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Hopi站起來,尖叫:「我恨透這個世界!」

然後,Hopi覺得身後沉重,回頭一望,一個女子一手抓著她的手臂,瞬間就把她單手拋往天際,Hopi在半空翻了個筋斗,才能看地。總算清醒了。

她問「你是誰?」

Rem回答:「我是破開山脈的人。」

「不。」Hopi否認,「破開山脈的是一把說道理的聲音,那聲音讓我哭泣了,是眼淚融化了山脈。」Rem便說:「那聲音的主人給你身上的泥埋住。」她指著杏福躺下來的位置。

「是嗎?」Hopi說:「那個人既然有能力喚醒我,不如用她來造一幅沙畫,用以教化眾生。」

說罷,Hopi手一揮,杏福身上厚厚的沙堆四方八面流散。Rem看見,杏福的身體就在一秒間龜裂,繼而瓦解,化成一小粒一小粒,上億顆微粒混和地上紅沙,杏福在Hopi的指使之下,變成一幅具色彩的沙畫,畫上是杏福的樣子身型。只是,當風一吹,沙粒就飄散,Rem看見,一抹杏福的沙泥隨風而起,在空中翻滾,飄流到遠處。

Rem憤怒了,「杏福一定要是完整的--」

Hopi回應她:「這幅沙畫少女,就是幸福嗎?」然後,她望向盤旋天際的Lakota,說:「幸福早已不存在,現在我只餘下仇恨!」說罷,Hopi從衣袖中拔出一支紅羽毛,就這樣朝Lakota飛擲出去,Lakota明明看到那迎面的羽毛,卻沒有躲避,它讓Hopi的羽毛直刺入它的胸膛,雖然刺不到心臟,但也插進血肉中。龐大的身軀就從半空飛墮,跌到Hopi的腳前,Lakota沒哼一聲。

Rem被這一幕嚇得目瞪口呆,連忘蹲下來檢現Lakota的傷勢,它已奄奄一息。回頭對Hopi說:「你心涼了嗎?算是報了仇吧!」

Hopi凝視翅膀顫動的Lakota,忽然,她意會了一件事--她傷害了Lakota,可是,她並沒有心涼,並不如Rem所說的那樣。這究竟是否報仇?一點也沒有快感。

她站在風沙中,風猛地一吹,沙就刮到她身上,刮到臉上那一抹,就有些微的刺痛。Hopi皺眉了。

Rem說:「我們開山劈石救你,是因為想你重新振作,收服擾亂你的民族的惡魔。但你仇恨至此,大概再不能保衛你的大地。算了吧!你重新跳進沙堆去吧,你躺下來,我花點氣力埋了你,就當之前白花氣力一場。」

Hopi凝視受了傷的Lakota,她聽得見Rem的話,但不知該如何反應。

Rem扶起Lakota,抱著它走到Hopi跟前,對Hopi說:「要不要Lakota一起陪葬?」

Hopi的心冷了一截,張大了口。

Rem又說:「我可以為你打點後事,只是,你得把杏福打回原形,我不想她被風打散。」

Hopi望了望那幅人形沙畫,再望向Rem,曾是一族之神的她就冷笑了:「在我的土地上,惟我最大,我因何要答應你?」

Rem靜默片刻,說:「幸福,是要真心真意跟隨,好好善待。如果你對幸福仍然有少許憧憬,就請你回頭是岸。」

Hopi垂下頭,然後又再抬起來,說:「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心中無怨恨,也是一種幸福。」Rem說。

Hopi但覺靈光閃動了一剎,但隨即又放下了這光芒。

還是恨意未除。眼角內的,是Lakota。

「它傷害我太深。」她低聲說。

Rem靜默,等待她說下去。

Hopi說:「Lakota凶帶給過我如愛撫一樣的愛情,但它又把那愛撫帶走。」

愛撫。Rem記起Libre的一雙手,她也曾經有過一個充滿愛意的懷抱。

如今回憶起,心內溢滿的,是慈悲。她明白Hopi的缺失,她分享得到。

放是,Rem右手抱著Lakota,伸出另一隻手,那是一隻左手,左手伸前,觸碰Hopi的臉龐,手指碰到Hopi的耳畔,然後緩緩滑落到她的臉額,繼而,停留在她的下顎,當Rem把左手重新移上,再放到Hopi的耳畔時,Hopi全身溫熱,肌膚恁地激動,之後,是熱淚盈眶。

合上眼,就重歸Lakota最愛她的日子,它飛在她的頭上,保護她、愛戀她。她垂下眼來,就看見它的影子與她的影子在地上結合,如影隨形。那展翅,就是一個愛戀的撫摸,縱然,他倆未曾如同類那樣擁抱過。

把眼睛張開來,眼淚就落下了,Hopi的嘴角顫動,她望看垂死的Lakota,始終不明白,為何地送給她愛情之後,卻又帶走。

曾經愛過,不是就會一世愛下去的嗎?

