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的話音未落,樹林里驀地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點外族的腔調,似乎只在我們幾十丈外:「你們此時再走,已然遲了!」

火堆被我撲滅,林中本是一片漆黑,隨着一聲清嘯,—股濃郁的油脂氣味傳過來,如同喚起了古老的符咒一樣,無數支火把突然同時亮了起來,婉蜒向京城的方向,連綿數里,竟是看不到邊際。聲音傳來的地方,更是被照得亮如白晝。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覺得心頭一陣陣地發寒。

整座森林,竟是佈滿了數不清的士兵!而這許多士兵,竟也能在我周圍潛伏得如此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鎧甲,容貌粗獷,表情兇惡,有的人脖子上還戴着—大串人骨頭穿成的項鏈,站在後排的人手中的大刀長槍灼灼的閃著寒光,仔細看過去,上面隱隱的還附有擦不掉的血跡。

如此大的陣勢,如此高明的手段,如此強的陣容,這樣的軍隊,只要見過—次就絕不會忘記,雖然我極不願承認,但是來人的身份還是無法改變,他們是……蠻族……

無論是遷都還是守城,都已經為時過晚,足以給京城帶來血與火的蠻族!

蠻族的紀律天下聞名,火光一閃之下,周圍卻猛然響起了齊齊的抽氣聲,離我們最近的一大圈士兵手裏的火把驀地都掉在了地上,與初冬堅冷的地面一接觸,亮光又變得森暗,忽明忽暗的照過來,這許多人看上去卻有點像是廟裏的木雕泥塑。

低沉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

其中隱含着一絲絲的不悅,聲音雖低,卻已足以使這些出神的士兵回過神來,手忙腳亂亂地撿起火把,凶神惡煞一樣的人看起來卻都像是遇到了天敵的猛獸。火光一下子又變得明亮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緩緩地走了出來,淺棕色的皮膚,刀削一樣的臉,身上佩著一柄大劍,看上去冷酷英俊:「只不過是一個稍微漂亮—點的人,就值得你們這麼……的……」

他的話聲突然頓住,像是突然看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眼中盛滿了驚訝與愕然,整個人也愣在了當場,空氣滯住,在這短短的對視里,我卻只在看到了他身上掩蓋不住的殺氣與血腥,眼前的這個人,如同他的外表一樣,原本只該是地獄里的修羅。

面對這樣的人,我又要如何保住我最重要的三個人呢?對視良久,我心中只是憂鬱,他的眼裏卻是閃過掠奪的光芒:「你是誰?名字!」

「楚……無憂。」寄名無憂谷,我只願無憂而不可得。

「男人?」

「……當然。」緊張時刻,回答這樣話的挫敗感卻一點都沒有減少。

「沒有關係!做我的人吧。我是北蠻王拓邑,是你,也將是你們所有中原人的……王!」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是一座山,沉沉地投射到我們四個人的身上,狂氣逼人。

對於拓邑的提議,我只覺得屈辱,可是現在卻不是能夠意氣用事的時候。

「你們是怎麼到了這裏的?」

不答反問,我急於知道他們如何能夠無聲無息就來到這裏。拓邑的眼睛緊緊的盯住我,—瞬不瞬,那種肆無忌憚的樣子,如果不是我有所顧忌,絕對會馬上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他倒是很樂意為我解惑:「中原人太笨,要想瞞過你們的耳目來到這裏,實在是容易至極,只不過以前的北蠻王都沒有想到罷了。」

淡淡的語氣里滿含對自己的自信與對別人的嘲諷。

「如果,把守住進京的道路,那麼凌關被破的消息就不會太早的傳過來,如果,走的只是山間小路,那麼看到你們的人一定不會太多……」

他眼裏的殘忍突然加重:「如果,殺掉所有見過他們的人,那麼,當然就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來過!」

