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杜謙若升上二年級,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干的人居然同班了。原因是解天磊有三科不及格,留級一年。

而且多事的班導還以督促和學習榜樣為由,讓他坐在杜謙若的隔壁。

可惜老師的好意效果不彰,當她埋首於古人的之乎者也,他在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練功;當她和英文單字奮戰時,他用隨身聽聽西洋流行歌曲。下了課不是睡覺就是抽煙,十足怪胎一個,連老師也拿他沒轍。

一周一次的班會,逢迎諂媚的導師準備大拍特拍杜謙若的馬屁,特地把全班移師到音樂教室。

因為她不久前代表和亞高中參加全國性的鋼琴大賽,打敗了不少藝校的學生,得到高中組的亞軍,於是導師便要求她再為同學們表演一次。

杜謙若只好勉強上台,再彈了一遍比賽時的曲目——蕭邦的離別曲。

正當大家都沉浸在優美動聽的弦律中時,解天磊發出很大的噪音,迫使她不得不停下彈琴的手。

導師當然是很生氣,「解天磊,你幹什麼?」

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點都不客氣的說:「好難聽的音樂,吵得我不能睡覺。」

「胡說八道!」導師怒斥,「你懂不懂欣賞啊?快向杜同學道歉!」

他走過來,對着還坐在鋼琴前的她,毫不留情的批評,「彈得這麼爛,你不要彈算了。」

杜謙若微微一震。他聽出來了嗎?

「你竟然敢說杜同學鋼琴彈得爛,她可是全國比賽的亞軍耶!」導師氣他的冥頑不靈。

「評審到底是用什麼標準來判斷一個人的琴彈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他專註地看着她,認真地說:「但是如果你不是打從心底喜歡彈琴,不管你的技巧再好,沒有感情,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彈琴的機器罷了,彈出來的音色也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你真的喜歡鋼琴?」

「我——」

「夠了,解天磊!沒人問你的意見,回去坐好。」

「那就算我曠課吧。」他滿不在乎地擺擺頭,踏着懶洋洋的腳步晃出教室。

「杜同學,請繼續,別跟那種不懂藝術的人計較,再為我們彈奏更美好的樂曲。」導師百般討好地說。

「我彈完了。」她微笑着合上琴蓋,回到位子上。

她一點都沒有生氣,相反的她還很高興,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沒有人聽出來,就連評審也沒有,她是被父母逼着學琴的,所以她很討厭彈鋼琴,其實剛剛那首離別曲,她故意彈錯了好幾個音,搶了拍,也漏彈了幾個小節,卻沒有人來糾正她。

只有他聽到她內心深處最最真摯的聲音。

下課了,終於可以和煩人的數學方程式暫時說拜拜,明天同一時間再見。

解天磊從臟髒的背包中拿出一包皺巴巴的七星煙。

「學長!學長!」一個同班的女生匆匆忙忙從教室外衝進來。

雖然他被留級,大家還是習慣喊他學長。

他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嘴上還叼著尚未點燃的煙,「幹嘛?」

「學長,你還抽煙!教官現在在樓下一年級的教室抽查有沒有人帶違禁品,很快就會查到我們二年級這邊來了,你快把煙拿去藏起來啦!」女生急得直嚷。

「要查就讓他查啊。」他還是一臉不在乎。

「什麼讓他查!教官說,凡查到有帶不符合校規的東西,都要記小過一支。」

「隨便。」要記他幾支過他都無所謂。

「學長!」

「完了、完了,教官來了。」圍攏的同學們都散開了。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杜謙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搶過他手中的煙,順便也拿走他嘴上的那根煙,若無其事地放進自己的書包。

錯愕的他還來不及反應,討厭的教官就進來了。

「解天磊!」

「教官好。」他皮皮地笑。

「拿出來。」

「什麼?」

「別跟我裝傻。香煙,拿出來。」教官認定他有帶違禁品,因為他可是被抓過很多次的問題學生。

「沒有啊,我沒有抽煙。」他攤開雙手,以示清白。

「還說沒有,煙味那麼重。」

「沒有就沒有嘛,不然你檢查。」他主動將背包里的東西都倒出來,一邊動作還一邊偷看杜謙若,她如同往常,安靜地端坐在位子上預習下堂課的內容。

她到底在想什麼?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沒有就好,年輕人不要凈學些壞習慣,抽煙對身體不好。」教官不忘說教叮嚀一番。

