透明的風似有形狀,打着旋子擦過臉頰,濕潤而清新。

時影瞠目結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羅趴在窗台上,嘖嘖連聲,「這麽拚命鼓著腮幫子吹才吹出這點名堂,要是風信張嘴,一粒豆一眨眼就長得滿房間都是藤,簡直跟鬧鬼一樣。」他聲音不大,風信卻好像長著順風耳,側頭瞧着他笑,又拍拍凱斯,「好了,去跟時影說兩句話試試。」

凱斯跳起來,眼睛發亮,滿臉雀躍,小鳥般撲到窗前,又鄭重其事地站好,醞釀了一下,未語先笑。

時影眨眨眼睛,聽到他開口軟軟叫自己,「時影~」

一瞬間有些恍惚。

那是一種非常熟悉卻又難以捉摸的感覺。時影從未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清泠悅耳,少年的歡快明朗中包裹着低軟沙啞的聲調,像羽毛拂過皮膚,酥癢難耐,令人困惑又着迷。

春意濃濃的草地褪去,一切恢復原樣,凱斯格格的笑,抱住一直跟在自己腳邊的阿布快活地一迭聲叫,「阿布阿布阿布……」大狗興奮地嗚嗚吼著,跟着他往屋裏跑,一人一狗撲向時影。

「時影時影時影……」

「嗚嗚嗚嗚嗚嗚……」

「我能說話!」凱斯掛在時影身上,「我可以說話,你聽到嗎?」

時影抱住他,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只喃喃應,「……聽到了。」

阿羅直起身來,一副麻煩解決,神清氣爽的樣子,快步走到門口,正擋在風信面前,勾起半邊唇角,笑的不懷好意,「完事了?可以走了吧?」

風信失笑,微微搖頭,還未答話,旁邊的時影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立刻說,「請等一下。」

阿羅大聲唉嘆,「喂,還要幹嘛?」

時影十分詫異,「你們打算把他留在這裏?」

風信與阿羅對視一眼,沒作聲,凱斯已經先嚇一跳,「不可以嗎?時影時影,讓我留在這裏呀。」他抓住時影手臂輕輕搖晃,臉上全是求懇。

風信蹙眉,「我以為你相信我。」

時影點頭,「我相信,但恐怕我不能留下他。我真的想不起來我怎麽會召喚了他,大概是無意,所以請告訴我怎樣解開束縛,我想凱斯會喜歡自由。」

片刻,阿羅「哈」一聲,轉頭問男孩,「喂,風微微,你喜歡自由嗎?」

凱斯茫然看看他,又看看時影,十分不安的樣子,搖搖頭,囁嚅道,「我喜歡時影。」

阿羅朝時影攤攤手。時影嘆口氣,想開口,卻被風信打斷,他神情有些好奇,「你不喜歡有一個精靈在身邊?說不定他能帶給你很多好處。」

時影失笑,「比如說。」

「比如說,他可以帶給你一雙慧眼,從此任何人在你面前不再有秘密。」

「……透視眼?」

「差不多吧,」風信含笑說,「很多人會喜歡。」

「不是我,」時影搖頭,沈默片刻,忽然問,「風會生病嗎?」

「我們不會罹患人類的疾病。」

「……我猜也是,那麽……風能夠治癒人類的疾病嗎?」

「……我們亦非大夫。」風信表情略顯遺憾,

時影垂下頭,過一會兒,苦笑一下。雖然打定主意不抱希望,卻還是感到失落,堪破生死說起來容易,他卻只是一個人,是一個人就會害怕。心裏忽然覺得萬分疲倦,他輕輕說,「我的生命已經沒有多長時間,我不想要任何好處,只希望最後的日子能夠一個人安靜度過,所以,請告訴我怎樣解開束縛。」

一雙柔軟的小手忽然握住他的,時影聽到凱斯軟軟的聲音里染上濃重水氣,「時影,別趕我走……除了你……沒有人……解得開束縛……」抬起頭,他看到一張凄惶不安,淚眼婆娑的面孔。心裏微微嘆息著,時影握住凱斯的腰,輕輕用力,將他提起來放在桌子上坐好,四目相投,溫和地對他說,「只有我?這責任可真重大,那麽,告訴我怎樣解開好不好?」

凱斯眨眨眼,傷心得很,綠寶石般眸子頃刻融化,淚水傾泄,張大嘴稀哩嘩啦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含含糊糊嗚咽著,「要……要……要你……想起……我來……才……才行……」

時影好不容易聽清,想了一會兒,怔怔抬起頭。

幾步之外,風信滿臉無奈,「是真的,其他人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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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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