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殘陽如血。

我靜靜的坐在村口旁的一塊大石頭上,眺望着遠方的地平線,生氣中白日裏的炎熱未褪,呼吸間彷彿都可以感覺得到這股焦躁。人輕微的一個小動作都會拂起數不清的煙塵沙土,遠方,放牧的人們正在驅趕着羊群向村子裏走來。

這裏是大漢。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水源就是一切,葛爾朗村就處在這樣一條難得的小河的旁邊……呃,要是我說叫做小溪可能還要更恰當一些吧。一家一戶的炊煙漸漸升起來了,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唐代的一首小詩:「大漠弧煙直,長河落日圓。」

從古至今,皆是日升雲散,星月相逢,若是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看的人永遠相似,卻是絕不相同罷了。

「夫子,夫子。」清脆的童音將我由沉思中喚回到這個世界。

我回身望去,兩個十一二歲的男童站在沉沉的暮色里,—侗高大,一個嬌小,正是我的學生威遠和信蘭,這兩個人雖說是雙生兄弟,冷眼看去卻沒有一點的相像,威遠生來就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相貌粗獷,信蘭卻是人如其名,像是帶點蘭花的嬌氣,身材瘦小,體型苗條,臉上那兩顆漆黑的眼睛倒是比女孩子還要溫潤,很有他們的母親秀娘的味道。

「有什麼事嗎?」

「這是你今天罰我們多抄的字,我們寫完了,給你!」

威遠和信蘭在一起,開口說話的永遠都是威遠。我隨手把他那厚厚的一疊紙拿了過來,今天威遠和信蘭與村中頭人還有幾個富戶的孩子打仗,被我當場罰下,沒想到這麼快就已經寫完了,紙上的字跡工整有型,看得出是下過工夫的。我翻了幾頁,淡淡的說:「很好,你們可以走了。」

「等等,夫子,我還有話要說。」

「哦?你想要說什麼?」我含笑望着威遠。

「今天的事並不是我和信蘭的錯,他們先罵我們是沒爹的孩子,然後又說我們是漢人生下來的狗雜種,我和信蘭實在氣不過,這才跟他們打起來的!所以你不應該處罰我們!」

我微笑點頭,看着眼前情緒激動的男孩,「不用說得這麼仔細,我都知道,因為我當時都看見了。」

「我並不是怕受多大的處罰,但是這件事並不是我們的錯,你真正該罰的是他們……你……你都……看見了?」威遠的話一下子噎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呆愣愣地望着我,信蘭墨玉似的眼睛也緊緊的盯住了我。

「不錯,雖然看得不多,但是大體是怎麼回事我也都知道了。」

「可……可是你處罰的卻是我們!」

「那又有什麼辦法,對方是頭人的兒子,不論他做了什麼,只要他是頭人的兒子,他做的事就都是對的。」我淡淡地說,看着威遠的表情由不可置信慢慢地轉為不屑。

「原來你平日裏所講的什麼威武不能屈,枉費我和信蘭還這麼崇拜你,你這個偽君子,真小人,我真看不起你!」

我不由得嘆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啊,過去的我,可也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我們生活在這個村子裏,吃的用的都是頭人的,我靠的是教書,你娘靠的是刺繡,你憑什麼要跟頭人的兒子說理?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公理正義,都必須是在公平的前提上才可能有的,憑你們的身份地位,跟頭人的兒子吵起來就是你們的不對!」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說是你的話,你就會忍氣吞聲了?」

「……我不知道……不過,只要不越過某些界限,我都不會反抗吧……我想是這個樣子的。」看着威遠彷彿天塌下來的模樣我不由得好笑,為什麼他就沒有信蘭的沉着呢?

「你們如果不服氣的話就不要跟他們爭這些個沒有用的事,只要你們能夠變強,到時候自會有能說理的那一天,那個時候就是你們想要報復我我也就沒有辦法了。」

「……好,你等著瞧,我一定要讓你後悔今天的所作所為!」

威遠拉着信蘭氣呼呼地走了,信蘭倒是難得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對他一笑,他忙又回過頭去了,信蘭遠要比威遠精明,剛者易折,何況魯莽,他們兩個人中,若真的非要選出一個人的話,留下的那個一定會是信蘭。有些時候,很多事都是沒有是非對錯的……早點明白這個世界的殘酷,對他們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是我對他們的疼愛。

轉頭想要回村,我的目光卻一下子被遠方的沙塵所吸引了……那個方向,距離……看上去應該是一隊正在快速移動的馬隊……這裏不是邊境,怎麼會有行動那麼迅速的隊伍?難道說這個祥和的小村莊,也終於逃不過戰爭了嗎?

