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霎時,絳瑛手中的兩套衣服跌落在地。他直勾勾的望着定川,繞過歸晴,蹲下身子,默默抱起了定川尚有餘溫的屍體。

「……絳瑛,拂靄的仇,我不能不報。」歸晴將手中未沾血痕的鳳凰劍收入腰間,聲音艱澀,「我對不起你。」

「定川,你這個笨蛋……明明知道真相,為什麼不說?!」絳瑛慘白的唇顫抖著,淚水沿着他削瘦憔悴的面頰不停滑落,滴在定川的衣襟上,「……明明說了,就不會被殺死,為什麼不說?!」

為了什麼,絳瑛心裏,其實已再清楚不過。

定川犧牲性命,是為了保全皇族氣節大義……更是為了,成全他的幸福。

「你以為這樣做,我便會得到自由幸福嗎……將自由和未來建立在你的屍骨鮮血上?」絳瑛流着淚,慢慢搖頭,唇邊忽然泛起抹凄絕笑容,轉頭望向歸晴,聲音清晰,「你聽着……要殺那個人的,一開始就是我,要償命的人,也應該是我……定川救了他,不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你可知,那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

歸晴如聽到了最惡毒的詛咒,顫慄著,一步步向後退卻,搖頭拒絕:「不,我不信……」

「仔細想想就知道了……我鍾情於你,那個人死了,得到最大好處的人只有我。」絳瑛唇邊的笑容慢慢擴大,淚水從眼中一顆顆滴落,溶入地上定川的血,匯成一片。

「他在哪裏?!告訴我,他在哪裏?!」歸晴如夢初醒,上前揪住了絳瑛的衣領,嘶聲大叫。

「……我令他戴上人皮面具,截去了他的小腿,為他換上木腿……他胸前有一道舊劍傷,我便讓人在那裏刺了朵金蕊紅瓣的桃花遮掩……對了,還有他的一身肌膚,經過藥物薰漂浸泡,變得白皙如玉、無半點瑕疵……歸晴,你如此鍾情與他,換幅皮相,竟真的認不出來了……所謂生死相許,不過如此、也不過如此啊!」

絳瑛仰著頭,咯咯的笑,神態近乎瘋癲:「他是北奴,他就是北奴!」

歸晴慢慢鬆開絳瑛,直起身子,俊美的面容痛楚得微微扭曲。

相處三年余而不自知……一朝被人點醒,如五雷轟頂。

是的,這時細細想來,北奴和拂靄的相似之處,實在太多……是自己被仇恨和偏見蒙了心,三年了,竟未曾看出半分。

自己……究竟對拂靄做了些什麼……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他被欺凌之後,還讓他去別人的床第承歡……當胸的一劍、那些傷人的話……

歸晴滿面淚水,仰起線條優美的頸項,發出長而尖銳的叫聲。鮮血,毫無預兆地從他唇邊漫溢而出。

「拂靄……不是我!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歸晴抱着頭,連聲慘叫,發瘋般跑出了吉那宮。

他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絳瑛望着歸晴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半瘋半癲的一笑。

他伸出手,打翻了身旁的鶴形銅燈。讓燈焰和燈油落在染了鮮血的明黃鮫綃上,熊熊燃燒。

以木料為主體的宮殿中,火舌蔓延著,很快吞噬了屋樑門檐。

「定川、定川……讓這座宮殿化做灰燼,讓敵人無法得到你的屍體和吉那宮……這樣做,你也會高興吧。」火焰已經爬上了絳瑛的衣角,他卻仿若無知無覺,抱着定川柔聲道,「身為一國之君,死時沒有忠心的臣子陪侍左右,你一定會寂寞難過……所以,我來陪你。」