Rem的手仍然留在Hopi的耳畔,Hopi感受在一個模仿的愛意內,也如此不能自持。Lakota快死了,她既恨它,又愛它。

在流下第二行眼淚時,Rem問Hopi:「你還需要什麼才可以從沙中釋放杏福?」

Hopi把目光溜向Hopi的臉上,說:「如果你能向我證明這種愛是可以留下來,我就釋放你要我釋放的。」

Rem望進Hopi如沙漠荒涼的眼睛內,她知道,那裡乾旱無比,太乾旱了,旱得狠狠的,這樣子,心如何不狠?

風把杏福的沙畫一撮又一撮吹走,Rem知道不能再等。她所走的每一步,也為了保護杏福,每一步,也只有一個目的。

殺了Hopi,沙畫內仍然只是沙,不如,就成全她。

Rem的左手仍然貼著Hopi的臉額,她有了決定。

右手,把Lakota拋向天際,就在Lakota掙扎著展翅的當兒,Rem用右手拔出穿心刀,就往左手的手腕一斬,把自己左手的手腕斬開,一隻手掌完整地被割下來,血流過Hopi的下巴,流到地上,混和了同樣顏色的沙石,結成一體。

那溫暖的手掌,就這樣貼著Hopi的臉。Rem向Hopi證明了,有一種愛,是會長久地留下來。

飛在天上的Lakota驀地全身發光,那光芒燃燒了它,它在光芒中掙扎。當這神秘的光淡退之後,Lakota的翅膀伸展得更強更有力量,插到心胸處的紅色羽毛,就在空間內隱沒了,身上找不到傷口,彷彿,從來未被傷害過。

Hopi的驚異持續了很久,由目睹Rem揮刀斬下手腕開始。她感覺到那失去手臂的手腕貼面的溫柔,近乎不可置信。她的臉蠕動起來,那手掌因而從臉上滑下,掉到地上。

Rem說:「留給你。我犧牲了我的手掌,換給你一個留下來的愛撫。」

不由自主,Hopi的心軟化了,如一個清澈的湖。然後,杏福沙畫上的沙就濕潤了,水由沙中滲出來,與沙連結一起,沒多久,軟綿綿的沙把杏福的身體重新組合,她便由沙粒變回人形,當力量回歸了,就站起身來。

杏福說話:「這裡,很熱。」

然後,她頭一轉,就看到Rem那滴血的左手,缺失了一隻手掌。

杏福慌忙奔跑過去,說:「Rem,這事又再重複發生了嗎?」

Rem只是望著Hopi,心腸不再一樣的大地之神,神色儘是懊悔,她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她捧起Rem的左手手掌,吸一口氣,說:「我相信了。」

Rem的犧牲,解除了她的所有疑問。流過血的救贖,把一切推回最單純的原初。

Lakota從天而降,在Hopi的肩膊站著,溫柔地把頭靠向Hopi的臉。Rem犧牲了一隻手掌,救回了杏福,喚回Hopi的心腸,也拯救了Lakota江的性命。

杏福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意會這是一個結局。她對Hopi說:「Rem是我所愛的人,她既然肯為幸福而犧牲,你便不能夠辜負她為你喚回的幸福。你的使命要繼續;從此,一切歸元,怨恨自息。」