仔細看看又有點不像,漫天而來的沙塵中,並沒有相應的……殺氣。

隨着馬隊奔得越來越近,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馬上的戰士服裝整齊,精鋼製成的鏜甲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一片烏光,當先的一人錦袍玉帶,一張俊臉不怒自威,我瞧著並不是我認識的人,雖然他的面孔出奇的熟悉。這倒像是一隊京中王公貴族的親衛隊了。這時馬隊的到來已經引來村中大小人等的注意,一個個紛紛湧出家門。

村長迎了出去,抖著聲音問道:「請問各位有什麼事嗎?」

馬隊中一個像是副官的人越眾而出,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眼睛卻是東轉西轉十分靈活。

「尊敬的村長,請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做黃秀娘的人?」

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原來這些人是為着秀娘來的,秀娘不同於—股女子,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我早已知道她不是什麼平常女子,卻沒想到原來來頭會這麼大。同時也看出了那領頭之人長得像誰了:若是威遠再大個十歲,兩人站在一起一定會比他跟信蘭更像兄弟。

「秀娘,快過來,這裏有人找你!」

村長的妻子拉着呆住的秀娘一步步地走了上來,秀娘似乎已經不能反應,只是任人拉着走,面色慘白,渾然不知身在何處。威遠一步搶了上來,揮開婦人的手,大叫道:「放開我娘!」

信蘭在旁邊扶仕了秀娘,那首領的眼睛變得更加亮了,跳下馬來搶步上前,旁人都沒有看清他是怎樣動作的,秀娘已經被他擁在了懷裏。英雄美人,羨煞旁人。

我輕輕一嘆:花前門下古今同,門頭偕老向來少,今天這個人能來找秀娘,也真的找得到她,已經足見他的有心——這個村莊遠在塞外,並不是什麼有名的好地方。

威遠大怒,—舉打了過去:「放開她!」

男子並不動怒,輕輕鬆鬆地接下了這一拳,威遠用力回抽,卻半點都動不了,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色,顯然這男子用力不小。信蘭皺眉,走上前去,按住男子的人手問道:「你是誰?」

男子眼睛瞅着他們兩個,看向秀娘,秀娘眼角濕潤,輕輕點頭,男子不由得大笑:「我是靖安侯裴幕天,你們的親生父親!」

裴幕天?原來他就是裴幕天!

村裏的人一下子也都變得鴉雀無聲,靖安侯裴幕天之名天下皆知,他雖然沒有被封王,看上去不像是皇族中人,但是民間傳言他是當今天子最寵愛女子的私生子,在朝中權勢之大,可謂如日中天。這些個鄉村野婦就算是不知這許多細節,靖安侯的大名卻也不可能沒有耳聞,一個個獃獃的只管站着,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他們這許多年來對秀娘母子諸多欺凌,現在秀娘來了個這麼大的靠山,他們又如何能夠不怕?

威遠也一下子怔住了,大聲的問道:「你真的是我爹?」

「當然。」

「……那你為什麼這許多年來都不來找我們,害我娘吃了這許多苦?」

男子一時無語,秀娘強笑道:「威遠不得無禮,這完全不能夠怨你父親,有些事情要你長大之後才能明白。」

裴幕天替她抿了抿髮角:「不要這麼說,都是我的錯才害你們母子受了這十二年的苦,我發誓,從今而後再也不會讓你有半點傷心!」

威遠看着眼前的父母,淚也不由得流了下來,他與信蘭雙生子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個人相望—眼,手已經握在一起,眼中也是漸漸地浮出水花。裴幕天看了看他們兩個,大臂一揮,把他們也抱在了懷裏。

大漠寒天,氣溫冷得極快,但是當此酷暑之際,漸涼的暖風卻是讓人只覺舒爽,不見心寒。

月白風清。

裴幕天好一會兒才剋制住目己,他身後那個副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說話油腔滑調:「恭喜侯爺,賀喜侯爺,終於找到了嫂夫人,從此雙宿雙飛,郎才女貌,真是羨煞——旁人哪!」

調子拖得長長的,裴幕天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身後的秀娘卻不由得「噗哧」—笑,說道:「這麼久沒見到江公子,沒想到你還是那麼地能言善道。」

信蘭靜靜地站在旁邊,這時突然開口說道:「父親,你真的會帶我們走嗎?」

裴幕天失笑:「這是當然。」這是他頭一次被人叫做父親,心中顯然極為高興。

信蘭語氣卻突然轉為尖刻:「那麼可不可以請父親先懲戒這一村子的壞人呢!?他們天天欺負娘和哥哥,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是狗雜種,還往我們家裏……扔石頭!」

裴幕天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了去,眼中似有火要噴出來,轉向那江公子:「阿漳,你幫我查—查,看是什麼人敢這麼不長眼睛,竟然欺負我裴幕天的妻兒!?」