「是。」

「好了,大家準備上課。」

接下來,上了一堂超沉悶的中國地理。下課鐘聲一響,大家迫不及待地往外沖,解天磊也不例外。

杜謙若在教室頂樓找到他。

還是那麼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隨性地躺在水泥地上仰看藍天,也不管地板到底臟不臟。

當那股熟悉的淡淡茉莉香陣陣飄向他時,他就知道是她,那就嚇嚇她吧。

「小姐,別再靠過來了,不然我可就要欣賞到你的裙下風光了。」他眯着眼看着向他傾身的杜謙若。

杜謙若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刻往後退了幾步,並且下意識用左手壓住自己的裙子。

果然如他的預期一樣,這個凡事一板一眼、認真過度的女生。

他一骨碌地跳起來,微笑着,「找我幹嘛?」這裏可是他專屬的「VIP休息區」。

她警戒地看着他,伸出右手,攤開,是他的煙和打火機。

「為什麼要幫我?」他接過。

「沒為什麼。」

天啊!他連一句謝謝都不說嗎?還問這什麼奇怪的問題。

「真的?」他再向她挪近一步,臉上有着邪邪的笑容,如果不是惡作劇,那就真的是要做「壞事」了。他等著看她尖叫着逃開。

而她的反射動作竟然是伸手拉好他打得松垮垮的領帶,經過她的巧手,他的領帶平整得一如英國公爵。

解天磊挑起濃眉。說實在的,他被她搞糊塗了,打領帶這種小事,千金小姐怎麼做得來?

「你的領帶從來都沒打好過,我討厭不整齊。」她看出他堆滿臉的問號,所以不等他開口,自行回答,免得他又要奚落她。

「所以你每天都很注意我啰?」他又想逗她了。

「什麼?」

「你一定每天都偷看我,不然你怎麼知道我的領帶從沒打好?!看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我竟然都沒有發現呢!」他頗為玩味地說。

「不是……不是這樣的。」口拙的她馬上就變得結結巴巴。

怎麼能告訴他呢?每當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發獃時,她也同樣專註的凝視他的側臉,那是一道堅毅深刻的山稜,是最溫柔的線條。

「那是怎麼樣呢?」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答案,看着她說不出話來的無助模樣,挺有趣的。

還有……很可愛。

「我……我……」

他又靠近了一點,投下一顆原子彈。

「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杜謙若的大眼睛瞪得像銅鈴。這人……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呀?

「怎麼不說話?默認了?」

「我……我才沒有。」她紅著臉口齒不清地反駁,聽起來很心虛。

「真的沒有?」

「誰……誰喜歡你了,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越來越無力了,她開始後悔沒有好好練習唇槍舌劍的功力。

「別騙我喲!我會猜心術,可以猜出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如果她留意一下周遭的情況,就可以發現他們實在靠得太近了。

「你在想……」他低下頭,作勢要吻她。

意識到他的舉動,她緊張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唇,一雙大眼睛驚慌地瞪着他。

解天磊大笑出聲,還笑彎了腰,然後靠在牆上大口喘氣。

有這麼好笑嗎?

杜謙若這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怎麼會有這種怪人,她好心幫他,不說聲謝也就算了,還這樣戲弄人,未免太……

「東西還給你了,我要回教室了。」她有點賭氣地說。

「還好,」情不自禁的手指輕觸着她的長發,「你沒有喜歡我。」失落地收回手,他轉身先她一步離開。

什麼意思呢?她在他的眼中看見淺淺的藍,不是天空倒映的顏色。

後來她才發現,那是他不能言喻的愛意。

為了慶祝哥哥大學畢業,杜謙若和家人一同上館子吃飯。

那是一家頗富盛名的高級法國餐廳。

一進門,就被一陣悅耳的鋼琴演奏給吸引住,彈的是去年校慶時解天磊唱的那首「永恆之火」,她還記得的。

她轉向鋼琴擺放的餐廳正中央看去,坐在平台鋼琴后的人……

是解天磊!