杏福說罷,Hopi就朝Rem跪拜。Rem與杏福轉身,Hopi就向Rem走過的土地吻下去,每一個吻,每一寸的崇敬,就是一次重生的傾心。

杏福把頭微側,眼角拋到Hopi的身上,她知道,Hopi從此不再一樣。

她們背向Hopi與Lakota之後,杏福就憂心地說:「今次會流多少血?」

Rem咬牙:「我忍受得到。」

忽爾,不知從哪裡而來的一股力量,杏福顯示了她的權威:「我要這血止住!」

頃刻,Rem左手的傷口不單止了血,而且更被封住了,新的肌肉如簾幕降下來,遮掩了血、肉和骨,失去了手掌,這左手的末端,有圓滑的終止。

杏福目睹了她下命令后的結果,忍不住掩嘴讚歎:「哎吶--」

Rem望進她的眼睛,說:「你開始厲害了!」

「是嗎?」杏福非常狐疑。她望著Rem的左手,嘗試再下命令:「手掌重新長出來!」

兩名女孩子眼也不眨地望著這沒手掌的左手,可是,手掌並沒有照杏福的說話重新長出。

杏福失望了:「很有限哩……」

Rem安慰她:「假以時日吧……」然後,Rem留意到,杏福的容貌再次出現改變,「你的鼻子……」

杏福緊張地撫摸自己的鼻子,「怎麼了怎麼了……」

Rem拿出照神鏡,杏福一看,就叫了出來:「希臘神像的高鼻子!」

那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高鼻子,使平凡扁平的臉立體起來,因此,氣質就高貴了。

「嘩!我真是愈來愈幸福!」杏福忍不住用手不停指摸鼻尖。

每經歷一件事,杏福就更漂亮。

驀地,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叫出來:「你才真正要看!」

她把鏡推向Rem。杏福記起上一回,Rem看得見Libre。

Rem明白杏福的冀盼,接過照神鏡的右手,是戰戰兢兢的。

對鏡一照,果然,那不是自己,而是Libre。

Rem說:「Libre……」

而這一次,Libre回應她:「我們終於相見了。」

激動地,Rem湧出眼淚。「你在那裡好嗎?」

Libre的藍眼睛透徹如昔:「不比在Nager的潛意識差。」

Rem用左手擦掉眼淚:「你何時才能走出來。」

Libre卻說著另一回事:「你的左手……」

Rem說:「我斬下來了,為了救贖,也為了我們。」

Libre那藍眼睛流露出非常哀傷的眼神,他說:「總有一天,會有回報。」

Rem哭著說:「我們一定相見……」

Libre微笑,「是的。」

然後,Rem看見,照神鏡內的Libre的臉孔,逐漸淡化下來。

急急忙忙地,Rem說:「替我問候Nager!」

Libre消失,而Rem則愣住。幹嗎要問候Nager?更奇怪的是,說出這個名字時,她一點懊惱也沒有。彷彿,Nager從來沒有對她不起。

她令Hopi平息怨恨,而她自己的,亦在不知不覺間消失。

高鼻子的杏福上前來,把Rem手中的鏡子拿走,向Rem說:「夠了,別發獃,我們繼續旅程。」語氣像個慣於發號司令的人,就連神情也堅定高傲了。不知是否鼻子長高了的關係!

