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歲晚(六)

忽歲晚(六)

(六)漂杵

華拯上車的時候石凝已經坐在裏面,眼眶都紅了,抱着那孩子咿咿呀呀的逗他。見華拯穿着斗篷人都胖了一圈,不禁笑道:「你真是怕冷。」一面把孩子抱給他看:「易兒跟煅兒,竟長的有點兒相似呢。那孩子剛剛滿月就已眉清目秀。石凝點點他的小下巴,嘆了口氣:「這樣漂亮的孩子,將來不知多少女子傾心,可惜……」孩子彷彿聽懂話一般,哇的大哭起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石凝抱着他輕輕搖晃:「乖,不哭。」一面側過身去解開衣襟哺育那孩子。

華拯默默的看了一會,道:「阿凝,這個孩子這麼可愛,把他留在身邊好不好?」石凝一怔,轉過頭來:「可是平白多了個孩子在我們身邊,如何瞞得過去?」眼神中儘是期盼,還以為華拯想出了好法子。華拯不語,久久的凝視她。石凝唇邊那點笑意漸漸凋零,輕聲問:「你的意思是?」華拯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又看看她懷中正吃得心滿意足的嬰兒,柔聲道:「你答允了你大姐,要這孩子一輩子平安是不是?」石凝點頭:「是啊,再沒有比定風塔更安全的地方了。」

華拯緩緩搖頭:「你有沒有想過,他將來長大了,若能看到自己的身世,又有一顆可以預測未來的珠子,他會怎麼辦?」石凝垂下眼瞼不言不語,華拯接着道,「他一定會心有不甘回來爭奪皇位。一旦失手,萬劫不復。這麼危險,如何又算一生平安?」石凝終於低聲反駁:「你說的這些,太子如何能想不到?太子並沒有擔心啊。」華拯一笑:「眼下局勢這麼緊,太子又能想到別的法子么?自然是走一步算一步。可是他若是很快就失勢,只怕根本來不及再想法子安置這個孩子。」石凝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顫抖著嗓子問:「你是說,太子很快就要……」華拯嘆氣:「皇家的事情你不知道,說翻臉就翻臉,做臣子的哪裏敢妄自猜度上意呢?」石凝淚如雨下,看着懷裏的孩子一顆心碎成千片萬片。

華拯又道:「將來的事兒很難說清。聖僧要十八歲才上定風塔,這中間日子長著呢。也許過不了兩日太子就登基了,自然也就能把煅兒換回來。」石凝哽咽低聲問:「你願意撫養易兒么?」華拯正色道:「這個孩子在我身邊,我誓一輩子疼他愛他,教育他成為胡姜的棟樑之臣。為胡姜天下做事,想來太子必定欣慰。」石凝心如刀絞,還殘存着最後一絲希望:「可是,今日就要到定風寺了,外面有太子的人,怎麼把孩子換過來?」

華拯親親她的鬢角,解開斗篷,原來他自上車起身上一直縛著一個小小的襁褓。石凝大吃一驚,忙將趙易放在一邊,要去抱華煅。見這樣大動靜小華煅竟然無聲無息,正要低呼,被華拯一把捂住了嘴,在她耳邊低聲道:「不妨事。我給他用了葯,他只是睡著了。」趙易正吃得津津有味被突然打斷,不由放聲大哭。石凝手忙腳亂,最後將兩個孩子一起抱在懷中,壓抑著聲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華拯見她悲痛得難以動彈,知道打鐵要趁熱,再讓石凝多想此事怕是不成,便一咬牙從她懷裏奪過孩子,將襁褓調換。末了又用那沾了迷藥的手帕捂在趙易小臉上。車廂中頓時安靜,兩個嬰兒沉沉睡去。

華拯將華煅遞給石凝:「你再抱抱他吧。」石凝木然接過,低頭用自己的臉貼住孩子的臉,眼中光芒漸漸黯淡。華拯喉頭苦澀,轉過臉去。

到了定風寺,華拯照舊將孩子偷偷縛在胸前,裹上斗篷,露出縫隙讓他呼吸。卻用水淋醒了小華煅,進了寺,小華煅當着薛循的面被交給了凈方大師,嬰兒本來就長得大同小異,華煅與趙易又有幾分相似,竟將薛循瞞過。