頭頂,一角屋樑被燒垮,帶着劇烈的噼拍聲,砸了下來。

絳瑛輕輕閉上眼睛,不躲不避。

**********************

沖入城中后,經過近七日的剿殺平亂,軒轅奚終於徹底征服了若階。

北毗摩皇帝定川,卻在城破之時,于吉那宮中點火自焚,未能生擒。僅於昔日富麗堂皇的殘垣斷壁之中,撿到幾塊未燒盡的焦灰骨殖。

此事歷經百年之後,世人口耳傳誦,皆感定川昭烈殉國,紛紛築廟祭祀朝拜,香火不絕,卻是后話。

至於殘存皇族,皆被押解至許昌,聽候發落。

依戰略兵法,本來應該立即乘勢前進,一路將整個北毗摩攻克收服。但,天朝皇帝軒轅奚卻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在若階又盤桓了半月。

只為了,找出馮衍真。

「是么……朕知道了。明日,大軍就從若階開拔吧。」

軒轅奚立在軍帳中,揮手摒退了前來稟告的側將軍,神情看起來有些沮喪。

半個月的時間,幾乎掘地三尺的尋找,仍是沒有拂靄的任何消息下落。

與此同時,本該與自己會合的歸晴,也不知所蹤。

若說歸晴與拂靄早有預謀,一起私逃的話,看起來又不像。這樣的話,歸晴嘗盡艱苦的在北毗摩潛伏多年,幫助自己攻克若階,卻為的是哪般?

一切都是謎……只有一點可以肯定。拂靄,目前不在若階。

既然如此,再逗留下去也無任何益處。

天水城西郊,夏,未時,雷陣雨。

一名外出訪友,半路卻忽逢大雨的書生,手持提盒,用罩衫蒙了頭,朝不遠處一座廢棄古廟奔去。

書生的本是要到裏面避雨,等待陣雨過後再上路。但剛衝到屋檐下,看到廟裏的情形,他立即大叫一聲,再顧不得雨點加身,轉頭便跑,如逢鬼魅。

金漆剝落、殘手斷腿的泥像之下,坐著名披頭散髮、落魄不堪的男子。

這男子身形頗高,原本剪裁料子極佳的白衣,染滿了泥塵,看不出本來顏色。臉上血漬與污物交織,無法分辨五官輪廓。

就連眼睛,看上去都是灰濛濛的,毫無神采。

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雙臂。密密麻麻的新舊傷痕交錯,有的地方已經感染,引來成片蠅蟲。

「拂靄……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一陣滾雷從古廟屋頂上掠過,男子忽然蜷縮了起來,用雙手緊緊將頭抱住,嘶啞著大聲慘叫。

過了半晌,他才漸漸將手放下,坐直身體,喃喃自語着:「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那時,為什麽不讓你把話說完?現在,又到哪裏去尋你……歸晴,你不但是個混帳,還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抽出了腰中懸著的短劍,將那片寒光凜冽抵在傷痕纍纍的手臂之上,狠狠劃下。

鮮紅的血液,從新傷口之中慢慢溢出,沿着滿是凹凸不平傷疤的修長手臂蜿蜒而下。

直到這時,他仿若才從心靈的重負中稍稍解脫。背靠着神廄,深深吐出口長氣,如身後那尊殘缺的泥像般,再不動彈。

申時,雨停。

男人從破敗的窗欞中看了看天色,搖搖晃晃的拿起個破碗,站起身,出了廟門。

步行半個時辰後,來到城郊的一處舍粥攤,排在破衣爛衫、癲癇瘌痢的乞丐們中間。

他落魄潦倒的模樣,卻也和那些乞丐們不分軒輊。

「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這些天都和我們爭粥!」旁邊有欺生的小乞丐,向他扔石子,「怎麽還不去死?!」

