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無爭大怒,「這裏會有什麼危險!?你倒是說說看!」

「無爭大師。我說的又不是你這裏不好,而是他們的處境不妙,你有什麼好緊張的?算了算了,我可不跟你糾纏不清了,要怎麼做都是飛雪姑娘的主意,與我無關。」

無爭的臉色頓時變得相當的好看。

「大師,對不住,我這位朋友只不過是關心他們,才一時間說得過了點,他並不說大師這兒有什麼不好;更何況,大師的手藝天下無雙,在這裏能多待上一天,也是好的。」劍琴忙過來勸他。

無爭臉色稍霽,對着飛雪說道:「兩位看着辦吧,我現在也不敢留客了,免得誤了你們的大事,現在你們要留就留,要走就走好了。」

飛雪沉默半晌,說道:「我們留下來就是,只不過太過麻煩大師了。」

「有什麼麻不麻煩的?我很少見到能像你們這樣重情重義的人,姑娘你對這小夥子這麼好,老和尚又豈會吝惜一餐了?」他又抬頭看了看我,「我可不像某些人,只會貪生怕死,一點都不為別人考慮!」

我一笑而過,話已經說到,他們願意怎樣,那都是他們的自由了,何況我也只不過是一時的感覺罷了,雖然我的預感向來都沒有什麼差錯……這是他們自己的人生,我的閑事已經管得太多了,我搖搖頭自已向後院走去。

劍琴看出了我的不快,幾步趕上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麼,真的生氣啪?」

我回他一笑:「怎麼會?要是這麼點小事都要生氣,我現在早就成了八月十五的青蛙啦。」

「你以為你現在的樣子就不像么?」劍琴噗哧一笑。

我故作生氣狀:「好哇!你敢笑我!」

一路上追打着劍琴出了後門,心裏頭剛剛積累下來的不快和危機感一下子煙消雲散。

小廟的後院也很美,到處種滿了奇花異單,好多小麻雀在啄散在地上的殼了,東面牆邊,一大群的鴿子正在散步。

劍琴伸了伸懶腰,「每次一到這裏來,我就總會有種想要修仙得道的感覺。」

「你想修仙得道?那你可得好好研究一下煉丹採藥。」

「然後變成一個煉丹術士?我以為你來做這些還差不多。」

劍琴的口才不害怕的時候一向不差。

「咦?你看,這是什麼?」

他突然蹲了下來,手指撫上一朵暗藍色的小花,小花的莖極細,泛出墨綠的顏色,花分七瓣,孤伶伶地立在頂端,連—片葉子都沒有,算不上好看,但是仔細看過去,卻有一種別樣妍媚的感覺,微風吹來,一陣淡淡的異香撲面而來。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很好看。」想了想,又說:「我以為你的興趣只在狗尾巴草呢。」

「……」

劍琴一下子無話可說了,我佔了一向辯才無礙的劍琴的上風,心裏頭老大的得意。

前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離得老遠就聽得見盧陵在大喊:「小鳥!小鳥!」

飛雪柔聲的替他解釋:「這些小的叫麻雀,大的是鴿子……盧陵乖不要吵,不然小鳥就要飛走了……」

我和劍琴站在角落裏,他們看不到我們:「盧陵,等明天咱們就走得遠遠的,也像這些小鳥一樣……你不是最羨慕那些會飛的小鳥嗎?明天以後咱們可也要長翅膀了,我們可以到關外看那些鷹,雪鵬,江南有名的鴛鴦,這像咱們兩個一樣……你還曾經說過要送我一隻白鵬,這回我看你要怎麼送我……」

聲音越來越小,不知是在傷心還是在害羞,我和劍琴大氣也不敢喘,如果早知道她要說的是這些,我們就先打招呼了。這位飛雪姑娘脾氣大,臉又嫩,知道我們兩個明目張膽地在這裏偷聽她的情話……她非宰了我們不可。

「小鳥會飛……」

盧陵卻是一點都沒有理會飛雪的話,只是獃獃地看着小麻雀一隻只的飛上樹梢,像是覺得很神奇。

「我為什麼不會飛?」

這可真是傻話了,人又怎麼會飛?

飛雪臉上的淚卻滴了下來:「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念念不忘着想飛?你說皇宮裏是個牢籠,你說羨慕自由自在的口子,你說想要帶我一起離了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可是你可能想到他們那些殘忍的人會用這種手段來斬掉你的翅膀?盧陵,盧陵,你為何要生在皇家呢?」

我跟劍琴同時心中巨震,眼前的少年竟然會是皇室中人!

……是啊,我當真是糊塗了……盧陵雖然神智不清,但是那一身與生但來的貴氣是騙不了人的,除了皇家,還有什麼地方能養得出這樣的人來?

