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韓仲熙與友人小酌至深夜才到衛寧處。他本以為衛寧會如他所言等在房裏,但入門處毫無燈光聲息,轉至衛寧房前,情況還是相同,整間房子幽靜空寂,好似間無人居住的空屋。

他正要拿出火摺子點燈,忽然聽見一個輕輕的聲音出現在他身後,「不許動,否則我會真的動手。」

一個冰涼的物體抵上他的頸子,他認出衛寧的聲音。

「衛寧,你想做什麼?」

韓仲熙沒敢大意,他判斷著自已與衛寧的實力差距,想着搶下他手中刀子的可能。

他的手沒有任何顫抖的跡象,顯示他心情鎮定。

"我要離開這裏。"衛寧的口氣冰冷。

"你逃不掉的,我向官府報案,你遲早還是被抓回來。不,即使不報官,我一樣可以把你抓回來,你不明了韓家的土地有多廣,勢力有多大。"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衛寧顯然已經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口氣堅決肯定,沒有一絲動搖。

"你有想過被抓回來之後,我會怎麼對付你嗎?"

"相信我,最糟的我已經遇過。"頓了頓,衛寧回了這句話。

"你想上哪去?"

沒有回答。

在黑暗中韓仲熙看不清楚衛寧的身影,僅知他身手出乎意外的靈活,行走動作皆沒有發出聲音;趁衛寧思考的時間,韓仲熙的眼睛終於習慣黑暗,他能夠轉頭看清衛寧認真的臉,與一雙漆黑的眼睛。

"你買我的費用我會想辦法償還,就此告別。"他安靜的說,沒有緊張與懼怕。

韓仲熙看到衛寧眼中視死如歸的表情,這表情在他初次見到衛寧時也見過。

他到底在逃什麼?

他皺眉,但沒時間繼續深思這個問題。

"你走吧,我不會攔你。"韓仲熙的聲音很低,"但你能答應嗎?如果你被我找回來,你就是我的了。"

還是沒有回答。

"告辭。"衛寧終於說。

"再見了,衛寧。"

為何這一句話帶着幾許溫柔?衛寧既驚訝韓仲熙的大膽,也不解他對自己究竟是何種層面的情感。

雖然韓仲熙似乎真的有意讓他逃走,但衛寧不可能如此輕易相信他人。在過去這些日子當中,他已經學會如何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所背叛,被長年相處的夥伴迫害。

他淡漠一笑,再度道歉:「失禮了。」

尚不解衛寧話中的合意,一個黑影掠過,韓仲熙後腦上一陣劇痛,連聲音也來不及發出,便陷入真正的黑暗之中。

*****

「人逃了?:承歡聽到下人前來報訊,登時笑出來,「這人真奇怪,來這裏好一些日子了,什麼時候不逃,偏偏選昨天晚上。」

「是啊,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

「老爺怎麼說?」

「老爺當然生氣,帶着一些人出去抓,才剛出發。」

「夫人呢?」出了這等大事,當家主母還能不聞不問嗎?承歡非常好奇。

「夫人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還不知道這件事,問門房的小廝、守夜的保鏢,沒人看見有人離開,牆這麼高,門又統統鎖著,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麼不見,全家正亂著,就等老爺回來追究責任。」

拿了些錢打發走打小報告的小廝,承歡悠閑的在房前看幾個園丁整理花圃。他憑欄而站,嘴邊噙著一個微笑。

不論何時,他的微笑都是開朗且愉悅,讓人以為他正為了什麼事情高興。

他的笑容一直充滿順從與被馴服的溫柔,極易博取到客人的歡心,從小到大,他便是依靠着客人的歡喜與否過活。

承歡,他的名字也隱含着這般含意。

他無意去揣測衛寧為什麼要逃,人各有志,一個人做任何在別人眼中荒謬的事時,其實多半有他不得不然的理由。

他只是很感興趣,這裏距衛寧的故鄉有千里之遙,他無依無靠,從何而來的勇氣?