石子擦破了額角,有鮮血泌出。他卻也不躲不避,高高的身子,還是略顯佝僂的站在原地。

「不能……還不能死。」過了半晌,他才仿若囈語般,斷斷續續從乾裂的唇中,吐出破碎的句子。

拂靄,尚在人世……怎能就這樣,一死了之。

見他神情痴痴獃呆,又受傷流血,卻也沒有人再為難他。大約排了一刻,他領到一碗熱騰騰的白粥,連忙如獲至寶的用手捧了,轉身離開了舍粥攤。

與此同時,只見舍粥的幾個僕役驚道:「夫人身懷有孕,原該好好歇著,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不妨事,我就是想來看看。」機心被丫頭攙著,笑盈盈地從轎子中出來,小腹明顯隆起。

這個舍粥攤,正是她和程怡平為腹中孩子所做的功德,祈求孩子順利降世、一生平安。

機心抬起臻首,正好看到那個遠去的高瘦身影,有些詫異:「咦,前些日子卻沒看到這人,敢是新來的吧?」

「沒錯,正是前兩日剛從外地流落到天水城的乞丐。人痴痴傻傻的,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再過兩天便要走的。」舍粥的僕役笑道,「自他來了,便日日來舍粥攤,一天兩碗的粥卻是從沒落下過。」

「哦。」機心點點頭,神情釋然,不再多說什麽。

眼,又是一年春來。

「呦呦鹿,食野之;我有嘉,鼓瑟吹笙……」

江南米之,一座黑瓦白牆的寬敞私塾內,童子們整的朗聲傳出,撲梭梭了屋簷上的幾只喜。

坐在授台上的先生,一身灰布衫,用手托著下,在童子們的中,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

一不小心,手肘在桌案上滑了下,才抬起,驀然醒。

那應該是張清俊非常的面容。偏偏,有七、八道玉色傷痕在其上交。

他身玉立,氣清格。那些傷痕不使人感到獰,只讓人感到有如白玉之瑕般惋惜。

童子們見此情形,一個個放下手中書本,停了,出陣善意的笑聲。

他的臉了,看了眼外面的日影,掩飾尷尬的清咳幾聲,站起身道:「所以,你們要用功書,將來才能有所作為……若像先生般懶怠,便只能勉勉強強當個教書匠。」

「是!」童子們聲道,又笑做一片。

他也笑:「日落了,散吧。」

談笑聲,混合著收拾本文具的聲響,在映着夕陽余暉晚照的教室中,彌漫來。

外,一名蓬垢面的骯乞丐正蹲在屋簷下。他聽到散的聲音,忙從地上站起來,躲不處的柴垛。

尋到個私塾,已有月余的……,始不能提起勇氣,他相。

日日樣看他生活,聽他的聲音,心中百感交集。

幸福、痛苦、甜美、澀……每一樣,都如此清晰濃重。

拂於半年前居於此,將自己他的那金,用來修了座私塾。

剩下的財物,他滴未留,捐於修橋鋪路、施粥濟民。在的生計來源,全靠教書所得。

晴躲在柴垛後面,聽着生們散去的聲音,整座私塾於寂,看着夜幕一降下。方壯著膽子,偷偷爬了出來。

送走了生們,衍真提起下食盒放在案上,准備吃晚飯。

他向來不擅做家事,就是在,也是不擅的。

些日子,燒水是勉勉強強會了,其餘仍是一塌糊。

所幸,也有解的法。他的衣裳有熱心的村姑們拿去洗,每日只兩餐,飯菜都是中午煩勞村鄰先做好,做一大盒。他日吃一熱的,晚上便只能吃冷的殘羹。

也什不便之處。

衍真吃晚飯,收拾好食盒,動身去柴房燒水,准備洗浴。

晴悄聲息的在暗處跟着他,目光近乎貪婪的注視着他的一一動。

「咦,原本還想明天讓生幫忙劈些柴的……想到還有多。」衍真走到柴房,望着屋角堆成小山的劈柴,忍不住詫異的自言自。

晴蹲在柴房外面,聽到句話,骯的臉上浮起個愉悅微笑。

那是自己,在夜深人、拂睡下後偷偷劈的。

斧太太沈,削金斷玉的凰劍,又有了新的用途。

能為他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等到衍真洗濯完畢,回房看了陣子書,熄燈睡下後,晴如往常般,在一片黑暗中坐在他房的窗欞下,微笑着聽他隔牆傳來的均勻呼吸。