盧陵,盧陵……他應該就是那個當今天子最小的皇子,五歲能詩,七歲能文的盧陵王沈意了!他的相貌我看着眼熟,現在想一想,卻是跟沈靜沈淵兄弟倆有幾分相像,只不過那兩個人眼中的銳氣太過,盧陵卻是細緻至極的樣子,所以我一時間沒有想到。

心裏面一下子升起一陣陣的惋惜同情,盧陵王是天下間有名的才子,雖然說生於皇家,卻沒有一般王公貴族那樣豪奢的風氣,甚得皇上的喜歡——現在看起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沒聽說過盧陵王與人結過什麼怨,能使出這種手段來對付他的人,除了他的兄弟,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麼別的人。

再嘆一口氣……盧陵王,真的很難想到他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不過不要緊,盧陵,他們把你的翅膀斬斷了,飛雪就來做你的翅膀,天涯海角,咱們兩個都在一起,不管到什麼地方,誰也不會拋下誰……咱們原來也是說好了的……誰!?」

一道寒光突然向我們兩個射了過來,我忙拉着劍琴往旁邊躲去,一柄雪亮的飛刀顫顫微微的就釘在了劍琴原來腦袋所在的地方。我跟劍琴兩個聽得入神了,也就忘了掩飾身形,以飛雪的武功自然立時就查覺了。

「住手!住手!是我們!」

眼見飛雪又要出手,我連忙大喊,飛雪停了手,臉上卻仍然沒有好氣,一雙又邪又美的眼睛閃著凶光,天色已暗,看上去真像是夜晚來索命勾引人的女鬼,說不出來的妖媚詭異:「你們為什麼鬼鬼祟祟的躲在那裏?!」

我大呼冤枉,「飛雪姑娘息怒,這裏可是我們先到的,誰會想到你們兩個馬上就來了?這個,你可不可以把刀子先收起來……我們兩個真的什麼都沒有聽到……」

飛雪的臉上又羞又惱,真有點想要把我們兩個殺了來滅口的架勢。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知道盧陵原來就是盧陵王沈意後,我心裏面一下子對他們升起了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我微笑看向飛雪:「飛雪姑娘,不知道你和盧陵公子成婚了嗎?」

「沒有。但我終將嫁他。」

飛雪的臉色更壞,劍琴被嚇了一大跳,剛剛回過神來,聽到我這麼一說,頓時露出無奈的神色,怨怪我在這個時候又提出這麼個要命的話題來。

我沒有理他,逕自說出自己的想法:「反正你們也要住上一晚再走,這裏沒有別人,你們不如就在這裏拜堂成親好不好?以後做什麼也就方便多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就來當媒人好了。」

飛雪臉上的紅色更甚,不過其中的惱怒之色卻漸漸地消了。

劍琴笑睨我一眼,像在笑我的古怪心思。

「你們兩個前途未卜,還不知道明日一別將來咱們還會不會再見,如果現在能成親,將來就是你們真的有什麼事,我們也都不會再有遺憾了。」

我不知道盧陵王有多喜歡飛雪,但是像飛雪這麼一個倔強的性格,如果盧陵王不是深愛她,她也絕不會對他有這樣的深情,不會說出盧陵王喜歡她的話。

「飛雪姑娘怎麼說?你要是不說話,我可就當你答應了!」

我大笑,拉了劍琴,一起向前院走去。

劍琴有點擔心的說:「這裏是無爭大師的地方,你就這麼答應了,不知道大師會不會生氣?」

我冷笑:「無爭大師出家不過是為了向善,他都能拼了性命不要地收留他們,又哪裏差這小小的一點規矩了?」

劍琴搖頭,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對無爭有這麼深的敵意,他不會明白,我這麼懶散的一個人,如何會閑着沒事來找氣生?我瞧不上眼的人如何能讓我看他們一眼?!

我只是覺得無爭這個人實在是有點危險罷了,讓飛雪他們快走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但是我總怕要是真的有什麼變故,現在再走,只怕已然遲了。倒不如在這裏,我或許還能照顧一下他們——如果沒事當然最好,也可以了了飛雪和盧陵的一個心愿。

「我們去多找一些紅布之類的,信蘭和威遠正好就做花童,咱們今晚也都不回去了……我還是第一次當媒人呢。」

我顯得興緻勃勃,劍琴笑看着我,說道:「楚凡,你真的跟我想的很不一樣,最初看到你的時候我還在想這個人又陰沉又無趣,現在看起來無趣的反倒是我了。」

「……你現在才知道呀?」

我回他一笑,心裏面卻在暗暗的心驚,原來來京這短短几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變了么?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裏不再被往事填得滿滿的,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也能夠單純的隨着一句簡單的話而快樂?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前不再瀰漫着那片無邊的血霧?

我現在的樣子,有點像三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無懼的楚寒了。

是否時間和友情的力量加在一起真的可以治癒一切的心傷?那麼如果說哪一天我真的能沒有什麼顧忌地回想起那段往事的話,是不是就代表着我真正的可以走出以往的那段陰霾了?

