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秀川是個可愛的地方,山明水秀,人人可親。我和南雁啊,出了私塾就變成小霸王,成天領着一堆「手下」四處脗躂。記得有一回,往城隍廟的路上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蜂窩,我和南雁等一群孩子興起,找來竹竿想把它敲下來,沒想到蜂群傾巢而出,我們落荒而逃,跑啊跑的,最後一起跳進秀水溪里,南雁不擅泅水,差點沒溺斃——」

這日下午,令狐雅墉難得陪她在書房裏閑聊,聊起自己成長的鄉間,他眼神漾起溫柔,露出一抹孩子氣的神情。

璇翎不禁着迷地追着他臉上煥發的神采,看得不目轉睛。

「後來呢?」她纏着他問。

「當然是把他拖上岸啊!」他笑容加深,又道:「隔天私塾里人人頭上頂着滿頭包,我們全挨了爹娘一頓打罵,那之後的夏天,南雁都被他爹押著學游水,我只輕輕鬆鬆地作陪。」

「你和南雁是從小就認識的?」

璇翎聽得神往,她只有一個妹妹,兩人都是循規蹈矩的閨秀小姐,瑩兒縱然活潑了些,從小也沒真正闖出什麼亂子,哪像雅墉他們玩得這樣瘋狂,又是搗蜂窩又是跳水潮水的,對她而言簡直是天下奇聞了。

「南雁的爹爹原本是我爹的護衛,我和南雁從小就跟着他習武,後來我爹為他們父子倆除去奴籍,南雁早已是自由身,現下是念著昔日交情,才留下來幫我。」

「原來如此。」

「翎兒。」令狐雅墉忽然執起她一隻皓腕,柔聲道:「你陪我娘回去一趟吧!」

璇翎訝然望着他,他接着又道:「再過一陣子就是我爹的忌日,你還沒向我爹請過安呢!」

聞言,她撫著隆起的肚子。她懷孕已有五個月,此時遠行妥當嗎?但見他期待的眼神,卻又直覺溫順地點頭。「你呢?」

「你有孕在身,不便趕路,所以安排你和我娘先行,慢慢乘馬車回去。我娘的娘家也在那兒,到時會有人妥善照顧你們的,至於我……等忌日將近的時候,我會快馬趕到。」令狐雅墉揉揉她的頭髮,煦煦笑着。

「那奶奶該怎麼辦?我和娘都走了,讓奶奶獨自留在家裏嗎?」

「奶奶的心愿是搬到承國寺去,和太皇太后一起修行念佛,太皇太后已經應允了,那兒負責照料的人手充足,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了。」璇翎點點頭,繼而微微一笑。

看來雅墉早有安排,說只是跟她閑聊,卻連該說什麼話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就聽他的吧!

這將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離開熟悉的家鄉,目的地是丈夫成長的鄉間,那些他描述的鄉間景緻令她非常期待。

前天被瑩兒勾起的愁緒,她已決心拋到一邊——所謂憂愁傷身,雅墉在外頭的花花世界,她根本干涉不了,何必徒惹煩惱?

沒想到臨行那一日,令狐雅墉清早就不見人影,倒是綺南雁突然來了。

只見他叼著甘草,咧開笑臉,躬身一揖。「老夫人、嫂夫人,我來啦!」

雅墉的娘親慈藹地露出微笑。「南雁,你也要回去嗎?」

綺南雁抖抖身後的行囊,笑容加深,回答道:「雅墉要我陪夫人們走一遭,順道看看我娘。」

「那太好了!」

雅墉的娘親從容登車,隨後璇翎也由丫頭攙扶著上車。朱紅大門前一片陣仗,隨行護衛浩浩蕩蕩,策馬領頭的正是綺南雁。

璇翎隔窗側看,綺南雁已斂去笑顏,濃眉深鎖地低頭和管事的喁喁交談,管事的突然眼眉一挑,往某處一瞥。璇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街邊角落停著一頂小巧華麗的鈿轎,轎簾半掀,隱約露出一截裙擺,還有一把形狀像是琴箏之類的物品,用翠綠緞布包裹着,系帶流蘇之上飾有一片碧玉。

綠琴。

鬧烘烘的腦海里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閃現這個名字。

她聽過,這是京城裏最負盛名的藝妓名號。

轎簾又被掀開了一點點,裏頭的女子矮身揭簾,揭簾的縴手皓腕掛着把桃花扇。緊接着露出半張臉容,瓜子臉蛋,艷艷朱唇,那唇一看就是誘人的,胭脂描畫得極盡精緻,微翹的唇型極盡媚惑。