「唉!喜歡冒險的人可真多。有勇無謀。」承歡掩嘴笑,方抬起手來,就想起衛寧拍下他手掌的神情。

他眼中沒有任何不屑,僅是說:「你該改掉這些小動作。」就像個兄長般溫言相勸。

來韓府兩年,若真有心,這些在青樓當中養成的言行舉止早該遺忘了,但偏偏許多客人看到他殘留的習慣行動,面露輕視之色,拿言語或行動試探他,以友好為名,行騷擾之實。

一股傲氣與倔強反倒讓他故意保留了這些動作,要所有人知道他並不以自已的出身為恥。

一個人的出生又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憑什麼瞧不起人!想到往事,承歡還是生氣。

但回想到衛寧,他心裏一軟。才接觸兩回,他便能肯定衛寧是個正直的好人。

「承歡少爺,這些花我們種好了,您還需要哪些?」園丁工作結束,前來稟告。

在韓家,大家以少爺稱呼承歡,與韓仰玉同輩。

「這些夠了,你們回去吧。」承歡指揮他們下去。

就如他對衛寧所說,在這個家裏,只要韓仲熙不在的時候,他擁有完全的自由。

承歡回房去,將四面的窗打開,四周杜若、蘅蕪的香氣隨着空氣飄進來,他執起筆,沾了些朱墨開始臨摹起窗外的幾株紅花。

有時,他會趁韓仲熙不在家時出府,去市集走走,找些樂子,今天他想安靜獨處。

畫完一幅,已經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日頭高掛,斜斜地照進房子當中。

承歡不想喚人送飯菜來房裏吃,突聽見隔壁房間有聲響,便走出門去察看。

方推開門,一雙手伸過來,將他抓入房間當中,從後面摀住了他的嘴。

「別聲張。」

承歡點了點頭,身後的人才放開手,果不其然,是衛寧。

「衛寧?你怎麼在這?」承歡訝異的說,發覺衛寧臉色慘白,必須扶著牆才能站立,他連忙伸手扶住他。

「你又病了嗎?」

衛寧點點頭,冷汗一滴滴的從額上滑落,十分痛楚。

「我舊傷還沒好,你能不能收留我一天?」

這男人快倒下去了,承歡連忙將他扶到床上去,摸一摸,他身上已經濕透。

「我去拿衣服給你換。」承歡急道,難怪衛寧一入韓家就休養了幾個月,原來他不是裝病。

「你……你能不能幫我逃出這裏?」衛寧撐著一口氣問,意志的堅定卻敵不過肉體的虛弱,這讓他深深痛恨起有心無力的自己。

承歡深深看着他,想了想,搖頭,「不行。」

「至少,把我藏起來?」

承歡再度想了想,片刻,他晶亮的眼轉轉,揚起燦爛的笑,「可以是可以。但我得先警告你,我這人的嘴一向不牢,若被人盤問,可能三句五句就把你供出去。到時,你可不能怨我。」

「不要緊,我相信你。」衛寧虛弱的笑,只要再休養一日,他一定能逃離這裏。

承歡神情怪異地再看衛寧一眼,心情突然變差,他道:「反正你就先在這間房子待下吧,老爺現在不在,自然也沒人來盤問我。」

他有什麼好信任?真是的!

承歡轉身走掉,平生首次有人當着他的面說信任他,他的心裏卻一點都不開心。

*****

「昨天晚上有沒有吵到你?」承歡坐在衛寧旁邊看他吃東西,突然冒出這句話,他笑咪咪的說,口氣帶點試探的意味。

衛寧反問:"你指的是?"

還裝傻呢!承歡笑。"昨夜老爺到我房裏來過夜,你都聽見了吧?"

是聽見了。衛寧本來怕承歡不好意思,所以隱瞞着不說,沒想到他自己反而把事情挑出來說,臉上沒有半點尷尬。

"嗯。"衛寧點頭,正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道歉了,這牆薄,根本隔不了聲音。"

回想到昨天聽到的歡愛聲,衛寧臉上熱辣辣的,自己不但聽了,而且是豎起耳朵聽。

自己也是人,難免也會有這方面的好奇心,可況以前在楊家時男女之間的關係雖然混亂,但並未碰過愛好男風之人,不免就想開開眼界。

他低垂下頭,沒敢透露自己真正的感覺。

"板着臉是沒用的,更教人覺得你在意而已,還不如微笑以對,更能掩飾心情,你說對吧?"

抬頭看到承歡洞悉一切的目光,衛寧果真笑了起來。

「瞧,這樣不是好多了嗎?瞧不出來你在想什麼。不過,你是在笑我嘴巴沒遮攔,或覺得我很有趣是吧?」

承歡故意甩甩袖子,輕桃地說:「我有趣是應該的,我生來就是要給人說笑用的,我也只有這用途而已。」「承歡,別人看不起你不打緊,一個人絕不可以看輕自已。」衛寧面色轉為莊重,正色道。