我不知道。

小廟裏面沒有那麼多的紅布,無爭找了半天,才找出來一塊紅色的方巾,蒙在飛雪頭上權充蓋頭,一條紅帶子被我打了個花結,纏在盧陵的胸前,兩根蠟燭包上紅紙,明晃晃的點在了廂房。

凄清的小廟,一下子竟也顯出幾分喜氣來,我扶著盧陵的手,把他領到飛雪面前,盧陵嘴裏頭猶自叨著半塊糕餅,傻呵呵地笑着也不說話。

劍琴在上面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之類的傻話,他們兩個又哪裏有高堂可拜了?我只管按著盧陵的腦袋,一下下地拜下去,最後才扶着他的手把飛雪的紅蓋頭揭開。

天早就黑了,紅燭映照之下,把飛雪臉上新擦的胭脂映得更紅,整個人顯得艷麗不可方物,飛雪嘴角含笑,眼中卻蓄滿了淚水,雙唇顫抖地望着盧陵,嘴裏喃喃地說道:「盧陵,盧陵,我從來都沒敢想過咱們竟然真的會有這麼一天……」

話沒說完,淚水已經流了下來,她忙用袖子拭去,盧陵卻只是傻呵呵地望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一喜一怒,一哭一笑,似乎早就和這個無情又多情的塵世無關了。

我不知道他們以前曾有過什麼故事,但是看到眼前這樣的情景,再想想盧陵以後的樣子,心裏面也不由得有點微微發酸。

信蘭和劍琴早就悄悄地背過頭去,算起來還是威遠比較遲鈍,只是有趣地望着他們兩個。

無爭笑呵呵地斟過個兩杯酒:「來來來,喝過了交杯酒,你們可就是夫妻啦!」清醇的美酒閃著琥珀色的光渾,一聞之下,香氣撲鼻,我接過酒杯仔細地看了看,沒有覺得什麼不妥,不被查覺地用銀針探了一下,也沒有什麼不對,酒里沒毒,這點我能肯定。

飛雪的手臂勾住盧陵握懷的右手,看着盧陵一點點地把酒喝了下去,自己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臉頰紅撲撲的,更增嬌艷,愣愣地看着盧陵,又似歡喜又似悲傷,眼波流動之間,說不出來的好看。

我微笑:「新娘子也要親一下新郎才行嘛。」

飛雪的臉上立刻染上紅霞,狠狠地瞪我一眼。

「新娘子可不要動刀動槍,那可不吉利哦。」

信蘭跟着起鬨,「是呀是呀,飛雪姐姐要親—下盧陵哥哥才對。」

飛雪不再說話了,臉上的紅暈更深,緩緩地閉上眼睛,小嘴慢慢地湊了過去,鮮紅的唇一下子印在了盧陵的臉上,就連盧陵這個什麼都不懂的人,都像是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讓人不由得心生嚮往:這個盧陵王沈意,沒有中毒之前該會是怎樣的—個風流人物?那個時候他和飛雪之間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那必然是一副絕美的景色,沒有人會懷疑,兩人之間這時所流動的光暈名為「幸福」。

多少年後,我也總是在想,是否到了幾十年後發白齒稀的時候也會記得這麼美好的一刻?

飛雪臉上帶着一朵羞澀的笑,眼睛慢慢地睜開,深情地望着盧陵,眼中說不盡的千言萬語,百種情深,就像是月下盛開的曇花,說不出的神秘美麗,手中的酒杯卻突然「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一下子碎成了無數的小片,她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喃喃自語:「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我這也實在是太開心了……」

手無力地伸出去想要去撿地上的碎片,身子一歪,人卻也開始一點點地軟倒在地,她終於覺查出了不對,再也顧不上酒杯,眼睛慢慢地對上了盧陵沒有意識的笑臉,眼裏面現出了恐懼的神采,但是更多的卻仍是深情,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在最美的時候自枝頭滑落,嘴角仍然帶着一朵笑花,眼睛的焦距卻慢慢地朦朧了,手無力地伸出,想要摸一下盧陵的衣角,卻又最終垂下,呼吸已然停止。

盧陵傻笑地回望着飛雪,眼神同她一樣的朦朧,看到她惻在地上,手指頭動都沒有動上一下。眼前這個他曾經深愛過的人,是生是死,是在是不在,他都再也沒有一點感覺。

也許,現在飛雪才是真正的和他在一起,真實的盧陵,早就死在服下散魂丹的那一刻,眼前的洞房花燭,只不過是飛雪心裏面造出的幻境,是生的人對黃泉彼岸親人的不舍。

我臉上的笑凝結了,劍琴臉上的笑不見了,信蘭想要張口大呼,卻半天都發不出聲音來,我的心中—片混亂。

時序是如此的混亂,剛剛是百花盛開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寒風凜冽的嚴冬。我早就看出不對勁,想要去扶住飛雪,卻驚駭的發現,自己竟然也是—動也不能動,整個人癱軟在地,是誰?在什麼時候,竟然在我的身上也下了毒?

眼內的餘光掃過去,劍琴也逐漸—點點地軟倒在地,僥天之幸,他的呼吸仍有,我試着運了運氣,全身一片麻木,但是沒有痛感,看來不管下毒的是誰,他想殺的只有飛雪一個人,我們只不過是受了池魚之殃,中的應該是麻藥。

是誰?是誰?到底會是誰?

飛雪……竟然就在我的面前……被別人毒死了!

信蘭和威遠獃獃地站着,盧陵仍在笑嘻嘻地吃他的糕餅,我的眼睛對上了全屋內唯一一個有表情的人,無爭和尚正對着我微微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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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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