Rem微笑,用力呼吸一口氣。

然後,她與杏福同步而行。她說:「死神沒有出現。」

杏福問:「今天是月日嗎?」

Rem說:「我也忘記去數。」

杏福說:「你沒有殺人,死神不來也是合理的。」

Rem說:「但我有事請教他。」

杏福說:「殺一個人吧。」

Rem搖頭:「我想我不會了。」

說罷,兩個女孩子向前走,步履輕快。

一切,似乎正急速轉變著,而且,那轉變既神奇也令人愉快。

尤其是自己,心中滿載喜悅,這喜悅,嶄新得令她不知如何去形容。

她望了望一天比一天明艷而聰明的杏福,心中就有感激之情。她還未知道為什麼要去感激她,是她令自己失去了耳朵與手掌,但是,她就是想向她說出一千次謝謝。

Hopi步過赤紅的沙漠,Lakota飛在她的頭上,她一抬頭,就看到它飛翔的雄姿,它可靠、勇猛、充滿魅力,一如那最相愛的時候。

忽然,她停下。她一停下來,Lakota就在上空盤旋一圈,繼而俯衝到她肩上,問:「有事嗎?」

Hopi說:「你走吧!」

Lakota金黃色的眼睛閃出問號:「你不想我陪伴你?」

Hopi告訴它:「我已從怨恨中釋放出來,亦明白,我們的愛情一早已不存在。我不能勉強你不愛我,但要你留下來。」

Lakota凌厲的眼睛朝太陽盡處一望,繼而,再望進Hopi的眼眸內:「我會依你所想地存活。」

Hopi微笑地說:「那麼,你繼續守護這大地的飛禽走獸,而我,會張大口把惡魔吞噬,倘若我遇上困難,請你來保護我。」

Lakota於是從Hopi的肩上飛起,飛往空中,對她說:「我答應你,你守護大地,而我守護你。」

Hopi笑起來,接著從腰間拔來紅羽毛,朝太陽的方向把羽毛擲出,羽毛就如最高速的飛箭,直奔向太陽的最動人光芒。

她說:「請在羽毛降落之處守護我。」

Lakota就跟著Hopi的羽毛往前飛,飛翔的同時,它雄壯響亮的叫聲在天際迴響,Lakota知道,Lakota的天地,是時候再次壯大。

03

Rem與杏福到達了一個金色的角落,這裡風沙很強勁,處處都是神秘。蛇是一種標誌,古代法老把蛇的姿態塑造為冠冕,生前死後長相伴於頭顱上,甚至,獅身人面金字塔的神聖樣貌,也有蛇的蹤影,蛇賜給法老智慧。

像獅鷹一般的眼晴,屬於Horus,何露斯,王權的守護神,畫到臉上后,就保護了月亮,因此,這土地上古代的貴族,都在臉上如此描畫,他們克盡己任保護崇高的月亮。而神聖的甲蟲,是獻給太陽神Ra之聖物。

這境地名叫埃及,人民不害怕死亡,死亡之後只是另一層次的生命。古時流行把社會的精英的屍身保存,製成木乃伊之後,在屍體旁邊放一本Book

oftheDead,死亡之書的內容全是符咒,帶引死者走向死後世界的道路。

Rem與杏福騎著駱駝,她們換上當地婦女的衣著,披上面紗,穿過面紗,感受一個神秘但又似曾相識的文明。

杏福研究金字塔內的雕刻,這巨型壁畫上有三個人物,一個是頭頂架上長長高高冠冕的法老,中間是鷹頭人,旁邊是一名裁上貼頭假髮的貴族女性,三人背後的空白是一組古埃及象形文字,杏福合上眼撫摸這牆壁上的凹凸,渴望知道些什麼。

如果阿字在,她就會明白這牆壁上的奧妙。忽然想讀多書。杏福苦笑。這念頭一過,她就知道自己成熟了。前面該有更複雜的旅程,她希望可以在每個腳點用心體會。像現在,她什麼也不懂,看了等於沒有看過,多沒意思。

Rem仍然騎在駱駝之上,她說:「在這個地方,上一步是人間,下一步可能已是仙界。」

杏福仰頭望向她,說:「我們留下來吧。」

Rem沒異議,於是就找了旅店留宿。Rem失去了左手掌,有時候一些日常活動,她要靠杏福協助,穿衣脫衣縛鞋帶,杏福幫助她,她也不抗拒,她們愈來愈相依為命。

Rem的心情很平和,常常在照神鏡中與Libre對話。這一夜,臨睡之前,她就對Libre說:「我來了一個古舊的國家,刺激的芳香處處,混和了美人用的香熏以及食物辛辣的香料,還有大地乾旱的風沙味道,羊奶的酥軟。」

Libre在鏡中問她:「你可快樂?」

Rem說:「但願你在此,但願你可以感受得到。」

Libre說:「我愛你,你就代替我感受世間一切的美好。」

Rem嘆了一口氣,悲傷地說:「如果可以,請上天掠奪我所擁有的一切,只為換回你在我身邊。」

Libre的藍眼睛柔柔閃動,輕輕說:「如果可以,我但願從太初開始,我是你而不是他的一個夢。」Rem的臉微仰,鼻尖發酸,說不出話來。

Libre繼續說:「我渴望依附看你,渴望活在你的潛意識之內,我渴望受你所控,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說話,也由你而來。我無力量無生命,我的一切起源,是你。沒有你,我只是空間內一抹迷失的電波。」

Rem的眼淚串串落下,黑珍珠一顆一顆吊在下巴的尖盡處。她右手握鏡,正要舉起左手意圖把下巴的眼淚抹掉時,方才記起,左手掌,已一旦失掉,餘下來是圓圓的盡頭,像一個鎚子。