大師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既入了空門,就與世間再無干係,你們可想清楚了?」石凝大慟,險些暈過去。薛循只當她心疼小外甥,一面感激,一面鄭重道:「大師,今日之事只有太子和在場之人知道。華大人夫婦自會守口如瓶,我們幾個自此掙脫紅塵,也不會再來打擾。」凈方聽明白了言后之意,眼中閃過一絲悲憫,搖頭嘆了口氣,抱着孩子走開。卻聽石凝道:「大師,我以後來上香,可以瞧瞧他么?」凈方一愣,觸上她滿是哀懇的眼神,不覺點了點頭:「相信夫人自有分寸。」

雪後天地間一片潔白,前殿庭院積雪卻已被掃得乾乾淨淨,一面澄清碧水無波無紋,蓮花潔凈綻放。

華府公子華煅滿月,華拯夫婦帶着孩子前往定風寺祈福,回來路上孩子就生了病。

「我對外稱孩子撞了邪,不讓任何人接近孩子。曾經伺候過煅兒的所有人,包括乳母,都沒有再見過孩子,我再換了一批人照顧你。」華庭雩緩緩道。

華府別院中眾人聽完著曲折百轉的往事之後均是默然無聲。華庭雩又道:「先太子素以我胡姜江山為重。患立為相,輔佐聖上,又有什麼不同?」

薛氏諸人冷笑,薛徠剛要反駁,華煅就已澀然道:「這麼說娘親每年去定風寺,其實是,其實是……」胸口太痛,竟說不下去。華庭雩溫和凝視他:「對,她總是找借口去定風寺,我也不忍心阻止。可是你娘親愛你的心,卻是不假。她有多疼你,難道你全無印象?她只有一顆心,夜夜煎熬,終於……」

華煅別過臉去,一滴淚水無聲落下:「你對她,好狠的心。」

過了半晌,華煅才可自持,轉頭看着薛行道:「你們是怎麼知道調包之事的?我爹,」他頓了一頓,「華大人,也不會料不到會有人暗中保護那孩子,所以將這事做得極為隱秘。你說我娘老去看孩子,也未嘗不可能是因為心疼石家血脈。」

薛行頓道:「主上說的沒錯。我們的人總在定風寺附近,每次見華夫人來都要跟着去看看。要見小聖僧其實不容易。華夫人也只是每次都獃獃的在外面聽他啼哭,長大了之後就聽他念經,過後不免落淚。臣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心裏不免起疑,只是終究不敢確定。五年之後,太子死在蕭府,臣等想再次確定那孩子是不是小殿下,就去了定風寺拜會主持方丈凈方大師。」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大師堅守當年承諾,對任何人都不肯鬆了口風,也不肯讓臣靠近那孩子,臣等無可奈何。哪知剛走了沒多久,就聽說凈方大師圓寂,小聖僧被提前送上了定風塔。自那以後,臣等再沒有人見過他,直到十多年後無究大師圓寂,無悟大師下塔。」

華庭雩聽了,眼神驟然閃過痛恨厭憎和悲憤。就聽華煅已經句道:「我娘在我五歲多的時候生了重病,溘然長逝,原來,原來是你們斷了她一輩子唯一的念想。」想到石凝生前之苦,華煅痛極,不得不後退轉到水榭中坐下,不住喘息。

薛行等人不敢多言,伏在地上。

過了許久,華煅方道:「那麼,你們最後是如何確定的呢?是通過薛真罷?他同我素來親厚,原來也是你們的安排。」

薛行叩道:「主上明鑒,臣等也是萬般無奈。不過要確定主上身份,其實極難,要不是當日主上受傷,讓薛真看到主上肩頭的印記,臣等至今還不敢同主上相認。」

華煅一拂袖,桌上茶盞砸落地上。他語音略略顫抖:「你們怎麼就不能死了這條心?和仁太子太子妃要的,不過是孩子一生平安。」

薛真這時抬頭看着他,嚴肅而懇切:「主上,我們已經佈置了這麼多時日,萬無一失。主上登基之後,自然一生平安。」

華煅怒極反笑:「你們一步一步引我入彀。要我去取得世之珠,要我帶兵,要我受挫回京,要我下定決心在錦安籠絡人心,要我答應你回來對付殷如珏。好,你們打的好算盤,我不過是你們手裏的一顆棋子罷了。」