「你們竟殺了所有見過你們的人?!」

瘋狂的感覺驀然席捲了我的全身。

荒野小村,世外桃源,人不會多,可也,不會太少,為何林子中會有這許多的陰森鬼氣?那必然是緊隨他們而來的不散冤魂。

拓邑大笑起來,像是對待膽小的寵物一樣,語氣親昵又無奈:「死一兩個人又算的了什麼?無憂,明天我才能讓你看一看什麼才是真正的死人呢。把你手裏的玩具收起來,乖乖的過來吧,不然,就算是你這樣的天姿國色,我也不會手軟,捨不得同他們一起放在城門上,我總還捨得掛在我自己的寢宮裏!」

我身後的馬匹突然長聲嘶叫起來,我要逃亡,帶出來的自然是千里良駒,沒想到這樣的寶馬良駒,能抵得住變故驟生,光明乍現,卻擋不住拓邑的一身殺氣與兇殘,遠方山谷中隱隱約約地跟着傳出幾聲馬嘶聲,來的,也並不僅僅是蠻族的步兵!

而這裏,卻已是京城近郊……

劍琴信蘭威遠都不會武功,他們都是我最珍惜的人,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他們有任何的損傷,形勢極其不利,但是儘管不願承認,看拓邑這樣了對我感興趣的模樣,利用這一點,四個人一起全身而退也許不是那麼艱難,可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所能想到的卻只是剛剛賣糖葫蘆的小姑娘,甜膩的聲音—遍一遍地只是在耳邊回蕩:「幾位走好……幾位走好……幾位走好……哦……」

紅紅的小襖,不知道沾上血之後又會染出什麼顏色?那種顏色,可是叫做死亡?

我曾天真地估算過,當暴風過後京城裏那許多的燈火還會剩下多少,卻沒有發現,原來當一艘行駛在海里的大船進水沉沒的時候,無論這艘船曾經亮過多少盞燈,最後剩下的都只會是海市蜃樓。

沈靜只不過是一個聰明陰險過頭的人,卻並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神,面對着這樣的蠻族,這樣的突擊,他也註定要就此跟着京城一起走向毀滅,這樣一來,我的仇倒也算是報了,只是面對這樣的一切,我真的能就這麼放開,從此跟威遠信蘭劍琴就此遠走天涯,無愧於心嗎?!

答案很簡單,也只有一個:我不能。

我可以不在乎榮華富貴,我可以走出師兄們慘死的陰影,我甚至可以放下對沈靜的仇恨,但是要我真的就這樣對着滾滾紅塵,生靈塗炭只做一個旁觀者,我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

是真的……無法做到……

那麼首先要保的,是劍琴三個人的性命,一步一步來,只希望最後我還能留住什麼。

直視拓邑,我改用蠻族語跟他說話:「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了我的朋友們嗎?」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

拓邑話里興味十足,卻沒有正面答應我的要求。

「給我你的答案。」

「無憂,你能活着,已算是僥倖,你不該再要求太多。」

像是在勸慰一個貪心的孩子,拓邑的語氣輕柔,但其中的殺意卻隱隱的透露出來了,只要我再遲疑一下,信蘭幾個人的人頭可能就要不保。語調不變,冰刃直接比向了自己的喉頭。

「給我你的答案!」

「把劍放下。不然連你我也不會留!」拓邑的眉頭略略打了一個小褶,面對我這樣反抗而他又不想下手殺掉的人,他表現得明顯煩惱。

仰頭直視他,我的姿勢不變,表情不變,眼神也沒有變,心中已經感覺到一絲喜悅。拓邑的反應證實了我的計劃可行,他並不是真的想要我死。

「給我你的答案,北蠻王。」

劍尖離我的咽喉越來越近,長時間的沉默過後,拓邑終於嘆了一口氣。

「楚無憂,不要以為你總有這樣的運氣,把你的全部給我,那麼我就放了他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笑了一笑,「北蠻王一諾,不知能否值得千金?」

拓邑的臉色一變,還沒有說話,冰刃已經被我拋在地上:「不管怎樣,我相信你。」

給足拓邑面子,我賭他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我這樣一個有趣的玩具。在大軍之前失信於人,於他也沒有什麼好處。