她把左手停在鏡前,告訴Libre:「我已成為了殘廢人。」

Libre說:「你救活別人的性命。」

Rem苦笑,她寧可這麼說:「是為了我們的重生。」

Libre靜默下來,嘆息道「這樣換取而來的重顥,天神也無法使之分離。」

Rem垂淚,點頭。

Libre凝視她的臉,問道:「告訴我,為何你竟然愛我如此?」

她一邊搖頭一邊說:「我只知道,當我愛過了之後,只能從此一直愛下去,不能停止。愛是這麼一回事:「但凡存在過的,永遠存在。」

說完后,就垂臉痛哭,想用手掩住臉,卻又發現連手也沒有了。

她不知道這是否最正確的理解,但一切隨心,她的愛情就是她的腦袋。

當再望進鏡內,Rem看見的,是十二歲的自己,Libre消失了。

她一直背著杏福而坐,杏福在房間的一角望著Rem哭泣,她也看到Rem與Libre透過一塊鏡的相逢。杏福感動得偷偷哭起來。她用雙手掩住臉,眼淚流過了掌心,但Rem已失去了一隻手,為了救活她,Rem把身體拆開來送出去。她有耳朵她有手,而Rem已失掉了一半。她該如何補償她?想到這裡,杏福只有更悲傷,悲痛沉重了眼淚,杏福忽然感到掌心與臉容之間,是一陣痛。

杏福把雙手移開,看到了掌心之內,是一顆又一顆碎鑽,在她的雙手之內,閃閃生輝,一點一點,是傷心的閃光。

悲傷,把杏福的眼淚化成世上最堅硬的物質。她吸了一口空氣,這是否告訴她,她的悲傷結局,只能夠是更堅強,

如果Rem的悲痛不能自恃,杏福就要在她背後支撐命運,已經開始不一樣了。

杏福靜靜放下掌心的鑽石,冷靜地鑽到床上睡去。

夜了,Rem也哭夠了,於是,她站到杏福的睡床前凝現了片刻。本想送上一個睡前祝福,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因此,她轉身睡在自己的床上。在合上眼的一剎那,她以「嗯」的一聲祝福了杏福,但願她安眠。

沉睡后,Rem做了一個夢。她穿上了吉卜賽村落那襲殘舊的婚紗,婚紗早已被村落中的少女穿過十次,穿在她身上之後,卻出奇地不被嫌棄,她望著婚紗擺動拖尾邊沿的泥濘,便忍不住甜美地笑,握住塑膠花的雙手,緊張得冒汗,她快將成為新娘。

「Libre。」她在心中默念。

然後她轉頭望去,她要等的人已站到身後了。就在視線降落穩定的一刻,卻又看不見任何新郎,她能看見的是,一個女子纖巧的腰肢,不知怎地,佔據了她的視線。

她迷恫了,但還是知道,她要嫁的是,一個女子……

Rem沒有睜開眼,繼續睡去。但無論再做多少個夢,她仍然會記得,這個獨有的夢帶來的愕然。也因為太深刻了,Rem反而沒有提起。翌日,她與杏福吃早餐,本想把夢拿出來討論。只是,話溜到嘴邊又收回。

倒是杏福有話要說:「你與Libre可以隨時相見,但我,從沒有與阿字再遇過。Rem,可不可以讓我與我的所愛共聚片刻?」

Rem沒刁難她,她沒說話,從麻布袋中拿出那片白瓷,放到杏福跟前,告訴杏福:「我離開了房間之後,他會出現。」Rem不想打擾別人相聚,拿起麵包就走出房間。當一踏出門外,Rem就微笑了,她覺得偶然做出這種體諒的行徑,心情也頗愉快。

杏福害怕阿字站到檯面上會跌倒,因此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白瓷準備放到地上去,就在這兩秒之間的動作內,阿字卻由她掌心中現身,杏福太緊張了,反應有點怠慢,來不及把阿字放到地上,阿字就由她的掌心中長大起來,數秒之間,阿字的重量就把杏福推倒於地上。

杏福叫出來「阿字--」

兩個人都趴在地上。

阿字吃吃笑說:「原來我是誕生在你的掌心內。」

杏福大笑,撲進他的懷中。她捧著阿字的臉孔,說:「讓我看看你--」

阿字仍然是阿字,眉宇眼梢滿是陽光氣息與自信,被困白瓷之內,他的風采不減。

杏福放心了,「真好,你無事!」

阿字扶著杏福雙雙站起來,他擁抱她,然後說:「你的日子過得好嗎?」

杏福點點頭:「我經歷了許多不同凡響的事,但說來話長,有機會才說吧!但我想告訴你,Rem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三番四次救了我的命!」