薛真膝行上前:「患立,我能不能最後一次這麼叫你?」華煅一怔,與他對視,聽他從容道:「我自小和你一起長大,你的脾氣我實在很是了解。你絕對不會願意捲入此事當中。我也曾經勸過叔叔伯伯們,不要勉強你。可是之後的事情又有什麼是由我薛家能夠控制?天下大亂,胡姜需要另立明君,你自己難道看不清楚?我將薛容安排在你身邊,真的只是為了保護你。哪怕是去取得世之珠,我也不全是為了我們薛家的志向。你要守住錦安,我自然傾全力相助。當日你我,能有別的選擇么?我其實,也不過是比你早一些下定決心而已。」薛真難以自己,終於垂下淚來。

「你要是真的不想這麼做,薛家絕對不敢以下犯上強迫你。我只在聽說你強闖定風寺之後才佈置下兵變。現下的局勢,就算你不願意有所行動,唯逍會放過你?他是個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

薛真的話回蕩在池塘水面上,水光清冷搖曳。華煅合上眼,滿臉疲憊。在薛真以為他早已神遊天外不會再回來的時候,他終於睜開眼,卻只定定的看向華庭雩,嘴裏卻對薛真道:「為了天下么?這個天下,竟逼得養育了我二十年的爹要殺了我。」

帶刀爬上前來,在他腳邊不斷叩,額頭砰的撞在地上,血流披面,嘶聲道:「太師從來沒有說過要殺公子啊。他只要我看到公子有了異心就囚禁公子而已。」華煅心頭一痛,默默的看着他,這才隱約有些明白:他終究怕我傷心,所以搶在爹動手之前不顧楚容就在附近貿然出手想制住我,好攬下全部罪責。

卻聽華庭雩厲聲道:「閉嘴!你若早些告訴我他取了得世之珠,就不會今天這樣荒唐的局面。」薛真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師你如果要殺主上,不會有機會活到今夜。」

華煅深吸一口氣道:「罷了。你們放過我……放過他吧。」華庭雩卻負手昂然道:「你就算不殺我,我也容不下你。如今你我父子情分已盡,不必多言。」復又長嘆,「你身上那個印記,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不知是否胎記,一直想烙去,你娘死活不讓。沒想到果然留下禍根。」華煅看着他蒼老而驕傲的臉,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是薛行解圍:「那就請太師下去。臣的手下絕對不會怠慢了太師,事成之後再請太師輔佐主上。」華庭雩冷笑一聲,拂袖而去。華府家丁突然有人痛哭失聲,知道太師可以倖免,自己卻已無生望。薛真帶來的兵馬將這些人盡數扯了出去。帶刀也起身慢慢的跟着走出去,華煅輕聲道:「不要傷了他。」薛徠點頭,起身出去佈置。

院中恢復了寂靜。只有風刮過荷葉輕輕搖晃的聲音。火把的光亮投射在水面上,更顯得小小池塘幽深清寒。

薛真等人還跪在地上。華煅注視着前方出神。

夜那樣黑,黑到沒有退路。

桂花還是那麼香,香到夢裏。

錦安城這樣安靜,不知有多少人夢是甜的,甜到不想醒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得世之珠自袖中滑到掌心,晶瑩剔透世所無雙。

百代光陰在這琉璃珠中,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折戟沉沙,哀鴻遍野,生離死別,家破人亡。

他終於起身,宛若當日沙場入陣之堅毅,卻更添凜冽寒意。薛真偷眼看他,以為自己眼花,為何他烏黑的鬢角染了一層霜白?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

薛真按劍朗聲道:「現在唯逍佈置的人手都在忙着找尋駱姑娘,疏於防範。亂中可取勝。薛真來此之前,已命禁軍南衙帥包圍明央宮,北衙帥已被處決,由路瑞暫代其職。錦安城外各州駐軍只聽聖上兵符調遣,無人有單獨進京勤王之力,請聖上再勿遲疑。」