轉身背對拓邑,我拉過劍琴的手,把一塊玉佩交給他,悄悄說道:「你們先走,我擋他們一下隨後就來。你拿着這塊玉,向東直走到森州衛家莊找莊主衛展亭,就說是我讓你們去的,他自然會好好照顧你們,路上千萬不要停留,我們到了那裏再會合。還有……信蘭和威遠,就都交給你了……」

劍琴一把握住我的手:「楚寒,你要怎樣?」

「只要你們先走,我一個人脫身就容易得多。」我說得輕鬆自在,卻是深知做起來的艱難,更何況,我想要做的,並不僅僅只是逃走這麼簡單。

劍琴愣愣的望着我,眸深如海,突然咬了咬唇說道:「你放心,楚寒,我必不負你所託!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信蘭給打斷了,信蘭從拓邑等人出來之後就一直沒有說過話,雖然臉色鐵青,但還是很鎮定,這時突然也伸手拽住我的手,聲音雖小,其意卻堅:「楚寒,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愣了一下,「信蘭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的武功你還信不過么?只要你們能平安無事,我要脫身自然容易。」

信蘭的眼裏卻突然蒙上了一層水霧:「楚寒,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怎會不知道?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啊,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等我長大?!」

他閉上眼睛,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一直淌到尖尖的下頷,滴到地上:「答應我好不好?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

抬手拭去信蘭瞼上的淚,我心裏感動,卻不想讓他再來操心,因此答得爽快:「好。我答應你。」

「你說的話能信嗎?!」信蘭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你敢說,這場戰爭,你真的會一點兒都不插足,就這麼放手?別人的事,永遠都比你自己重要,你要是真能就這麼放開一切,那你也就不是我所……我所……」

信蘭的大眼睛望着我,語氣激烈,卻又突然遲疑起來,而後停下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一邊一言不發的拓邑,滿瞼掙扎不甘,終於跺了跺腳說道:「不管怎樣,記住你的承諾!」

並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卻是驀然驚覺——

我欠信蘭,良多。

先是沈靜,後是拓邑,放棄了王爵,背叛了一切,拋家舍父,只為了能夠幫我,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我擔心……區區一個楚寒,哪裏就值得你付出這許多呢?

比起師徒,我與他之間倒是更像父子、知己,既然家人之間,並不需要彼此說抱歉。那麼,我只要認真體會他帶給我溫暖,似乎也就足夠了。

「我答應你,信蘭。」

慎重地把我的承諾重複一遍,這是此生我最想要守住的一個諾言,信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那一瞬間,我告訴自己,不為了別的,只為了能有他再見一面這個理由,楚寒都要努力活下去……雖然我並不能夠決定,到了最後自己會不會是食言而肥的那一個人。

看了眼呆立在一邊不說話的威遠,我把這對雙生子的手拉在—起,這孩子,拓邑還沒出來之前就一直在一邊獃獃地看着我發愣,一點心機都沒有的樣子,已經被信蘭製得死死的,整件事中,反倒是最為無辜的那一個人。

「信蘭,雖然你才是弟弟,但你可不要大欺負威遠哦。」

威遠這才回過神,笑得……應該算是純真吧……

「信蘭那麼柔弱,怎麼會敗負我呢?楚……先生,你也多……保重……」

他話說別一半,突然又停下來,魂靈兒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信蘭拉他,最後看了我一眼,輕輕說道:「哥,咱們該走啦。」

北蠻軍隊佈滿了大路兩旁的樹林,我斜倚在路邊的—棵大樹榦上,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上馬沿着大路,先是向北,接着在拐彎分岔處折而向東飛奔而去,一直走到點點火光的盡頭,我看不到的地方。

心知肚明,今日一別不比以往,蠻族—到,從此後中原大地上烽煙四起,真的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可是不管有多麼的艱難,只要他們活着,楚寒活着,總就能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畢竟人生本就在於希望。