怎麼……他也會彈鋼琴?難怪他會批評她的琴彈得爛,比起她,他的琴聲中多了一絲暖意。

「謙謙,在看什麼?來,我們進包廂。」端莊優雅的杜夫人挽住女兒的手隨着服務生走向餐廳的另一端。

一家人坐進預訂的包廂,店長立刻送上頂級的黃金香檳做為賀禮。

「來,謙謙也喝喝看。」斯文有禮、風度翩翩的杜雨森連替妹妹斟酒的姿勢都是那麼有氣質,像個從漫畫中走出來的貴公子。

她舉杯輕碰他的,「恭喜大哥提前畢業。」四年的大學,他只念了三年就拿到畢業證書,這點是她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謝謝。」

「謙謙,要多向你哥哥看齊,明年也考個T大讓大家瞧瞧!」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杜父了,他的事業一帆風順,選情看漲,又有一雙出色的兒女,老天真的太厚待他了。

「我哪有那麼厲害。」她不是很有把握地說。

「別說喪氣話,有哥哥替你補習,一定能考上第一志願。」杜夫人拍拍女兒的手,給她打氣。

杜雨森也笑着說:「嘩,那我的責任重大!」

「那就先謝謝哥哥了,別到時只忙着交女朋友,完全忘了還有我這個妹妹。」她開起哥哥的玩笑。

「是、是。」杜雨森頻頻點頭。

然後,解天磊穿着服務生的制服推著餐車進來。

「打擾了,為您上菜。」

剛剛還在說說笑笑的杜謙若不知該把眼光放在哪裏,她根本不敢看他,只好盯着桌上的水晶花瓶猛瞧,心中滿滿的疑問:他怎麼會在這裏?

「請慢用。」

在他退出包廂之前,杜父抽了一張千元大鈔遞給他。

「拿去。」今天他心情好,小費自然給得多。

「謝謝。」解天磊收下錢的瞬間,她的眼光和他的相遇了,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他隨即調開視線,推著餐車出去,做個盡責的服務生。

「大家開動。」杜父一聲令下。

突然,杜謙若拿開餐巾站了起來。

「謙謙,怎麼了?」

「我去洗手間。」

解天磊把餐車推向廚房。

「阿磊,那些盤子就麻煩你了。」二廚指著水槽旁一疊小山似的待洗碗盤。

「沒問題。」他捲起衣袖準備和那堆碗盤奮戰。

轉身拿洗潔精時,他看見站在後門口的杜謙若。

穿着一件很適合她的名牌米色格紋洋裝,長發垂在身後,安靜地站在那裏看着他。

「嗨。」還是他先打招呼。

「嗨。」

「你還要在那裏站多久?」

「呃?」

「如果不嫌髒的話,就進來吧。」真是拿她沒轍,讓她站在外頭吹風也不是辦法,穿得那麼單薄,萬一感冒了怎麼辦?

杜謙若聽話地進來,並踏進了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外頭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但廚房裏很悶熱,雖然有電風扇和抽風機,可是吹出來的都是夾雜着油味的熱氣,更別提還有那一堆油膩膩的待洗碗盤。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扯扯嘴角,「看不懂嗎?我在洗碗。」

「我當然知道你在洗碗,我的意思是——」

「賺錢。」他一臉不耐地打斷她的話,「我在這裏打工,為了錢,我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最後,他又殘忍地加上一句,「和你不一樣。」

什麼叫作和她不一樣?為什麼他老是要用那種譏諷的口吻對她說話?裝成淡漠冷酷的樣子,明明他就不是這樣的人……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你想知道的,那就走吧,我還要工作,不能陪你閑聊了。」很明顯地,他是在下逐客令。

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來到他身邊,把一雙纖纖玉手泡進水槽中和那堆油盤子對抗。

好冰!這是杜謙若的第一個念頭。

「你在幹什麼?!」他立刻拉出她的手。

「洗碗。」她倔強地又把手伸進冷冰冰的水中,雖然在今天之前,她連一個杯子也沒洗過。

「我不要你幫忙!」解天磊再次拉出她的手,並且將她的小手牢牢地包握在自己厚實的掌心裏,「我不要你弄髒手。」

「如果你能做,我也能做。」她看着他,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疼。這麼冷的天氣,他不好好待在家裏,跑來打工,水這麼冰,他一定很難受。

「你不適合。」

「我——」

察覺她掙扎着想抽回手,但他握得更緊,「別再跟我唱反調了。」

他打開水龍頭,倒了點洗手乳仔細地洗凈她的手,再用一張紙巾替她擦乾。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小心翼翼,深怕一個閃神就會打破手中的寶物。

這顆尚未經過琢磨的鑽石,將來有一天會散發出屬於她的璀璨光芒,是他最想珍惜卻不能擁有的。

水真的很冰,但是心很熟。兩顆悸動的心,在冷冽的空氣中互相應合,誰也沒有開口,只是任由兩雙手沒有目的地握著。

但他的理智告訴他,是該放開她了。於是他又恢復成那個冰冷無情的解天磊,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回去享用你的大餐吧,我記得你點的是橙香雞胸,冷了就不好吃,這裏就留給我好了。」還是那麼嘲諷的笑容。