華煅負手掃視眾人一圈,語聲清冽沉着:「去吧。」

甲胄撞劍擊鞘之聲驟起。

――

酬勤廳里還高燒着燭火。有小太監尖著嗓子在唱歌,華煅走進去的時候看見幾個扮了小丑的小太監哭喪著臉,明明是詼諧的曲子,卻被唱得十分凄婉。唯逍還聽得津津有味,末了還拍手叫好,這才看向華煅。

「你瞧這扮相兒,有趣不有趣?是朕親自畫的呢。」他笑嘻嘻的看着華煅。華煅微微一笑,找了張椅子閑適的坐下:「有趣的很。」

唯逍眨了眨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華煅,笑道:「你就為了一個女子,連江山都不守了么?」華煅一笑,坦然道:「我本就是為了自己所愛之人才肯替你守江山。」

唯逍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你果然還是跟薛真親厚一些,竟肯助他。」語氣里竟也帶了一絲驚訝與感傷。

華煅溫和的笑笑:「我沒打算幫他。」唯逍一愣,華煅嘴角的笑容讓他想起晴朗無雲的秋空,而他鬢邊的白色又讓他想到燈火最闌珊處的蕭索。華煅平靜的看向他:「是我,是我自己要做皇帝。」

唯逍呆了片刻,突然爆一陣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華煅道:「是你啊。朕怎麼都沒想到。」他的神色漸漸變得刻薄陰騭,「朕更想不到,你居然肯做一個只有半壁江山的皇帝。」

華煅淡淡道:「我何必替你拚命呢?我要是真的凱旋歸來,只怕等待我的,是姐姐和父親的級。」話說到這裏,他好像輕鬆了起來,也對着唯逍眨眨眼睛,「與其替你打仗,不如替我自己打仗,不是么?」

唯逍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笑完了嘲諷的看着他道:「你打算怎樣?大概還不能現在就殺了我吧?」

華煅注目於他:「你實在不該是個昏君。」

唯逍挑眉詫異:「難道不是你們非要朕做皇帝的么?那朕怎麼做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華煅怔住,唯逍又道:「朕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覺得朕想當皇帝么?」

華煅沉默片刻,老實答道:「不想。」

唯逍笑道:「我從前的確是不想,也把唯遙當作最親的兄弟,他要皇位,給他就好了。可是你們非逼得我手上沾滿了他的血。所以我就想,這是上天給我的命吧,我得痛痛快快的做個皇帝。做皇帝多妙啊,除了做皇帝,還有什麼別的位置能大手筆的,傾盡天下的玩呢?」

華煅笑起來,不由頷:「你說的沒錯。」

唯逍看着他,口中嘖嘖道:「你瞧瞧你,還沒做皇帝就白頭了。將來真做了皇帝,當得跟太師一樣辛苦,那為什麼還要做皇帝?」見華煅張口,他又截斷,自顧自道,「你大概得跟我說是為了天下百姓吧?要照看好天下百姓幹嘛不讓定風塔上的和尚來當皇帝?手裏拿個珠子,什麼天災**都提前躲了。」

華煅點頭大笑:「很是,很是。」

兩人一起笑了許久,終於無言,默默相對。燭火照得極亮,燭芯噼啪爆開。那一室明黃,那些繁複精美的刺繡,那些妙不可言的擺設,那垂手立在一邊瑟瑟抖的小太監,同從前的千百個日子並無二致,卻刺得人眼底生疼。

外面腳步聲急促響起,伴隨着金戈之聲。華煅站起來,燭火把他的影子拉得極長。他對躺在塌上懶洋洋的唯逍輕聲道:「我會善待騏兒。」唯逍終於不笑了,平靜的

看着華煅:「那麼,你替他積點德,別讓他的兄弟死得太痛苦。」

華煅點頭轉身,卻又被叫住:「要是知道你鍾情於駱遲遲,我大概不會逼她逼那麼狠。我真不曉得,原來有人寧可死,也不肯要我給的一切。」

華煅胸口一窒,卻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隨着華煅遠去的腳步聲,第一縷曙光照了進來,恰好照在唯逍明黃的衣角上,而他的身體和臉藏在濃重的陰影里,終於黯淡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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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鐘鼓初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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