回過頭來,我對着拓邑說道:「拓邑王,我的事都了啦,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拓邑臉色陰沉地看着我跟信蘭劍琴威遠三個人話別,一直沒有說話,聽見我問話,好半天才說道:「楚無憂,我要你今生今世都不再跟他們見面。」

「……隨便。」

為王者的通病,自己的東西,就再也不想給讓別人看了。這個時候我對他卻是言聽計從,就是他說太陽是方的,雲彩是金子做的,我也都不會反對。

拓邑冷冰冰的俊臉展顏一笑,血腥味雖在,看上去倒不是那麼不順眼了:「很好,你過來。」

火光輝映之下,他站得高高的,被一眾侍衛簇擁著,看上去真有一代王者的風範——可惜身為修羅,卻只會為所有人帶來血和殺戮。對着他媚然一笑,我柔柔地說道:「拓邑王,為什麼你不自己過來呢?」

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拿腔做調,非我所願,只是他身邊人多,動手之後,我會很麻煩。

拓邑大笑走了過來:「你這個妖精!」

「……」

努力壓抑住欲嘔的感覺,我在心裏面數着他的步子:「十、九、八、七、六、五……」

血液開始在身體里四處流竄了,我從來都沒有這麼緊張過,京城中那許多百姓的生命,就全在此一舉了!

「四……三……二……」

就是現在!我猛然抬頭,直視拓邑,眼中盈滿了煞氣,—直藏在袖子裏的一把匕首如飛一樣滑了出來,火光下打了一道立閃,直向拓邑的胸口刺了過去。

「你?!」

拓邑的眼裏閃過極度的愕然,愣了一下,才回身左側,右掌同時擊向我的肩頭,一股雄渾的力量撲面而來,他的武功跟哈森不相上下,真要比鬥起來,我佔下風,但是我們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他又一點都沒有防備我,匕首順着他躲閃的方向到了—道深深的弧線,還是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右胸,傷雖重,還不至於死人。雖然不能要他的性命,但是能夠傷他已經足夠了。

拓邑本身武功高強,想要在干軍萬馬中取他的首級,我就是死了,只怕也未必能夠如願,更何況,他雖是北蠻入中原的主因,但是北蠻兵已到了這裏,他的死卻不可能是這場戰事的結束,就算沈靜最後能打敗沒有拓邑的北蠻,那個時候只怕京城也巳變成一片焦土。

我要的只不過是逃走的機會,一個能讓我向城中報訊的機會罷了。

中原軍隊雖然不如北蠻兵強,但是其中也不乏精乒良將,又有沈靜哈森那樣的人在,只要能有所防備,守過這幾天,那麼就並不是沒有打敗北蠻的可能。

順着拓邑掌風的來勢翻身向樹林外掠去,羽箭飛來,有幾支堪堪與我擦身而過,更多的箭頭卻又不斷地飛過來,幾十條迅捷的黑影緊緊盯上來,只要我—個閃神,就會就此萬劫不復。

腳下加勁,我不敢稍做停留,身後傳來蠻語的叫罵聲,不外乎是要將我碎屍萬斷之類的喝罵,一片渾亂宣囂中,拓邑那陰狠低沉的聲音卻格外讓人發寒:「守住路口,不要讓他回城——」

「傷他可以,但是不要殺他,我要活口!」

地獄魔王一樣的聲音聽不出人類受傷後該有的痛苦,從話語中帶出的狠意卻讓人不寒而傈,要是真的落在他的手裏,只怕我會生不如死吧。

層層疊疊的火把極快地流動着,在我與京城之間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寬闊的銀河,真要這樣回城,不要說我自己逃不了,就算是我能有牛郎織女的本事,招來喜鵲為我搭起一座橋來,只怕等我千辛萬苦的殺回城中,京城已將是北蠻所有。

這個時候,我無比感激曾讓我詛咒過千萬遍的無爭沈靜,做勢向北沖,把蠻兵都吸引過去之後,我立刻向西折去,幾裏外西北方,重重山林之內,座落着無爭和尚的小廟。

而那裏,有着可能會救了所有人性命的……信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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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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