阿字凝視杏福,放心了,他說:「那就好了。我很擔心,因為我在那個白瓷世界之內聽到了有關Rem的事情。」

杏福好奇地問:「白瓷世界--」

阿字告訴她:「我被困在一個奇幻的世界之內,在那裡,大家都在追逐著些什麼,他們痛苦地叫喊出:『Rem--Rem--Rem--』的名字,日夜不停地叫,彷彿Rem就在他們的世界之內,我也分不出他們是在盼望抑或怨恨。」

杏福全心全意維護著Rem,她說:「Rem為了追尋幸福可以犧牲自己。」

阿字便說:「或許,他們都在那個世界盼望著,只是,盼望的過程很痛苦。」

杏福問:「那個世界溫飽嗎?」

阿字的臉容放鬆下來,說:「那裡一天有四季,食物在樹上在水裡,空氣清涼,就連一株綠草,放到口裡都是最甜最可口的,當我把一株草幻想成天婦羅炸蝦之時,自然就在我口中出現了天婦羅炸蝦的質感與味道。」

杏福忍不住說:「我也想試啊!」

阿字又說:「一切都好,只是,我的同伴們久不久就發瘋一遍。一個頭上頂著杜鵑的女人,在那半死的杜鵑之下叫喊,她喊著的是『火燭』。有一雙孿女,永恆地在河邊洗著同一張床單,由早到晚,日復日,她們洗濯,扭干,然後又洗濯,每一日也在重複之前的一天。她們的生命只有洗床單這回事。」

杏福批評:「比我們以前上學的日子更無聊。」

阿字笑,「但也有些富有生產力的異形人,有各種透明的無臉女郎,她每天烘一個蛋糕,然後使勁拋到半空。每一天,我也看看蛋糕在十分鐘之後由高空某處跌下來,爛成一堆,在那個世界,無人會撿來吃。但她說,在人間,她的蛋糕救活了幼小的孩童,貧窮的孩子就在夢中享受了,各自分到一口。她的蛋糕,是別人夢中的希望。」

聽到這裡,杏福掩臉,她說:「實在有太多人不幸福了。」

阿字凝視她:「你的世界內,終於有其他人?」

她緩緩地點頭,說:「我想讀書,我知得太少,什麼也不足夠。」

阿字撫摸杏福的頭髮,說:「你變了。」

杏福就從布袋內掏出一張紙,上面畫有她在金字塔的牆壁上看見的象形文字。她給阿字看,她問:「這是什麼手呢?」

紙上的象形文字是:

阿字就說:「唔……會不會是Hatshepsut?」

杏福一聽這名字就渾身震了震,似有電流觸動全身,但覺非同小可。「這人是誰?」她問。

「Hatshepsut是女法老,她是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左右的統治者。」阿字說。

杏福意會到:「那該是她的陵墓。」

「Hatshepsut更有一個大花園,她種有成千上萬不同的花卉,用以製成香料,她是香薰治療的始祖。」

「是嗎?」杏福為了得到新知識而目露晶光。

阿字微笑了:「要幫助別人,先要充實自己。」

「嗯。」杏福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

然後,當阿字想再說些什麼之際,他整個身體突然縮小,同一時間,房間的門被開敢,進來的是Rem。阿字已經不見了,地上只餘下那片白瓷。阿字是時候要走。

杏福依依不捨:「阿字……」

Rem撿起白瓷,收藏好,「夠了,下次再見吧。」

杏福坐在地上嘆了口氣。

Rem問她:「他有沒有讀你漂亮了?」

杏福這才如夢初醒,表情訝然:「這樣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會不會,他根本看不到,」然後,她又神經兮兮地叫:「照神鏡!照神鏡!」

Rem就把照神錢遞給她。杏福一看,那新長出來的雙眼皮、高鼻子仍然存在,只是,阿字看了也不以為意。

她放下鏡,就笑得很甜,阿字從來沒有在意她的容貌,她是丑是美,他都不放在心。阿字看到的是她的靈魂、她的內心。

Rem瞄了瞄她,把鏡收起來,Rem明白杏福正為了什麼而興奮。

Rem與杏福在埃及留下來,杏福每天讀報,向Rem敘述這地方的事:「新聞報道說,這城市晚上特別多人變壞,那些人日間明明是品行端正的人,夜裡就變成作惡多端放蕩形駭的傢伙。」

Rem聽得津津有味,又探頭往報紙中看去,但當然,她看得懂圖片,但看不懂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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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別消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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