「你一定要這樣話中帶刺地跟我說話嗎?你到底討厭我什麼?會來這裏吃飯又不是我決定的,我們只是想慶祝哥哥畢業,我來找你只是關心你,我做錯了嗎?」

她很少這麼無理取鬧,甚至在他面前流淚,她一向都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管我做什麼,總是惹你討厭。」

默默地,他伸手擦拭她臉上的珍珠。

她躲開了,「我和你沒什麼不一樣,我和你一樣,都只是很寂寞很寂寞的人,很想很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就是這樣而已。」

這些話他都聽進去了,看她哭得淚痕斑斑,他也很心疼,但他仍強逼自己硬起心腸。

「你找錯人了,走吧,回到你原來的世界去,那裏才是你該待的地方。」他繼續手上的工作,不再看她。

而轉身離去的杜謙若除了止不住的淚,還發現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喜歡他。非常非常喜歡。

後來,在學校見了面,他們還是沒說話,解天磊甚至已經把她當作隱形人了,連招呼也不打。

到了期末,英文老師再三強調,如果解天磊繼續這樣要念不念的,肯定要再留級一年。

考試那天,他仍舊是悠哉游哉地看着窗外的藍天白雲發獃,一點都沒把老師的警告放在心上。

陸續有同學交卷,趁著混亂、老師又不注意,杜謙若把自己寫好的考卷丟給他,順便抽走他的空白卷,然後埋頭作答。

她……她在搞什麼啊?

解天磊拿着他的——應該說是她的考卷,不知該怎麼辦。這傢伙竟然模仿他的筆跡,連名字都替他寫好了。

而且剩下的時間根本就不夠她作答,她會不及格的,何況這還是她最拿手的英文,考壞了,實在說不過去。

「解天磊,在幹嘛?要交卷就拿上來。」監考老師在台上說。

沒法兒了,只好交卷。

果然,他考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分數,八十七分。發考卷時,英文老師對他刮目相看,稱讚有加。

杜謙若在英文這一科則是考了她先平第一次不及格的紅字,三十五分。

老師一臉不可置信,但又不敢太刺激她,只好說:「杜同學,下次再好好加油喔!」

她乖巧地說:「謝謝老師。」

回座位時,發現他把考卷揉成一團丟在她的桌子底下,她若無其事地撿起來,仔細撫平。

下課時,她又跑去頂樓找他,帶着考卷。

在頂樓見面,好像變成了他們的慣例。

她把考卷遞給他,他卻不收。

「這是「你」的考卷。」他特彆強調。

「可是上頭是「你」的名字。」她現在已經了解他的虛張聲勢,才不會被他嚇跑。

回話越來越溜了喔!看來她是執意要和他耗下去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看也不看就塞進口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口氣也不怎麼好。

「我只是想幫忙。」

「誰要你幫這種忙了?」

「你要是再留級一年就要被勒令退學,到時你該怎麼辦?」她怕他過不了關,一旦被退學,就表示他會離開,而她就再也見不到他。

「我不會被退學的,這種學店只要有錢就可以念,念到天荒地老也行。」他不屑地說。

經過他的試驗,只要他的父母肯捐錢,對學校董事會還有點影響力,他高興把高中當成醫學院來念,也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可惜這些都是心思單純的杜謙若所不知道的,她只是在意、關心他。

「你哪來的錢?打更多的工嗎?」她擔心他要上課還要打工,身體會吃不消。

「這是我的事。」

「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是真的想幫你。當學生的本分,不就是好好地念書嗎?不管將來會怎麼樣,也無把高中念完,我們學校還沒那麼糟吧?」

「你是心理輔導室派來的嗎?」

她看着他擰眉瞪眼的怪臉,笑了出來,「搞不好喔!」

他也笑了。她的倔強他是領教過的。

「領帶又沒打好。」她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打正。

惡作劇似地,他故意在她面前弄開領帶,她不以為意地又幫他拉好。反覆了幾次,她不煩,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他握住她正在動作的手。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固執?」臉上還掛着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

「沒有,你是第一個。」她抽出手,把領帶打好。她微笑着說:「加油,希望能在三年級的班上再看見你。」

那是在學期結束前,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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