江潭笑得瀟灑,話中陰狠之意十足:「大哥放心,該是誰的,都跑不掉!」

秀娘—驚,說道:「幕天不可!信蘭孩子氣重,我母子在這村中幾年,村中上上下下肯收容我們,已經是天大恩惠,哪裏還能再要求太多……如果沒有他們,現在我們哪裏還有命呢?」

「秀娘放心,哪裏就能要了他們的命了?」裴幕天笑着安慰她:「他們對你的好我自然要報答,但是像他們這樣的下等人,竟敢出言侮辱於你,這個罪要是不治,也就太沒在規距了,阿潭下手當然會有分寸。」

秀娘想了想,也笑了,竟真的就此不再說話。她在村中之時雖然是舉止有禮,與這些村民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但是像這樣高高在上的文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就像是高空的明月掉到水中,即便水污人濁,待它回到天上也總還是那般的清華高貴,再也不戀俗世半分。這就是所謂的貴族……我是很早就知道了的。只不過裴信蘭的性子陰沉,比他哥哥威遠厲害許多,我一直都知道他心計深沉,如今想想還是小覷他了。

他的眼光突然轉到我身上,嘴邊綻出微笑,看似天真,實際上滿是算計,我想起來傍晚時的事情,心裏面只有暗暗叫苦,果然他轉頭向裴幕天說道:「父親,我們兄弟兩個在這村子裏受了這位楚先生不少的教誨,楚先生為人重義守節,又極懂分寸,孩兒想要把他也帶回去,繼續教我兄弟……不知道可不可以?」

威遠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臉的不滿剛想要說話,信蘭向他眨眨眼,他又忍住了,他對信蘭寵愛非常,自然是言聽計從。

裴幕天上下打量我,見我布衣藍衫,貌不出眾,皺眉說道:「這種小地方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以後為父會請更好的先生教你修文習武,還是不要帶他了吧,你如果覺得欠了他的,多給他幾兩銀子也就是了。」

「父親有所不知。我們平時跟楚先生都熟悉了,一下子離開這裏,外面連個熟識的人都沒有……父親如果真的覺得他不配作師父,就讓他來伺候我們好不好?」

江潭本來一直在旁邊看着,這時也笑嘻嘻地說道,「既然賢侄喜歡,大哥你就答應他吧,到了京里小孩子們也算是有個伴。」

裴幕天點頭,這麼旁若無人地說下去,眼見就要帶我走了,我只好上前,深深—揖說道:「山野村夫,不敢高攀京中貴胄,侯爺的好意,在下也只好心領了。」

「……」裴幕天似乎沒想到我竟敢在他面前這麼說話,睨了我一眼,半天才說道:「你要什麼?」

話裏面的狂傲,像是天底下沒有他拿不到的東西一樣,很羨慕他這種自信,雖然很多東西,並不是「想要」,就能夠「得到」的。我恭恭敬敬地答道:「無功不受祿,任憑侯爺賞賜,只不過京城我是萬萬不敢去的,到時候不懂規矩,只會給侯爺丟臉。」

裴幕天沉吟了一下,信蘭給威遠使了個眼色,威遠馬上就明白了,說道:「父親,楚先生若是能跟着一起,我們一定會省不少心,楚先生會做很多的事呢。」

「……給他弄匹馬,也帶着一起上京吧!」

裴幕天看出不看我一眼,抱着秀娘上馬,打馬揚鞭,領頭先走了。

信蘭走到我跟前,帶着一種得逞的笑容,小小聲的說道:「楚先生,你剛剛對我和哥哥的教導很有用,我一輩子都會記住的:只不過……我們兩個現在是有權有勢的人了,你就不要再與我講什麼公平不公平啦!」

小小的年紀,話里話外竟然帶出—股說不出的陰狠,我惶然而驚,三年的相處,我欣賞他們兄弟兩個的聰慧,總是另眼相待,剛折柔存的道理,要教的本來也是貧家孩子信蘭與威遠,但是現在,他們的身份一夕遽變,再也不復從前,我卻顯然是做錯一步了。

心裏面暗暗懊惱,早知道就該告訴他們點天下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也不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這下子作繭自縛,靖安侯的世子位高權重,一抬手一投足皆可稱得上舉足輕重,若是就這麼放着不管,可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因為我的一席話就做出什麼壞事來了。寄居小村,我本來實在不願意再沾這紅塵俗世一點塵埃,但是禍事既然是由我而起,卻也容不得我自己推脫,只好把他們兩個引回正路再說了。

天下如間與我我關,但我卻也絕不願禍根在我!

長嘆一聲,我隨着衛兵上馬東行,馬蹄噠噠,大漠飛沙,我隨着裴幕天一行沿着古絲綢之路,前往至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個我原以為此生此世都不會再踏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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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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