但今夜,不同往常。

私塾的院牆之上,兩黑影手持利刃牆而入。

「那教書匠捐了那多,鬼信他再有私藏。」

「……他腿是個殘的,喉嚨也有問,喊不大聲。我們只需他房,將他狠狠拷問,不信不……嘿嘿,也該咱們個小利市。」

……

兩黑影行至衍真房前,剛燃火折,不防地上突地出個蓬垢面,骯不堪的人,手動着一柄寒光冽的短劍,拼了命般和他們撕打起來。

一邊撕打,那人一邊大喊:「來人,快來人!私塾了!拂,快逃!快逃!」

他年流顛簸,饑一飽一,身上什力氣,拼了命的扯著嗓喊。很快,私塾鄰的燈一亮了起來。

此同,他手中的短劍,分刺中了兩黑影的膝彎肩部。

是高明的劍。因為力弱,未能造成期的傷害。

「晦氣!」兩黑影咬牙了一句,泄憤的在那乞丐身上一人胡砍了一刀後,忍着傷痛身速去。

衍真睡眠本就,聽到外金戈碰撞大喊,頃刻醒。他立即了木腿,披上衣裳,拿着燃的油燈走了出來。

此同,周圍的村鄰也紛紛起火把,到了衍真房的前。

燈火通明中,只見一個蓬垢面的乞丐倒在地上,身邊棄著把短劍,背部肩部分兩刀傷翻卷,血正慢慢浸濕衣裳。

衍真俯下身子,扶起他。須臾之,深深吸了口氣:「……晴?」

晴垂下眼簾,身子顫抖,如做事的孩子般不敢望他。兩水,不由自主沿着布泥的面滑下。

「……人經此一嚇,應該不敢再來。明日我便去報官,大家回去休息吧。」衍真扶起晴,只陣陣膻味撲鼻而來,身子瘦得不可思,心中一痛,向周圍鄰聲道,「位士傷勢不算太重……私塾為防孩子玩受傷,備得有金創跌打藥,由我替他清洗上藥便是。」

村人們見衍真安排得妥當,又說了些小心保重的閑話,便紛紛散去。

衍真扶著歸晴,走進卧房,讓他坐在軟椅上,道:「你在這裏等一會兒。」

「拂、拂靄……」歸晴心中又是喜悅,又是膽怯害怕。聽他這麽說,瞪大了眼睛,慌慌張張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抖著聲音道,「你……你要去哪裏?」

怕他離開視線後就此消失,怕得要命。

「坐着別動。」衍真的目光一片瞭然,「我只是去燒水。」

歸晴沒有理由阻止。但當衍真步出房門後,他忍着身上的傷痛,立即站起身,掙扎著偷偷跟在了拿着油燈的衍真身後。

空地、教室、柴房……直到親眼看到衍真架起了鐵鍋木桶,吹火添柴時,這才有些放心,又乘着夜色悄悄回到卧房,在軟椅上疲憊不堪地坐下。

過了一刻,才見衍真回來,道:「好了,隨我來。」

他點點頭,眼中淚光閃爍。一路上揪住衍真衣袖,再不肯放手,用力得令布料都起了皺。

到了柴房門前。屋子的外面,放着洗浴用具、換洗衣裳和一大桶冒着氤氳熱氣溫熱潔凈的水。

「脫吧。」衍真望向他,眼角有些潮濕,「你這身衣裳臟污破爛成這樣,是不能要了……你身形和我相若,應該能穿我的。」

在衍真的目光注視中,歸晴近乎羞澀的,除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春天微寒的夜風,令他輕輕顫慄。