霎時,瑩兒的話語一一浮現。

她和婆婆正要離開,門前卻停著這樣一頂鈿轎……瞧那管事的眼神,不可能是不相干的女人。

璇翎臉色一白,茫然回過頭。

不多時,一行人啟程,綺南雁吆喝的聲音隱約傳來。

車輪碌碌地轉個不停,肚裏的孩兒忽然伸腳踢她一下。

疼啊!璇翎咬牙忍着不讓眼淚滴落下來。

幸好婆婆一上車就閉眼歇息。丫頭坐在車頭前,沒人發現她翻湧的情緒。

她心裏像燃了把火,熊熊在燒,外表卻更加淡漠。她再度轉頭往窗外看,外頭,已變成陌生的郊外風光了,黃沙古道,青草萋萋。

不如此去不復返。

她無聲地一吁,抵靠在椅背上,緩緩合上眼眸。

顧念著璇翎有孕,車陣緩緩而行,走了將近月余才到秀川。秀川縣是個可親可愛的地方,山水寧靜,風光明媚,縱然是大戶人家,也與鄰裏間的鄉民往來頻密,處處透著幽靜與恬適,與京城的繁華富麗有別。璇翎幾乎一落腳就立刻喜歡上這地方。

入秋後,滿山紅葉,閑暇時沿着鄉間小徑走走,便滿心舒暢。

「轉眼就八月了……」

這天下午,丫頭們統統被分派到廚房裏做團圓餅,準備發送給鄉民。廚房裏擠得轉不了身,丫頭們便又分拆成兩半,其中一半趕到花園裏包餡食,嘰嘰喳喳地笑鬧聊天,好不熱鬧。

璇翎散步回來,大老遠便聽見丫頭們的喳呼聲,其中一人道:「就是啊,你們猜,少爺中秋前能趕來嗎?」

「你管這個做什麼?」

「我瞧少爺再不來,夫人就要臨盆了,少爺難道都不緊張?」

「哼,你沒聽過一句話叫「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么?有了天下絕色的綠琴姑娘,怎麼顧念得了少夫人啊!」

「話怎能這麼說,夫人終究才是正室——」

「正室?都被攆到鄉下了,還什麼正室不正室呢!」

一個大嗓門的丫鬟,拉着尖亮嗓子斥道:「照我說,要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到鄉間來祭祖,根本就不通情理!」她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沿途舟車勞頓,等祭祀結束后,肚子差不多也七個月大了,誰敢這時候趕路啊?好吧,就等兩個月後孩子生下來,還得坐月子什麼的,況且剛出世的孩子那麼幼小,也不適合遠行。瞧瞧,少夫人這一待下來,不就等於被趕出門了嗎?」

「是么?」丫頭個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約而同地唉聲嘆氣。說真的,像少夫人這樣好脾氣、明事理、文雅又端莊的女主人,素來是很受愛戴的,可惜美人命薄啊……

又有丫頭抬起頭來,說道:「咱出發那一日,門外停了一頂華麗的鈿轎,你們瞧見了沒有?總管還特地上前和裏頭的人說話呢!」

「我瞧見了,裏頭的女人抱着一把琴,那雙手啊,像十枝白蔥似的。」

「這不就是擺明著嗎?」

「好可憐的夫人……」

「難道說,我們前腳一走,那女人後腳就住進去了?」

「誰曉得……」

璇翎短暫凝立,過了一會兒,徐徐轉身,閑步往閨房走去。

那些風風雨雨的事,她懶得聽也懶得問了。

倘若,自己真是被放逐到鄉間,那麼,很慶幸那人至少還選了塊不錯的地方。

她喜歡這裏,山光水色,民風可親,就算在此終老也沒什麼不好——總強過和妾室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吧!

怕只怕,天不從人願……

璇翎伸手撫過沿途伸展出來的枝葉,幽幽地垂首。想過平靜的日子,也不是容易之事,光憑自己右相之女的身份,又臨盆在即,雅墉總得顧念她爹和孩子,斷不可能將她長久安置於此……

穿過月門,卻見綺南雁正低頭和一名丫鬟在園子前談話。只見他緊緊握着手裏的長劍,似乎神色不豫。直到發現她回來,緊攏的眉峰這才舒展。

「你總算回來了。」

綺南雁跨大步走向她,斥責道:「有孕的姑娘怎能挺著大肚子出門,卻連個丫頭也不帶?你不曉得這有多讓人擔心嗎?」

呃?璇翎瞅着他,有點被他的模樣嚇住。

「因為……後山的楓樹都轉紅了,我瞧景色很美,便循着小徑走走。」只不過出門散散步,何必如此緊張?

綺南雁似乎也察覺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稍稍退了一步,仍然皺眉,說道:「山裏難免蟲蛇出沒,況且萬一跌倒了,傷了孩子可不好。」

「是,我以後會注意的。」

「沒事就好。」

綺南雁粗魯地點了個頭,繞過她就要離開,璇翎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開口喚他。「南雁,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京?」

「嗄?」綺南雁停下腳步回頭。「我嗎?」

璇翎眸里含笑,婉言道:「是啊,瞧你整天閑得發慌,不是在亭子裏喝酒,就是在樹蔭下睡午覺。咱們回秀川已經過了這麼久,你老家那邊應該都探過了吧?那麼,還不回京嗎?」

雅墉身邊少了他,應該會感到不便吧?說起這兩人,平時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關係比親兄弟還親。原以為南雁護送她們婆媳倆回秀川,就會馬上趕回京城的,卻不知為何他竟然久留此地,就像是刻意留下來保護她們似的。

但在這山野鄉林,有誰會傷害她們?甚至還得勞動綺南雁這樣的人物?她對他所知不多,但看丈夫如此倚重他,應該絕非一般人。

「這個嘛……等雅墉來了再說,走了。」綺南雁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璇翎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心頭忍不住浮起一陣不安。

回想起來,自從來到秀川,無論任何時候,綺南雁從來不曾真正離開過她身邊……難道是雅墉要他這麼做的?