「我知道。」承歡笑容不見了,他悶悶的說,別過臉去像在鬧彆扭。

沉默了一會兒,他道:「你現在怎麼辦?每個門上都有人防守,你一個人出不去的,你又何必自討苦吃。」

「事在人為,只有做與不做的差別。」衛寧堅定的說。病弱時的衛寧陰柔孱弱,與病癒后的堅定剛強相比,形成相當強烈的對比。

「我想過了,你找條繩索給我,牆雖高,一條繩子也夠用了。」

承歡眼睛轉轉,面露難色。「沒名沒份的,叫我怎麼弄條繩子來?告訴他們我要找東西上吊嗎?」

「拜託你了。」衛寧溫和的請求,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

*****

韓家雖然是深宅大院,佔地遼闊,但所到之處,依然處處都是婢女家丁,根本找不到偏僻的角落。

先是在牆邊遇上丁打掃的傭人,爬牆無望;躲到水塘的假山附近,又撞上送飯去給夫人的婢女,承歡只好帶着路不熟的衛寧東躲西藏,最後藏身在兩棟房子的陰影當中。

「你也瞧見了,韓家不是你隨便逃得出去的。」承歡笑嘻嘻的說。

「我們只需要等待。」衛寧很鎮靜,沒有絲毫驚慌。

「不是我們,想逃的只有你而已。」承歡身上很香,起先以為是一些胭脂花粉的否氣,後來才發現是一種天然的花香,雖然甜膩,但聞久之後反倒令人喜歡。

「承歡,你靠得太近了。」衛寧提醒他,因為承歡整個人都趴在衛寧身上。

「不要緊,我不在意。」我會在意啊!衛寧心暗道。

也許是因為昨晚的偷窺,衛寧特別感受到承歡的存在,他年輕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不至於反感,只覺得臉上熱熱的,微感尷尬。

「別害羞。」承歡看穿他心思似的,對他一笑。

衛寧也回了一個笑容。「我沒害羞。」

「學習力真強。」被自己教導出來的虛偽笑容敷衍,承歡略感不是滋味。

「別動,有人來了。」衛寧聽到腳步聲,壓低聲音說。

腳步聲走到附近,猛然停住,接着,一個聲音響起:」承歡是你嗎?」

天!竟是韓仲熙的聲音,他們相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驚慌。

「老爺一定是聞到我身上的香氣了。」承歡皺眉。

「這……怎麼辦?!」連衛寧也不禁驚慌。

聽見腳步一步步往這裏接近,衛寧心中沒半點主意,想拔腿就跑,只怕更露形跡。

「好吧。」轉瞬間,承歡已經有了決定,他推開衛寧往外走。

衛寧對於這突發的狀況,只能繼續縮著以不變應萬變。

「老爺。」承歡轉了個彎,走到韓仲熙的視線範圍內,笑着說。

「我方才就聞到你身上的味道,你果然在這裏。」韓仲熙聲音低沉傲慢,帶着切確的存在感,衛寧神經再度繃緊。

「我無聊出來走走,老爺既然來了,不妨一起散個步?」承歡笑着邀請,光聽聲音也能想像出那一臉燦爛的笑顏。

衛寧不由得佩服起承歡,在這緊張的情況下依然鎮定如昔,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

他凝神靜聽下去。

「你方才躲在那邊做什麼?」

「我從那條路過來。」

「那條路直通往前面主屋,我沒見你過去,你真是從那條路過來?」韓仲熙的口氣犀利,懷疑早已經悄悄融入聲音當中。

外頭靜了一靜,空氣中帶着緊張。

「老爺,你在懷疑什麼?」承歡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試探。

而韓仲熙也沒讓他失望,直接說出懷疑。

「沒什麼,只想告訴你,如果讓我發現你有任何瞞我的事,我馬上把你送回去。你知道,我一向最討厭被人欺騙。」這句話說得漫不經心,沒有虛張聲勢,卻充滿威脅的意味。

「老爺,從以前到現在,我瞞過你什麼?只要你問,我是一定肯說的。」

承歡又用歡場的語調說話了,衛寧心中嘆息,如此活潑英俊的男孩卻有如此多惺惺作態的惡習。人必先自重而後人重之,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說說他。

陽光漸漸照到衛寧躲藏的角落中,他縮了縮身子,以免陽光照出他的影子。

「那好。我問你,衛寧在哪裏?」

周遭安安靜靜,兩個人都在等著承歡開口。

承歡會不會將他供出?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承歡是韓仲熙的人,按情按理,他都沒有幫自己的必要。

衛寧低頭等著,看自己眼前的黃土地上,突然覆上陰影。

韓仲熙不知何時已經到了眼前,僅在咫尺之間。

「又見面了,衛寧。」韓仲熙冷笑着說。

衛寧看着他,嘴邊也不禁笑了,人性如此好預料。

他沉靜地盯着韓仲熙。

「我早說了,我這個人的嘴不牢。」承歡跟在後面過來,指著自己的嘴巴。

他嘻嘻笑着,沒半點罪惡感的轉向韓仲熙,給了他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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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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