歸晴瘦骨嶙峋的身體上,一塊塊烏紫青紅遍佈。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雙臂,無數道深深淺淺的新舊劍傷交錯相疊,已經成片開始潰爛感染。

衍真望着這一幕,眉頭慢慢擰起。他走到歸晴身邊,不發一言抱起了他,一把扔進木桶。

晶瑩剔透的水花四濺,濡濕了衍真一身灰布長衫。

「拂靄……對不起!對不起!」歸晴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卻下意識地抓住衍真衣袖不放,連聲道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該死,我……」

「你閉嘴!」衍真啞著嗓子對他大吼一聲,伸手舀了一瓢溫熱的水,當頭朝他淋下。

被他這一吼,熱水當頭一澆,歸晴機伶伶打了個顫,低下頭,生生將後面的話咽下,不敢看他。

接下來,只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溫暖的掌心,力度恰到好處地替自己搓洗著身子。遇到傷處,越發輕柔仔細。

過了片刻,歸晴又壯起膽子偷偷瞄他。卻見他垂着眼帘,緊緊抿著唇,淚水若斷線的珠子般,不停沿着臉頰掉落。

「可惡、可惡!誰讓你這麽做的?!」衍真一邊落淚,一邊啞著嗓子開始狠狠訓斥,「明明知道我會難過……你明明知道!」

「拂靄……」歸晴再也忍不住,將臉埋入掌心痛哭失聲,「對不起!對不起!」

不知哭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聲幽幽長嘆。

然後,一雙修長溫暖的手臂,將他濕漉漉的身子緊緊環繞。

絳瑛,這場賭局,是我贏了。

一開始,我所賭的,就不是歸晴的心……而是,我自己的心。

**********************

可能是夜裏強人急於潛逃,那兩道刀傷真的不算深。用了些金創藥包紮後,很快便不礙事了。

反而是歸晴臂上的舊傷已經感染,治起來費了些事。衍真帶他去看了幾次大夫,卻也開始痊癒。

之後,衍真又在私塾內專門開了琴科,讓歸晴擔任授業先生,教導學生們琴技。沒料到,竟一時風靡,好些附庸風雅的成人都紛紛來學。

春夏已逝,秋日來臨,正是家家農忙的時候。學生們都放了秋假,回家幫忙務農。

清晨,私塾內一片不同於往常的寂靜,衍真坐在教室門前的大桂樹下,腳邊放着把酒壺,手拿一個粗陶酒盞往唇邊送去。空氣中,漂浮着馥郁的桂花香。

院前有十餘株桂花樹,院後有精心砌成的魚塘。雖然和歸晴當初的規劃有出入,卻也令人滿意。

「拂靄、拂靄!」

歸晴提着籃蛋肉蔬菜從市場上回來,遠遠的就高高興興地喊:「前些日子來搶私塾的賊,給官府捉到啦!要不要一起去看?!」

「左右無聊,怎麽不去?」衍真將盞中殘酒一仰而盡,放下酒盞,抖落一身的金黃落花,笑着站起來,迎向歸晴。

等歸晴將那籃菜提至房內,兩人便一起出了門。

步行至街上,只見幾名官差押著兩個身着罪衣,披頭散髮的男人,正在遊街示眾。夾道,聚滿了正在觀看的人群。

「據說,這兩人是入室搶劫的慣賊,身上已擔了好幾條人命。」歸晴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上的舊傷,心有餘悸。

人在逆境困苦中,常常是不怕死的……但是,那時要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像現在般和拂靄生活,該怎麽辦?