可再怎麼反覆思量,始終沒個答案。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着,到了臨盆日,她陣痛了整整一日一夜,總算產下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娃娃。婆婆高興自是不在話下,當晚便修書一封,遣人快馬把消息送回京城。

過了幾日,京城捎來回信,璇翎顫抖著展開一看,紙上只有三個字——

令狐摯他為孩子所取的名字。

「令狐摯……令狐摯……」璇翎反覆低吟,恍如夢囈。

為什麼單單取了這個「摯」呢?倘若心中有她這個娘子,就不該送她到鄉間來,不該隨意接納別的女子,更不該連她臨盆之際仍不見蹤影。

眼裏既然沒有她這個人,就乾脆讓她死心吧!

何必取這樣撩撥人的名字,擾得她不得安寧呢?

當晚下起一場雨,冰涼雨水簌簌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如泣如訴,璇翎睡在床榻上,身子翻了又翻,不知輾轉多久,仍覺得心煩。

及至夜半,睡眼迷濛間,似乎有人揭開了簾帳,坐到她身邊來,伸手輕觸她的臉。她微睜眼,卻看見另一個自己正低頭瞅着她笑,眼睛彎彎亮亮,三分興奮混雜着七分調皮。

「瑩兒?」璇翎眨眨眼,迷惑不已,自言自語道:「我作夢了嗎?」

璇瑩喉頭髮出咯的一聲,忙不迭地笑說:「是啊,你睡傻了,正在夢裏呢!」

說罷,眼睛往旁邊瞟去,霎時驟亮,驚呼道:「啊,這就是我的小外甥嗎?」

床榻邊擺着一張小床,小嬰兒正在裏頭熟睡着。璇瑩立即湊上前,喜孜孜地低呼:「好可愛的小東西……」

「……史、璇、瑩?」璇翎這才清醒了,連忙翻坐起來。「真的是你……你、你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妹妹,又驚又喜,卻不免狐疑。「你怎麼來了?」該不會又闖了什麼禍吧?

「聽說你臨盆的消息,我哪裏還待得住啊,當然向爹爹死纏活纏,非要親自來看看你嘍!」璇瑩眉飛色舞地說着。打從姐夫派人通報姐姐平安生下一名男嬰后,她就成天纏着爹娘,爹爹近來正為了朝廷里的事心煩,挨不了她吵鬧半天就投降了。於是,她當天就跳上馬車,連食宿都在車上,一路趕啊趕,硬是在五天之內趕到。

「厲害吧?到了秀川,還是大半夜呢,車夫差點兒找不到地方,幸好令狐家在這兒是有名望的,咱們好不容易逮著人問……」

璇瑩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堆,璇翎聽完了,卻板着臉問:「真的么?你來看我,娘也沒反對?」

璇瑩泄氣地橫她一眼。「是,是真的,你就這麼信不過我?」

「不是不信你,只是……」還不都她平素惡名昭彰,璇翎輕嘆一聲,無論如何,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省得將來後患無窮。「娘不是正在張羅你的婚事嗎?還肯讓你出遠門?」

璇瑩聽了,掩嘴又笑。「你不知道,咱們朝廷出大事了!你離開京城后,皇後娘娘突然得了急病崩駕,國喪期間,京城裏的百姓禁止嫁娶辦喜事,娘看我這兩、三個月內橫豎嫁不成,就不管我啦!」

「皇後娘娘崩駕了?怎麼會……」

京城裏流言滿天飛,有人說,其實皇后是被賜死的,現在朝廷里一片混亂,人心惶惶,都說萬一趙氏貴族起兵造反就慘了。」

「不至於吧……」璇翎喃喃低語,失神落魄。

倘若皇后真是被賜死,那麼,雅墉自會好好安撫趙氏的勢力。皇上已非當年莽撞的太子,若沒有萬全的準備,絕不會任意出手。

雅墉莫非是早就知道什麼,怕她擔憂受怕,才要她遠離京城?

不。璇翎搖搖頭,除去這荒謬的念頭。

她離去前,明明親眼見到那頂鈿轎了,究竟還要期待什麼?別想了,別再自作多情,別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摯兒、摯兒,瞧瞧他嘴巴多可愛。」璇瑩開心地摸著小嬰兒的臉龐,一見着他,滿身風塵疲倦都忘了,好像吃了仙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璇翎回眸溫柔一笑。「你能來,實在太好了……」

至少她還有妹妹。

老天待她不薄,給她這樣一個好妹妹,她已經很幸福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夢寐良妻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夢寐良妻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