雖然不後悔,卻開始害怕。因為,已經生活在幸福中,再不願放手,再不願失去。

「放心……他們不會再來了。」衍真握住了他的手,對他調侃的笑着,「況且,你現在腰圓膀粗,力壯如牛,就是再來多些,恐怕也不是你的對手。」

「我、我才沒有……」歸晴的臉紅到了耳根,望了望自己不再纖細的腰身。

衍真說的話,確實是太過誇張……他、他不過就是稍微長了些肌肉……呃,好吧,他承認他是胖了點,稍微長了點贅肉……

但問題是……這個白天嘲笑自己的可惡家夥,晚上又會說抱起來很舒服,讓他一直沒狠下心減……天下有如此過份的事麽?

還有,原本將大半心思用在烹飪菜色上,是想將衍真單薄的身子養得壯實些……每餐看衍真吃得也不少,為什麽,肥起來的會是自己啊?

衍真瞧着他尷尬害羞的模樣,又是一陣取笑:「好了好了,胡亂說幾句,倒羞得像個姑娘……看也看過了,我們去一趟布莊,買些布料回去。天眼看冷下來,要為你添幾件冬衣。」

歸晴心頭又是喜悅,又是溫暖。他隨着衍真離開了圍觀人群,一路沿着街道行走,一路開始發揮在菜場討價還價學到的吝嗇,喋喋說個不停:「雖說現在收入不錯,我們還要攢些錢才是……料子卻別買太貴的,花色也可不拘,只要結實耐洗能保暖就行……」

此時,一雙銳利如電的眸子,在人群中望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

「奚爺……真的,不與他們相認麽?」一名長須清臒的中年人,對着位身材魁梧、頭戴斗笠的男子深深一躬。

「唔,這樣就好,不要打擾到他們……任楓,我們走吧。」男子的大半張臉都被斗笠遮住,看不出表情。

此處距離許昌,縱使全程快馬,也要走上月余。

身為一國之君,政事纏身,不可能經常性的往返……偶爾來看看,卻是能做到的。

雖然得不到你,想起來仍然會難過……但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安祥平靜。

比起將你禁錮在身邊,卻每時每刻擔心失去你的感覺,真的真的,要好上很多。

或許,只要遠遠地,知道你平安幸福,就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存方式。

**********************

又到了佑非的祭日。

夕陽西落,仇心抱着一捧野花,牽着匹瘦馬來到牽蘿郊野山坡的那堆石墓處。當他看清了眼前情景時,不由得呆在原地怔住。

墓前,三柱檀香插入土中,已燃了一半,煙霧嫋嫋。時令果品,整整齊齊擺放。明顯在他之前,已有人祭拜過。

仇心的唇邊,不由自主泛起個微笑。除了他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

這個人能夠到這裏來,想必,已放下胸中仇恨了吧。

而選擇避開自己,也一定是因為生活得非常圓滿幸福。不想不願見,也再沒有必要。

這樣,就好。

**********************

天水城。

機心和程怡平的兒子,已滿三歲。夫妻二人,愛若掌中至寶。

「此次少爺三周歲的生辰,又收到不少禮物。」程府中,小廝喜顛顛的過來機心身旁,「虧得老爺交遊廣闊,竟連江南來的都有……呃,卻是晚了些,錯過了日子。」

機心挑了挑眉毛。據她所知,程怡平並沒有在江南的知交好友,於是道:「將禮物拿來給我看。」

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有一種預感。

接過小巧的檀木盒,打開後,裏面是一塊潤潔光瑩的白玉佩。算不得名貴,卻雕琢得精緻可愛,其背面正面各篆五字,共計十字──

拂卻山間靄,歸來看晚晴。

機心玲瓏剔透的人,早明白這塊玉佩所含真意。她握住這塊玉佩,又驚又喜,胸中百感交集,不由得潸然淚下。

「夫人……怎麽了?」身旁的小廝不解其意,見機心流淚,困惑又惶恐。

「沒、沒什麽……只是,太高興了。」機心用手背擦了擦淚,走到窗下,掩飾地仰頭朝窗外望去。

極目遠眺,只見一片澄澈藍天。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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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酒間花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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